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入夜的豐莊點起盞盞燈籠,燃起點點燭光,東家、小管事與伙計們,這一大莊子可住著不少戶人家。
來回穿梭的秋風中夾帶人間煙火,有爐火燒木頭的氣味,有各色的飯菜香,亦有烤著肉的炭火味兒,還有開罐酒香與烹茶溢出的絕頂清香。
在虎霄眼中,此時已日落而息的豐莊猶是生氣勃勃,即便立在遠遠高處俯視整座莊子,側耳去听,依然能捕捉到那無數聲響,有犬吠雞鳴、孩子嬉鬧,有大人吆喝著吃酒喝茶,有婦人們的家長里短,這等等又等等的聲響,在歲月寧祥中交織出一片獨有的歡鬧。
「這座莊子不簡單,居高臨下方能窺見格局之巧妙。」藍冰立在虎霄斜後方一步之距,同在夜中俯瞰一切,嗓聲持平道︰「環繞著莊宅築出完整水道,方便日常用水外更可防祝融之災,四邊角隅設有高聳碉樓,登樓可觀稼、可遠眺,若遭遇匪患亦可即時知會眾人備戰或退回安全所在——」
「待退回主要入口的那道石砌高牆後,牆上築有馬道和牆跺,可布署箭台與小型投石器,高牆下方亦留有水孔,可防火攻,這一座大莊子即使建在沃野平原之上,毫無地勢之利,確也是絕對的易守難攻。」
聞言,虎霄淌著金輝的虎目徐徐眨動,長須輕晃但未見啟唇,輕沉嗓聲已然流泄,「在那高牆圈圍的範圍內還築有八座糧倉,所屯之糧食種類眾多亦豐饒無比,實不負『豐莊』此名,哪日真遭上匪患,眾人退回莊子內以守代攻,存糧節制配給,也能守上兩、三年不怕斷炊。」
他這位大伙兒口中的「大虎兄弟」被帶回豐莊不到一日,一雙火眼金楮已都里里外外探了個透,卻是看得越通透越感驚訝。
這座田莊儼然是座進可攻、退可守的小城堡,宛若位在邊陲的屯堡,平時屯田操練,戰時人人皆能御敵,但豐莊的屯糧和水道又比邊陲任何一座屯堡更要豐饒完整,似乎就算被完全孤立,亦可成為亂世中的小小桃花源。
「是說山君在感嘆之余,可否容小的先厘清一下如今情勢啊?」哀然問話的是十指正揪著自個兒一頭紅發的紅少。「山君一再被迫出關,如今還要被以身相許,逃都沒法子逃,畢竟那位白家大小姐一召喚,就能把您召回,您都不覺事態嚴重嗎?」
虎霄第二回的閉關被破,據說破得無聲無息,紅少和藍冰尋來時,他已隨著白荼蘼回到豐莊,如此想來,第一次被破出關鬧出山震雪崩的大動靜,頗有牛刀小試、打個招呼的意味,接下來根本就不管不顧了。
如此亦說明,白家大小姐與他之間的這個結契不僅牢不可破,更有天公地母為後盾。
虎霄當然知曉事態嚴重,但凡渡劫,又哪里肯讓人輕松過關?
「既來之,則安之,且順其自然。」他雙臂抱胸,看都沒看身側的紅少一眼,倒是後者如當事者一般,急得都快跳加官。
「山君,且听好了,是以、身、相、許,人類女子最最重視的就是貞節名聲,白家小姐當眾宣布要把自個兒許給您,而小的明查暗訪過了,她白荼蘼守的就是豐莊白家那口灶,實得擔起傳宗接代的活兒,您、您成了她夫婿,是需要身體力行努力『播種』的,『播種』您懂嗎?就是……啊嗚!」小腿無端端挨了一記。「藍冰你踹我做什麼?」
「你好吵。」大灰狼妖語氣徐淡,正因徐淡更顯不屑。
「……我吵?我容易嗎我?嫌我吵?你、你模模自個兒良心,我待你如何?又哪里對不住你?」紅狐狸精怒氣與悲情同步飆升,一點就爆。
「要騷要浪,也離遠一點再發作。」藍冰神情更冷。
「我、我發騷發浪?你怎不說說自個兒?」惱到頭頂快冒煙的紅少驟然出手。「本少爺跟你拼了!」
兩只小的在身後迅速交手,你來我往斗得好不熱鬧,于是誰都沒有察覺到虎霄的異狀。
留在白荼蘼身邊對眼下的他來說確實是最好的選擇,留下來,有助于他靈力修煉與元神內丹的修補,雖說天地結契本身是個劫,他也能從中覓得好處,而或許在某時某日他便能參悟出解契之法。
只是白大小姐行事完全不按牌理出牌,他要她想個說詞,她根本……胡鬧!
