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識君(下) 第九章 作者 ︰ 蔡小雀

第十五章

這日清晨,徐融卿獨自佇立在了望台之巔,負著手,仰望著東北方的天際。

自過了大年初十以來,他算著日子,便開始每天破曉時分便來了望台上守著。

他在等來自東北風彼端的消息。

黑山之上森林茂密,積雪皚皚,他每呼出的一口氣都隱隱透著白霧,可他卻一點也不覺冷。

徐融卿本就武藝超群,罡氣護體,縱使凍水結冰的盛冬時分,掌心依舊是溫熱的,何況此時此刻身著阿暖特意為他做的大氅,他更覺周身暖意融融,酷寒不侵。

就在此時,一只不起眼的嬌小圓嘟嘟鳥兒如同枝頭麻雀般,不知從哪兒竄飛了出來,落在了他寬肩上,還親親熱熱地蹭蹭他的頰。

他眉眼間的凜冽霎時一柔,修長大手輕揚,黑白相間的圓嘟嘟鳥兒愉快地落在勻稱指節上,毛絨絨頸項下藏著牛皮繩搓成的一圈兒皮鏈,瓖著只玄鐵小管。

徐融卿摘下玄鐵小管,安撫地模模小鳥的頭,而後用隱密手法取出里頭藏著的細小紙卷。

展開一看,他深邃鳳眸中隱隱透著的期盼,剎那間晦暗了下來……

徐融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膛起伏,而後又長長舒出……澀然得彷佛口噙黃連,苦入肝腸。

也罷,本就是預想中之事,他並不感到意外。

只不過是他私心作祟,貪圖、希冀著長姊或者心中仍是善惡是非重于一切,但仔細想來,這原本就是痴人作夢之談,都是他強求了。

嬤嬤當年是阿娘的貼身心月復,在阿娘仙逝後便一直住在徐家祠堂內,守在阿娘和阿爹的牌位前,日日點著長明燈。

說來也是因緣際會,嬤嬤收到了長姊自上京長樂宮命人捎去的懿旨,請嬤嬤重新出山,入皇宮陪伴伺候在長姊身邊,正起程出發之際,便和秘密潛行回祠堂的鷹衛杜鵑踫了個正著。

徐融卿本不想把年邁的嬤嬤牽扯進這前程未卜的詭譎險惡中,可嬤嬤是看著他和長姊、阿兄長大的,一直將他們三人視為命根子……

她老人家便扯著杜鵑進了祠堂中的密室內,淚流滿面眼露祈盼地一迭連聲追問杜鵑,長生是不是還活著?長生是不是怨嬤嬤沒能及時救出他?長生是不是知道了……究竟是誰害的他?

杜鵑自然不敢泄漏他尚在人間的機密,只是跟著哭了一場,而後假稱是鷹衛兄弟們想要為主報仇,不想主子死得這般含冤不明,所以自行聯系著舊日兄弟袍澤,想查清此事。

嬤嬤顫抖著蒼老的手揪著杜鵑,說楚宣帝派人到祠堂借口上香之名,實則是想把祠堂搜了個遍,雖然來人態度客氣至極,但嬤嬤也是跟著老侯爺和老夫人闖蕩過來的,又如何看不出其中有鬼?

楚宣帝說是自己登基已有三年,感佩徐家外祖和舅父們為大楚江山穩固的犧牲奉獻,讓使者為他在外祖牌位前敬上一炷香,以告慰外祖在天之靈雲雲。

使者上完了香卻還遲遲不走,不斷想摒退她和徐家戍守祠堂的一眾老兵,期間甚至拿楚宣帝的名義出來壓他們,嬤嬤卻是任憑他怎麼威脅恫嚇或好聲相求都無動于衷,最後使者憤然拂袖而去。

——祠堂內除了徐家列祖列宗牌位還有什麼?楚宣帝到底想從外家祠堂中搜找出什麼?

嬤嬤不知道,但在那一刻起,她便對楚宣帝高高升起了戒備和懷疑。

後來接到了徐太後的懿旨,嬤嬤沒有以老邁不堪理事的理由推卻入宮,便是想親自進宮弄清楚,楚宣帝究竟是何目的?

而大小姐……知道多少?又介入多少?

杜鵑在听完了嬤嬤的話後,沉吟良久,還是半信半疑地交給了嬤嬤兩只他精心訓練的白腿小隼以做秘密信報之用。

白腿小隼乃天下最小的猛禽,模樣胖萌,小如麻雀,只在南方出沒且數量稀少。

若混入了伯勞麻雀中,半點也不顯目,是諜報潛伏最為成功的鳥兒之一。

杜鵑在南方馴養大型軍隊傳信用的金鵰、鷹隼多年,但聰明機敏還听懂人話的白腿小隼,他至今手頭上也只訓練出了八只。

給了嬤嬤兩只小隼後,他當夜轉頭就趕緊放出了金鵰,全速翱翔飛回黑山向主子急報此事,並請示主子,嬤嬤可信否?

