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湯心髒狂跳呼吸急促,低垂的頭藏住了眼底滿滿熾烈的企圖與渴望。
白大人看著跪在自己面前微微顫抖的年輕主簿,面無表情道︰「失言之過,你自與貴府縣令領去,本官雖是欽差,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越俎代庖,治你的罪。」
「是,是,謝欽差大人。」元湯抹著汗,語氣更加謙卑,「學生……學生定會向縣令大人領罪,往後也當謹言慎行一日三省吾身,還望大人不吝有以教我……」
白大人微眯起丹鳳眼。
元湯一顆心直直往下沉去……難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
可欽差白大人卻是在想——
他娘的,最討厭這些酸不拉嘰的書生扯個沒完!
「還、還請大人明示。」元湯哆嗦。
「行了!」白大人終于開口,有一絲不耐地道︰「把百峻縣治下的黃籍、白籍和兵戶、僧尼戶、奴隸戶和雜戶等戶紙冊全拿出來,本官要看。」
元湯松了一大口氣,露出笑容來忙殷切道︰「喏,學生馬上就去取來,只是欽差大人和同行的護衛大人們,當真不先用過飯再——」
「不用!」白大人打斷了他的話。
這位白大人雖然鐵面無私、軟硬不吃,但倒是令元湯心下安穩了許多,也深感慶幸,欽差大人今日突擊驗查的是這些個戶紙冊,而不是其他。
否則,他別說夢想著將來的平步青雲、升官發財了,恐怕今天就得完蛋大吉。
然而欽差大人的到來,同時也狠狠給元湯敲了一記警鐘!
他暗自盤算著今晚也得漏夜趕著把「帳」做全了,否則萬一白大人查完了戶紙冊,又要看其他的縣衙商冊等等,該如何是好?
且日後對于過手的油水,也得學著細雨潤無聲……萬萬不可再像之前那樣刮得、貪得狠了。
「唉,都是阿爹和阿娘貪婪太過,我當初便說先等過個一年半載,待站穩了主簿之位後,往後要什麼沒有?」元湯忍不住暗暗遷怒抱怨,「偏偏阿爹阿娘先開了後門接了禮……既已接了張家的,若不接李家的,我居中也是為難,這才一下子都收不住了……」
——半盞茶過去,只見這位雷厲風行的欽差白大人自尋了縣衙一處清靜內堂,讓元湯和其他小吏把堆疊得老高的卷宗全送進去,叫兩名護衛在外頭守著,還嚴令外人不可入內打擾。
「誰都別來打擾本官。」
「喏,」元湯遲疑,「那如果秋大人回來……」
「一樣!」
「是,是,學生知道了。」元湯自己心里有鬼,送完了戶紙冊後便匆匆告退,火燒地去收拾自己的「尾巴」去了。
白大人懶得理那個看著翩翩文雅、秀氣靦的年輕主簿在玩什麼心眼,他這「欽差」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找人。
元歲和董老大夫一路結伴到了縣城,她還不放心地亦步亦趨跟進了回春堂內。
中藥材厚重又清蘊的香氣浸潤在這古色古香的藥堂內,盡管已經快入夜了,里頭看診的拿藥的患者依然不少。
不過董老大夫只遠遠瞧了一眼,就帶著元歲拐過彎兒繞進寬敞的三進大宅院里,老管家迎面而來,忙替他接過肩背的藥箱子。
「老爺您回來了,這一趟可順利?」老管家也只是隨口一問。
「撞見債主了。」誰知董老大夫吹胡子瞪眼楮,哼哼道。
「啊?」老管家一愣。
元歲笑嘻嘻地從董老大夫身後,圓圓小腦袋一探,「老人家好。」
老管家平時服侍自家醫術通神卻臭脾氣一堆的老爺,哪里見過這樣樸質靈動笑眼彎彎的小女郎,一下子心都快給笑化了——
「哎喲喲老爺您哪兒拐來這麼可人疼的女女圭女圭……」
董老大夫不爽地重重咳了一聲,「拐什麼拐?老夫說的債主就是她!」
老管家素來知道自家老爺平常不只脾氣臭,嘴也挺臭的,但今日對著個比他小上了幾十歲的討喜女女圭女圭,居然也不改嘴毒……
董老大夫察覺到老僕用——老爺您這也太喪心病狂了的控訴目光偷偷瞟他,不由心口一窒!
