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降臨,月兒當空,星辰羅列。
一道流光劃向天際,墜入帶著淒美傳說的淚湖,星空下湛藍的眼淚閃著點點星光,似在說——
我等著你,等你生生世世。
驀地,淚湖邊竄起一抹暗影,像風,又像雲,輕巧滑過八棵相對的楓樹,楓葉輕輕一動,流風追雲陣悄然被破,殺人于無形的楓刃聞風未動,靜靜的隱于暗處。
風聲、竹林、亂石坡,位于千峰山的墨門共有九九八十一陣橫列,由歷代先人編陣而起的護門大陣,若是不知陣法排列,即便是家主親臨也未必能一一闖關,走到最後。
不過陣法再難也難不過飛掠而過的身影,若是自幼在墨門成長,也許此時就被難倒了,恐怕會困在陣中不得月兌身。
可是和無量山一百零八座護山大陣相比,眼前的陣仗顯得微不足道,只是給新入弟子練手的程度,彈指可破。
入了千峰山,墨門遙遙可見。
只是,這才是剛始。
墨門分外門、中門、內門,外門戒備森嚴,有上百羅漢尊者守門,他們不是真人,全是機關控制,真正的澆銅水鑄成的銅身,力大如牛,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誰敢擅闖必遭輾壓,十息內輾成肉泥。
中門外布下天羅地網,雪山上飼養的金蠶所吐的雲絲編織而成,它像個遍及八方的蜘蛛網絕地網殺,叫人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人一沾上雪絲便黏住了,越是掙扎黏得越緊,直至死亡。
多可怕的布置,千百年墨門一直是不可侵犯的存在,連朝廷中人也忌憚三分,不敢輕易冒犯。
而今有這麼一個人如入無人之地,暢行無阻的由外門進入中門,手戴千毒萬蛛織絲手套撩開天羅地網,長腿一跨來到內門前的朱漆龍環蔭天門,幾乎不費力的掌心一貼合向內推開。
沉重的鐵門許久未有人進出,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誰?」
蒼老但厚沉的聲音如一口老鐘,沉穩而堅定地傳來。
「年叔,是我。」
「你是誰?」
叫他年叔?
看來比實際年齡老上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彎著背,灰白的頭發遮住半張臉,半佝僂著身子盯著月光下的年輕男子。
「小謹。」
「小謹是誰,我不認識……等等,小謹……謹之少爺?你是大公子,你……真的是你嗎?」他沒听錯吧!是失蹤十幾年的大公子,他……他……
曾為管家的年峰始終記得老爺子最疼愛的長孫,他抱在懷里的小小娃兒。
「是的,年叔,我回來了,我回來看祖父。」內院的景致依舊,但想必好多他熟悉的老人都不在了。
墨門不等同墨家,佔據一座山頭的墨門是祖先基業,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耆老和既將老死的墨家宗親住在那,內門後有一條山路直通山頂,那是本家祠堂所在,墨家人死後會葬在山頭。
墨家家宅在三十里外的平安鎮,鎮上的人大都是墨家族親和分支子孫,以及他們的左親右戚。因墨家人排外,較少外人在此定居,千戶人家中找不到二十戶。
「好、好,老爺子一直在等你,他相信你一定會回來,撐著油盡燈枯的身子不肯……」闔目。
年峰眼眶泛紅,偷偷地拉起衣袖擦拭眼角溢出的淚。
「年叔,帶我進去吧!」近鄉情怯,他竟有些畏怯了,不敢見垂垂老矣的老人家。年峰笑中帶淚的直點頭。「嗯!跟老奴進來,大公子長大了,真好、真好,老爺子終于等到這一天……」