可是他最後仍一臉怔然被帶回來,真正踏進豐莊白家後,又覺得她沒在跟誰胡鬧,她是認真的。
一聲虎吼短促且不甚響亮,如喉中滾出一聲輕咳,卻足以讓纏斗正酣的公狐狸精和母灰狼妖立時罷手停戰。
虎霄猶雙臂盤胸,側首瞥了眼兩只氣喘吁吁的屬下道︰「我這兒的事自會看著辦,至于霧隱連峰則需再托付給你倆一段時候。」一頓。「之前那頭地靈黑虎的來歷雖未出什麼蛛絲馬跡,但確實有幾分蹊蹺,你倆還得多留神,一有異狀隨時來報。」
「謹遵山君之令。」紅少與藍冰斂目抱拳,異口同聲。
當兩只小的再抬眼去看,夜風蕭颯處已無山君蹤影。
虎霄一個移形換位,瞬息間回到一間偌大的密室中。
此座密室建在白家大小姐的香閨內,隱密處設有通風孔能保持氣流暢通,室中有長榻、長案和靠椅,備著蒲團、迎枕和清水,四邊角落各擺著碩大夜明珠,珠光清勻薄亮,令這室內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當然,對他而言這些皆非所需,此刻的他僅需要一處得以避開眾人耳目的所在,靜下心修煉。
無奈心有旁驚,密室與女子香閨僅一牆加一座書架之隔,此際虎霄用不著丁點靈通,虎耳一豎便能听清楚房里的一主二婢正說些什麼——
「小姐,瑛姑娘那兒隻香剛剛又去探看了一回,房中事物一應俱全,還有明柚姊姊和張嬤嬤照看著,瑛姑娘心緒明顯緩和許多,晚膳也進了些,待會兒再喝上一碗大夫開的安神湯,想來情況會漸漸好轉。」小婢子聲嗓脆甜。
另一名小婢不滿哼聲。「小姐,那西川李家也太糊涂,都一家子什麼人啊?說是半年間故去三位長輩,就要拿自家庶出的女兒獻祭,陸教頭後來可都打听清楚了,那三位故去的李家長輩一個賽一個年長,年歲最輕的那位也都六十有九,其中兩個本就久病纏身,另一位是喝酒喝到酩酊大醉,自個兒跌進池塘死掉的,能怪誰?瑛姑娘也太可憐了。」
「小姐,瑛姑娘如今隨咱們走,李家會不會上門討人?畢竟咱們破壞了他們的祭台,把所謂的『祭品』也搶走,他們肯罷休?」
「嘿嘿、嘿嘿嘿——」白大小姐突然發出陰惻惻的笑聲。「李家敢上門來討打,那咱們就敢圍上去打得對方的爹娘都認不出,即便要鬧上官府本小姐也奉陪到底。他們想罷休,還得問我白荼蘼願不願意。」
「就是就是!還有那個什麼青山派的臭道士,裝神弄鬼的,看著就討厭,他害小姐和瑛姑娘險些遭火舌吞噬,又害您跌進西川落難整整一夜,非得連他一塊兒算帳不可!」
「小姐,哪天要尋青山派討公道,咱跟橙蜜就當小姐的左右護法,一塊兒打上去。」
白荼蘼又笑出聲來,這會兒笑音琳瑯好听,甚是愉悅。「好!」
主僕三人既豪氣又嬌氣地笑作一團。
一會兒笑聲稍歇,小婢子低聲問︰「小姐,是說……您真要把自個兒嫁掉了呀?」
密室中,在長榻上盤腿而坐的虎霄徐徐張開虎目,心口微蕩,氣息略急,靜候那位大小姐的答覆。
白荼蘼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都說要以身相許,還把人也帶回來了,自然是真的。」
「小姐小姐,您說姑爺的大名叫『大虎』,那姑爺他貴姓呢?」
「對耶,姑爺到底姓什麼?咱們豐莊白家是要跟哪戶人家結親?」
虎霄內心一頓,密室外的白荼蘼也頓了頓,沉吟幾息後才呵呵笑答——
「傻隻香、傻橙蜜,你們家姑爺當然姓『白』,跟小姐我同個姓氏啊!」
「白……呃?這……」
「小姐啊,那、那您這根本不是出嫁,明明是要招婿上門。」
「嗯,好吧,要這麼說也成,總之本小姐要成親了,出嫁跟招婿在我瞧來都是一樣的。」白荼蘼認得頗快。
兩婢子最听主子的話也最服氣自家小姐,一下子被說服,總之小姐說一樣那就是一樣,不會有錯,即便有錯那也是他人的認知有錯。
「小姐,老太太若得知您要成親的消息,定會偕同老太爺趕回來的,到時候一家子又可團聚在一起,真好。」
白荼蘼聞言又笑,銀鈴般的笑聲清脆清亮,足可穿透整座書架與牆面,將滿腔雀躍且恣意的歡快傳進密室中,可惜的是,听著她歡笑的山君大王無法感同身受,卻是額角、眼角加嘴角頻頻抽搐。
他名叫「犬虎」也就算了,為何姓「白」?
