將上司交代的快捷送到收發室,回辦公室途中,一抹熟悉身影讓呂若玲變了方向,跟著前方的背影。
垂頭駝背、走起路來左右微晃……好熟悉哪。
「聶!」
前方的男人听見聲音,倏地轉身。
若玲!視線準確鎖住朝思暮想的人,平素不甚有表情的臉綻出欣喜。
腳跟猛一轉向,竟然緊張地打結,絆了下——
磅!聶-抱在手上的傳真機應聲摔落,原本只需送修,如今可能落入重組或乾脆買台新機的厄運。
隔板構成蜂巢似私人空間的辦公室,一顆顆黑色頭顱好奇地探出來。
「唉……」幽幽的嘆息來自隱身畫軸中的白楊。
他、他又……聶-漲紅臉,連忙蹲身撿拾四散的零件。
天!呂若玲哭笑不得,走近他。「我來幫你。」快一個月沒見,他還是老樣子呵。
「不、不用,我自己、來。」結巴更形嚴重。「你、你忙你的。」
呂若玲不理他,堅持陪他蹲在地上撿拾。「你怎麼會在這兒?白楊呢?」
「我、工作,白楊在畫軸里。」慌慌張張想拿出畫軸,才撿起的螺絲釘又從指縫間滑出去。「啊!」
呂若玲恰好伸手接下,似乎早預科到會有這情況。
「別慌,慢慢來。」這幾乎成了她的口頭禪,每回見到他總要說上幾次。「黎幫你在這兒找了工作,為什麼沒有告訴我?這樣我才知道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也才好照應你。」
原本欣喜的情緒被這番話澆涼。
這是第一次,對於她的關切,聶-產生一股——梗在胸口的難受感覺。
姑且稱之為憤怒吧,雖然他不知道因何而來。
以往不曾有過。她對他的關心,一直都讓他覺得愉快,但為何現在他會覺得憤怒?而且……不滿!
不滿,是的,這個字眼比憤怒更切合他此刻的感受。
他,在不滿什麼?
瞬霎間,聶-找不到答案,唯一清楚的是,當他听見她說「照應」二字時,欣喜的情緒突然急轉直下,教陰郁取而代之。
「聶?」
「不、不用——」話頭剛起,抱在懷里的話筒又砰咚掉落地面。
再一次地,她巧手在半空中接住。「別再說謝謝了,我們是明友,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還是謝謝……」這聲應答有些無力。
呂若玲末發覺,只顧著幫聶-收拾殘局。
她是靠跟燕總上床才坐上總經理秘書這個位子,最近也常見地跟燕總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前些天听見的流言在此時涌現,如在耳畔。
「聶?」怎麼突然停了下來?
他不相信若玲是當天那兩名職員所說的那種女人!
那天,是他頭一次對別人的言語感到憤怒,才會偷偷灌病毒到他們兩人的電腦,以示薄懲。
可是——
他有什麼資格替她出氣?他又不是她什麼人,唉……
最有資格站在她身邊保護她的人已經出現,他充其量只是躲在角落里的配角,什麼也不是……
什麼……也不是……
單戀就是這樣?讓自己卡在不上不下的尷尬間來去,隨著對方的心情忽悲忽喜,沒有一個穩定的基石可踩,只能憑藉對方的回應,浮動在飄忽難定的心緒中兀自苦惱?
最慘的是——對方完全不知情!
