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這是怎麼回事?」
「小姐快醒醒,您沒事吧?」
「此等場面簡直傷風敗俗,佛門清淨地居然做出這等事情,這成何體統?」
「哎喲,這不是刑部的沐侍郎嗎?他怎會跟顏家小姐獨處一室,還這般衣衫不整的?」
幾聲驚呼響起,其中還夾雜著自家丫鬟快急哭了的呼喚。
顏華棠悠悠醒轉,看著身上略顯凌亂的衣著、披散的頭發以及身旁還昏迷著的男人,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里是位于京郊的菩提寺,佔地極廣,香火鼎盛,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會來這里參拜,有時候連皇親國戚都會來,說是國寺也不為過。
不過此地離京城有些遠,來回一趟花費的時間不好估算,早期時常發生香客無法在城門關閉前回來的情況,引起了不少的糾紛,直到有人出錢幫助菩提寺修建禪房供香客暫住,這才免除了許多麻煩。
顏華棠母親的忌日剛過,昨天她帶著丫鬟婆子來菩提寺點長明燈,順道也替兩個弟弟祈福,希望菩薩保佑他們一生健康平安,參拜結束後眼看著時辰晚了,大約來不及入城,她便派車夫騎馬回去稟報一聲,說她要宿在寺里,明日一早再來接她回府。
吃完齋飯之後她讓貼身丫鬟自去歇息,不用跟著,還笑說「這里是佛寺,誰敢在佛祖眼皮子底下做壞事」,說完自去大雄寶殿听誦晚課,待到晚課結束才回了自己住的禪房。
然而顏華棠一推開門便感覺到不對勁,屋內似乎有著其他人的氣息,她左右瞧看一番都沒發現異樣,正暗嗔自己疑神疑鬼,打算月兌衣就寢,誰知一道重物落地的聲音就在她身後響起。
「砰」的一聲,嚇傻了顏華棠,也驚動了住在隔壁的丫鬟們。
「小姐,發生什麼事了?」婢女竹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然而等了好半晌也沒听到自家小姐的聲音,正欲推門而入,顏華棠才開口道——
「沒事,我不小心踢倒了椅子,妳回去睡吧。」
「小姐沒受傷吧?需不需要奴婢進去幫您看看?」
「沒事,腳踢疼了而已,過一會兒就好了,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回城呢。」
「小姐沒事就好,那奴婢就回屋了,小姐有事就喊一聲,奴婢會馬上過來。」
「嗯,去吧。」
很快地,屋外沒了聲音,顏華棠卻猶不敢放松,因為那人直挺挺地倒在她身上,人事不醒了!
這下該怎麼辦?
她愣愣地看著昏迷前還硬是伸手往她身上某一處點了一下,啞著嗓音說了句「趕走她」才昏倒下去的男人,陷入了沉思。
她雖然不通武學,話本子卻沒少看,也知道男人剛剛是對她點了穴,卻沒想到有一天會親眼見證,還是在她自己身上!
雖然現在不用擔心他對自己做什麼,但情況也並沒有好到哪里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說,還如此親密地抱在一起,換誰來看都會覺得事情不單純。
她用盡全身力氣想站起來,可惜不管怎麼努力就是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直至嘗試到全身冒汗、累得不行,她才在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前來叫人的不是顏華棠的大丫鬟梅紅和竹綠,而是一個平時不怎麼在跟前伺候的三等丫鬟,小丫頭在門外叫了好久都沒听到里面有動靜,便小心翼翼推門查看,哪知道門一開就見到這等畫面,當即嚇得尖叫出聲,很快地就把住在附近廂房的女客吸引了過來。
本朝對女子的規範雖然不像前朝嚴苛,可女子貞節依舊是不容許有半點瑕疵的,所以醒來後,看見門口站著的人群,顏華棠心里很清楚,她的名節已經沒了,除非嫁給這名男子,不然未來等著她的除了去庵里長伴青燈古佛,就是一根白綾吊死的結局。
這時,沐之升動了一下,緩緩張開眼楮,一抬頭就看到懷里抱著一位姑娘,神情不禁有些迷茫,頭還疼得很,他揉了揉後腦莫名出現的腫包,腦中閃過些許昨晚的片段——
他昨天追捕犯人時不慎中招,原本躲在某一間屋子的房梁上,可不知怎麼地,頭好像被人敲了一記悶棍,意識模糊前隱約看到有人靠近,他便下意識出手點了那人的穴道,接著就昏過去了,想來那時犯人朝他撒的是藥性頗強的迷藥……
思緒回籠,他剛想挪開身子就听見周圍的吵雜聲,皺著眉頭望去,驚覺自己成了被注目的焦點,再結合自己現在的處境,他懊惱地嘆了口氣,轉頭看向顏華棠說——
「對不住了,姑娘。」
沐之升和顏華棠在菩提寺廂房內共處一夜的消息很快傳回京城,高門貴族們對此議論紛紛,添油加醋之後什麼版本都有,甚至已經開始偏離了事實,說是沐之升半夜強闖人家姑娘的廂房,怎麼離譜怎麼來。
沐之升所任職的刑部平常沒幾個人想踏進這個地方,畢竟牽扯到刑部一般都沒啥好事,不過今天不同,不少好奇心旺盛的官員特地繞過來,抓著人就開始問情況,問最多的當然是沐之升的「香艷事跡」。
但他的同僚們全都有志一同的表示—— 堅決不信沐侍郎是登徒子!