收到金鵰帶回的密箋後,徐融卿深思了一整夜,而後還是決意先瞞著嬤嬤自己未死的真相。

一則生恐嬤嬤露了形跡,二則是他現在亦不敢輕易相信舊時人。

嬤嬤疼他若親子,又何嘗不是疼長姊如愛女?

他背負著的不只是自己這一條性命,而是阿暖,還有所有赤膽忠肝追隨著他的徐家軍……

即使是長姊,也不能奪走他所有珍視之人的性命安全。

此刻嬤嬤捎至黑山的密信,恰恰證實了他最擔憂提防的一點——不管過去長姊和他再如何姊弟情深,眼下他們已經站在了彼此敵對的一方。

徐融卿鳳眸迅速恢復了清冷,再無一絲惆悵,大步下了了望台回到主樓內,正好遇見宋暖笑嘻嘻地拎了一只雕花提盒進來。

「長生哥,吃早飯了。」她眉開眼笑地將雕花提盒蓋子掀開,取出軟糯滑稠透著濃濃米香的大米粥,還有一碟子酸辣拌豆芽,一碟子蒸小銀魚,還有一海碗饅頭。

他胸口一熱,大手牽過她微涼的小手,微微心疼地低聲道︰「昨夜又下雪了,天還冷著,你又何須親自給我送早飯來?讓鐵牛他們送也就是了,他們皮糙肉厚,不怕凍。」

她噗地笑了起來,「兄弟們確實身強體壯的,鐵牛在灶下還打赤膊呢,可是他們送的早飯哪有我送的香呀?」

他也被她逗笑了,嘴角輕揚。「嗯。」

宋暖笑眯眯正要跟他再邀功個兩句,忽然看見他寬肩上不知何時露出了只可可愛愛的黑白羽毛蓬松小鳥,正歪著頭好奇地瞅著她,還不忘啾啾兩聲。

「哎呀,哪兒來這麼漂亮又親人的燕雀?」她瞬間心都快化了,忍不住想湊上前去模一下,可小鳥卻飛快地又躲回了他腦袋後頭,小爪爪勾著他的衣領穩穩站著,就是不給看。

「當心,別瞧著它小,這是猛禽,喙能生生撕裂牛皮……」徐融卿生怕她被傷著了,忙把她伸出的手牢牢包握在自己掌心內。「你若喜歡,我讓杜鵑教幾只只親你的白腿小隼,可好?」

「這鳥兒就叫白腿小隼呀?」她眼巴巴地望著他腦袋後頭那圓嘟嘟軟萌的小身影,滿面贊嘆之余透著幾分疑惑。「它這麼小小一團,能是猛禽?那喙……一丁點兒的,只夠嗑瓜子吧?」

他眼神溫柔卻嚴肅。「昔日羯奴奔狼部的三王子自詡百步穿楊,埋伏在沙漠丘堆中張弓想射下我軍傳信用的一只白腿小隼,卻反叫那只小隼張翅急俯沖而下啄掉了右邊眼珠子……」

宋暖倒抽了一口氣,震驚過後卻忍不住擊節大贊。「簡直可媲美千軍萬馬之中取敵將首級——小隼好生厲害!」

他腦後的白腿小隼像是听得懂她的贊美,又探出頭來啾啾啾了一長串。

這下宋暖越發心癢難耐得抓耳撓腮,真想捧過這毛絨絨胖團子狠狠搓揉一把。

徐融卿見狀,嘴角笑意更深了。

就連胸口的最後一絲積郁也霎時消散一空,只想著待會兒得讓飛得最快的金雕再去送信,讓杜鵑速速把教好的白腿小隼送來給主母……呃,親香?

阿暖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從毛絨絨胖團子身上調轉回他身上,自己也有幾分心虛訕訕然,忙殷勤地替他剝開了顆小饅頭,夾一筷子酸辣拌豆芽包進去,遞到他嘴邊——

「長生哥吃呀吃呀!」

他溫柔地接過那只夾了酸辣餡兒的饅頭,也將大米粥和鮮香細滑的蒸小銀魚推到她面前。「你也吃。」

「好。」她樂呵呵。

他倆猶如一對新婚小夫妻似你讓著我、我疼著你,可自然而然又有種老夫老妻般如膠似漆的寧馨默契感,靜靜流淌在其間。

直到用完早飯後,徐融卿忽然低沉溫和開口,「阿暖,青樓茶館及丐幫那頭……需要我和徐家軍提供什麼嗎?」

宋暖眼楮瞬間亮了起來,心跳如擂鼓,險些結巴。「長生哥你……確定?你……你會不後悔吧?」

「永不後悔。」徐融卿握緊了她的手,深沉鳳眸凜凜生光。「我這半載來竟活成了自己最瞧不起的愚忠之人,愧為曾經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更愧對受我牽連因我而死的兄弟們——我徐融卿在此立誓,此番定要領著徐家軍捅破這個天,破局闖出生機來!」