「聶?」喚了他半天也沒回應,像靈魂出了竅似的。
最後,呂若玲伸手輕推他一把,才將人從深思的九重天外拉回。
「我自己來。」拒絕接受幫助的話語如此流暢地說出口,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以往,就算是出糗闖禍,也會因為得到她額外的注目,在困窘之余感到沾沾自喜;而今,卻有另一種不同的感覺。
只希望在她面前,聶-不是那個笨拙的聶。
只希望在她面前,聶-不是需要她照應的人。
打從知道她心里早有喜歡的對象,而他也親眼見過那人,明白彼此間的差異之後,有種憤怒、有種不滿,梗在心里難受苦。
起源於——
發現自己只有祝福的份,只能對自己生悶氣。
對手是一個成功的社會人士,而且兩人已經在交往。
如此一來,除了祝福、除了死心,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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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
沒料到呂若玲會跟來,聶-踩下樓梯的腳停住,兩人站在上班時間鮮少人經過的樓梯間對望。
「現在是上班時間,你、你應該有很多事要忙吧。」
「你的樣子不太對勁,你——身體不舒服嗎?」她有些擔心,
「我很好,你也該回去工作了,萬一被上司發現——」
「觀鴻不會刁難我,他對我很好。」呂若玲難得地出現嬌羞的神情。
「你跟他……真的在交往?」還是忍不住想再確認一次。
「那天見面他都說了不是嗎?」她笑,甜滋滋的。「沒有刻意公開,是怕辦公室戀情傳開來不好。你也知道,公司愈大,流言傳得愈快,自從我調到總經理辦公室之後,發生了一些不怎麼讓人愉快的事……」
「那不是真的。」
「連你也听說了?」呂若玲苦笑。「我是靠自己的能力得到這個職位,也許一開始是幸運,但觀鴻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如果沒有足夠的能力,就算我是他的女友,也不可能安然坐在這位子上。但就是有人要往齷齪的地方想,我也無法阻止……」
如果聶-沒有開口——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句,卻是這陣子以來,她在公司接收到的少許善意之一——她不會像決了堤的水壩,嘩啦啦傾倒收不住的怨懟。
好累……雖然能夠待在欣賞戀慕的男人身邊,也享受來自於他的呵護、寵溺,心里卻有某處空蕩蕩,虛晃著無以為名的——她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模模糊糊的,始終看不清。
「我知道,你是靠實力,像黎一樣。」
「我跟黎比還差好大一截。」她靠在他肩窩,疲憊地閉上眼。「她對生活自有一套主張。」
「你也有。」
這樣……不會太逾矩吧?聶-不自在地盯著自己放任她肩背處的手,掌心的熱度灼燒得讓他微顫。
他從來沒有這麼接近過她,感覺像在作夢一樣,另一手差點拿不穩待修的傳真機。
「我本來也以為我有。」但現在她不確定了。「我爸讓我從小學會獨立,凡事自己作主,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人生,也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喜歡他,真的喜歡,所以知道自己被調升為總經理秘書,繼而和他成為男女朋友,我很開心,真的!但是——天,我怎麼跟你說這些?我不應該——」
「我很高興。」
「因為我這麼慘?」
困窘的臉因為辭不達意的慌張,再次漲成赧紅。
她誤會了!「不、不是因為你那個……這個……我的意思是……你懂吧?我那、這個,我高興不是因、因為你、他……」
「算了,這本來就不干你的事。」情緒低落的她,壓根兒听不進眼前人的解釋,一逕沉溺在臼己慘淡的心境中。「我回辦公室了,無論如何,謝謝你听我說這麼多。對了,本來晚上要去找忘恩的,現在遇到你就直接跟你說吧,店里那台陳年冷氣機又壞了,我爸要你盡快找個時間去修。」
「我剛剛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啊。
「麻煩你了。」揮手離去,呂若玲挺直的背脊透露出連自己都不知道的逞強意味。
那背影,讓聶-更覺沮喪。
幽幽鬼影從斜掛在他肩膀上的工具箱竄出。「聶……」
「我不是那個意思。」沮喪的男人自責地想狂捶自己的腦袋——如果他現在空得出手來的話。「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我懂。」白楊真的懂。
「我高興的是,她願意把心事說給我听、讓我知道,我只是高興這一點而已。」
「我知道。」
「我也想說我很擔心她,真的。」他臉上有著懊惱。
「我明白。聶……」
聶-澀澀一嘆,「如果是燕觀鴻,絕對會做得比我更好,對不對?」
白楊沉默了,她的立場跟聶-如此相似。
如果燕觀鴻對若玲……
