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馴奴術 第十三章 作者 ︰ 童繪

錢伯瑾一擰眉。說到底,阿起還是當他听不懂人話、不懂世事。「這是鏡潭北御衛的木牌,是頤綸號令北御人馬的信物,若說有了它便能暗中統御北方三州也不為過。」他如何不知這是什麼,他就是清清楚楚知道,才討了來放在身邊。

「你身為天下錢莊左掌櫃,上有大掌櫃撐著,下有仲璿打理瑣事,你平日就在城中悠閑度日不好?」程起堅信伯瑾是因不明所以才犯傻,所以細細解釋︰「此牌是能號令北御的鏡潭眾,卻也引來殺機。大燕天下十二州,每三州自成一御,四御各有御衛統領各自人馬,表面上為大燕天子蒐集情報、暗中維持秩序,實則東南西北四御衛各有地域之爭,無不盼著吃下彼此地盤,更加壯大勢力。你可知每年潛入莊中為了這塊該死的木牌要殺頤綸之人有多少?你可知這不是尋常之物、是不祥之物?」

「我——」他說的他早就知道,錢伯瑾是震懾于阿起太過認真的神情。

程起見他似是被自己說動,好聲好氣哄著︰「可是誰向你說了些什麼?」

一句話,讓錢伯瑾又皺眉,「不是旁人慫恿。此物我向頤綸要很多次了,他總說這東西不好玩不願給我,不信你問孫諒。」

程起卻是不可能再相信這主僕二人。

「不然你問澗谷、問璿弟。」錢伯瑾不是在為頤綸或孫諒開月兌,他要的是阿起不再將他當成傻子。為何他一旦有所求就是旁人鼓吹?難道他不能有一點自我意志?

程起根本不看澗谷跟仲璿,他緊緊握住伯瑾雙肩,質問︰「伯瑾,你要鏡潭北御衛的令牌做什麼?」

「我——」錢伯瑾迎著那雙咄咄逼人的眼,哼了聲,瞬間稚氣又回,「我不告訴你不告訴你!」他掙開他的箝制,轉身就跑。

「錢伯瑾!」程起飛步欲追。

洪頤綸快一步擋在了程起身前,架開了他欲捉拿伯瑾的手,一時間沖突相抵觸,眼見兩人隨時可能爆發,澗谷與孫諒亦奔到主子身旁。

「頤綸,」見伯瑾在頤綸身後盯著自己,程起深吸了口氣,耐下性子道︰「收回成命,收回你的木牌,你我還是兄弟。」

身後伯瑾小聲叫著不許不許,面對青筋浮起的程起,洪頤綸輕輕勾起帶著邪氣的笑,「沒听過小小鏡潭密探命令自家頭子什麼該做、什麼又不該做。程起,你雖是馬幫幫主,在我面前,也不過是鏡潭部下。告訴我,我有何理由要听從你的指揮?」他看著程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向後看去,澗谷瞪著一雙眼,好像不可置信他泄了天機一般;再看瞻遠與仲璿,皆是滿臉疑惑與不理解。

不理解什麼?又為何不可置信?方才程起該說的不該說的,為了挽回伯瑾,全都一古腦兒說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繞圈子?

再說了,瞻遠或許是個今夜根本不該卷進來的局外人,仲璿是天下錢莊專門與黑白兩道打交道的右掌櫃,奉陵山莊洪頤綸是鏡潭北御衛這種事他就算沒有十成把握,也早該有所猜測。

「鏡潭御衛木牌自大燕開國以來都是私相授受,我愛傳給誰就傳給誰,需要你的同意嗎?」洪頤綸語氣不重,隱隱透著輕藐。平時他們以兄弟相稱,既然程起搬出了鏡潭,那麼他們就成了主從關系。「接了木牌,伯瑾就是你主子,除非你殺主奪牌,又或旁人殺主奪牌,而你叛離鏡潭,否則你仍然只有听話的分。」

程起死瞪著眼前人。如果真如頤綸所說,反叛是唯一做法,那他並沒有非要效忠鏡潭不可。他為鏡潭犧牲得還不夠嗎!