在他們的認知中,沐之升就是個老古板,在路上迎面踫上一個女子他都會撇開視線,眼神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交集,更別說是闖廂房這種行為。
于是等沐之升休養兩天後來到刑部,眾人立刻圍了上去。
「大人,究竟出什麼事了?」刑部郎中範有維憂心忡忡,他有著一對八字眉,皺起來時眉毛下垂更甚,看上去有些滑稽。
沐之升搖搖頭,「大意了,不小心被賊人暗算。」
另一名刑部郎中周德光驚訝地瞪大眼,「憑大人的身手抓那楊浩該是易如反掌,怎麼把自己搞得這般狼狽?」
楊浩是個惡名昭彰的采花賊,每回欺辱得逞後都會在受害女子身上用刀刻下特殊標記,犯案性質非常惡劣。
按理說,區區采花賊不用刑部侍郎出馬,偏偏楊浩那小子身手不錯,之前在別處犯案時幾次被發現都能游刃有余的逃走,衙門的捕快根本逮不住,眼看受害女子越來越多,百姓怨聲載道,說衙門縱放惡人,京兆府尹扛不住了,只好向上呈報,希望作為主掌刑獄的刑部大人們給予幫助。
這案子,刑部尚書作主接了,可由于刑部主要精力還是在審訊、查找證據這一塊,會武功的人並不多,最後這件差事便托付給了沐之升,誰知竟出了意外。
「他趁我不注意撒了把藥在我臉上。」沐之升咬緊後槽牙,一想到那天的情形依舊是緊皺眉頭。
刑部查出楊浩的落腳處,原先的計劃是其余人守好門窗防止楊浩逃跑,由沐之升來制伏犯人,準備就緒後沐之升「砰」的一下,踹開門闖了進去。
屋內的楊浩被驚了一跳,看清來人,以及門窗外影影綽綽的人影,他也很快就冷靜下來,想著不過又是一群酒囊飯袋罷了,不想先前的零失敗讓他低估了這里是臥虎藏龍的京城,只以為自己很快又能順利逃月兌甚至還有閑心調笑。
「這位大人長得不錯呀,要不是我不搞斷袖,你這張臉還挺對我胃口的。」楊浩挑了挑眉,那多情的桃花眼迅速眨了幾下。
可沐之升並不打算多費唇舌,舉著刀就刺過去。
楊浩手腕一翻,一柄匕首隨即出現擋住攻擊,不過短小的匕首到底沒有長刀攻擊範圍廣,加上沐之升的實力比先前那些官兵高出一大截,很快地他就感覺到吃力,知道再繼續打下去討不了好,便趁著躲避的空檔突然將手伸進懷里,掏出一把紅色粉末往沐之升臉上撒,隨後翻出窗子與外面包圍的人打斗起來,但外面的人實力不如沐之升,不過三兩下便讓楊浩逃月兌。
屋內,沐之升因閃躲不及吸入了些許粉末,當下沒發現有任何異樣便又繼續追捕,誰知追到菩提寺的時候他猛地覺得頭暈目眩這才驚覺不對勁,最終不僅人沒逮到,還跌跌撞撞誤闖女子廂房……
想到這兒,沐之升抬頭問道︰「顏姑娘呢?她怎麼樣了?」
他在家時听了自家大哥帶回來的消息,听說那位姑娘是禮部郎中顏思德的千金。
「听說回去就被禁足了,雖然尚書大人親自去顏家說明了事情經過,可外頭那些人不明白啊,姑娘家的名聲又那麼重要……哎。」周德光嘆了口氣,為顏華棠感到惋惜。
聞言,沐之升沉默了。
一整個下午,只要想到一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好姑娘被他連累得後半輩子不知道該如何過下去,沐之升內心就特別難受,總覺得應該要做點什麼才行,于是等回府後,他立即來到沐老夫人梁氏的延壽院。
沐家乃是武將世家,沐老太爺多年前不幸戰死,長子沐景翔接替其志鎮守邊關,受封鎮西將軍。
本以為沐之升也會跟隨父親的腳步成為一名武將,沒想到他卻走上科舉這條路,十六歲連中三元進了翰林院當侍讀,短短六年就爬到刑部侍郎的位置,在整個京城至今仍是眾人津津樂道的傳奇。
少年得志本該意氣風發,可沐之升身上卻有股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沉穩,所以即便他晉升飛快也沒人質疑他走後門或耍特權,都相信他是憑著自己的實力打拚出來的。