她又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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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貿協會所舉辦的外商聯會名單中,不乏國內商界名人、名中小企業主與高階經理人;當然,也不乏學術界知名的經濟學者。
由於奉家族之命在台進行追妻大業,村上憐一這位來自慶應大學的知名經濟學者,至今仍滯留台灣。
這大好的機會,經貿協會自然不會放過,立刻展開聯絡工作並發出邀請函。
本不欲參加,-經貿協會畢竟是個精英齊備的單位,透過如今成為他罩門的黎忘恩,成功邀請到他出席演講。
知她甚詳的村上憐一,當然不會以為她說服他出席是基於義工心態或高貴的愛國情躁。
就他對她的了解——
「這次你又拿了多少好處?」連他都成了「萬能事務所」的商品,除了嘆息,村上憐一不知道自己還能作何反應。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愛上她,是他自找的。
黎忘恩咬進微酸的橄欖,飲盡雞尾酒,相當自得其樂。「托閣下盛名之福,以六位數計。」
村上憐一眉頭鎖了起來。「我只值六位數?」
「只是租用,又不是把你賣了。」
意思是——「只要有好價錢,你會把我賣了?」
「前提是要有好價錢。」
「我很好奇,你所謂的『好價錢』是多少?」他面色凝重。
「invaluable。」惡作劇得逞,一讓她好心情地淺笑。「誰能給我比『無價』更有價值的東西,我就把你賣了,絕不遲疑。」
就在此時,一群人走向他倆,開口就是成串日文,顯然是針對村上憐一而來。
不假思索地將情人丟進日本人牆,黎忘恩移師到擺滿菜肴的長桌,琳瑯滿目的餐點十分吸引人。
相準盤中最後一份龍蝦沙拉,她伸手去夾,另一支夾子也跟進,兩支銀制夾子在半空中擦出火花,撞出清脆一響。
「燕觀鴻?」黎忘恩首先發聲。
對方也認出她來,臉色不佳。「黎忘恩?」
冤家路窄,狹道相逢,這兩個大學時代便常互別苗頭的死對頭,多年之後再度相逢,又是以沖突拉開序幕。
「你大學時就以搶我喜歡的事物為樂,沒想到六年過去,還是死性不改。」黎忘恩沒給他好臉色。
「這句話原封不動還你。」燕觀鴻也沒客氣。「是我先出手的。」
「堂堂一個大男人跟女人搶東西吃,你要臉不要?」
「對誰都可以客氣,唯獨你,雅量用在你身上叫浪費。」
細眸輕挑。「就因為我當初拒絕你廉價又泛濫成災的告白?」
「還選擇了我的死對頭宋謙當男友,讓我成了笑話!不過老天有眼,你之後也沒好過到哪兒去。」
「的確,托你跟他的福,我大學生涯的確不好過;所以……若玲現在是你的秘書?」
天外飛來一筆,話題急轉,燕觀鴻愣了下。
「既然如此,為什麼今天的女伴不是她?」再瞄瞄一旁等待燕觀鴻的女子,看似溫婉秀氣。「我以為你在追求她。」
他恍然一悟,「你們還有聯絡?」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交往跟婚姻不同,前者可以一對多,後者只能一對一。」他答得輕松自在。
「花心的情人和忠實的丈夫論調?你搞人格分裂嗎?」眉尾揚了下,熟識她的人都知道,這代表黎忘恩正處於「生人勿近」的憤怒狀態,沒人敢在此時捋虎須、
顯然,燕觀鴻並非識時務者。「在沒有踏進婚姻之前,本來就可以有選擇的機會。」
「不知道你前世是不是也是這副痞子樣。」記得回頭要問問白楊。
「什麼?」
「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哈,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這女人老愛說些莫各其妙的話。「你改行當起騙死人不償命的算命師?教授要是知道,他老人家肯定會非常失望。」
「你對若玲沒有意思,就別招惹她,你應該很清楚她對你——」
「暗戀!」他接續,「很浪漫的說法是不?但與我無關。她是我的學妹,按理說我這個學長也該照顧她。」
冰冷的眼凝望眼前看似成熟、卻又不像真正長大的男人。「你是因為花心才這麼濫情,還是因為沒有心才這麼肆無忌憚地傷人?我很好奇。」
燕觀鴻不自在地將視線轉向引爆戰火的那盤龍蝦沙拉,發現盤中早就空空如也。「魚翁得利,你跟我也沒什麼可爭了。很高興見到你,忘恩。」
這種轉移話題的手法真差勁!
「我並不高興見到你。」她很老實,也不欣賞對方造作的客套。
對方臉色微沉,但還勉強有笑容。「那可真遺憾。」
此姝還是老樣子,在讓對方難堪之後,還能面無表情。
「我一點也不覺得。」
此話出口,果然讓燕觀鴻禮貌性的微笑凝結成冰,帶著薄怒離去。
不久俊,村上憐一從同鄉的話題中趁隙退離,找到了她。
「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看得出來?」她以為自己的表情一向單調。
「只有我看得出來。發生什麼事?」
「你相不相信前世債、今生還?」
「相信。」他輕摟佳人入懷,「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沒有什麼是絕對存在或絕對不存在的,否則我們何以存在這人世?」
「我欣賞你的說詞,哲學家。讓我們在一旁看好戲吧。」
好戲?