瞬間,程起殺氣迸現。

澗谷、孫諒幾乎同一刻出手。孫諒武功一般,澗谷雖也只是幾手防身掌法,畢竟時常在江湖走動,實戰經歷多,是遠遠強過他了。

澗谷與幫主同為鏡潭眾,他本意是自己搶在前先出手,令幫主有一刻緩下,能理理思緒;他料準孫諒見他出手肯定會跟進,若兩位主子能就此收手,就算今夜不歡而散,彼此冷靜片刻,再由他與孫諒從旁勸說,從長計議也好。

就因此交手間澗谷處處讓著,怎知此舉看在程起眼中無疑是火上澆油。程起終是按捺不住,推拳而出,第一招就直取孫諒喉間。

洪頤綸眼一眯,腳下步伐滑進,順勢將孫諒向後帶開。

程起見狀拳、爪招式並出。洪頤綸向來以內力見長,面對兄弟卻不會多用內力,單靠拳腳功夫最多與程起打個平手;可此時程起正在氣頭上,出手只會重不會輕。

澗谷暗叫不妙,他見縫插針,欲先下手為強,加重攻勢攻向了洪頤綸胸側疏于防範之處,打定了自己傷他也好過幫主火氣正盛時傷人的心思。

孫諒看出澗谷招式,心下一急,握掌成拳,使力攻出,不料竟是正正打中了澗谷月復部。他沒想過自己能打中,于是力道未收,澗谷對他也毫無防備,那一擊之重令其連退數步。

抱著月復間痛處,澗谷愣了;孫諒看著拳頭發紅處也愣了;洪頤綸、程起皆是一頓。

「夠了!」錢伯瑾見四人稍停,沖到阿起面前,使勁推了他一把,大叫道︰「夠了,阿起!別再打了!」他生氣、他火大,不全是為了自己,也為孫諒;那個時時為他出點子為他好的孫諒,此刻臉色刷地慘白。

大伙老說孫諒調皮搗蛋,可他心知孫諒一向知輕重,萬萬不會出手傷人,在場所有人當中應屬他最最不願、也最最不可能真正傷人。甚至眾人早議論過,他多年練功卻無所進展,是下意識不喜沖突、不喜與人拳腳相向;這是孫諒的天真。孫諒第一次出手傷人竟是傷了澗谷,那個除去他尊敬懼怕的二爺外,可說最與孫諒親近的朋友……這是誰在相逼?

澗谷站在遠處不動,單手仍置于月復部,痛意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郁悶。他不言語,一雙眼緊緊鎖著表情凝滯的孫諒。

程起亦死瞪著伯瑾,雙眼迸出怒火,要燒盡人一般。伯瑾這話的意思,是將過錯全都歸到他身上了?

錢伯瑾天不怕地不怕,絕不讓步,程起的態度擺明了還是把他當成事事該要听從旁人拿主意的蠢人。他一咬牙,扭頭轉向頤綸,伸手說道︰「交出木牌。」

「你敢!」程起厲聲低吼。

洪頤綸已听不出程起是在警告誰,也懶得放在心上。他站到了孫諒身側半步之處,黑眸停在那顯得蒼白僵硬的表情片刻,道︰「今日我將木牌傳與伯瑾,從此伯瑾便是鏡潭北御衛。」孫諒眸中一縮,他又看一會,才轉向伯瑾再道︰「你從未涉足鏡潭事務,就由我暫代職務三年,再派個熟悉組織上下的人跟著,你也能從旁學習,待你準備好了,我們隨時可以正式交接,你道如何?」

程起聞言繃著一張臉,模不透頤綸打的是什麼主意。

「也就是說我是個省事主子,而你不要名分,勞心勞力為我這主子做牛做馬?」錢伯瑾問著。家中做的是一分一毫算得清楚無比的放債生意,這等便宜事自是要再三確認。

「沒錯。」對那直白問話,洪頤綸噙笑說道︰「縱使我不再做北御衛,仍然是鏡潭一員,為主子分憂是天經地義。」

他會為人分憂才有鬼!程起啐了聲,卻要自己暫先緩一緩,今夜的一切事情發生得極快,他是否有所遺漏?

可細細想來,就算頤綸暫代執掌又如何?木牌傳承一事,風聲一旦傳出,矛頭依然指著伯瑾;伯瑾一不識武,二來身邊沒人,如何自保……思及此他怒氣又升,惡狠狠瞪向頤綸;可他卻是靜靜看著自己,漆黑眸子不動,面上笑意不再。

難不成頤綸此舉有何用意?