「你那是什麼眼神?這女娃兒可厲害著,你老爺我都不是她的對手。」董老大夫氣呼呼的,「能打能演能扮乖能撒嬌能威脅人,只怕連‘得勝班’的名角兒都要遜她一籌……行了行了,老爺我餓了,你快去多準備些夕食飯菜,我們吃飽了以後還要干正事呢!」
「老奴這就去。」老管家不忘慈藹和氣地望向元歲,「小女郎喜歡吃什麼?可有忌口的吃食?」
「她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董老大夫不忘亂插刀。
「老爺!」老管家義正詞嚴,「您都幾歲的人了,還跟個女女圭女圭為難?老太太走前可是吩咐過老奴,千萬看著您,別仗著自己醫術好就胡亂得罪人,哪天叫人路上蓋麻布袋揍一頓都是輕的……」
董老大夫老臉一紅,又見元歲在旁邊捂著嘴笑得像偷吃了油的小耗子,忍不住一個勁兒地轟老管家︰「去去去!弄你的飯菜去!」
等老管家心不甘情不願,磨磨蹭蹭地走了後,元歲也不好意思再竊笑,趕緊清了清喉嚨,「老大夫別生氣了,我知道您是好人。」
「別!」董老大夫手一攔,哼道︰「用這一招沒用,老夫只答應等你把藥方子和藥材取到手後,無償地為你們炮制驅蠱療傷,可沒打算送佛送上天的陪你出這趟遠門去。」
她一臉無辜,「老大夫您別擔心,我也沒有那個意思。」
「不要老夫陪你去,那你一路上跟得這麼緊,還跟到我家里來是怎麼回事?」董老大夫懷疑地瞅著她。
「我來露露臉,在您家里人面前掛個號兒,免得到時候您跑了,也沒人好給我們做個憑證啊!」
董老大夫听得嘴角直抽搐,「你這小腦袋瓜子是怎麼彎彎繞的?連這個都能想得出?老夫就長得這麼不可靠嗎?」
「會養出綿蠱那麼不可靠的東西,還收了那麼不可靠的孽徒,最後還讓兩個不可靠的東西雙雙出去害我玄子哥……」她小小聲嘟囔,「您老人家就沒可靠到哪里去。」
「……」董老大夫瞠目結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可惡!
而百峻縣這頭——
欽差白大人的到來宛如一顆巨石從天而降,把縣衙主簿元湯的腦袋給砸了個七葷八素。
他作賊心虛地趕忙躲進主簿房中,親手再謄抄起新的帳冊,把那些個見不得人的小帳給抹了。
元湯邊抹不忘邊慶幸自己甫上任幾個月,這些小帳還好動手腳,真有幾筆確實說不過去的,他「自掏腰包」補了便是。
但家里頭阿爹阿娘那里也得好好叮嚀一二,這些時日風聲緊,可別又給他扯後腿找麻煩了。
……直至夜深時分,元湯一一吹干了帳本上的墨跡,小心仔細地將之放回了縣衙公文卷宗箱匣內,親自上鎖,這才吩咐長隨出去備車。
他離開前還不忘故意經過那處清靜內堂,遠遠地看著窗欞內燈火通明,顯然欽差大人是打算徹夜徹查黃白籍桉牘了。
在抹平了小帳後,元湯也終于有心情地停下腳步,略略好奇地揣度起欽差大人的來意。
說起這百峻縣一離京師遠,二是四周高山聳立多有密林瘴氣,雖然縣里治下有上萬人丁口,可大部分村鎮都是散落在各山谷山坳之中。
一般來說,從山溝溝的村里到鎮上得走上大半天,打鎮上到城里路程更是遠上幾分,自縣城采官道直上京師,又得緊趕慢趕上兩個月車程不止,所以百峻縣真正是名副其實的——山高皇帝遠。
百峻縣最大的官兒就是七品的縣令大人了,比縣令大人更大的官兒,不只百姓沒見過,就連他這個被舉薦上任的主簿也未有此榮幸拜見。
元湯雖然年輕,被舉薦到主簿之位時日也淺,但他自幼讀書以來,在父母的殷殷寄望、耳提面命之下,對于「有朝一日當大官」的這份仕途名利之心,一天比一天燒炙得更狂熱。
此時此刻,他只要一想到內堂里頭有一名他可能這輩子都難再遇著的,位高權重、天子近臣的欽差白大人,就再忍不住心頭發熱,幾乎抓耳撓腮起來。
——自己究竟要不要再大著膽子,試圖攀上這根高枝兒?
雖說稍早前,他提出的宴請邀約被打了回票,可欽差大人終究是個男人,還是個大官兒,尋常東西或人肯定打動不了他,但也不表示欽差大人就沒有旁的「喜好」不是?
他自然是不能貿貿然就命人去喚百峻縣的頭牌花魁來,為欽差大人解解一路舟車勞乏什麼的……
且不說這討好的手段太過直接粗暴,太容易落人話柄,傳到外頭去也是有礙他日後的官聲,就說巡察地方卻擁娼狎妓的罪名,欽差大人必定也是不願領受的。
男人嘛,愛的不是權、錢就是美色,可恨他現在沒權也沒錢,能用來討好欽差大人的,想來想去還是唯有在這個上下工夫了。
元湯坐在馬車內,面上隱隱約約有著焦灼、思索、貪婪之色,將他原本的斯文俊秀書生氣質全破壞一空。
可惜啊可惜,自己怎麼就沒有生得貌美如花又尚未婚配的親姊妹,否則……等等!
他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