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元歲千拜托萬拜托,嘻皮笑臉又厚著臉皮子愣是把回春堂的杏林國手董老大夫「請」回了百谷村。
董老大夫從縣城坐馬車長路迢迢地晃到了百谷村,顛得一身老骨頭都快散了,在黃昏霞光中勉強爬下了馬車,又給自己塞了顆止暈平胃氣的銀丹草藥丸子。
下回說什麼都不上這個小女郎的當了……
董老大夫有些氣鼓鼓,瞪了在一旁殷勤陪笑的元歲一眼。
「董老大夫,這邊請這邊請。」元歲連扶帶拖地將老大夫往老屋里拖。
「小女郎,老夫這一回答應親自出診,可是看在你上次挖的那株上好田七的份上……」
「老大夫醫者仁心,往後阿歲再在山里挖到好東西,肯定第一個往回春堂送。」她會意地眨了眨眼楮——我懂我懂。
董老大夫一滯,卻又沒法嘴硬說「不稀罕!」……只得悻悻然地模了模灰白胡子,哼哼道︰「行吧!」
元阿爺和阿女乃聞聲好奇地迎出來,連小阿年也吸著手指頭,睜著忽閃忽閃可愛的大眼楮仰望著董老大夫。
元歲好生介紹了一番,不忘邊給董老大夫送上一大碗清甜的紅棗茶,還請董老大夫也順道幫阿爺阿女乃和小阿年號一號平安脈,該調養的該滋補的,一並兒都辦了。
董老大夫忽然有種自己被騙進了土匪山寨里的感覺……
不過來都來了,老人家雖然性子執拗,卻真正是個好大夫,喝完了紅棗茶後便一一幫元家老小把脈。
幸虧元家二老都是些尋常小病小痛,只要吃上幾帖調息舒氣補血的藥膳,給個治筋骨的泡腳方子,叮嚀著兩人別太過勞累,也就罷了。
至于小阿年……
「……有些吃撐了。」董老大夫看著小丫頭圓鼓鼓的小肚子,渾圓可愛的女乃腮,半晌後清了清喉嚨,然後從藥匣子里找出了一小瓶子物事,「給,山楂丸子吃兩顆。」
小阿年心虛地努力想縮一縮圓圓小肚子,可惜無果。
「那個……晌午時哥哥吃不下的一半粟米 和魚湯,是阿年幫忙了,哥哥還說阿年棒呢。」
元歲好氣又好笑,彎腰輕輕擰了擰妹妹的小胖腮,「往後可再不許這樣了,這還是吃撐了,萬一吃傷了脾胃可不好,要吃苦湯藥的,听見沒?」
「……踢毽惹。」小阿年慚愧地低頭,扭了扭小胖腰。
董老大夫隨即又半帶報復性地提 著元歲,「來,你也來號脈。」
這下心虛的人換成元歲了,她也悄悄吸氣縮肚子後,乖乖伸出手。
「……」董老大夫號完了脈以後,老臉表情有些奇怪。
她心瞬間提高高,「如何?」
「血氣暢旺,壯如牛犢。」
元歲松了口氣之余也不免有些小哀怨,「……老大夫,我好歹是個小女郎家家,這壯如牛犢……」
——說出去不大好听啊!
「咳。」董老大夫眼神飄呀飄,作左顧右盼,「那個,你說傷著腿腳的患者在何處?」
經過一陣雞飛狗跳後,董老大夫終于看見了那位所謂的「傷者」。
「嘶……」董老大夫狠狠倒抽了口氣,萬分震驚。
雖然,眼前這俊美憔悴蒼白瘦削的高大男子神情平靜,一身褪色舊年布衣,烏黑長發只簡單束于身後,可醫人無數、看慣生死的董老大夫卻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傳說中阿修羅乃非天之神,半神抑半鬼,或容貌丑陋或美貌絕倫,卻驍勇善戰有大神通威力,身懷殺煞二氣直沖雲霄……令眾生凜畏駭然。
這病弱的美郎君,不知怎地卻教董老大夫想起了「阿修羅」一詞。
董老大夫不自禁有些兩股顫顫,哆嗦了起來,「這、這位……」
「在下玄子。」他目光如倦極暫棲高崖之上的鷹隼,似垂非垂,似閉非閉,卻無人敢斗膽直視。
「呃,玄……玄郎君,但、但不知您是傷著哪兒了?」董老大夫客氣到近乎殷勤,手抖了半天卻始終沒敢冒犯,去掀他的衣袍褲管。
一旁關心的元歲疑惑地看著老大夫,然後望向他……
「玄子哥?」
只見玄子卻在感受到她迷惘的目光時,深邃眸子倏然抬起,專注而溫柔地對她淺淺一笑。
「阿歲,不妨事的。」他語帶寬慰之意,蒼白修長大手主動卷起了自己的褲管,露出了白慘慘瘦骨嶙峋的雙膝和小腿。
剎那間,元歲眼淚飆了出來!
「玄子哥!」她簡直不敢置信,顫抖著小手想踫觸,卻又唯恐踫疼了他,「你——你這幾日怎麼越發嚴重……怎麼腿腳會壞得這般厲害?怎麼會這樣?明明我一開始幫你敷藥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
此刻,這雙膝蓋和小腿……彷佛遭了無數水蛭密密麻麻、日日夜夜地吸食著他的血肉……
玄子哥一定很痛,很痛吧?