……他娘的,他若看得明白,還是程起嗎!馬背上馳騁草原他在行,猜測人心那是澗谷在行——澗谷……程起皺眉轉過身看著澗谷顯得沉重的面容,半晌他仍混亂不堪,不知如何是好。

忖度著,程起重新回身看著手握木牌的伯瑾,望著那倔強久久,痛心掙扎後,他終能下定決心道︰「澗谷,我命你即刻起程,帶伯瑾離開岳州,三年內不許回城,就此銷聲匿跡。」

「程起你——」一路傻眼插不上話的錢仲璿月兌口,這家伙想把他哥帶去哪?

「幫主……」澗谷心思敏捷,此決定卻是遠遠在他料想之外。他很難想像幫主會讓伯瑾離開視線、離開掌控,尤其當年之事發生之後……銷聲匿跡,是指不讓洪頤綸找著、不讓鏡潭眾找著?

這……談何容易!鏡潭本就是天下情報組織,成員上達朝堂、深入市井,如何避開密探耳目?他入鏡潭多年,甚至不知誰在、誰又不在名冊當中,組織中人各憑手段與本事行動,層層錯綜交織,外人從外難以捉模,成員在內難以突破,這便是鏡潭自大燕開國以來屹立不搖的原因。

「听著,今夜起程,三年內不讓任何人找著,包括我、包括仲璿,當然也包括鏡潭的任何人。」他瞟了眼頤綸,又轉向澗谷,信任中也幾乎帶著請求說道︰「澗谷,只有你有此能耐,能為我辦到此事。」程起不再理會頤綸究竟盤算著什麼;他既想不透,便無須再多想。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去想如何保住伯瑾不遭難。

澗谷看著那總是飛揚的眉絞成一團。

幫主是豪爽性格,不拘小節;論謀略,幫中上下皆心服于身為軍師的他,然而幫中大事一向由幫主說了算。這不是單單因為幫內兄弟皆以幫主馬首是瞻,或者是忠誠、義氣一類的情感;幫主生于、長于草原之中的思維逐漸影響了幫內兄弟,或許一時間無法領會他的話、他的做法,可事情走到了最終,總一次次證明,內心愈單純、愈不經復雜算計的決定,不一定容易達成,卻本著初衷,最是正確。

程起看著眼前的伯瑾,千言萬語,融成帶著心痛的對望。他一字字說道︰「伯瑾,若你能明白我苦心,乖乖听澗谷的話,不許找仲璿,不許找我。」

「阿起……」錢伯瑾月兌口軟軟喚道。他本意只想堅持此事,不退讓,不讓阿起瞧不起他,可如今,他看得出阿起很受傷……

「我會找到你。」程起保證道,「伯瑾,待時機對了,無論天涯海角,我一定找到你。」

澗谷走到他身邊,錢伯瑾還是遲遲未應話。

伯瑾被嚇壞了,這愛玩又玩過頭的家伙……倏忽間,程起有一瞬忘了他們在爭些什麼,扯笑安撫道︰「你敢跟我睹這一回嗎?」

「阿起,別生我氣……」錢伯瑾這才發覺身邊所有人的表情都好嚴肅好可怕。

程起搖搖頭,「你敢嗎?」

阿起舉起手,錢伯瑾怔忡半晌,雙肩又被阿起握了握,他凝眉,舉手與他擊掌為盟。

程起又深深看他一眼,終于松開手,轉頭道︰「不得耽誤。」

「是。」澗谷領命。他朝尚拿不定主意該放人還是該把人留下的錢仲璿點了點頭,帶著伯瑾離開。在踏出小滿閣前,他還是忍不住回首,雪地里那抹鐵灰身影靜立,腳下動了動,才跨一步又停步,略顯蒼白的愁容也是遙望著自己。然後,他不再看了,偕伯瑾消失于彼端。

院中幾道人影各自站立,始終插不上話的盛瞻遠目光流轉于眾人之間;程起的憂心忡忡、錢仲璿的茫然無助、孫諒的深深自責、頤綸的狠愎無情……他一一看在眼里。

「孫諒。」

寒冷風雪中,洪頤綸的聲音顯得更冷、更絕。

「送客。」

雙腳幾乎埋進雪中的孫諒震了震,澗谷那抹白色背影還在眼底不去,他腰間的銀鈴也隱約叮叮作響,就在耳邊……他閉閉眼。再次看向眾人時已不見異樣,他抬抬下巴,迎著盛爺、錢二爺、程爺的目光,有禮卻不容拒絕地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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