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听說除了剩口氣,整個人就跟死了沒兩樣。」
「才剛風風光光嫁過去,轉眼間便成了活寡婦,君家長女這克夫的命格,也沒誰了。」
「君老爺也真倒楣,賠了個女兒不說,自己也給折騰得病倒了。」
事實確如君玥歆所料。
當專程延請而來的前御醫宣示盛思懷確實成了木殭,君謹在大筆聘金及私下挹注到手,又將能拿的好處全拿走後,在盛府做了幾天戲,便在眾人面前上演了個悲痛昏厥,直接被抬回君府養病,理所當然的撒手不管。
而盛府總管跟裕泰掌櫃,也趁著沒人留意時,悄悄將府中、舖里值錢的財物收刮一空,再不見蹤影。
偌大的盛府,除了剩下一對曾受過盛思懷之恩,在府里為他駕車、燒水的中年夫婦,以及那座搬不動的宅邸外,根本成了個鬼府。
「我現在確定是個活寡婦了。」這些天來,壓根兒被眾人遺忘的君玥歆,在確定宅內已無外人後,緩緩伸了個懶腰,拍了拍自己的臉,努力適應著自己的新身分,「走吧,我們該去看看他了。」
是的,去瞧瞧盛思懷,因為她已決定留下來照看他。
但她之所以選擇留下,自不會是為了那根本不存在的夫妻情分,而是為了可以徹底月兌離那個如囚牢般的君府,一圓自己與娘親的夢。
忐忑自是會忐忑,畢竟她只是個無依無靠,連能為她做主、甚或讓她商量的長輩都沒有的十八歲女子,但如此做後,至少她往後的人生再不必任人擺布,就算是她無良又無情的親爹。
「什麼寡婦不寡婦的,穢氣!」早知曉君玥歆會如此決定,更因知曉君謹極惡內幕、打由心底支持這決定的容姨睨了她一眼,愛憐啐道,「你這叫財富、人身兩自由的孀居女。」
當兩人一路走,一路見證著樹倒猢猻散的真諦,並來到盛思懷休養的屋外時,唯一留下的僕婦丁娟正端著水往外走,一當望見府內竟還有人,不禁納悶問道,「你是……」
「你好,我是君玥歆。」心底著實感佩這名僕婦的忠心,因此君玥歆的嗓音那樣親和,「我想來看看他。」
「夫人?!」怎麼也沒想到君玥歆竟還在府里,並似有留下之意,丁娟驚喜得眼眶都紅了,連忙喚來丈夫辛季一起領她進屋。
隨在兩人身後,君玥歆走至內屋那張大紅檜木床前,靜靜望著平躺其上,如今已淪為木殭的男子,那張如同沉睡般的恬靜面容。
這便是盛思懷?
雖曾有一面之緣,但那時君玥歆根本無心留意他的樣貌,因此此刻望清他的模樣後,她真有些詫異了。
她詫異著他那明顯非純漢族血統的五官,更詫異著他面龐上多處細微舊傷疤透出的那股滄桑與堅韌。
這名明顯身上背有許多故事的男子,理當非尋常膚淺流俗之輩,無奈終究還是抵不住財富、名勢誘惑,走至這般境地。
在心底喟然中,當晚,君玥歆便暫住于房內以屏風隔出的一個小間里,而容姨則搬了個地榻守在外房廳。
但這夜,君玥歆睡得並不安穩。
「我會暗念經文助你尋得正確之路,你就順著路走,別再留戀,要不再晚,魂飛魄散就不好了。」在小榻上輾轉了近半個夜,君玥歆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之所以這麼說,全因有個來來回回在屏風間游走的詭影,擾得她根本睡不好。
鮮少有人知曉,君玥歆天生體質殊異,偶可感受到幽冥之詭,雖她曾問過風虎寺大師父是何原由,但大師父卻只回了句「天命」,然後教導了她一篇經文。
你看得到我?
正當君玥歆盤腿正坐,低眉斂目、雙手合十在心底默念經文時,那抹一直在屏風間游走的詭影,竟發出了聲音。
「你是?」听著那個有些耳熟的低沉醇厚嗓音,君玥歆忽地一愣,將目光投向聲音來源處。
那抹詭影,不知為何,在君玥歆望去時,突然開始緩緩變淡、彌散,但在徹底消失前,卻留下了三個字——
盛思懷。
到底怎麼回事?
起身站至盛思懷床畔,望著他依舊沉睡的臉,君玥歆真的疑惑了。
他人雖成了木殭,可魂魄卻在外游蕩,而她,竟還能看得到他、听得到他說話?
這樣的情況,當真是聞所未聞。
看樣子,若她想得到真相,只能等他下回再出現,或是待風虎寺外出雲游的大師父回來後再前去請教了。
不過,在此之前,她得先考慮且解決的問題是——
他究竟是只能听得到,抑或是也看得到?