「給祖母請安。」沐之升拱手作揖。
梁氏今年五十好幾,身穿蒼青色馬面裙,裙襬處是織金如意紋樣,頭上是同色系的抹額,端的一派貴婦人樣。
她一臉慈愛地看著二孫子,「升兒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還以為你在家躺了兩天,回去後必然要多待點時間呢。」
沐之升是個人盡皆知的工作狂,一忙起來吃飯喝水都顧不上,這可苦了他的貼身小廝思硯,經常就要被心疼孫子的梁氏叫去叮囑幾句,每次回來思硯就哀怨地盯著自家主子,那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沐之升很快說明來意,「孫兒有事想請祖母幫忙,祖母應該也知道我那天出事的時候連累了顏家姑娘,我想請您去慰問一下,表達我的歉意。」
梁氏聞言愣了下,隨即點點頭,「是該這麼做,雖說你並非有意冒犯,可對她的清譽總歸有損,于情于理我們的確都得去道個歉,不僅如此,我們還要幫著把那些流言壓下來。」
「是啊,現在市井中到處流傳著那些子虛烏有的瞎話,還越說越離譜,這不是想生生逼死那姑娘嗎?」沐之升驀地臉色一沉。
想起從菩提寺回來後祖母生怕他吸入的藥粉有什麼毒性還沒發出來,于是他被迫在家中休養,更請了大夫在家坐鎮,就想著有狀況能隨時處理,他說了自己好得很祖母愣是不信,非得要他在床上躺了兩天才肯讓他下床,哪里知道就在他被關在家里時,外頭的流言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了。
梁氏沉默了下,她好歹年歲擺在這兒,想得比孫子深遠得多,如今最麻煩的還不是流言,而是顏華棠的未來。
她派人查探過了,顏家現在的當家主母陳氏乃是小妾上位,而顏華棠是去世元配蘇氏所生,喪母嫡女又在繼母手底下討生活,可想而知顏華棠在家里的處境有多艱難,如今又出了這檔事,陳氏怎麼可能不抓住機會大作文章?只怕顏華棠接下來的日子難過了。
「祖母,若有必要孫兒願意負責。」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瞬間把梁氏的思緒拉了回來,她抬起頭驚愕地道︰「你說什麼?」
沐之升態度堅定地重復了一次,「孫兒願意負責,娶她為妻。」
他原先以為只要官府表明他和顏姑娘確實是清白的就行了,可他錯算了人心的丑惡,那些人不會有憐憫同情之心,有的只會是定要將人打入泥里的卑劣思想。
所以那怕只能減輕一點點傷害,他都願意擔負起責任,畢竟她本就是因他而名聲有瑕。
他這話若是放在發生這事之前說,梁氏指不定會開心到跳起來,天曉得她為了晚輩們的婚事有多操心,她頭上的白發有一半都是那幾個臭小子的功勞。
大兒媳婦柳氏去世一年後她曾勸老大再娶,但老大非說他待在邊關好幾年才回來一次,不想禍害好人家的女子守活寡,說什麼都不願續弦,至今後院也只有一個沒有生養的姨娘。
除了大兒子,兩個孫子也不讓她省心,都二十有二了還不考慮成親,搞得她天天在房里長吁短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抱到重孫。
現在可好了,二孫子願意娶妻了,卻是因為要負責,這樣的婚姻怎麼會幸福?但這件事情終究是沐家理虧……
梁氏在心里深深嘆了口氣,沉重地點了頭,「我知道了,過兩天我就去顏家登門拜訪,看看他們是什麼態度。」
「好,多謝祖母。」沐之升起身行禮,「那孫兒就先告退了。」
梁氏擺了擺手,「去吧去吧。」
看著二孫子離去的背影,她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吩咐底下人準備筆墨,她要寫送給顏家的帖子。
顏家,明嵐院。
顏華棠斜靠在榻上,手上捧著一本書津津有味地看著,完全看不出前兩天在經歷過一場足以毀掉她一生的憾事。