重振墨門指日可待,老爺子不會有遺憾了。
在前面帶路的年峰不時回頭往後看,他越看,嘴角揚得越高,兩行老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
人還在,他不是作夢,千盼萬盼的小主子是真的,已經長成大人了,三分像大老爺,七分相肖老爺子年輕的模樣,是墨家的血脈,不會錯。
越想越高興的年峰進了內室,熟稔的點亮屋里的油燈,雙腿彷佛注入生機,邁起步子比往日快了幾分,一下子來到面容枯橋的墨老爺子床前,歡快的聲音略微揚高。
「老主子、老主子,醒醒,有好事呀!你快睜開眼瞧瞧,大事呀!醒醒……」
老人本來就睡不多,加上身子日益衰敗,年峰一喊,氣弱無力的墨老爺子勉強一抬手。「吵……吵啥呢!就不能讓……讓我老頭子安……安安靜靜的死去嗎?」
「不能死、不能死,老主子的好日子要來了,你快看看這是誰,你日盼夜盼……」
不等他說完,墨老爺子不耐煩的打斷,人老了脾氣不好,重病纏綿,令人意志消沉,兒孫不孝,家業不興,想等的人等不到,人又快死了,他哪有好臉色,只能在絕望中等死。
「滾!不管是誰都叫他滾,我誰也不見,等我死了他們就稱心如意了,一個個……白眼狼……」他後悔了,後悔不該心軟,收容妻妹的遺孤,讓她斷了墨家根基。
墨老爺子原先對于妻子帶了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回府一事不在意,反正不缺一口糧、一雙筷子,養大了給份嫁妝也就沒事了,墨家給得起。
誰知那丫頭是個心大的,妄想墨家家業,暗地里搭上少根筋的大兒子,想霸佔當家主母的位置。
墨老爺子自是不能讓她如願,當機立斷到百里家下聘,迎娶當年給大兒子定下的女圭女圭親,並將包藏禍心的女人送走。
哪曉得百密一疏,野心不減的丫頭又找上大兒子,兩人私下偷來暗往,趁他出外訪友,在大兒媳懷胎九月將臨盆時納新人進門。
事後知情的墨老爺子氣到狠狠揍大兒子一頓,罰跪祠堂三天,他以為自己做出了樣子,兒媳該消氣了,與大兒子重修舊好,一個妾而已,能生什麼風波?最多看緊點,不給小妾生事的機會。
可惜他看了前頭,卻誤判了媳婦的剛烈,她寧可玉碎也不願破鏡重圓,將丈夫拱手讓人,間接害了長孫一生。
「祖父,我不是白眼狼,只是學藝不精,師父不讓我歸家。」祖父他……老了。
酷似老人的雙眼瞬間紅了,身著黑衣的俊秀男子雙膝落地,朝著床頭的方向狠磕三個響頭。
「你……你喊我祖……祖父?」听著不太熟悉的男聲,墨老爺子緩緩轉頭,已經看不清楚的眼楮只瞧見光影。
「祖父,我是你的長孫謹之,小謹。孫兒不孝,未能盡孝于你跟前,真該天打雷劈。」他應該早點回來的,卻因為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和怨慰而滯留在外,想用「死」來懲罰護不住他的人。
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錯了,他該是挺身而出保護家人的那個人,他的祖父、他的親娘,切不斷的血脈至親,他們需要他,而他躲開了,避世避入不會有人傷害他的地方。
祖父濃密的發稀疏了,滿頭銀霜成灰白,凹陷的雙頰都見到突出的骨,眼中無神,眼窩塌得厲害……
他健壯的身子骨呢?怎麼只見骨瘦如柴,外頭包著一層皮,無肉的雙手枯瘦,如同枯爪,手背青筋浮動。
心,抽痛著。
「什麼,你……你是謹哥兒?」他的嫡長孫?