若他只能听得到就罷了,若他連看都能看得著,她往後怎麼更衣、如廁、沐浴啊……
☆☆☆
果如君玥歆所料,當她留下的消息傳開後,那些氣急敗壞的商家,以及陸續運貨回元江的馬幫,開始在盛府門口排隊了。
由于在喜房內無人聞問的那幾日,君玥歆早盤算好了,因此馬幫運貨回來時,她便將一半的貨抵酬,剩下的貨拋售;待商家來時,她手中有錢便還錢,沒錢就打下欠條,答應一待盛府賣出後立即還錢。
在無人看好,更各個等著看笑話的景況下,君玥歆以雖有些保守、吃虧,但卻穩當的方式,再加上少數商家的體諒,終于勉強將裕泰保住了,然後將之暫交給商號里一名忠心的管事打理。
這個結果,君玥歆雖不滿意,但已足夠令元江人驚詫,畢竟在許多人印象中,君家長女只是個平凡又寡言的弱女子,從沒人想過她竟能一肩扛起這重擔,還做得如此差強人意。
而君玥歆欲售盛府大宅的消息,更是很快傳了出去,因盛府佔地廣闊、地段又好,覬覦者不在少數,只元江城的買家,看準她急欲月兌手,總以風水差、格局不正為由,極力壓低價格。
但讓眾人錯愕的是,盛府大宅不僅沒多久便月兌了手,據說還是以一個相當不錯的價格售出,畢竟元江城內想等便宜的人雖多,但城外卻不乏不在意風水、格局,僅想快些進城安家的外族巨商富賈。
在眾買家齊跺腳、扼腕的咒罵聲中,君玥歆早悄悄帶著容姨及辛季夫婦搬至城南一處小小三合院,靜靜開始新生活。
只君玥歆雖開始了新生活,但元江城卻依然不時傳出與她相關的各式流言蜚語——
「瞧瞧,才幾日工夫,盛家那個活寡婦就與一群低賤的馬腳子搞上了!」
「我看盛思懷搞不好早被她毒死丟深山里去了呢!」
「明明是個千金小姐,居然這麼不自愛,與她過世的娘親,以及她身為元江之花的妹妹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之所以會出現這些風言風語,全因君玥歆搬到這座三合院後,盛思懷曾經那些日日圍繞著他的「朋友」,雖全消失不見,可他過去的馬幫弟兄,卻反倒會悄悄前來探望他。
這些馬幫弟兄的情義,讓君玥歆可以私毫不在意元江人對自己的污蔑,更由他們口中,知曉了盛思懷自小雖生長在藏區,卻懂八族語言;也知曉了他雖沒上過學堂,但對山川、地理、天象、植被等知識,均深入透徹得令人咋舌。
此外,她還明了他腰後那道長疤,原來是他十六歲成為馬鍋頭後,第一回領馬幫走最危險的滇藏線時,為搶救跌落山下的貨物,只身垂降縱深三十丈的谷底時被山壁劃的,以及他曾何等霸氣地聯合其他馬幫,拒絕為那些拖欠薪款、商譽不佳的商家送貨,並屢屢義助其他馬幫,憑著自身果斷、勇猛與義氣個性,樹立他「元江第一馬鍋頭」的威望。
而當十八歲的他,意識到替人送貨,窮盡一生也只是為人做嫁裳時,他又是如何無顧他人訕笑,刻苦學習商法,然後由無到有,一手建立他裕泰商號雄據一方的霸業。
馬幫弟兄口中所說的,是君玥歆從不曾了解過的盛思懷,與她從不知曉的天與地,所以她听得那樣津津有味,因為那是一個她永遠不可能經歷的人生,永遠不可能體會的精采。
這年的元江,提早入了秋。
原還穿著薄衫的人們,才幾日,出門已紛紛搭上了外襖,盛思懷屋內更早早就點起了火盆。
雖手頭尚算寬裕,但對盛思懷的照護,君玥歆還是與其余人輪流親力親為,更日夜思索著究竟該如何才能夠開源,畢竟光只是節流,總有一天定會坐吃山空,況且滋補藥物長期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這日傍晚,容姨在臥室給盛思懷翻身,獨自一人在小院熬藥的君玥歆,見午後便出門采買的辛季夫婦遲遲沒有歸來,擔心之余,時不時便到門口張望,然後在第六回出去時,終于遠遠望見黑暗中出現的兩個踉蹌人影。
「娟姊,是路上出什麼事了嗎?」見狀,君玥歆連忙迎上前去關心問道。
「喲,這鬼宅里什麼時候住人了?」
「咦?居然是個丫頭呢!」
當耳中傳來兩聲明顯的醉言醉語時,君玥歆立即警覺回身便走,但卻已來不及了!
因為那兩名醉鬼見君玥歆只身一人,竟沖上前去又摟又抱,無論她如何喊叫、掙扎、反抗,就是一個勁地扯她衣裳。
「不許欺負我家小姐!」
听到君玥歆叫聲出門來的容姨,一見這情況,當下便拿起手邊木桶一頓亂打,但畢竟是女人家,沒一會兒便被揮開,跌至一旁,再起、再跌。
就在情況即將失控時,因修車而晚歸的辛季總算趕到,將兩名醉漢直接暴揍一頓打跑。
雖驚魂未定,但為不讓大伙兒擔心,這夜,君玥歆一直坐在廳里陪著他們談笑,直到夜深後,才回到自己房里沐浴。
但當獨自坐在氤氳著水氣的沐桶中時,她積隱許久的淚,還是抑制不住地一顆顆滴入水中。
雖因辛季適時歸來,她並未真正受到傷害,但光天化日下遭人撕衣、欺凌,若說不驚、不怕,絕對是虛言。
但她不能表現出來,特別是在她僅存的幾名家人面前展現出她的脆弱,因為是她自己選擇離開君、盛二府居于此處,更是她自己決定不依靠他人在元江獨立生存下去,並努力實現她與娘親的夢想,而她的家人們,相信、跟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