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我渴了,想喝妳親手泡的西湖龍井……」
風中傳來淡淡涼意,習慣一回府便看見妻子如花笑顏相迎的單文衍忽地一怔,莫大的失落席卷而來。
眼中全是落寞,想起拿到和離書的妻子早在三日前離府,從他的生命中離開,她說「聞君有二意,故而來相辭」,她可以忍受他不愛她,夫妻情盡,卻接受不了說愛還在,良人身邊另有佳人相伴。
所以她選擇離去,回到錢塘,那個他們一眼誤終身的地方,也是兩人的故里,埋葬曾經的過往。
眼不見為淨,京城再沒有她留戀的人。
想著妻子無微不至的溫柔,笑語成串的嬌嗔,一顰眉、一嘟嘴都裝滿對他的濃情蜜愛,擔心他冷、怕他餓的噓寒問暖,隨時準備好暖胃的茶湯,時不時的關懷備至……
談不上後不後悔,單文衍只是忽然覺得府里變大了,寬敞得听不到一絲雜音,安靜得讓人感到孤寂,彷佛天地間只剩下他一人。
獨自憑欄的他被清冷的風包住。
她真的走了嗎?還是他得 癥了?
恍惚中,他看見月季花中回眸一笑的身影,如纓丹唇輕輕一啟——
相公,為我簪花好嗎?
他差點回一聲——好,等我。
可伸出的手緩緩垂落,一片落葉卷走眼前幻影,原來他還是放不下啊!
他可以再去追回她嗎?他不能沒有她。
然而單文衍的腳始終邁不出那一步,他既想找回最愛的妻子,又不想失去即將到手的權勢,兩相拉扯之下,他終究還是為難了自己。
「衍哥兒,回來了呀,累不累?嬸子讓人給你上飯了……」
回過神的單文衍看到朝他走近的二嬸,臉上的苦澀倏地一收,換上不苟言笑的神情。
「二嬸,我還不餓……」就是累了,心累。
這兩天他的心空落落的,總不覺得餓,只是時間到點勉強吃上兩口。
「瞧你臉色不太好,香兒才離開幾天而已你就瘦了一大圈,二嬸看了心疼。」單二嬸一味的嘮叨,真把他當親兒子關心,也擔心被和離歸鄉的佷媳。
「沒事,公務上忙了些,等過了這段日子便好了。」他自我安慰,認為自己很快就會習慣身邊少了一人。
出身貧困的單文衍自幼父母雙亡,是靠叔嬸的接濟才勉強求學,單二叔自家過得並不算富庶,但說什麼也要拉拔兄長遺孤成才。
靠抄書為生及縣衙對讀書人的補助,單文衍還算順利第考上秀才,一路從案首、解元、進士走上了仕途,並在妻子的幫助下在京城立足,買下一宅子接叔嬸上京奉養。
單二叔、單二嬸就是他的爹娘,養他們到百年是他最大的心願,也是他的報答。
「你……你真的讓香兒走了,不打算追她回來?」有意勸和的單二嬸語氣溫和,她舍不得一直相互扶持的小兩口鬧翻,更不忍心看佷子整日失魂落魄,無精打彩地望著空無一人的花園發呆。
單文衍眼中閃過一抹光采,隨即黯淡,揚起的嘴角看來十分牽強,「她想走就走吧,何必強求?我……仁至義盡了,她說她想爹娘了,想念錢塘江大潮。」
說這話時他的心口一痛,感覺手腳僵硬。
其實他也挽留過,但妻子的態度堅定,一拿到和離書便開始收拾自己的嫁妝和私房,能帶走的全帶走,不能帶走的就賣掉,屬于她的東西清得一乾二淨,不留下一針一線。
她要完全抹去她的痕跡,好像她不曾來過,也未曾嫁給他單文衍為妻過,兩人的過往一筆勾消。
因為她這份堅決,他心里堵著一口氣沒法抒發,怨她輕易放棄他們多年苦過來的感情,一絲一毫都不肯退讓,將架在火上的他加油添柴地烤著,讓火中的他備受煎熬。
為了賭氣,也因為自知有愧于心,因此他低不下頭,期待愛他勝過愛自己的妻子願意主動回頭。
單二嬸眉帶愁色,「听嬸子一聲勸,那孩子從錢塘跟你出來,多少年的苦和累都自己擔,沒有她就沒有今日的你,做人要有點良心,苟富貴,莫相忘,不能自個兒富貴了就忘了糟糠妻,她……也不容易呀!」她沒注意自己因為心疼佷媳,也不贊同佷兒的決定用詞有些過激了。
