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喬阮十五歲的及笄禮。
與一般少女不同,喬阮的笄禮未有三次加笄,也未有贊者賓者,反而是擺上了祭壇,一旁由老到少站著十數名女冠,從小教養她到大的明心觀道心觀主為她誦了幾句祝詞,之後亦不是插簪而是替她穿戴上了法衣法冠。
法衣是黃底黑邊,上面繡著日月星辰、八卦寶塔、仙神瑞獸;法冠是蓮花冠,四面三葉,只做工普通,非金非玉,看上去也有些年份了。
喬阮原還一臉懵懂,法衣加身後才猛地興奮起來。
道教興盛千載到了這個年代,許多教條傳承早已因時因地制宜,或添或減,只要不違背道育萬物、德配乾坤的大原則,每派每系都有自己一套做法。
而在明心觀,初入道門的小女冠都是青衣玄巾,只有道法精進後,由觀主認定可出師了才正式授與法衣法冠,此後便可入世降妖伏魔,傳道授法。
看著喬阮身上那黃褐衣蓮花冠,明心觀那些有些年歲的女冠們,表情都有些復雜;而未成年的一干小女娃們,皆是羨慕得眼神晶亮,不知自己修煉到何種程度才有機會穿上。
道心觀主無視眾人的諸般欣羨疑惑,淡淡說道︰「道門並無所謂及笄,但清歡不同,她只是寄居本觀並未出家,及笄之日便是歸家之時。然入觀十年以來,清歡勤奮修習道法與我道中人無誤,因此本觀主亦依循慣例,以祖傳之照妖鏡為其賜福驅邪,願清歡歸家之後,一切順遂。」
清歡便是喬阮的道號,她听聞一向清心寡欲、淡漠少言的觀主師父,竟為了她一個俗家子弟請動祖傳的照妖鏡,不由內心感動。
這面照妖鏡在明心觀已經不知多少歲月,傳聞能辨別妖魔鬼怪之真形,加諸法力還能去除一切邪祟,淨化惡念,是列入史冊的道家寶物。
只是明心觀一代人傳了一代人,竟無一人得窺照妖鏡之神妙,非大機緣者看著它,就像看一面普通鏡子一樣,迄今便只成了替信眾賜福驅邪的象征性法器。
喬阮恭敬地上前,由著道心觀主口誦經文拿著照妖鏡在她身上照呀照,她不能克制地抬眼望去,只見那照妖鏡約手掌大小,背面她看不到,不過正面外圈刻著八卦,十二時辰及十二生肖依次陳列,最外用隸書標明著辰畜的相對位置,中間則是模糊的鏡面。
也是,都成千上百年沒磨的鏡子了,看上去確實和一般銅鏡無異。
然而喬阮越盯著那鏡面,心中便興起一種奇妙的感應,她覺得自己似乎漸漸能看清照妖鏡上的倒影,當觀主把鏡子慢慢移過她的臉,她能看到自己嬌女敕可愛的面容;然後觀主將鏡子拉遠,她又從鏡面看到了站在她背後的師叔師姊妹們……
「啊——」喬阮突然失聲驚叫。
道心觀主的動作戛然而止,沉聲問︰「何事如此驚慌?」
「師師師……師父妳先不要動。」
喬阮一個箭步上前,伸手調整了一下道心觀主照妖鏡映照的方向,然後她看了看鏡面,又回頭看看背後一臉錯愕的諸位同門,又轉回看看鏡面,再回頭看看眾人……
她突然跳到道心觀主身邊,還有些肉嘟嘟的臉蛋上驚訝卻無恐懼,一個轉身指著女道士中的其中一人。
「道……道思師叔!妳……妳不是人!」
道思年約三十許,平素就是一個嚴肅古板的人,聞言眼中露出厲光,「胡言亂語!清歡,妳別以為快要下山了就能不尊師長!」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喬阮急急忙忙抬頭向道心觀主解釋,「是我從照妖鏡看到,大家的倒影都是正常的,只有道思師叔站的位置……是一條蛇!」
此話一出,所有站在道思身邊的女冠們都嚇得離她好幾步,有個年紀小的甚至跌了一跤,被旁邊的師叔硬是拎得老遠。
不過道心觀主的重點卻並未擺在道思究竟是不是人,一向淡然的目光在此時有了明顯的情緒波動,「清歡,妳能從照妖鏡中看到倒影?」
「可以啊!」喬阮用力地點頭,看起來居然有些可愛。
道心觀主深深地看著喬阮,後又轉頭看了不遠處憤憤的道思,不由起了一絲猶豫。
莫非自己這小徒弟,真是照妖鏡選定之人?但就憑她那半吊子的道法……能行嗎?