一旁的梅紅竹綠面面相覷,兩人臉上的神情充滿憂慮,尤其竹綠眼眶泛紅,幾乎要哭出來。
那天本該是她去喚小姐的,卻因為臨時有事分不開身,這才把差事交給別人,要是她在肯定會第一時間關門低調處理,現在讓小姐陷入這般被動的境地,她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姐,現在該怎麼辦才好?」竹綠哽咽地問道。
顏華棠神情從容地翻了一頁,「不怎麼辦,等唄。」
梅紅皺緊眉頭,「抓到您這麼大的把柄,夫人那邊肯定會有動作,小姐不打算防範嗎?」
「我能怎麼防範,別忘了我正被禁足,什麼事兒都做不了。」顏華棠仍是一副優哉游哉的模樣,「我大概知道她會怎麼做,無非是藉此事敗壞我的名聲,再隨便找個人家把我嫁了。」
竹綠更慌了,忍不住跺了跺腳,「都說女子嫁人猶如邁入第二人生,嫁得好一世榮華,嫁不好,這一輩子就算毀了,這關乎到您一輩子的幸福啊,您怎麼能這麼輕描淡寫!」
顏華棠終于放下書,她招招手讓兩丫鬟上前,分別模了模她們的頭,「妳們兩個還信不過我嗎?我不會讓自己落入那般境地的。」
顏華棠今年已經十八歲,別的姑娘在她這個年紀早就嫁人,說不定連孩子都生了,可三年前母親因病過世,她依制守孝三年,才會拖到現在親事還沒著落。
母親離開一年後父親就把陳氏扶正,陳氏從當姨娘時就不安分,成為主母後更是想盡辦法為難自己和弟弟華明,要不是還顧忌著不想落個苛待元配子女的惡名,加上她處處提防,姊弟倆早不知道去哪哭去了。
「可是……」竹綠還想說話。
顏華棠直接打斷她,「別可是了,妳要真有心想幫我就去探探正院的動靜,我多獲得一些消息也能多做一重打算。」
她這兩個丫鬟各有所長,梅紅行事穩重伶俐,梳頭和化妝的手藝更是一絕,因此她的起居事務一律由梅紅負責。
竹綠有著一張十分討喜的圓臉,個性活潑開朗,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誰看了都會覺得可愛,警戒心也會直線下降,使得她在打听事情時總能無往不利,久而久之這類的活兒顏華棠便會交給她去辦。
梅紅也勸道︰「小姐說得不錯,妳快去吧,這里我守著就行了。」
竹綠覺得有理,乖乖出門去打听消息了。
等房里只剩主僕二人,梅紅才說出她的另一重擔心,「小姐,外頭謠言四起,學堂那邊可能也知道了,我怕影響大少爺的心情,也怕他一時沖動跑去找夫人說些不該說的話。」
「這一點倒是不需要擔心,華明他可以忍下來的。」顏華棠說著苦笑了下,若不是家里這種情況,一個十歲的孩子何必處處忍氣吞聲?但想到另一個人,便又笑了,「不僅他自己忍得住,華永也會幫著勸說的。」
顏華永是陳氏所出,姊弟三人的關系很好,而這有大半都要歸功于才八歲的顏華永相當很有主見的關系,是非善惡也分得很清楚。
她曾無意中听見陳氏對華永說些諸如「顏華棠不是家人是壞人」、「顏華明將來會奪走你的位置」之類不著調的話,他不但沒有听從反而義正詞嚴地反駁回去,把陳氏氣得不行。
從那天之後她就真心把顏華永當成親弟弟,也在心里感嘆陳氏心腸不怎麼樣,倒是真的生了個好兒子。
梅紅點了點頭,不再擔心顏華明那邊,站到一旁等著竹綠打探消息回來。
竹綠來到正院時卻發現陳氏不在,連休沐的顏思德都不在,但她明明記得老爺夫人今天都沒有出門啊。
她拉住一個路過的小丫鬟,皺眉打听道︰「老爺和夫人呢?怎麼沒看見人?」
小丫鬟歪著頭回答,「府里來客人,老爺夫人都去正堂接待了。」
「知道是誰嗎?」竹綠繼續打听,能讓兩位主子都出面,來頭想必不小。
「就是鎮西將軍府的老夫人啊。」小丫鬟一臉天真,「我听其他姊姊們說,許是來商討小姐的事兒。」
听見這話,竹綠腦中彷佛有雷鳴乍響,轟的一聲讓她呆愣了一瞬,但她很快便回過神,急匆匆轉頭就跑,在回明嵐院稟報還是去正堂打听消息的念頭在腦中轉了一下,隨即她就往正堂跑去。