這幾天她自己操持家務,可說是忙得暈頭轉向,還始終模不著頭腦,也是這時才發現原來一個府邸的擔子這麼重,如今底下的下人她使喚不來,對外的往來人情也一竅不通,只能看著一迭請帖無從下手。
「她……執意要走,誰留得住?小小那脾氣妳不是不清楚,一直拗得很……」像在說服自己卻越說越小聲,認為妻子只是「心氣不順」出外走走散散心,等氣消了自會回府。
同是女人的單二嬸知其心事,沒忍住叨念了兩句,「不是嬸子說偏心眼的話,你們倆年歲都不算太大,想生孩子還能再等等,不用著急,這府邸里里外外都是香兒一手打理,你卻說要納妾,實在是太傷人了。嬸子和你二叔是不贊成你納妾的。」
妻賢興三代,光耀門楣這事就靠長房佷子了,孩子的事真是靠緣分,可以慢慢來,年過四十無子再說。
納妾是家亂的起源,陸家那丫頭絕對是攪屎棍,他們老倆口從沒看上眼,明里暗里不知擋了幾回,偏偏人家那心眼像篩子似的,擋都擋不住,還被人嫌棄管太寬了。
「你嬸兒說得是,咱們單家沒納妾的規矩,大不了讓你從弟多生幾個過繼你名下,不用擔心無後,你快去把人追回來,一個婦道人家獨自回娘家,就你心大,都不怕路上出事嗎?」如今這世道可不是真的太平。
「二叔,我明日要上朝……」這會兒要趕上離京的車隊怕是來不及了,人早已在百里之外。
單文衍被訓得有些臉紅,自己因為仕途的野心顯得極為不智,讓從來不訓斥他的長輩難得說了重話。
他想著,明天向上峰告假幾天,快馬加鞭趕上去,應該能在半途將人攔下。
可惜世事無法盡如人意,意外總是來得那麼突然,正當他打算回屋休息時,門房帶了一位神色匆匆的衙役進來,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是單大人嗎?」腳上全是泥巴的衙役急問。
「我是。」單文衍忽地心跳加速,眼皮子直跳,心里浮起不祥的預感。
「小的是天馬驛站的驛卒,今日辰時,驛站附近的大山忽然崩塌了,一隊車隊被壓在土石下面,死傷了不少人,其中一輛馬車坐著單大人您的家眷……」因為剛從他們驛站離開不久,忙著救人的他們自然認出在驛站住了一夜的眾人。
「什麼!」他頓時身一晃,臉色大變。
「尊夫人傷得很重,昏迷不醒,驛丞命小的盡快通知家屬前往處理……」好在驛站的馬都是好馬,跑得快又耐力十足,不然死催活趕早累死了。
傷得很重,傷得……重……不,他的小小怎會有事?她一向福星高照,是個被上天眷顧的人……不可能,不會的,一定是他听錯了,不是他的小小。
像被雷擊了的單文衍腦子里一片空白,耳邊似乎听見錢塘江的浪潮,以及女子軟綿嬌柔的輕嗓。
衍哥哥,你不離,我不棄,以錢塘江的江水起誓,我錢隨香將一生一世托付于你,絕不相負……
絕不相負。
但是誰負了誰,她還是他?
痛得無法呼吸的單文衍以手捂住胸口,還在跳動的心房似在嘲笑他是負心漢!
是呀!他是負心漢,他怎麼能讓她一個人離開,嘴上說愛的人竟是如此無情,一把冷刀往最愛的女人心口一插。
他到底做了什麼?
紅了的眼眶淚光閃動。
像是睡了一個長長的覺,怎麼也醒不過來,夢中光怪陸離,浮光掠影,似發生過又似在作夢,一幕幕影像破碎得不甚完整,一溜煙地從眼前掠過,叫人看不清是真是假。
睫羽輕輕顫動著,如蜻蜓點水般,看似輕如柳絮卻重得掀不開,可下一瞬,錢隨香便用了全身的氣力終于張開千斤重的眼皮,不甚清明地環顧起四周。
第一眼,她眼前是模糊的,微亮的光有些刺眼,不適的她眨了眨眼,再閉上眼,等一會兒重新睜目,眼前的景物先是暈開的,而後漸漸清晰。
那一瞬間她有片刻的迷糊,這是哪里?她為什麼會在這里?這里的一切陌生得讓她心慌。
「哎呀!好痛……」
誰趁她睡著的時候偷打她,太可惡了!