末了,又對上了喬阮堅定的模樣,就這麼一會兒,道心觀主心中有了決斷。「清歡,照妖鏡在本觀傳承千年,除了建觀立派的師祖,妳是第一個能在照妖鏡中看到倒影的人。被照妖鏡選中之人皆有降妖伏魔的天命,不若妳證明一下妳方才說的話,本觀主才能決定……是否將照妖鏡傳給妳。」
此話一出,不僅喬阮面露驚喜,就連旁邊一干女冠都羨慕嫉妒,表情各異。
雖然旁人都說喬阮學的道法不精,但她自己卻是自信滿滿,橫豎她也接過幾次師門任務,雖說過程不那麼盡善盡美,至少都有完成,足見她應該還是有些本領的。
于是,喬阮鼓起勇氣走到了道思身前,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道思師叔,方才我在照妖鏡中見到妳本體黑紅環帶,蛇吻寬圓,怕是一條赤鏈水蛇吧……」就在道思表情微變之時,喬阮突然祭起一道符咒,口中念念有詞,「雷火閃鳴,風火騰飛,妖魔鬼怪,無所遁形,降下天火,焚為微塵,急急如律令!」
一道天火符直接打在了道思身上,火攻水蛇,很直觀的想法,然而到了喬阮這里事情便不會是這樣發展。
只見那天火符連火光都沒有發出便化成了一個大水球,直接砸在道思頭上,淋得她一頭一臉,發髻都被水沖歪了。
喬阮呆了,道心觀主呆了,所有觀戰的大大小小女冠全呆了,這火符變水符是什麼道理?哪本書都沒教過這種用法啊!
很不想承認這是自己教出來的徒弟怎麼辦?道心觀主欲言又止,最後只得輕輕一嘆。
「難道是我姿勢不對?還是吟誦的起音高了?」喬阮伸回小手左翻右看,納悶回想方才究竟用的是劍指還是道指,掐的是火訣還是水訣,怎麼能搞出一個大水球?
然而在她自我反省的時候異變突生,管他是火還是水,掐著法訣打出的符還是有法力,只見道思似是被大水引動了什麼,突然長嘶一聲,搖身一變,無法控制地露出了巨大的本體,竟真是一條黑紅環帶的赤鏈蛇!
一旁的女冠們驚呼四起,連連走避。
平時修習道法對付的都是些小鬼小妖,年紀小的甚至連降妖伏魔的邊都還構不著,哪里看過這樣的大家伙?
喬阮雖也嚇了一跳,但她仍沒忘卻觀主的交代,得先干掉這條大家伙才能繼承照妖鏡,于是基于一種謎之自信,她硬著頭皮道︰「道思師叔……不是,是兀那蛇妖,妳原形已現,還不快快束手就擒!說不定……說不定還能饒妳一命!」
先不論喬阮年方及笄,外貌仍然稚女敕,撂狠話一點氣勢都沒有,赤鏈蛇妖在明心觀修行的時間比喬阮還長了不知多久,哪里會受這等威脅?
今日受刺激不慎露出本體,那種憤怒根本不是牠可以控制的,于是赤鏈蛇妖亮出尖牙,豎瞳一縮,弓身欲朝喬阮咬去。
喬阮嚇得魂不附體,也顧不得什麼咒語法訣,褡褳里一把一把的符咒不分清紅皂白的全朝著對方扔過去,「看我的庚金符化煞符、鎮邪符、五鬼符、四凶符、太歲符、文昌符、轉運符他女乃女乃的和合符啊……」
有的符咒有效,有的根本搞笑,打得赤鏈蛇妖又叫又跳,旁邊女冠們的尖叫聲也隨著這場不倫不類的斗法此起彼落,全場唯一還能保持冷靜的約莫只有道法高深的道心觀主了。
「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她見這一片混亂忍不住按著額際,覺得腦子一陣陣的生疼。
她雖也驚訝蛇妖竟能在她眼皮子下潛伏多年沒被發現,更意外小徒弟當真慧根清奇,誤打誤撞同樣能逼得蛇妖現形,但她也知道以雙方的功力,自家小徒弟只有被壓著打的分,正想出手親自收妖的時候,卻見喬阮的符咒早已扔完了,開始扔法器,也不知她一向掛在身上的麻布褡褳如何能裝下那麼多東西?