正堂內,顏思德身穿墨綠色直裰坐在主位上,他相貌英俊,縱使已近不惑也不減其帥氣,反而多了股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旁邊坐著的陳氏樣貌艷麗,一襲緋紅色襖裙繡著大朵大朵的芍藥,珠翠滿頭,保養得宜的她看上去彷佛才快三十歲。
梁氏在心里搖了搖頭,都說娶妻當娶賢,這陳氏嫵媚有余端莊不足,一身裝扮都沒有點當家主母的樣子,反倒更像只狐狸精。
「顏大人、顏夫人,老身今日是特地代孫兒來賠罪的,雖說不是有意,但影響了姑娘家清譽是不爭的事實,于情于理我們都應該出面道歉。」
心中想歸想,梁氏沒忘記自己今日是來做什麼的,因此姿態擺得很低,說完使了個眼色讓身後的下人把賠禮拿上來,件件價值不菲。
這些厚禮讓顏思德眼楮都看直了,他是寒門出身,能考上科舉全是靠身為商戶的蘇氏娘家資助,盡管他也在官場打滾多年,可職位太低,壓根就沒見過什麼好東西。
蘇家是做藥材生意起家,蘇老太爺和蘇老夫人年少相識,成親後恩愛非常,蘇老太爺的後院更是只有蘇老夫人一人。
蘇老夫人生下一子一女,蘇氏身為家里唯一的女兒,自然備受寵愛,當年他們夫妻原是不同意蘇氏和顏思德這門婚事的,原因就在于他們看穿了顏思德的秉性,奈何那時的蘇氏情根深種一心要嫁,夫妻倆無奈之下只能勉強點頭。
蘇家祖籍並不在京城,顏思德考中科舉後才將生意拓展過來,為的就是讓蘇氏能有個依靠,足可見蘇老太爺和蘇老夫人的愛女之心,直到兩人過世後,家中產業便交給蘇氏的弟弟蘇憲達打理。
「那敢問老夫人對此事有什麼想法?」陳氏態度淡淡地問,她好歹是官家千金,見識到底多了些。
梁氏思索片刻,「外頭流言如沸,老身以為應該先想辦法將那些不實之語壓下去,否則拖得越久對令千金越不利。」
陳氏才不管那個,她在乎的是要怎麼利用這件事把顏華棠一腳踹入泥坑,永遠爬不出來。
她雖是庶女,但因為姨娘受寵,在家中的地位並不低,當初她看上了顏思德俊俏的外表,想讓父親來個榜下捉婿,誰知顏思德已經成親了,而且蘇氏符合三不去中的「與更三年喪」和「糟糠之妻不可棄」,這輩子想休妻是不可能了,但她有信心,憑借自己的手段牢牢抓住顏思德的心,于是不顧姨娘的反對,毅然決然入了顏家當妾。
嫁進顏家這些年,她自認對顏思德的脾氣也有幾分了解,他自認男人就該在外打拚,而內宅是女人家的事,因此從不對內宅之事指手畫腳,可往好听了說是文人風骨,往難听了說就是裝清高自傲。
他因為蘇家的商戶身分而瞧不起蘇氏,認為自己是因為缺少有權有勢的岳家升官之路才會這般艱難,還因為陳氏出身書香門第就對她頗為敬重,所以陳氏沒少利用這點離間蘇氏和他之間的夫妻之情。
可她沒想到的是,蘇氏並未因為顏思德的嫌棄就哭著鬧著討說法,只是一應按照「規矩」辦事,讓她服侍用膳、早晚都要請安等等,雖然沒有刻意為難,但樁樁件件都在提醒她認清自己的身分。
這些她都能忍,但最讓她無法接受的是她生下華永後,蘇氏居然將孩子抱離她身邊,導致她和華永只能在逢年過節時才有點時間能夠獨處,幸好三年前蘇氏就病重去世了,她也說服了顏思德將她扶正,這才成功將華永接回來扶養。
然而她的恨意早在蘇氏將她兒子奪走的那一刻沖上天際,現在有機會將蘇氏的孩子打入深淵,她怎麼也不可能放棄這個機會。
陳氏看了顏思德一眼,他輕咳一聲,開口道︰「沐家的誠意只有這樣嗎?」
梁氏微微皺眉,「不知顏大人還想要沐家做什麼?」
「您的孫子壞了我閨女的名聲,難道不用負責嗎?」顏思德沉聲說著,伸出兩根指頭。「我現在給您兩個選擇,一是您孫子娶我女兒,二是幫我的官職往上升一升,有更高的官職我才能更好的保護我女兒的未來。」