「白大虎」到底是個什麼鬼?
白荼蘼從高台墜進西川河時,除虎霄與自身安危外,心中最掛念的便數閨中密友李維瑛。
慶幸的是她豐莊白家不管是婢子抑或是護衛,即便她這個主子被水沖走,也還堅持著把受難的李家姑娘從高台上救下,強勢帶走。
李維瑛今晚的那一碗安神湯是白荼蘼親自端過去的。
遭受骨血至親如此對待,簡直是被整個宗族背棄了,所受的打擊絕非一朝一夕便可恢復,白荼蘼僅能從旁寬慰,盡可能讓好友能平心靜氣安頓下來。
返回自個兒香閨時已然夜深,白荼蘼遣走隻香和橙蜜,提著一只精致細編竹籃,她推開博古架再滑開一道壁牆,一個輕巧閃身溜進密室里。
大寶口中的「虎頭叔叔」、她口中的「大虎哥哥」,入夜的此際正以虎首人身之姿盤腿坐在長榻上練功,黑黃軟毛相間的長尾巴從衣襪底下露出,溫馴地擱在榻面上。
「喵嗚……」
「咕嚕嚕……」
兩聲貓叫伴隨著鈴鐺聲響,白荼蘼垂眸去瞧,黑貓和白貓趁著壁牆未及關上之際溜將進來,跟在她腳邊蹭著。
「噓!你們倆小點聲……淘氣。」她壓低嗓音,揚眉卻見虎霄已張開雙目,遂靦腆一笑,筆直朝他走近。
「你一入夜便避進密室內,都兩個時辰了,我進來探探,順道給你送壺剛煮好的安神茶。」她想了想又道︰「也許以你的道行已無須飲水止渴、進食果月復,但這茶挺香挺好喝,你嘗嘗嗎?」
虎霄將盤坐的雙腿放下榻,改成端坐姿態,頷首回應時嘴上虎須以及雙頰和下顎的長毛輕飄飄,那皮毛光看都覺得軟乎乎。
白荼蘼咧嘴一笑,打開竹籃從里邊取出一壺茶還有一只寬口碗,徐徐倒了碗茶遞給他。
「我想你此時模樣,用碗喝茶會方便許多。」
茶杯對他大大虎口而言實在小得可憐。
虎霄沒有答話,接過大碗注視著茶湯,那份澄澈似也倒映在那雙虎目中。
他先深深嗅了一番茶香,這才出聲道︰「闢谷已久,實已不需食人間煙火,可我想嘗嘗這滋味。」
安神茶剛煮好不久,秋意甚濃的夜中從灶房那兒送過來也有一小段路,加上他方才端在手中嗅過又嗅,前後花去不少時候,熱燙燙的茶湯已能順順入口。
白荼蘼見他雙手端著寬口碗湊到嘴邊,以為他大嘴一張、仰首就能豪飲一碗,豈料接下來的景象令她瞬間傻眼。
她見他伸出舌尖往碗里一探,到底有沒有舌忝到茶湯實在不知,只見他舌尖一縮,雙肩也跟著瑟縮了縮,接著寬嘴微蹶輕輕吹氣,試圖將茶湯吹涼……老天,就跟她養的兩只貓兒一模一樣,舌頭怕燙怕得緊啊!果然是大貓小貓一家親。
一里工白的兩只貓像在回應她的想法,此時相繼來了個輕松縱跳躍上長榻,竟毫無忌諱、毫不矜持地湊在虎霄身邊胡蹭亂蹭,最後乾脆挨著那根老虎尾巴趴臥下來,乖得不得了。
白荼蘼驀地噗哧一笑,既然笑出便再難忍住,接著她又瞥見虎霄一臉迷惑,明明頂著讓人毛骨悚然的獸首卻是又憨又萌的神態,更讓她笑得前俯後仰,眸底泛水氣。
「因何而笑?」大虎眯目,額上的黑毛紋微扭。
「因為大虎哥哥好生可愛。」她往榻沿上大方落坐,答得老實。
白大小姐的答覆令人始料未及,虎霄氣息略頓,驀然臉熱,但一頭橘底黑紋的軟毛有效掩蓋了滿臉泛紅。
他整個人定住不動,明擺著不懂她發笑的點為何,像也在等她說明似的。
白荼蘼于是大發善心道︰「我家的小黑小白一向怕生,想當初養著它們倆時,著實費了不少功夫和耐性,也試做了林林總總合它倆口味的食物,一點點一滴滴地示好,終讓兩只貓兒肯卸下防備來親近撒嬌……」