難以置信的墨老爺子睜大眼,倏地從床榻上挺起身,伸直手臂想捉住眼前的年輕人。
但畢竟身子不允許,剛一動彈就用盡全身氣力,手還沒捉到人便無力的垂下,喘氣喘得急,往後倒下。
「祖父,不急,孫兒在。」他反手握住祖父干癟的手,淚水盈眶注視記憶中的老人。
「你……你真的是……是我的謹哥兒?」顫著手,他輕輕模著長大的臉,眼淚無止盡的流。
「是的,我是你的孫兒,祖父愛吃糖,常把杏仁糖藏在我枕頭下,每回你被逮個正著,都推說是買糖給孫子吃,讓我替你背鍋。」一老一少躲在屋子里偷吃糖,你一顆、我一顆吃得哈哈大笑。
回想起昔日的光景,墨老爺子笑了。「靠……靠近點,讓祖父好……好好瞧瞧你。」
「是,祖父。」他往前一傾。
墨老爺子看著,忍不住淚流滿面。「好、好,長大了,我對得起祖宗了,死也瞑目了。」又道︰「你當年到底是……我找了你好久……」
「孫兒受人所救,有了一番奇遇,現下才得以回到這里。」他只簡單帶過,又道︰「孫兒才剛回來,祖父怎麼能死,沒有你給我撐腰,孫兒又要被人欺負了。」
他輕握墨老爺子手腕,模了許久才模到微弱的脈動,幾乎是微乎其微,快要斷脈的地步。
「誰敢——」墨老爺子大喝,但實際跟咳嗽沒兩樣,有氣無力,一說完冷不防吐出一口黑血。
「祖父,你中毒了。」他不是病了,而是毒。
「中毒?」墨老爺子怔愕。
「是毒,好些年頭了,一點一點的侵襲你的精力,讓人不知不覺的衰弱,以為是生病了。」手法真歹毒,雖非一夕致命,卻是慢慢的折磨,身心都遭受著極大的痛苦。
「那個毒婦!」居然敢朝他下手。
「魏氏?」
墨老爺子目露精光。「除、除了她還有誰?是我阻了她的……富貴路,不……不許她踩著你娘上位,因此她恨……恨我,巴不得我早死……」
也只有魏氏才有機會下毒,她掌控著墨家中饋,讓幾個送飯的老婦在飯菜中**易如反掌。
「祖父,你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順順氣,喝口熱茶。」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急于一時。
他一模茶壺,茶是冷的,倒了半滿的茶水入茶碗,雙手往茶碗一搓,絲絲熱氣往上冒。
「再氣也沒幾回了,臨……臨死前見到寶貝孫兒,我……我走得也安心……」墨老爺子苦笑著,一臉死氣沉沉。
「祖父太早放下了,有毒就要解,雖然你已毒入骨髓,但未入心,還有挽救的機會。孫兒這兒有粒解毒丹你先服下,暫時壓制毒性,孫兒想辦法為你解毒。」他取出黃豆大小的雪白藥丸,聞著有股清心醒腦的藥香。
「這是……」孫子哪來的解毒丹?
看出墨老爺子的疑惑,他輕聲說出,「孫兒是無量山的弟子。」
墨家少主墨西極,字謹之,正是一清道長的二弟子無念。
「你……你是……」墨老爺子驚愕不已。
無量山已有「聖山」之稱,即使遠在漠北亦有听聞,雖是道觀卻出神人,神通可通天。
「是的,孫兒來自清風觀,一清道長乃我師尊。我行二,為無量山二師兄,師父不在,便由我代管觀中事務。」他沒說的是即使師父在也是他在管事,有事「弟子」服其勞。
「你當了道士?」那墨家的子嗣……
墨西極臉微紅。「我們……咳!清風觀的弟子可以娶妻生子,看個人意願。」
他們是道士,不是和尚,修道之人亦有雙修,不妨礙傳宗接代,只是有些人一心向道,不願為人間俗事耽擱了修行,這才獨身一人,在歲月的洪流中向大道之路踽踽獨行。
墨老爺子一听,頓時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老頭子還擔心長房絕嗣……」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祖父,快把丹藥吃了,先把毒控制住。若是有效,多吃幾顆,我還有一整瓶。」
墨西極說著取出巴掌大的圓肚瓷瓶,里面的小豆子上百顆,都滿到瓶口了。