他倒不是拿喬,對于蘇氏他或許有埋怨,但對兒女他還是疼愛的,這回也是真的心疼女兒,怕她一輩子嫁不出去,陳氏看出了他的煩惱,便提出要沐家在沐之升娶顏華棠或幫他在仕途上更進一步之間做選擇。
沐家雖是武將,不過梁氏乃是英親王之妹,更是先帝親封的清容郡主,身分尊貴。
英親王是當今聖上的從叔,先帝駕崩前命他為輔政大臣,英親王這些年來一直盡忠盡職,皇帝對他也頗為倚重,是真正手握實權的王爺。
除了在宗室中頗有名望,英親王還廣為人知的一件事就是十分疼愛梁氏這唯一的妹妹,但凡她所求無不答應,只要梁氏跟英親王美言幾句,顏思德的官職想要三級跳絕對不是問題。
剛開始顏思德有些猶豫,總覺得這樣是在脅迫沐家,陳氏卻說這叫做以退為進,升官的要求沐家當然不可能答應,相較之下娶顏華棠過門反而更容易,況且本來就是沐家有愧于顏家,顏華棠嫁過去絕不會受到怠慢,最終他被說服了。
「顏大人,你是在拿你女兒做交易嗎?」梁氏臉色沉了下來,她跟哥哥都不是會濫用權力的人,更從來不插手官場上的事務。
顏思德底氣稍嫌不足,他當初會猶豫就是怕被人認為他是在賣女求榮,如今被人明晃晃點出來,當下就有點心虛,「這……這件事是你們沐家有錯,難道不該給點補償嗎?」
梁氏冷哼一聲,「我要補償也該是補償你女兒,跟你有什麼關系?」
見狀,陳氏假意打起圓場,「老夫人,您別這麼說,我們老爺只是擔心華棠後半輩子沒人照顧,不然以她現在的名聲哪能嫁到什麼好人家?我們總得為她的未來做打算啊……」
不知為何,顏思德听到這話時總覺得有些怪異,但他沒有多想,只是故作鎮定地看著梁氏。
梁氏低垂著頭思索良久,終于抬起頭道︰「我會讓之升娶顏姑娘。」
聞言,顏思德松了口氣,眼底也有了笑意,「那我就靜待沐大人上門提親了。」
陳氏也嘴角微揚,只不過她的笑容里多了些許計謀得逞的意味。
竹綠在正堂外面听完全部情形,立刻跑回明嵐院,把一切經過巨細靡遺地告訴顏華棠。
顏華棠听完冷笑一聲,「這陳氏是鐵了心要讓我不好過啊。」
竹綠不是很明白主子的意思,她搔了搔臉頰,「小姐,那可是將軍府,何況沐大人是正三品刑部侍郎,您嫁進去後就得封三品淑人,比夫人的五品宜人高多了,嫁給他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梅紅也不理解,她雖然知道陳氏絕對不會這麼好心,但同樣想不到嫁到沐家有何壞處,這可比低嫁到那些不入流的人家好上千倍萬倍。
顏華棠搖搖頭,輕聲分析道︰「表面上看這的確是樁頂好的婚事,可是陳氏故意讓父親提出那兩項要求,意在徹底讓沐老夫人失了對顏家的愧疚之心,她會覺得父親是賣女求榮,而這樣貪婪之人教出來的女兒又能有多好?
「尤其陳氏清楚這話若是她自己來說只會被認為是後娘刁難,唯有讓父親說出來,沐老夫人才有可能連帶著厭惡我,我還沒進門就失了長輩的歡心,嫁過去日子還能好嗎?」
梅紅和竹綠沒想到這里頭有這麼多彎彎繞繞,不禁瞠目結舌。
「夫人……真是好歹毒的心思啊!」竹綠忿忿不平地跺了跺腳,「小姐,這親事不能結!」
「父親都跟沐老夫人說好了,我一個晚輩能怎麼辦?這婚我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顏華棠嘆了口氣,面上卻沒有多少憂慮。
梅紅注意到了,低聲問︰「小姐,您想到好辦法度過困境了嗎?」
顏華棠聳聳肩,「只是有些猜測罷了,之後能不能好還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竹綠自告奮勇舉起手,「小姐有事盡管吩咐,奴婢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乖丫頭,那妳先派人去學士府找書怡,我有事請她幫忙……」顏華棠有條不紊的將事情交代下去。
她可不是被算計了還不反抗的泥人,陳氏想看她不幸福,那她勢必要過得更好!