這麼一個念頭之間,喬阮連法器也扔完了,開始手邊抓起什麼就扔過去。
赤鏈蛇妖挨打了好一陣子,益發憤怒,現在見對方居然連樹枝石頭泥土什麼的都扔過來,顯然瞧不起蛇,便徹底失去理智了。
蛇身一個彈跳,飛撲到半空時,突然眼前一道黑影排山倒海飛來,驚得赤鏈蛇妖身形一滯,當牠看清飛過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時,一切都已來不及,蛇身受了重重一擊,瞬間冒出一個大大的血洞,而後又被狠狠抓出三條血痕。
赤鏈蛇妖浴血倒飛回去,重傷倒地。
原來喬阮歪打正著,她失手將觀里養來打鳴的公雞也抓起來扔了過去。
公雞本為五德之禽,能避邪鎮妖,更別說這公雞在明心觀歷經道法浸婬,對上妖邪早非一般猛禽可比,喬阮突然來這麼一下,那公雞一抓一啄,還不直接把蛇妖送回老家去。
這樣……也行?觀戰的女冠們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蛇妖,皆是一臉無語問蒼天。雖說喬阮成功降妖了,但誰也無法開口贊她一句道法高明啊……
就連喬阮自己都大感意外,在此意外時刻,還記得撿起方才扔過去的桃木劍,一跳來到重傷的蛇妖面前。
只消把劍往下一插,萬事皆休,然而當她對上了赤鏈蛇妖的眼,她卻是猶豫了。
蛇天生冷血,該是無情,但喬阮總覺得在蛇妖眼中看見了哀傷,似乎也因為重傷,蛇妖冷靜了下來竟沒有再反抗,沉默地等著最後一擊。
這一劍,終究沒有落下。
「怎麼了?有這麼一個機會,清歡不快些除去妖邪,揚我道法?」道心觀主冷聲一喝。
喬阮小身軀抖了一下,為難地看了看師父,又看了看赤鏈蛇妖,最後高舉桃木劍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師父……我……我下不了手。」喬阮很是沮喪,眼眶漸紅。「牠雖然是蛇妖,卻也是道思師叔啊……」
「難道日後妳下山,遇到妖邪向妳求饒,妳都要這樣婦人之仁?萬一縱虎歸山,可知會招致多少禍患?」道心觀主的語氣很是嚴厲。
喬阮可憐巴巴的搖頭,開始哽咽。「清歡當然不會。只是……只是道思師叔雖為蛇妖,在明心觀無數年月,卻沒有害過一個人。觀里誦經修行,道思師叔都是最用功的,還有布施超度的時候,道思師叔也沒有缺席,清歡……清歡只是覺得,若是妖也有道心,願入世為善,為何不成全牠?」
這番話令觀中眾人細細思量,紛紛低下頭來自我反省,她們第一時間的反應也是滅了這妖邪,但現在緩過了氣,要她們眼睜睜看著道思斃命卻也是做不到的。
就連赤鏈蛇妖自己都緩緩地抬起頭來,一向冰冷無情的豎瞳竟出現了一絲難以置信,喬阮這一向天真爛漫的小丫頭,居然為牠這妖邪流了滿臉的淚。
喬阮哭得很丑,可她控制不住,「道……道思師叔,妳可願以妳蛇妖之靈起誓,好、好好修道,不生邪念,不殺無辜,護持我明心觀香火世代綿延?」
赤鏈蛇妖其實已在明心觀數百年了,比觀里任何人都待得久,而她修煉有成,壽命相對于人類是數十倍,自不難護持明心觀世代綿延。
她靜靜地看著喬阮,慢慢收起蛇身高聳的攻擊姿勢,松松地盤成一團,像座小山一樣。
喬阮的淚都還掛在眼眶,卻是弄不明白對方的舉動,「道思師叔,妳這是答應了嗎?」
原本板著臉的道心觀主在這時候突然淡淡一笑,揮出衣袖,卻不是直接把蛇妖滅了,而是將牠收入了鎮妖法器之中。
眾人訝異不已,喬阮更是睜大了眼望向了觀主。
「此妖是清歡發現的,她既然這麼說,今日便饒此妖一命,且牠既然以妖靈起誓,此後便是本觀護法,可繼續在道祖跟前修行。」
道心觀主此話一出,眾人包括喬阮都松了口氣,甚至有人小小聲地歡呼起來。
「師父,那我……我能繼承照妖鏡了嗎?」喬阮忍不住開口問,圓圓的眼兒充滿期待,就連方才幫忙啄了蛇妖的公雞都飛上她的頭頂,喔喔叫了兩聲,像在替她鼓勁。
這畫面饒是淡定如道心觀主見了都忍不住差點笑出來,這小女孩才剛及笄,只知繼承照妖鏡是一種榮耀,根本不知此事如何任重而道遠,居然還迫不及待了。
道心觀主語重心長說︰「如今改朝換代該是氣象煥然一新之時。然而前朝作孽太深,天災人禍不斷,導致世間濁氣不消,妖魔橫生。既然照妖鏡選擇了妳,那麼妳離觀後便帶著照妖鏡下山,盼妳能秉持著本觀尊天法祖,利物濟世的信念,入世降妖伏魔匡正世道。」
語畢她慎重地將照妖鏡交到了喬阮手上。
喬阮鄭重答應,之後背著小包袱向諸位師叔師姊妹拜別,又朝道心觀主三叩首,依依不舍地踏上了下山路。
一位也算是看著喬阮長大的師叔忍不住問道︰「觀主,清歡這小丫頭自以為道法高明,事實上迷迷糊糊的,道法還時靈時不靈,這麼大的責任……她真的能行嗎?」
道心觀主目光幽幽,望向了喬阮離開的方向。
「原本我也怕她難當大任,但今日見她處置道思的表現……我們應當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