「別動,妳受傷了。」男人的手按住她縴細雙肩,不讓她隨意亂動加重傷勢。
入耳的聲音十分熟悉,錢隨香靈動的眼珠子一轉,笑道︰「相公,你想換新娘子也不用對我痛下狠手,只要你讓我走我扭頭就走,絕不痴纏不休,瞧你這狠心的把我打成傷員。」
她如今是頭也疼、腳也疼,全身上下像重組過似的,就沒有一處是不疼的,連骨頭縫都好似發出了哀嚎聲。
「小小……」單文衍眼眶泛紅,沙啞的嗓音中微帶哽咽,喑啞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哎!相公,你在哭嗎?我跟你開玩笑的,你這人性子真不開竅,逗你一下還當真了,我一點也不痛……啊!我胳膊是折了嗎?怎麼一動就痛得直戳肺管。」她不過睡了一覺而已,難不成睡相難看跌下床,把自個兒跌傷了?
「別亂動。妳听話,妳胳膊沒折,只是被斷裂的木板穿出一個銅錢大小的血洞,大夫上了藥,所幸沒傷到筋骨,養上十天半個月就能好。」這可謂不幸中的大幸,算是「小」傷口。
聞言,她一怔,「我出了什麼事?」
一臉困惑的錢隨香想不起先前的事,她只記得自己在馬車上坐得好好的,正看著車窗外翠綠山景,忽地一陣困意襲來,她想著先瞇一下眼,等到了客棧便能睡個好覺,天一亮就接著趕路,把人的骨頭趕得僵硬。
難道是她睡得太熟了,睡到出事了仍一無所覺,而後昏過去,直接送到醫館醫治。
「妳不記得了?」忘了也好,省得受到驚嚇,惡夢連連,夜不成眠。
她搖頭,卻因搖晃扯動頭上傷口而抽了口冷氣,痛到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好痛,相公,我是不是傷得很重?」
「昏迷了三天三夜,好在皮外傷居多,並未傷到內腑。」在巨石壓頂的情況下還能撿回一命,她算是福大命大了。
「手腳呢?我覺得腳不能動了。」很沉,一動就痛。錢隨香眼露不安,她還年輕,不想身有殘疾。
「手上的傷大多是擦傷、拉挫傷,問題不大,主要是妳左腿被馬車的車板壓傷了,有骨裂現象,太醫說最好不要下床走動,真要走動得要旁人在一旁攙扶。」有人背著更好,腳不落地,以免裂開的腿骨二次傷害,到那時就得當骨折處理了。
「太醫?」她一臉迷惑。
「對,妳一直昏迷不醒,我便請了太醫來看診。太醫把妳的左腿用木頭固定住,所以妳現在移動不便,等過幾天骨頭長好了就能拆掉了。」看她傷得幾乎體無完膚,單文衍心中愧疚不已,若不是他心氣高傲,她怎會平白受難?
「無風無雨的,在官道上行走哪來的落石,若傷到來往的官家、高門大戶,這可會變成大事。」不過她也真夠倒霉的,人在車里坐,禍從天上來。
聞言,單文衍眸中冷光一閃,「妳好好休息,不要多想,會有官府中人前來調查的。」
是意外嗎?
誠如她所言,人來人往的官道平日里有官府派人查探山石情形,不應該發生落石砸人事件,尤其近日並無風雨肆虐,山上的石頭沒有外力影響,為什麼會突然滾落?
