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郁蘭莘沒有留下任何只字片語便走了,但那夜,婁硯城與涂嬌四目相對默然無語後,最終,還是將她與劉芳帶至附近的府衙,遣人將她們送回江陵府,並請人傳達小鄭侯爺,此二人是由獵人莘姑娘尋得。
回京後的婁硯城,不僅特地打听了下小鄭侯爺府發生何事,更深入探查向來僅聞其名、而不知其實的「聖女宮」究竟是何類組織。
雖眾人皆諱莫如深,但他東拼西湊,終究還是得知了個大概,並在了解聖女宮布線有多久、野心又有多大的同時,也才驀然明了,涂嬌與劉芳極可能如郁蘭莘所言,確實是聖女宮之人,而自己,曾是她們的目標。
老實說,若非又一次見面,婁硯城幾乎都記不起涂嬌與劉芳的模樣了,畢竟已八年了。
猶然記得十八歲那年冬天,他回炎州祭拜爹娘及姊姊時,在附近山林間救了一名遭山賊搶劫的采藥商人,采藥商人得救後,感激涕零地非要邀請他至家中,他拗不過他的熱情邀請,便隨他去了山間一處宅院。
那宅院不大,住著采藥商人一家人,與他曾經的家相同,一對夫妻,兩名女兒,以及一個年幼的兒子,氣氛也如同他曾經的家一般,平凡、和樂且安詳。
他們待他極好,屋旁雞鴨的吵吵嚷嚷,屋內飯桌上的嬉嬉鬧鬧,令他恍若又回到幼時與家人在一起的時光,更在他們的盛情款待與慰留下,住過了一天又一天。
喬家大姊——劉芳很活潑,小弟很調皮,而小了他一歲的喬夢月——涂嬌則很文靜,但對他格外親切,雖每回一見他就躲,但總悄悄幫他洗衣、補裳、鋪床。
十五歲時,由知曉自己已無家可歸那日起,只是個少年的他,其實沒有半刻忘掉過自己曾經的家,更無數次想過,若當初自己沒有離開,就算一起回歸塵土,他們全家也依然會在一起,不會獨留自己一人孤孤單單于世間,如無根的浮萍般四處飄泊。
他真的好想念那個家,也好想有一個家,能讓他無論多晚回去都有人會為他留一盞燈,讓他既能安身立命,又給他足夠勇氣往前沖的家。
因此當一個多月後,和藹的喬父問他是否願將這里當成他的家,讓他們成為他的家人時,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頭,然後在隔日立即與涂嬌拜堂成親。
一切看起來都如他所願,但擁有了家與妻子後的他,卻沒有自己想像中的踏實與快樂,一方面他發現自己與涂嬌之間其實無話可談,二方面他倆著實床笫不合,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讓她放松、讓她歡愉。
此外,他更發現,這一家人的相處,雖表面看似和樂、融洽,但卻很少有人會談論回憶、往事,或是對未來的期望,甚至對他的期望。
就像一個虛幻的假象。
但既已成婚,就過吧。那時,他這樣告訴自己。
半年後的一日,喬父請他出門去江邊碼頭接一名客人至家中,他二話不說點了頭,然後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又在碼頭等了一天,雖沒有等到喬父口中之人,但在意外得知有人要暗算當時身為鳳翔巡撫的崔銑時,他自然不能任這名清廉正直又愛民如子的大人受歹人所傷,因此暗地守護了三天。
救下崔銑後,他像過往一樣沒有留名,並且急急趕回山中那棟宅院,但卻發現,那棟宅院竟在他離去後,遭大火焚燒,而里面,有五具燒得連本來面目都認不出的大小焦尸。
怎麼也無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見,更無法置信,不過短短幾天,他竟又再度失去了家。
無論是否命中注定,但他,似乎就是無法擁有一個完整的家,無法擁有家人……
那時的他,茫然坐在燒成焦炭的宅前一天一夜,絕望得連淚水都流不出,就算一群不知由何處冒出的捕快,緊緊縛住壓根兒不想反抗的他,將殺人滅尸的罪名安在他頭上時,也不曾開口說過半句話。
或許是他命不該絕,更或是上蒼賦予他的責任他還未完成,所以當他蓬頭垢面地被押解上路途中,適巧上山巡查的崔銑大人瞧見了他,覺得事有蹊蹺,上前詢問,並道出他當時鳳翔巡撫的身分,強力作為他不在場人證,將他由囚車上救了下來。
在問清事情原委後,崔銑大人立即調派人馬查核事實,請仵作詳細勘尸,更沒有放棄任何一處枝微末節,然後終于找出一名知情嫌疑人。
只可惜,此人在知曉身分暴露之時,竟立即飲毒自盡,讓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與所有人的努力,全部化為煙雲。
這樣的結果,崔銑比婁硯城更不滿意,所以他誓言續查下去,然後在被皇上調派至他處,不得不將此案交給當地官員時,和聲問他願不願意留在他身旁輔助他,一齊為天下生民盡份心力。
婁硯城二話不說便點了頭,因為若當初他的家人遇害時,也能有這樣一位願意了解、追查真相的人存在,他的家人不會孤單在屋里躺了兩個月,直至師父聞訊趕至後才將他們入斂,而他,也定早能手刃凶賊,提賊人首級至墳前為他們祭奠……
更或許,這本就是上蒼要賦予他的責任。
多年後的今天,來回咀嚼當夜郁蘭莘之語,並又一次打開那些被自己塵封的往事時,婁硯城毫不懷疑當初的自己確實是被算計了——
聖女宮看穿了他對家的渴望,為他量身訂作了一個他決計會淪陷的陷阱,但當年剛啟動這項計劃的聖女宮人,或因經驗不足,涂嬌又太過年幼,以至任務始終無法完成,才會放棄他這個目標,以死遁逃。
而當初押解他的那幫人,或許根本不是捕快,只是要將絕望的他押入山中滅口罷了……
可郁蘭莘,怎會比他這當事者都明了這些內幕?