九月初一宜成婚,顏華棠于這一日出嫁了。
她的嫁妝雖不到十里紅妝這麼夸張卻也一點都不寒酸,沿著街道鋪陳開來,映得整個京城通紅一片,大家都道顏家真是大手筆,對陳氏這位繼室夫人的評價也好了那麼一點。
但是得了賢名的陳氏可一點都不開心,因為那些嫁妝根本不是她準備的!
蘇氏過世後,她的嫁妝和庫房鑰匙都交由顏華棠保管,陳氏根本插不進手,但她听說蘇氏的嫁妝早拿去貼補家用了根本沒剩多少,所以她本打算在每個箱籠里裝一些中看不重用的對象,都說嫁妝是出嫁女在夫家的底氣,她就要讓顏華棠在沐家過得如履薄冰,偏偏這點盤算被蘇氏破壞了。
對,沒錯,就是已經死了三年的蘇氏。
陳氏萬萬沒想到蘇氏早就想到自己會在顏華棠的親事上動手腳,搶先一步做好了安排,她的嫁妝不但沒有變賣,反而還多添了好幾樣並交由娘家保管,听說顏華棠定下婚事後,蘇憲達就帶著最新的嫁妝單子上門了。
她不相信顏華棠完全不知情,努力想著蘇氏嫁妝沒了一事到底是從哪里傳出來的,可惜到最後仍舊沒有頭緒。
眼看那一件件華貴物品流水似的進了明嵐院,陳氏都快把手上的帕子絞爛了,這些東西她完全無法經手,想留一點下來都不行,叫她怎麼能不氣?
不過最讓她生氣的還不是這個,而是方才的迎親場面。
根據大盛朝習俗,女子出閣時要由自家兄弟背出去,象征著有家人為其撐腰,可惜顏華明只有十歲,那點小身板無法背人,陳氏樂得讓沐家看輕顏華棠,壓根沒有要想辦法的意思。
可就在大家以為新娘子得獨自走出去時,顏華明蹲下來讓顏華棠趴上去,顏華永在後頭托著她的腳,兩兄弟同心協力將人送上了轎子。
親生兒子居然送情敵的女兒出閣,陳氏簡直要瘋了,等花轎離開後她立刻把自己關回房間里,想砸點東西泄憤又硬生生忍住,畢竟家里辦喜事,她不能有一點不好的流言傳出去。
陳氏的憋屈顏華棠一點都不打算管,她穿著大紅嫁衣端坐在珠翠妝點、描金繪彩的花轎中,手上抱著青瓷寶瓶,手上的金玉鐲子隨著轎子的晃動相互踫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沐之升騎著高頭大馬走在最前頭,一身喜服襯得他英氣逼人,街道兩旁的百姓看了無不稱贊幾句。
花轎在京城內繞了一圈,在傍晚時抵達將軍府,沐家眾人早早便等著了,伴著響徹天地的鑼鼓聲和此起彼伏的道賀聲,顏華棠被接下轎子,經過一連串的儀式後入了正堂。
拜堂儀式開始,司儀的唱和聲響起,先朝外頭和主位行禮,而後兩人相對而立,顏華棠垂首,視線中除了滿目朱紅,便是透過蓋頭邊緣瞧見的一雙腳,那是一雙繡著暗紋的錦緞白底皂靴。
真的嫁人了呢……她深吸口氣,重新抬起頭,從今往後她就是沐家的二少夫人了。
禮成,新人送入洞房,撒帳,唱禮,飲合巹酒,又是一連串儀式結束,顏華棠的蓋頭終于被掀開,她抬起頭和沐之升對視,精致鳳冠下的面龐施了粉黛,美得讓人移不開目光,她下意識眨了眨眼楮,長睫搧動,如同蝶翅般撩得沐之升心頭一顫。
「相公,我有事想跟你說,能先把這身衣裳換下來嗎?」顏華棠一臉認真,她覺得頭快被壓扁了。
沐之升愣了下,趕緊點頭,「沒問題,我幫妳。」
他俯身為顏華棠卸去鳳冠、解下霞帔,還幫著褪下繡鞋,整個過程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等做完這一切後他坐到床邊,態度認真地道︰「可以說了。」
顏華棠清了清嗓子,把準備好的月復稿一字一句說出來,「我想先澄清一件事,我並沒有故意逼著你娶我,而是我家人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擅自作主。」
聞言,沐之升沉吟了一下,「那妳……不願嫁我?」
「不,我願意。」顏華棠笑了起來,右臉頰有一個梨渦,「得知老夫人當場同意我們的親事後,我就曉得你肯定跟老夫人提起過這件事,也讓我對你的人品更有把握。」
明明他也是受害者,就算真的對此事不聞不問也不會引起多大反彈,可他卻願意負責,這就證明他是個正直善良的人。
當然,顏華棠不會只憑這點就完全相信,但是她又得備嫁出不了門,只能傳信給手帕交李書怡,請她查查沐之升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書怡是翰林院學士的獨女,據顏華棠所知李學士跟沐之升在翰林院共事過一段時間,直接找他問是最快的。
結果李書怡回了一句話—— 嫁!絕對要嫁!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李書怡那位挑剔又絕不輕易夸獎人的爹對沐之升那叫一個贊譽有加,說沐之升是他這麼多年來見過天賦最好的學子,未來前途不可限量,還說要不是打算把她多留在身邊幾年,說不定就要招他為婿了。
李書怡還奉上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沐之升不僅前途一片光明,他的為人也是光風霽月,是京城里所有未婚姑娘心目中的良人之選。
顏華棠听完好友的話,不禁在心里嘲笑陳氏這次走錯了棋。陳氏說到底只是個後宅婦人,以為只要梁氏發話沐之升就會听,殊不知能在短短六年時間坐到三品侍郎位置的人哪里會是沒有主見只一味听從長輩命令的?