她心頭又酸楚又感動,牢牢反握住了他的大手,咧嘴笑了起來,努力眨去差點迸出的淚花。

「好,我都是陪著你的,共患難,同生死,我也永不後悔!」

他深深凝視著她,眼神真摯而虔誠,隱隱有水光瀲灩粼粼,沙啞道︰「——融卿,永不相負。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嗯,拉鉤,一百年不許變。」宋暖笑得眉眼彎彎,又伸出小指跟他的修長尾指緊緊地勾纏為鴛盟海誓。

上次拉鉤是許下兩人相約要一起去北疆吃最正宗的羊肉席,這回的拉鉤,相約相許的可是彼此的一生一世……

真好。

☆☆☆

宣化府 長野堡礦場

這片亙古荒涼的不毛之地,因著有豐富的礦產,所以素來是朝廷和長野堡軍隊最為重視的「荒山」之一。

一批又一批流放的罪臣、賤民不斷被送進礦場中,進入暗無天日的深淵中挖掘著鐵礦。

最高紀錄同時有一萬人在這礦場工作,但每年死于礦坑坍塌之禍的、疲憊力竭而死的、得風寒或受傷不治的……不下三四千人。

但對于長野堡和朝廷而言,死的不過是些大楚的下等賤庶螻蟻罪人,死了又何妨?倒省得各地牢獄里還得花銀子養犯人。

何況對于這些流放至此的人來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能艱苦挖礦度日,一日還能得兩顆刮喉難咽的粗糧饅頭維生,已經是朝廷開恩了。

歷年來礦場也不是沒有犯人奮起反抗動亂過,但虛弱的赤手空拳又怎麼敵得過甲冑武器齊備又吃得膀大腰圓的守兵們?

往往一場反抗,下場是死更多的犯人流民……

礦場遠處的那片沙漠,就埋著無數長恨綿綿不得還鄉的屍骨。

但在這樣惡劣至極的環境下,這不足四十人的昔日徐家軍居然艱難卻神奇地通通活下來了。

人的意志在絕境中,永遠有令人無法估量的強韌與偉大。

他們有的自行截除了受傷嚴重腐壞的手腕和腳趾,用沸水煮過的布條緊緊地捆牢了,歷經高燒數日後總算撐了過去,撿回一條命。

有的則是想盡辦法在這片缺糧少食的窮山惡水里靠捉地鼠、蝙蝠等物烤熟了維生。

他們這殘存的三十八人中,都是徐家的重步兵,包含昔日的刀斧兵,都是戰場上廝殺多年的老練精兵,也已晉身為副將、參將等職位,當初在京城大營卻被朝廷以私賣軍械的罪名構陷抄家入獄、流放至此。

他們白日承受忍耐著挖礦和看管士兵們的鞭打謾罵譏笑之苦,只默默地努力養精蓄銳,在夜里聚在偏僻無人的巨石縫隙處,悄悄用徐家軍特有的手勢暗號交談,商議著彼此在礦場偵察到的任何一絲可突破點。

一定要想辦法秘密逃出礦場,潛行到離此最近,五百里外的徐家軍所在地——銀州。

他們重步兵統領,也就是京城大營指揮使王鴙臨死前暗中交代了他們,駐守在銀州的官經略使雖是魏家軍系的人馬,實則是徐侯的十八鷹衛之一︰官鵲。

若有至危急時刻,可向官鵲求助。

官經略使是徐侯十年前安在魏家軍的一枚奇兵,初始不過是預防當年太子妃母家魏家軍挾功自重,意圖掌控、左右東宮以謀私利。

畢竟魏老將軍可是曾經在老侯爺領兵奔襲敵軍的時候,後軍故意拖延了半日才出發馳援,害得出發前籌謀周詳、布局嚴密的老侯爺,險些兵敗……

雖然後來還是慘勝了,可徐家軍也因此元氣大傷,老侯爺更是肩胛骨和腿骨中箭,不得不退下來養了大半年的傷,這才有魏家軍後來居上的勢頭。

幸虧大少爺和主子相繼鷹唳九天、橫擊長空而出,重新領著徐家軍勢如破竹地打了好幾場大勝仗,這才又將蠢蠢欲動的魏家軍給壓制了回去。

否則被幾次只為搶著爭功,卻不顧大局勝敗軍士安危的魏老將軍這麼粗暴地領兵下去,大楚軍隊恐怕得多死傷上近乎四成的兵將。

所有人都知道,若論各派系軍隊,魏家軍打仗雖悍勇,輸贏約莫在五五之分,可他們麾下死的士兵數目也是最慘烈最龐大的。

面對這樣的魏家掌事人,徐侯不得不預先做出提防的準備。

只是萬萬沒想到,防得了外人,卻防不了……楚宣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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