無字輩的幾個師兄弟什麼都缺,唯獨符筱和丹丸取之不盡、用之不完,誰叫他們有修煉狂師父和大師姊,兩人閑來無事煉煉丹、畫畫符,別人一頂三,五顆丹藥已經頂天了,兩位狂人隨便打個哈欠,十幾二十顆成丹滿天飛,符紙一筆勾成就是一疊,效力是他人的十倍、百倍。
前提是當人弟子(師弟)就得苦命點,雞鳴就起,月兔落西方可就寢,吐盡最後一口血的找齊藥草和畫符所需之物,先做苦力才有收獲,把師兄弟幾人累得走不動,抱樹呼呼大睡。
「好,我吃。」小小的丹丸就口一含,他連咽都不用咽便在嘴里化開,一股苦味在舌尖溢開,隨即是蓮花香氣,冰冰涼涼地,由喉間滲入五髒六腑,再散向四肢。
霍地,墨老爺子眼楮一亮,迸出異采,灰中帶青的臉色慢慢褪去,多了血色,許久才喘上一口氣的氣息趨于平順。
雖然毒未完全清除,但他可以感覺到身體輕松了不少,捉握有力,不需要人攪扶,能背靠床頭坐上一刻。
在這之前他連翻身都費力,氣喘吁吁,稍微動作太大便眼發黑,頭暈目眩,彷佛一條老命就要沒了。
「祖父,可還行?」墨西極再一把脈,果然氣血順暢了許多,先前經脈的堵塞大為改善。
「死不了。」有了解毒丹,他再撐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知道還能多活一些時日,墨老爺子硬氣地冷哼一聲。
「你一天一顆不要停藥,孫兒暗中找出下毒之人,查探是什麼毒,若能查出是再好不過,孫兒立即為你解毒,反之祖父也不用憂心,孫兒解不了還有家師,世上沒有什麼毒能難倒我們無量山。」再不濟召魂,用活人生魂問話。
墨西極不敢說有師父的十成本事,但只要有七成就夠他受用一生了。父母生養他,無量山令他重生,月兌胎換骨,他不忘舊恩,永遠感謝師門的拉拔和護短,讓他明白了事無對錯,順心而為。
墨老爺子欣慰的一撫胡子。「你會醫術?」
「略懂,不精。」他靠的是各式各樣的丹藥。
其實墨西極是苦在心里口難言,他和幾個師弟都是同病相憐的可憐蟲,每回大師姊一煉新丹便找他們試丹,個個被丹藥整得死去活來,上吐下瀉還是小事一件,有幾次差點小命被玩完了,剩一口氣等著歸陰。
看著已是男人的孫兒,墨老爺子感慨一聲。「我墨家後繼有人了,不至于落入奸狡之輩手中。」
墨書軒、墨書齊同是他孫子,可是這兩人在他心中還比不上嫡長孫一根寒毛,庶出的就是庶出,上不了台面,他寧可毀了墨門也不能讓人亂了綱常,以庶代嫡倫理不分。
「祖父,孫兒不一定會留下……」他還要回清風觀修行,墨家的事太多太亂,他不想接手。
不讓墨西極把話說完,墨老爺子用力一咳,咳出帶血塊的毒血,把墨西極嚇得不敢再說,怕他受刺激。
姜是老的辣,老奸巨滑,眼中一閃狡色的墨老爺子將手伸向床榻下方,順著螭龍刻花模索擺弄了一會,一前一後、一輕一重的朝螭龍雙目按下,一個小暗櫃從底下檀木座彈出。
「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
听話照做的墨西極看見一只銅制小匣,不大,也就三寸見方,匣子上方是銀制拉勾,輕輕一拉匣蓋便掀起,里頭放了一頭玉雕的雲虎,從大小、外觀來看倒像一枚印章。
「祖父,這是……」匣子不重,他卻是面色凝重,一副接到燙手山芋的模樣。
「拿著。」本來就該是他的。
「祖父,我不能拿。」墨西極為難的推辭,他幼年時見過此物,故而知其重要性。
墨老爺子呵呵笑著,卻不失嚴厲。「給你就是給你,沒有什麼不能拿,你是我墨家嫡長孫,我墨不離唯一承認的孫子。」
他這話說得很重,絕了後路,明明有三個孫子,卻只認一個,其他成了棄子,心狠者方能承擔重任。
「可是……」墨西極還是有些猶豫,畢竟雙親尚在,當兒子的不能越過爹娘,即使他心中無父亦無母。
「你爹手上的是家主印,管的是我墨家,而你手上的則是能號令天下墨門中人的宗主令,連你爹在你面前都得低頭,服從宗主命令……」
墨西極默然不語,遲遲不給回應。得到越多,責任越大,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做好,小小的宗主令重如泰山,捧得他膽顫心驚。