根據隨後其他行經的馬車隊回話,只听見一聲巨響後,山道泛起濃密煙塵,隨即有大量滾石落下,砸向山腳下正要通過的馬車。
人行善,天會瞧見,多年前他建議朝廷的植樹,防落石沙塵,于是京郊數百里的山坡邊上植滿抗旱、耐生長的樹木,幾年下來已長成樓高的大樹,有這些樹擋住滾滾滑下的土石,底下的馬車才多了逃生的時間。
錢隨香的馬車居中,是隊伍中的第二輛馬車,巨石滾落時正好被山邊的大樹擋了一下,巨石順著樹干一彈越過了馬車車頭往溪谷滑落,可石頭掠過帶起的風將馬車刮倒,傾向路旁,而滑落的土石再重重樹木阻攔下停在馬車旁,只蓋住半個車身。
山體傾滑的聲響太驚人了,驚動附近的村子和不遠處的驛站,合眾人之力救出馬車內的人,但還是有幾人搶救不及,人未救出便斷氣了,身子被壓扁,頭顱破裂,血跡斑斑的軀殼難辨面目。
「嗯!明明睡了一覺還是覺得累。」她剛要閉上的眸子又倏地張開,面有疑色地道︰「相公,你怎麼一下子老了十歲的樣子,看起來好滄桑。」
「滄桑?」單文衍不自覺地撫撫長了青髭的下巴,扎手得很,「妳一直昏迷著,我不放心。」
他接到驛卒傳來的消息後便連夜從京城趕來百里外的小鎮,當時的她滿身是血、不醒人事,生離死別的沖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一下子支持不住身子,砰的一聲跪在她床前。
好在最後人救回來了。
失而復得的單文衍寸步不離、不眠不休地守在妻子身側,蓬頭垢面只為她一人。
眼帶笑意的錢隨香柔情繾綣地輕撫他面頰,「傻子,人沒事就是平安,瞧你一臉憔悴的,快去洗把臉,把胡子修一修,長丑了我可不理人。相公最讓人中意的是長得好看,讓我一見傾心,再見鐘情,從此萬劫不復地賴上你。」
第一眼看見他時她便芳心暗動,心想,好俊的哥兒,一身月復有詩書氣自華的書卷味,引得她多看了好幾眼,頻頻回首,一不小心撞上路邊賣菜的老嫗,好不羞人。
而後數次的「偶遇」更令她確定此人是她命中的劫,心房不自覺間便滿是他的聲音和影子,再無他人。
情定終身,非他莫屬,月老的姻緣線從不錯過有情人,他倆終成人人稱羨的夫妻。
「小小妳……還好嗎?」她的眼神太澄淨了,宛若兩人初相識那兩年,湖水般明亮眸子只盛滿他的身影。
「不好。」她眉頭一蹙,眼中流露出一絲不快。
聞言,他心慌的握住她柔白小手,「都是我的錯,不該放妳一個人,如果妳有個萬一,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沒等他懺悔完,笑眼媚如絲的錢隨香噗哧一笑,「你在說什麼呀!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件事哪能怪在你頭上,況且我現在全身都痛,哪好得起來?你看,我連牽你的手都沒氣力,叫人能不沮喪嗎?」
「妳說的不好指的是……」听著妻子俏皮的輕快語氣,單文衍眸色一深,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她說她不恨他,愛他是她心中所願,但是她累了,不想再愛他,因此她會一點一點地收回對他的深情,從今而後一別兩寬,各行各路,再不復相思,他是她的「過去」。
可是此時看她的神色,卻是笑顏如花,眼中的眷戀一如從前,盈盈水眸里是滿溢的愛意,讓他不禁想起他們新婚期的甜蜜,你儂我儂,情意纏綿,一刻也不肯分開的濃烈。
「看你嚇得滿頭大汗,我不過受點傷而已,怪你做什麼?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肯定是福氣滿滿的福女,你等著享福就是。」忽地她後腦杓一疼,好像有什麼事遺忘了。
「怎麼了,哪里疼?」看她面有疼色,他連忙出聲詢問,唯恐她的傷勢惡化。
忍過一陣痛意後,不想丈夫著急的錢隨香努力裝出一抹笑意,「沒什麼,就是腦袋瓜子好似有人在敲敲打打,敲得我好些事想不起來,像有什麼重要的事給忘了……」
嘶!好疼,一想就痛,好像有人拿石頭重重往她腦袋一敲,痛到她骨頭都發顫。
忘了?難道是……單文衍輕輕扶起妻子,拿起碗喂她喝補元氣的參湯,「妳還記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
他暗示兩人和離一事。
「之前的事?」她以為他說的是山崩,微微蹙起的眉頭似有千斤重,壓得她蹙眉難舒。
見她一臉茫然,眼神無光,他又問︰「妳知道妳為什麼離京嗎?」
「我離京?」她驚訝不已。
她不是在進京途中出事的嗎?為了丈夫尋求名師,參加春闈考取功名,之後金鑾殿上面見天子參加殿試,夫妻倆的好日子正要開始,她為什麼要離京?他這話太莫名其妙了。
單文衍心疼地將妻子擁入懷中,「想不起來就別想了,等妳身子好一點我就帶妳回府。」
她此時的情形不好移動,起碼要等傷勢好轉了才可回府。
一听不用再費腦子,她開心地揚唇一笑,「相公,我不想了,頭疼。」
听著她依賴的嬌聲軟語,他露出許久不曾有的寵溺,「好,妳乖,听話,一會兒吃過藥後就不疼了,好好睡一覺養傷。」
「嗯!」她溫順地應了一聲,乖巧得像只百靈鳥。
「閉上眼,我會陪著妳,快睡吧。」感覺大手被緊緊捉住,單文衍語氣輕柔地哄著受驚不淺的妻子。
「好,不許離開,我不嫌棄你一身邋遢……」羽睫一落,她說著就睡著了,含笑的面容宛如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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