元歲心疼得眼淚撲簌簌直掉,哽咽得幾不能言。
她哭得讓玄子瞬間手足失措起來,想替她擦眼淚,卻又礙于有外人在跟前。
阿歲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他不能舉止失當,壞了她的名聲。
他蒼白如玉的手握緊了又張開,又艱難地緊緊攥握……
董老大夫看著玄子那慘不忍睹的膝蓋和腿腳,臉色大變。「——玄郎君是中了綿蠱?!」
玄子 然抬眼,眼神犀利如刀,「你知道綿蠱?」
一個小縣城藥堂的老大夫怎會識得這赤勒國師的獨門萬蠱之毒?
「當然知道,那是我養——」
瞬間玄子身形暴起,緊緊將元歲護于身後,手中不知何時已然夾著一柄冷光寒如薄冰的短刃……
對方一有異動,霎息之間必命喪刀下!
「綿蠱竟出自你手?」玄子目光冰冷危險。
身後的元歲扒著玄子的寬肩,硬是探出頭來,大受打擊之下又傷心又憤慨。
「……老大夫您居然就是那個害人的龜孫子?!」
「不是不是!」董老大夫嚇得都破音了,「那綿蠱雖然是我養的,但早年就被我那不肖徒兒偷走了!」
玄子一震,隨即厲聲質問。「……你徒兒是赤勒國師?你又是誰?潛伏在北燕究竟有何陰謀?」
董老大夫簡直委屈死了,冤枉死了。「老夫沒有哇……」
這不是早年運氣不好收錯了徒弟,好竹教出了歹筍嗎?
「老大夫您是大夫,大夫是救人的菩薩,怎麼能害人呢?」元歲渾圓澄淨的眸子灼灼然,小臉嚴肅又氣惱。
董老大夫欲哭無淚,可盡管舊事再戳心肺子再丟人,眼下局勢也不能不說個清楚,誰讓綿蠱的「苦主」就活生生在面前哪。
「就說了綿蠱雖是我的,可人不是我害的……」董老大夫唉聲嘆氣,自己拉著張矮凳就坐了下來……他老胳膊老腿兒都嚇虛了,只剩一張嘴還硬著。「我說小女郎你也別瞪老夫,你這小情郎一看就不是個簡單人物,我老人家又不是活膩了,敢去謀害他這樣的人?」
玄子冷厲神情倏地一僵,有一瞬少見的局促。
面對老大夫的「誤會」,元歲本該暗自竊喜,可她一想起玄子哥那慘遭綿蠱啃噬折磨的膝蓋和腿腳,望向董老大夫實難有好臉色,小臉繃得緊緊。
「您先說說那害人的蠱吧,若您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我們可是要報官的,哪怕您是縣城遠近馳名的神醫,害了人就是不對,王法昭昭,誰都別想逃!」
董老大夫一噎。
玄子低頭看著身側還不及自己肩頭高的嬌小女郎,深沉目光霎時溫柔了……心下一暖。
她猶如一頭憤怒的小老虎,盡管力氣再稚女敕弱小,依然會對著橫在面前的任何「威脅」狠狠亮出小爪牙!
——而此刻,她一心護著的是他。
董老大夫想反唇駁斥抗議,可在瞥見玄子澹澹瞥來的視線時,剎那又乖乖地偃旗息鼓,模著胡須哼哼兒道︰「老夫也沒想逃……況且,想逃也得逃得掉嘛!」
他絲毫不懷疑眼前的高大病弱美郎君即便瘸了一雙腿,還是能瞬間就取了自己一條狗……呃,是老命。
「老夫早年入黔州十萬大山采集藥草時,偶然得一對剔透如火晶的赤紅小蟲,見著珍奇稀罕,便將之帶回了北燕。」董老大夫嘆息,說起來語氣中充滿懷念,「老夫走遍大江南北,所見花鳥蟲木不知凡幾,卻從未見過此物。」
玄子心念微動,還是靜靜听著後續。
「這對赤紅小蟲說來也奇怪,不食花蜜露水蚊蠅,偏性喜吸血為生,老夫藥堂後院養了幾只試藥所用的兔子,通通被寄生了個遍,老夫初始發現時大驚失色,頭一個念頭便是砸爛了這樣古怪可怕的東西,可沒想到……」董老大夫一頓。
「沒想到什麼?」元歲心急追問。
董老大夫無奈地道︰「那日恰好有一個誤食斷腸草的病患被送到藥堂,眼見人都快沒氣了,那對赤紅小蟲卻從兔子身上飛了出來,一下子鑽進了病人肌膚血肉之內,吸走了病人體內大半的毒血……一番誤打誤撞之下,竟叫病人不至于毒發攻心,還能撐到老夫研擬出救命方子治好了他。」
元歲一時啞口無言,半晌後猶豫道︰「這——還能這樣用?」
「小女郎不知,這天地萬物相生相克,用得好了毒也是藥,用得不好藥也是毒。」董老大夫摩挲著胡須,終于找回了「神醫」的款兒,得意洋洋地道︰「老夫雖然不敢說是天下第一國手,可這生生不息、環環相扣的醫毒之道,還頗有幾分心得的。」
「嗯,您說得有道理,」元歲隨即鼓起腮幫子,氣呼呼的,「可您養的綿蠱還是害人了,你看我玄子哥都被害成這樣了!」
董老大夫被堵得老臉一紅,「這、這不是不小心的嗎……」
「那您也得負責呀!」
「……」董老大夫又蔫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