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後來那頭山豬果然賣出了好價錢,鎮上酒樓的貴客高興之下,還多賞了一匹帛……元歲雖然眼饞得很,可也沒忘記轉手把這匹光滑細密的帛送給了酒樓東家。
正所謂廣結善緣,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就連阿單也被她強塞了兩百文錢,還送了他一只肥肥的野兔回家加菜。
「阿歲妹子,這、這怎麼好意思呢?」阿單老實黝黑的臉紅了,有些靦地模模頭。
元歲仰頭對著他眯眯笑,「阿單哥,若不是你捎了好消息還借了我牛車,我也做不成這筆大買賣,這份謝禮你是萬萬得收的,光是這樣我還嫌禮送得太薄了呢!」
「不薄不薄,」阿單 搖頭,臉更紅了,「可你家里也不好過……」
「沒事兒,錢嘛,再掙就有了。」她豪邁地拍拍胸脯。
在酒樓大街轉角的角落處,坐在牛車上的玄子神情清冷,目光直直盯著杵在大門口相談甚歡的兩人。
結實的年輕人和俏麗嬌小的少女站在一起,看來格外的相襯……又礙眼。
他面無表情,冷峻清俊的臉龐隱隱發黑,擱在盤膝大腿上的修長大手微微攥了攥,強忍著扣下一枚盤扣彈射向那個笑得刺目的傻大個兒。
眼看晚霞漫天,昏鴉啞啞……
沒眼色的家伙,難道沒瞧見阿歲胳膊上還有傷?兀自糾纏著叨叨絮絮不絕,碎嘴如婆子,豈是男兒所為?
玄子指尖不耐煩地輕點起來,忍了忍,最終還是摳下一小方牛車上的碎木片兒,輕擊向那頭老黃牛的。
「哞!」老黃牛嚇得叫了起來。
這番動靜總算驚動了大門談的兩人,急慌慌地同時跑了過來,阿單忙安撫著自家一臉委屈的老黃牛,元歲則是二話不說撲上來擔憂焦急地一迭連聲問——
「玄子哥你沒事吧?腿要不要緊?大黃不是故意的,你沒受傷吧?」
他胸口那處怪異的郁結剎那間消散了大半,長長睫毛遮掩住了深邃鷹眸里的幽光,澹澹地道︰「無事。」
她松了口氣,隨即眼兒亮晶晶,笑咪咪地道︰「玄子哥對不住啊,讓你陪著久等了,待會我請你吃好吃的髓餅和三勒漿好不?」
髓餅是用骨髓油和蜜、麥子粉揉制,入爐里炕熟的餅子,入口肥美夠勁兒,能新鮮著吃,還能久貯久放。
三勒漿則是由摩勒、毗梨勒和訶梨勒這三種果子釀出的酒漿,微酸微甜微辣,開脾又暖胃,乃為時下最風行常見的漿飲。
元歲平常可舍不得花錢買這般奢侈的吃食,但是想到玄子哥拖著病體幫忙打山豬,還親自陪她來……雖然他自始至終沉默寡言得像尋常一樣,但蒼白透青的臉色看得她不由陣陣驚怕和心疼。
她忍不住就想把他養得健康白胖起來。
玄子搖了搖頭,正要說些什麼,一個語帶酸 的男聲已在一旁響起——
「既然到鎮上來了,這夕食便由我來請吧,阿歲妹子是女孩兒家家,哪里能由你付錢呢?」
玄子一雙鷹眸無情緒地望向阿單,後者沒來由地打了個大哆嗦,卻還是不認輸地昂起下巴,意有所指地問︰「大兄弟,你說我講得有沒有道理?」
「阿單哥你別——」元歲有些急了,拼命對他擠眉弄眼打手勢。
「嗯。」玄子神情平澹。
阿單不啻一拳打進棉花堆里,被堵了個喉頭發慌,可下一刻又嘿笑起來,「大兄弟你身無分文不要緊,阿歲妹子有我,絕對是餓不著的,我呀,可不像有些小白臉兒,白吃白喝得理直氣壯哩。」
元歲看著病美男般神態蕭索寥落——並沒有——的玄子,心里又著急又酸澀,生怕久病不癒的他會因阿單哥話里的諷刺意味,就此心生難過自厭之情,一瞬間也不由對阿單哥有一絲懊惱埋怨了起來。
「阿單哥你誤會了,今日這頭山豬是玄子哥打的。」她天生護短,立馬擋在玄子面前,一臉認真地對阿單道,「這山豬也是他讓給我的,他沒有身無分文,他是都給我了。」
阿單愣了一下,看著一本正經腮幫子鼓鼓的元歲,霎時「芳心」都要碎了。「阿歲妹子……」
她深吸了一口氣,誠懇地重重一鞠躬行禮,「阿單哥,謝謝你幫我這麼多,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玄子哥救我一命,還打山豬給我賣錢,我給他吃再多頓也是應該的,我樂意。阿單哥你酒樓里事兒多,我們今天就不叨擾你了,改日阿歲再請你吃酒啊,我們先走了。」
阿單傻愣愣地眨眨眼,再眨眨眼,內心淚流滿面做伸手狀……
好妹子,俺不是那個意思啊啊啊啊!