她嘆了口氣,「你倒好,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貓兒收攏于麾下,本以為你肯窩下來,小黑小白還得鬧騰幾回,要不就是躲起來不現身,豈知你沒想搭理它倆,兩只小的卻巴巴直蹭過來,瞧著真讓人羨慕加嫉妒。」
提到黑貓和白貓,虎霄眼角不禁暗暗一抽。
兩只貓,黑貓被取名「黑無常」,白貓叫「白無常」,「小黑」、「小白」是「黑白無常貓」的小名,白大小姐為寵物們取名的古怪趣味他算是領教了,慶幸此等趣味沒用在幫婢子取名之事上頭。
被帶回來不過一日,她身邊的僕婢他大致模清,妙的是,包括府中大小管事以及擔任護衛之職的那些人,這當中竟無一人對她「以身相許來報恩」一事提出任何異議,對他的身分也沒多質疑。
「我本以為你要我窩下來,還直接窩進你閨房里,豐莊白家定有長輩會出面阻攔,要跟你鬧騰,要不就是轉身對付我,給我一筆錢財勸我走,又或者下狠手轟人,結果……」
「結果?」白荼蘼挑眉。
茶湯終于沒那麼燙舌了,虎霄咕嚕嚕往嘴里灌,碗見底,他吁出一口氣道︰「結果根本沒誰管得了你。」
他這話又把白荼蘼逗到大笑,當真笑出淚來。
費了番勁兒才控制住不斷涌出的笑意,見他流金般的雙目沉靜望來,她心中微悸,緩下來輕聲道︰「還是有管得了我的長輩啊,我有姥姥和姥爺呢。兩位長輩住在離這兒約兩日路程的溫泉別業,那里天然涌出的溫泉能治我家姥爺腰腿上的老毛病,對姥姥的咳疾亦有緩解之效。」
虎霄無語,像不擅長與人閑聊,但眼神是那樣專注,認真傾听。
白荼蘼接著道︰「還有啊,我姥姥生得可美了,當年一手建立起豐莊白家,城里城外好多大戶人家都想娶她過門,可後來姥姥與姥爺看對眼,我家姥爺年輕時便有些功名,最後卻願意上門為婿……姥姥和姥爺的感情一直很要好的,可惜子嗣不豐,僅我阿娘這麼一個獨生女,我娘親身子骨不好,一直嬌養著,娘二十歲那年,姥姥姥爺亦為她招婿。」
听到此,虎霄表情終于有些變化,虎目微瞠,兩只毛耳朵跟著抖動了兩下,顯然略感意外。
白荼蘼牽唇,深吸了口氣繼續說下去,「我爹本是與豐莊白家有生意上往來的走商客,與我阿娘算是一見鐘情,他倆成親後我爹便窩下來,幫忙姥姥和姥爺打理豐莊白家和十里八鄉這兒的諸多事務。隔年,阿娘有了身孕,懷胎十月誕下我,生產的過程堪稱艱辛,失血甚多的身子大受虧損,後來在我三歲那年的隆冬,阿娘染上風寒……那一次,她沒能撐過來。」
時間的長河中,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對于虎霄這種活過千年的大妖而言不太具意義,但眼前女子在娓娓道來時,他會被她敘述的語調和臉上細微變化的表情所吸引,進而想探究此人。
「你娘親故去,那你爹親呢?令尊如今在何處?」他忽地提問,額上類似「王」字的黑紋皺起。「他該不會也……」
「沒有沒有!」白荼蘼知道他要說什麼,連忙揮手否認,邊笑了。「我阿爹活得好好的,如今還領著一支商隊走南闖北呢。我娘走時,我阿爹才二十五、六,雖是上門女婿,姥姥和姥爺可沒要他為我娘『守寡』一輩子——
「以往爹肯窩下來,那是為了我阿娘,說坦白了,他最喜歡的仍是四處闖蕩、趕車走商的生活,後來他去過上他要的那種活法,幾年後身邊也有了新婦,還給我添了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阿爹挺常給我捎東西回來,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每次都要讓人拉回來一車子,滿滿當當。」