也是從那個時候她就決定好要跟沐之升好好相處,尤其今晚就要跟他把事情全都說開,絕不能留半點誤會。
在她的認知里,溝通是維系雙方關系最重要的方式,沒有溝通就沒有信任,沒有信任婚姻就會完蛋!
听到她沒有不想嫁給自己,沐之升不知為何松了口氣,「妳放心,那天之事我已經听祖母說過,妳本就是因為我陷入困境,妳家人的行為也不該算在妳頭上,我定不會因此遷怒于妳,更不會讓妳受委屈。」
得到保證,顏華棠這才吁了口氣,緊繃的身軀也放松下來。
「你放心,我會做好妻子的本分,不會讓你難做的,畢竟我們以後要攜手走一輩子。」
沐之升心頭跳了一下,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但是他發現自己並不排斥跟她過一輩子。「我也會好好待妳的。」
忙碌一整天的疲憊涌了上來,顏華棠抬手掩唇打了個呵欠,聲音有些含糊地道︰「那我們早點休息吧。」
沐之升點頭,「妳先去洗漱吧。」
「好,謝謝你。」顏華棠說完就揚聲把梅紅和竹綠喚進來,去了隔壁的浴間更衣。
進了浴間,梅紅小聲問道︰「事情還順利嗎?」
顏華棠要跟沐之升開誠布公這事兒兩個丫鬟是知道的,也都很贊成她的決定,畢竟往後顏家不曉得還會不會是靠山,打好夫妻關系便是當務之急。
「非常順利,他二話不說就相信我了,還說會待我好。」顏華棠點點頭,感嘆地道︰「確實如書怡所言是個不可多得的佳公子,長得俊俏又正直善良,實為良人,不得不說我真是撿了個大便宜。」
梅紅和竹綠听完都松了口氣,接著全心全意伺候起顏華棠。
寢房內,沐之升慢悠悠地月兌下喜服,找出常服換上,日常跟在身邊服侍的思硯在今天這個時間不好候在外頭,那兩個丫鬟光是負責顏華棠就已經分身乏術了,他不可能要她分一個過來,幸好洗漱更衣這類事情他一向習慣自己來,就算沒有思硯隨侍在旁也沒關系。
沒多久顏華棠出來了,梅紅和竹綠恭敬地退下,還不忘把門帶上。
新鮮出爐的小夫妻一前一後躺上床,中間的距離幾乎能夠再塞下一個人,而直到睡著他們都默契地沒有提起關于洞房花燭夜的事情,可這種涇渭分明的情況在半夜被打破了。
沐之升迷迷糊糊間感覺懷里多了個溫熱的物體,睜眼一看發現是顏華棠跨越楚河漢界滾了過來。
她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不時在他頸窩拱啊拱的,還會咂巴咂巴小嘴,彷佛夢里有什麼好吃的食物似的,像只黏人的小女乃貓般可愛極了,讓人忍不住想親上一口……
等等,他在想什麼?
沐之升錯愕甩頭,卻驚動到熟睡中的顏華棠,只听見她嚶嚀一聲,小手撫上他的胸膛,蹭了幾下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又睡了過去。
沐之升再不敢亂動,渾身僵硬地任她抱著,竄入鼻間的馨香讓他心猿意馬,只能不斷默念心經,試圖讓自己保持平靜,不過看來成效不彰,整部心經都背完了也沒有絲毫睡意。
他深深嘆了口氣,今天注定是個不眠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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