玄子默默地被她攙扶著下了牛車,默默地被她攙扶著「走」了。
只留阿單和老黃牛面面相覷,徒呼荷荷。
而另一頭,玄子低頭看著邊攙著他邊不時抬頭擔憂地偷瞄他的麥色小臉蛋,心頭不禁柔軟地塌陷了一角。
從不知道,被人護著的滋味竟是這般地好。可同時,他也不免涌現了一絲絲難言的羞愧……
他方才行止,不啻小兒。
「玄子哥,真對不住,剛剛……」
「玄,行事不矩,尚希恕之……」
他倆同時開口,一對上又各自愣怔了一下。
「咳。」他別過頭,耳朵微微可疑的發紅。
「誰不舉?」元歲眨巴著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疑惑的問,「什麼樹枝?玄子哥你要樹枝?要樹枝干嘛?」
玄子一噎。
……他什麼都不想說了。
過後,他倆還是很「奢侈」的去吃了鎮上那家最地道,用料最好的髓餅,喝了三勒漿。
不過臨走前玄子又另外點了髓餅和一壺三勒漿要帶回去給元阿爺阿女乃和小阿年,正當元歲低頭要掏錢的當兒,他已探手入懷,模出一片燦燦然的金葉子拋給了食肆的店家。
「不用找了。」
敗敗敗……家子兒啊啊啊!
元歲眼楮瞪圓,險些當場厥過去,眨眼間餓虎撲羊般飛撲過去,一把從又驚又喜,樂得合不攏嘴的店家手中把金葉子搶回來,迅速地改塞過去兩百文錢!
「不、用、找、了。」她從齒縫中擠出笑道。
嗚,好心痛啊……
一枚髓餅五文,一碗三勒漿八文,他倆吃了五枚髓餅(她吃三枚半),喝了兩碗三勒漿是四十一文錢,再加上二十枚要打包回去給阿爺阿女乃和阿年的髓餅一百文錢,一壺三勒漿三十文錢,共計是一百七十一文。
一句「不用找了」,就得活生生白白給出二十九文錢……
但盡管內心在滴血,也好過他的「一擲萬金」吧?
元歲不管店家瞬間黑了的苦臉,拉著玄子,拎著髓餅、三勒漿就往外走。
她氣得小臉鼓脹脹,一路搭回村的牛車時甚至不跟他說話,玄子低頭看著她,眸底浮起一絲好笑和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柔。
最後進了村,她盡管還是滿肚子不高興,但依然細心攙扶著他,只不過自欺欺人地頭一直扭向旁處,就是不肯對上他的視線。
夜幕低垂,月上樹梢,村子安靜得只聞偶爾一兩聲的犬吠蛙鳴,晚風中隱約送來陣陣榖香和青草花香……
「阿歲。」他低沉的嗓音如最醇厚動人的老酒,令人驀然心都酥了。
「干嘛?」她小臉在夜色遮掩下,不爭氣的悄悄紅了,偏還嘴硬,哼了哼。
「我有錢。」他很認真。
元歲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可從沒見過清冷孤傲澹然的他,說出這麼俗氣卻可愛的話來,心不自禁軟了下來,怒氣也不知何時 失得涓滴不剩。
「你身子不好,有錢也得留著治病,怎麼能隨隨便便就這樣糟蹋使將出去呢?」她努力繃著小臉兒,語氣里卻滿是管不住的擔憂與關切,「跟誰賭氣都可以,就是不能拿身體和銀錢開玩笑。」
「我不是……」
她圓滾滾亮燦燦眼兒一瞪而來。
「……」他的解釋下意識吞回了肚里,「知道了。」
她聞言眉開眼笑起來,十分大度地拍了拍他的寬肩,「玄子哥,這樣就對了,凡是瞧不起一文錢的人,有朝一日是要因為少了一文錢而流眼淚的啊!」
他無言以對。
……倒也不至于。
見他眉眼間似有不信之色,元歲忍不住苦口婆心諄諄教誨,「是真的,阿年小時候看上了貨郎賣的五彩波浪鼓,可好看可好看了,但一支波浪鼓就要四文錢,那時家里找翻天了就只有三文……最後貨郎挑著擔子走了,阿年整整哭了一天,就是因為少了一文錢哪!」
玄子凝視著她,听得心下透著絲絲酸楚不忍。「那名貨郎未免也太過小氣心狠,不過區區一文錢——」