「關於誰?」他好奇地問。
「很多人。」她靠著他,閉目養神。
「忘恩,我不欣賞你打啞謎的方式,愈來愈像預言。」
「也許我真有那麼一點預言的能力也說不定。」
黎忘恩再瞄向仍與女伴談笑的燕觀鴻幾眼。
看來聶-的情路是有得熬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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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最近是不是在生氣?
雖然呂若玲很懷疑他也會有生氣的時候。認識他一年多,不曾見過他有所謂的「脾氣」,總是溫吞、總是呆然、總是害羞得像株含羞草。
這樣的男人,要她相信他會生氣,實在太難了。
但畢竟只是個平凡人,總會有發脾氣的時候,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但對象似乎是她,否則他近日不會刻意躲她。
該不會……是那天她情緒化的遷怒使然吧。
本來只是忍不住訴苦,但不知怎麼搞的,說到後來心火愈旺,明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更非始作俑者,卻故意把他的話听岔,存心找藉口對他發頓脾氣。
換作是她被那樣對待,絕對會氣得全身發抖。
這麼一想,走向維修組的腳步頓時變得沉重,最後停在門外,一方面是還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一方面是因為里頭的氣氛熱絡,而這股熱絡,全圍繞著聶。
一直以為他不善與人交往,然而,今天呈現在她眼底的事實是——
即便聶-不善說話、有些孤僻,還是有人欣賞他、圍繞在他身邊,哪怕他仍然自顧自埋首桌前,甚至應也不應對方一聲。
在他身邊的人,男女皆有,這讓呂若玲的心沉了下。
這份沉重,竟有點駿澀,仿佛看見原本屬於自己、萬般珍惜的寶物彼人當面取走。
他在這兒適應得很好,根本不用她擔心,一股氣竄上心頭,呂若玲突然覺得自己為他的擔憂很多余。
為他擔心這、躁心那是種習慣,然而,當她發現其實這些對他來說可有可無,沒有她在,他也能在公司過得很好——這讓她情緒大壞。
在她慘遭流言困擾,只能孤軍奮戰的時候,他身邊有新認識的朋友,有男、有女——號稱營業部三美女之一的婉晴為什麼靠他靠得那麼近,像是要吻他似的!還有總務室的王姊,也不想想自己多大歲數了還——
「天,我在想什麼?」呂若玲晃晃腦袋、這真怪不是?為什麼像灌了醋以內,滿心酸味?
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而且還是大學時代便開始暗戀的學長,那為什麼——
「若玲?」在辦公室東飄西蕩、悶得發慌的白楊注意到門外的人,喊了一聲。
「-?」座位上的聶-依稀听見白楊叫了若玲的名字,仿佛被什麼點醒似的,他站起身,仗著身高優勢看見門邊的人。
推開人牆走向她。「你怎麼會來?!」聶-的聲音又驚又喜又帶緊張喘息。
蓋住眼楮的劉海、遮去大半臉龐的笨拙眼鏡,還有唇邊一抹帶羞的微笑……不知為何,讓呂若玲覺得熟悉,也有點得意,
然而,除了聶-以外的人,在發現她的到來後,有志一同地凝結出尷尬的沉默,還有幾雙眼帶著鄙夷——這個發現隨後帶走她乍現的喜悅。
是因為流言嗎?讓她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物?
「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別!」拉住她,聶-從來沒有過這舉動,但他卻做了。
直覺告訴他,非這麼做不可,她看起來……不對勁。
凝冷的心因為他扣住她而舒緩,萌生一種被人拉出泥沼的錯覺。
和燕觀鴻交往日久,深陷泥淖中的感受愈深,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
她喜歡燕觀鴻,甚至可以說愛他的不是嗎?
那為何會有這般化不去的怪異感受,讓她愈來愈快樂不起來?
「一起吃飯好嗎?」她沒忘記這幾天他明顯的躲避,也想要有個人陪她。
藏在眼鏡後的眸子鎖在她身上,聶-像是看出什麼,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