虎霄微微頷首,額頭上的紋路松開了些。「所以你是由姥姥和姥爺帶大。」
白荼蘼也跟著頷首。「所以姥姥、姥爺還能管管我。」
虎目一眯,嗓聲沉定問︰「若兩位長輩阻你以身相許,你當如何?」
白荼蘼咧嘴笑,小虎牙可愛到似帶挑釁意味,「都說了這麼多,大虎哥哥還沒听明白嗎?咱們豐莊白家的小姐招婿那可算是世代傳承了,姥姥和姥爺、我家阿爹阿娘,再來當然由我接班。欸,我今年都二十有二了,老人家看不下去都想押著我成親,自我及笄到如今,我阿爹已從南方絲綢大鎮前後送來七套新人喜服,只要是看上的新料、新款兒,他立時入手,你說夸張不夸張?」
結果額頭上的「王」字虎紋又微乎其微皺起,黑色鼻頭也皺了皺,虎霄喉中發癢,差點滾出「咕嚕嚕」的獸類吐氣聲。
說了太多話,口渴了,她自行倒了半碗已然降溫的安神茶,學他一口氣灌完。
「呼……」舒服!
白荼蘼一把抹掉下巴上的濕意,抿唇又笑,「如今大虎哥哥撞到我手里,是我嚷著要以身相許,你還覺得吾家長輩會攔著我不讓成親嗎?」她一頓。「好吧,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姥姥、姥爺真不同意,大不了我將內情如實稟報,他們若知你真實身分,知道是你一次又一次相救于我,定會替你保守秘密,讓你留在我身邊養傷修煉。當然啦,你的底細越少人知曉越好,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會輕易透露的,你信我。」
虎霄腦中一凜,這才抓回重點。
他之所以想著要窩下來,主要是為了尋找方法解開雙方的結契,亦要藉著她好好修補內丹元神,她說的什麼「為報恩以身相許」僅是幌子罷了,他竟然為她的「以身相許」感到苦惱,還糾結著人家長輩答不答應,著實沒必要。
想來,他思緒是不小心被她帶偏,即便兩人成親亦是假象,他只管做該做之事,只望一切能盡快導正,讓彼此各歸各位、各得其所。
厘清狀況後,虎霄放下手中的寬口碗,雙掌分別擱在壯實有力的大腿上,虎背勁腰坐姿端挺,鄭重地望著那張愛笑的小臉。
他輕聲問︰「白大小姐以身相許,不知得與我牽扯多少年,為報恩如此蹉跎歲月、耽擱韶華,不悔?」
白荼蘼很快道︰「人生如棋,當落子無悔。」略頓了頓,小虎牙又亮出來招人眼。「只要大虎哥哥不後悔,那便好。」
不知因何,虎霄被她最後面的那句話掃得心尖發顫,感覺毛都要炸開。
他深深一個呼吸吐納穩下心緒,鄭重道︰「那就有勞白大小姐。」
直到此刻,白荼蘼一顆高懸的心才穩穩落回原位。
虎霄乖乖隨她走,隨她回到豐莊白家,乖乖任她安排住進她的院落香閨,任由她對旁人編造藉口……她卻不覺得他已決意窩下。
但如今她終于放下心來,他的那一聲「有勞」宛若定心丹,明白告知了他最終的決定。
世間上的有情人,總想著歲歲長相伴,她亦不能免俗,也想為自個兒覓得有情郎,但自幼時遭劫逢妖與他牽扯上了,成年後再相逢,這樣的緣分在她心田里落種、萌芽、開花、茁壯……
重逢後,她不禁一再一再地想起他,再次被他救了性命,更是情緣不滅,然後她就有些厘不清了,明知人與妖難以同行,即便在一塊兒也絕無天長地久的可能,她卻是……似乎是……無比渴望想越過那道界線,去到他那一邊。
當人與妖的界線被穿透,變得模糊,她的「以身相許」將會帶來怎樣的變化和結果呢?