不是獵人之時,她又究竟是何身分?
而那夜,她因何會慘白著那張讓人心痛又心憂的小臉冷漠離去?現在又在何方?為何再不像過去一般,出現在他視線所及之處了?
當心底浮現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同時,婁硯城眼前,也浮現出一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絕美小臉,讓他整個人都恍惚了。
這一生,除了家人外,從沒有人像她一般,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心心念念。
他更從來沒有想過,這世間竟會存在如她這般可人、貼心,並與自己性情如此相投的靈動女子,並還讓他遇了上。
在跟隨崔銑大人之前,雖蒙江湖謬贊一聲「游俠」,但其實他壓根兒不在意、甚至不明了這贊譽因何而來,畢竟他只是做了自己一些力所能及之事;跟隨崔銑大人之後,雖行事上較過去多了些繁文縟節,但他所做的事與過去並無太大差異。
他的生活,平凡也平淡,偶有閑暇,就動手做一些木工,畢竟爹爹以前是名木匠,他自小的志向,就是想成為一個同樣手藝精湛的木匠。
一直以為,這一生約莫就是這樣了,直至遇到了郁蘭莘。
初相遇那日,他便對她留下深刻印象,她的大方、開朗,以及彼此均身為名劍之主的身分,令鮮少與女子相處的他,與她對談時心情一點也不古怪別扭,更在她遭遇人生劫難時,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淡淡憐惜。
一直以為,兩人約莫也就僅此一回的不期而遇了,可她,竟默默出現在他身旁,悄悄照料著染病後一無所知的他,然後又靜靜離去。
雖他病中時,並不知曉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照料自己,但他卻可以由宅內的一切,感受到她那份細膩、貼心與溫柔。
她就像一陣清風,輕輕拂動了一下他平靜無波的心,但漣漪過後,又似什麼也沒留下。
只當她以花娘身分又一回出現在他眼前,並完全無顧他人目光,像只高傲的母獅強力維護著他時,他向來淡靜的心著實狠狠被觸動了,也才會又特意前去一回,更在與她欲罷不能地忘情聊了一宿,而她突說出「若能與天下女子都想望的你共度春宵,我立刻退休」之語時,摟住她的縴腰。
老實說,那一刻,他無法判斷她是玩笑還是真意,可他真不想她繼續從事那讓他會心底發緊的工作,所以,他願意賭一把。
知曉自己並非是個擅于床事之人,也不清楚她過去生命中的男子曾帶給她何種體驗,所以他只能用著過去多年來默默听習、細細領略,但卻從未真正使用過的方式,極盡所能地取悅著她。
但令他意外的是,她的反應竟與過去他寥寥可數的對象有著天壤之別,更在他未真正擁抱她時便歡愉了!
那一刻,他確實震驚又半信半疑,但她的神情及柔馥果軀的真實反應,卻又讓他明了,他真真切切取悅了她,並在取悅她的同時,也領略到男子能獲得的至大快意。
由那日後,她的一顰一笑,已深印在他的腦海中了。
之後他倆每回相遇,都絕非刻意為之,可只要看著向來望見他便眼眸彎彎、眼底唇角全是笑的那張小臉,听著他倆天南地北閑聊時她那清韻悠揚的嗓音,他心底一股熱火就會竄然而生,以至最後總情不自禁地一回又一回摟過她的腰,任她在自己身下徹底綻放、綺媚嬌啼。
他乏善可陳的生活,慢慢開始多了一份期待,他會期待著下一回,會在哪個奇特的地點遇見她,而他們,又會聊起哪些有意思的話題。
但這一切,卻在他又一回撞見涂嬌那夜,發生了改變。
雖向來不懂女人,但他還是看得出她因知曉自己曾成過婚而震驚了,也知她約莫是誤解了,誤解他明明是個有婦之夫,卻背叛妻子日日在外頭胡作非為,甚或是誤解他想包庇涂嬌與劉芳,才會那樣冷漠又決絕的離去。
但那刻,其實同感意外又無法置信的他,腦際著實一片凌亂,就算想解釋,也不知從何解釋起,而今,總算想明白了的他,卻又不知該向人在何方的她解釋。
為何這樣久以來,竟從不曾詢問過她的來處?
為何這樣久以來,他就是自然而然地覺著他們定會在某處相遇,所以壓根兒沒想過,萬一有一天,他們再遇不著時,他該如何尋她?
天涯這麼大啊!
究竟是什麼事給了他錯覺,竟讓他覺得,他倆每回的偶遇與相擁都是那樣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但應還能遇著吧?應還會相見吧?
就算真遇不著了,這一回,就換他去找她吧,只要她還願見他,他定能想出法子找著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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