她嘆了口氣,小臉一本正經道︰「玄子哥,貨郎也要養家活口,這一文錢對他也很是重要呢,若他走街串巷做買賣時,每個客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要他免了這一文錢兩文錢的,他恐怕掙不了幾個錢還要賠本,他一家老小也得跟著挨餓不是?」
他微微一震。
多年來身為北燕暗衛之首,是大君手中最鋒利的刀劍,最倚重的心月復,抑是文武百官最敬畏的存在之一,他居于廟堂之上,心念家國大義太久,已經忘了最底層庶民百姓們那單純只為能吃穿餬口的生活。
他心頭掠過了一抹難得的羞愧赧然……
是,他也已然忘了自己在被大君撿回京培植之前,過得甚至比尋常百姓還慘烈潦倒不堪。
「是我錯了。」他低聲道。
元歲看他這樣,反倒莫名心疼起來,趕忙寬解道︰「玄子哥別這麼說,這也沒什麼錯不錯的,我見玄子哥你定然出身不凡,自然是和我們這些小民們是不一樣的……」
「也沒什麼不同。」他撫模著自己被綿蠱腐蝕吞噬得虛軟無力的腿腳,眸底一黯,又復深沉冷靜道︰「阿歲,多謝你。」
「謝我?」她疑惑,「謝我什麼?」
他搖了搖頭,只是忽然道︰「明日,我們到鎮上幫阿年買支最好看的波浪鼓。」
她難掩感動地望著他,「玄子哥你人真好……你真的不考慮入贅嗎?阿年有你這樣的大嫂實在太幸運了。」
大……
玄子臉一黑,哼地別過頭去,接下來再也不搭理她。
元歲偷偷吐了吐舌……唉唷,又套話失敗了。
當天晚上,玄子在屋中死死咬住了一截布巾,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地用繡花針在膝蓋骨內側端上的血海穴,還有小腿外側,朏骨下方的陽陵泉穴……直到一點一點黑色血液流出,足足有一酒盞。
那嚙骨蝕心之痛才漸漸平息了些許,取而代之的卻是沉沉的綿軟月兌力感。
他垂首看著原本修長有力的腿腳變得消瘦干癟,眸色晦暗面無表情。
這樣風燭殘年的廢人之身,或許原就不該回京城,回到大君主上的身邊,給主上和暗衛營丟盡臉面。
北燕暗衛由大君一力栽培而出,睥睨傲視天下,無人不聞風喪膽,他忝為暗衛之首,應該死在戰場上任務上,就是萬萬不該苟延殘喘地存活在世人面前。
他不能讓自己,成為大君和北燕暗衛的恥辱。
……那,便就此埋骨此山野鄉間也罷。
他閉上了雙眼。
玄子靜靜躺在鋪了褥子的炕上,粗豪簡陋卻被打掃得干干淨淨的房間內,那扇半開透氣的窗欞上還倒掛著一束點燃的干艾草,焚燒的草木氣息不只驅蚊之用,此時此刻,卻也奇異地撫平了他內心狂躁蒼涼的冰冷。
那束干艾草是元歲晚間跑過來綁上的,還不忘叮嚀再三——
「玄子哥千萬別嫌這艾草嗆人,這雖然入秋了,可山里蚊子猖狂起可厲害著呢,咱們入冬前要儲糧,蚊子也要養膘不是?」
雖然,玄子畢生從未听說過蚊子也能養膘這一說。
但是面對元歲清秀可愛臉上的正經之色,還有她澄澈眼底滿滿沒說出來的關心,他還是點了點頭。
而邁著小短腿隨後 進來的小阿年,則是偷偷在他枕頭下塞了顆松子糖——那是矮墩墩的小團子攢下的「老本」——臨睡前還不忘趴在他耳邊說了聲「哥哥打山居好膩害,阿年給哥哥粗糖」。
饒是玄子內斂冷悍,在這一剎那還是不由得軟了心腸。
「好。」他抬手模了模小阿年頭上依然歪七扭八炸毛的松垮團髻,「謝謝阿年。」
「阿年喜翻哥哥。」小阿年看著冷漠卻英俊的病美男哥哥,忍不住色心(?)大起,大著膽子湊到他頰邊重重啾了一口,然後一雙肉窩窩的小短手害羞地捧著胖胖小臉,「啊!阿年揍飯事了!」
……是「做壞事」。
玄子半邊臉頰上沾著小胖墩留下的口水,好半天回不過神來,等小胖墩被自家阿姊給強押回去困覺覺後,他才遲疑地,有一絲不舍地用布巾擦去。
可小胖墩阿年方才留下的「啾啾」,卻和元歲綁上燃起的艾草香氣一樣,一寸寸地暖進了他心坎底。
縱然終在此處埋骨,他……亦能甘心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