很想試試啊,畢竟這麼多年過去,屬于她的那份女兒家思春爛漫的心情,說坦白的,也就只對眼前這位山君大王有所感觸和悸動。
也許一生僅這一次心動,她白荼蘼又不是無腦傻子,能遇上讓自己動心的人兒有多麼難得,管他是人是妖、是神是魔,試問,怎能不好好把握?
嘿嘿嘿,所以先拐了再說。她內心笑得完全是小人得志的姿態。
「喵嗚……」
「喵……喵……」
兩只貓兒像與她心有靈犀一點通,要為她的「奸計得逞」慶賀似的,雙雙蹭了過來。
「我樂意呀。」她對虎霄答了這麼一句,順手抱起黑貓,習慣使然就往黑貓嘴上嘟唇,「啾」地親了一記。
當寵物的主人豈可厚此薄彼,又是習慣使然,她放下黑貓抱起宜蹭過來的白貓兒,一樣嘟起嘴親了白貓一記。
放下貓兒,她發現虎霄仍定定注視著她,那皮毛蓬松、兩耳挺翹的虎首跟貓兒是如此相似,差僅差在她家小黑小白是碧色琉璃眼,他的虎目卻淌著燦爛流金,無比深邃靈動,直視久了彷佛能墜人神魂。
她想,她是墜進去了,才會下意識做出這般舉措——
她朝他傾身,雙手如抱著貓兒那樣捧著他毛茸茸的虎首,一樣是蹶起朱唇,她對著他寬寬大大的嘴親下去。
挺響的一記啄吻,卻如甩鞭般落在虎霄心頭上,震得他瞳仁瑟瑟,身軀瞬間僵化。
眼前的女子對他做了什麼?
他喉頭微震欲要問出,一口氣吐到嘴邊卻是無語。
明明「以身相許」是假的,是讓他能窩下來的藉口而已,莫非他會錯意?
她是在逗他玩吧?把他當成小黑小白那樣逗弄,畢竟他頂著一顆老虎腦袋,無論大貓與小貓全被她一視同仁了,是吧?
白荼蘼卻笑得坦率自在,無視他的發傻怔愣,柔聲便問︰「大虎哥哥說過,你我之間因天地結契所以生出了相互連結的光圈,此時,你猶能看見那個光圈嗎?」
虎霄當真花了幾息功夫才听懂她的問話,回過神,他僵硬地點點頭,目光仍直勾勾鎖著她不放。
這位白大小姐……她不該為適才的行為做點兒解釋嗎?
白荼蘼認真問道︰「那麼……是不是咱們倆越得靠近,所生出的光圈就越發明顯?對你修煉養傷的助益也就越大?」
虎霄再次頷首,這一回硬是擠出聲音。「……應是如此。」
看來,她真沒打算解釋啊!
「那太好了。」白荼蘼雙手合十,極歡喜似的。「那就讓我陪著你,盡可能待在你身邊,陪你修煉,又或者讓我也隨你一塊兒修煉,如何才能徹底運用結契的光圈助你恢復,大虎哥哥可以教我。」
虎霄在想清楚一切時,身軀已按著本能行動。
他重新盤腿而坐,白荼蘼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很快意會過來,亦面對他盤腿坐在長榻上。
見他一雙巨掌朝上探將過來,她靈眸一動隨即理解,自然而然交出雙手分別放進他粗糙掌心中。
柔荑被握住的同時,好似一顆心也被緊緊掐握,白荼蘼呼吸陡窒,雙眸不禁緊閉,神魂一下子被帶遠了,但並無驚懼恐慌。
再張眼時,她像是見識到兩人之間的那圈金光。
溫暖的、愉悅的、可喜的、清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