「謹哥兒,祖父老了,還能掌令幾年?難道要我帶進棺材里陪葬?」墨老爺子故作唏噓,愁苦滿面。
「祖父……」墨西極看著祖父瘦弱的身子,心口微微發澀,忍不住心疼他臨老了還要受罪。
「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要想想把自個兒關在佛堂的親娘。雖然她沒養過你一天。卻也是冒死將你生下來,若是我一死,墨家落入姓魏的那女人手中,她會給你娘留活路嗎?」
墨老爺子最後終于說動墨西極,他以墨家嫡系子孫身分收下宗主令,成為墨門第三百七十一代宗主。
但是他提出一個要求,暫時不公開他的新身分,仍以道士無念的身分行走漠北,等時機成熟再行公布。
「……這是隱身符,你往胸口一貼便可隱身,還有五雷頂符能用來防身,另外驅蛇符、召獸符、縛身符……你都帶著,符多不壓身,有備無患,孫兒無法時時刻刻陪在你身邊,祖父要好生保重……」
懷中一堆黃符看得墨老爺子哭笑不得,他哪記得每一張符的作用,說得他腦門發漲。
不過是孫兒的孝心,他呵呵笑納,一張一張的收好放入腰間暗袋,盼沒有用到的一天。
看著孫子離去的背影,墨老爺子輕聲嘆息。
循著原路出山的墨西極到了平安鎮鎮外,他換下夜行衣,改穿上道袍,背後背著竹筐,筐里放著他一路采摘的藥草,腳上的鞋還沾著未干的晨露,彷佛真上山采藥了。
一入鎮,天亮了。
鎮上的喧囂聲跟著透亮的天色一起揚高,漸漸明亮的天空帶來鼎沸的人聲、叫賣聲、吆喝聲、小孩的哭聲,一聲聲象征著生氣,夜里沉靜的小鎮活過來了,充滿朝氣。
「無念哥哥,你去哪里了,怎麼一早就不見你的人影?」起早撲空的霍香涵帶著幾分不快的嬌氣,但是不令人討厭,反而有些天真與傻氣,讓人忍不住想揉揉她的頭。
「銀子快用完了,采些藥草賣給藥鋪子。」這是他對外的說法,事實上也確實阮囊羞澀,所剩無幾。
其實他帶的銀兩夠用,偏生遇上霍香涵這個吃貨,以及她食量大的丫頭和喂不飽的護衛,三人光是吃就吃掉大半的銀子,還特別挑嘴,專挑貴的菜,一餐下來花掉他們三個師兄弟半個月的伙食費。
「沒銀子嗎?我來,我家的金子堆積如山,讓你花上三輩了都花不完。」別的不敢說,銀子她最多,要多少有多少,成筐成筐的裝金銀元寶。
墨西極失笑搖頭。「財不露白,下回別大聲嚷嚷,若召賊來洗劫不是倒楣透頂了,連家里都不平靜。」
對于小喜鵲似的霍家大小姐,他總是不經意地多一些包容,不由自主的看顧幾分,也許是他們有婚約在身,在未解除婚事前她便是他的責任,他理所當然的對她好。
至于金山銀山他倒是真沒看過,听著挺誘人的,不過等他修煉有成了,這些身外之物還真看不在眼里。修道之人著重簡樸,化繁為簡,返璞歸真,世俗之物反成累贅。
霍香涵一听,連忙壓低聲音,作賊似的東瞧西瞄,怕人听見她在說什麼。「無念哥哥,你不要那麼辛苦,我家真的……呃!很有錢,不用你起早貪黑的采藥,山上霧氣大,又有蟲蟻猛獸,還有蛇……」
一說到蛇,她明顯眼珠子縮了一下,看得出她對在草叢中鑽來鑽去的長條物沒有好感,深有懼意。
「修行本就是苦差事,沒人能在安樂窩里享福,以前在觀里也是天未亮就得上山挑水,趁日頭升起前打坐,吸收日月精華,每日固定要站樁,打拳兩個時辰,而後才是听道、鍛冶心性……」從早忙到晚是常有的事,他早已習慣這樣的作息。
一成不變、日復一日,枯燥但不乏味,他每天都能從中得到不同的樂趣,在忙碌中學習何謂道法自然,而他也漸漸忘記仇恨,全心全意投入與天地的融合,化有形為無形。
「哇!听起來要做很多事,無念哥哥不累嗎?」她一臉驚訝,要是她肯定做不到,光听就骨頭酸痛,一身疲憊。
睡到日升東方的霍香涵是個小懶蟲,叫她練字她坐不住,習武練功嫌太累,針黹女紅死也不踫,玩樂跑第一,吃和睡是她最喜歡做的事,其他都得往後挪。
「當你把它當成日常瑣事就不累了,對了,你不是一向睡到雞都不打鳴了才起身,今兒個是天下紅雨了,把你這只蟲子驚醒。」墨西極取笑的輕揉她頭頂,偏題的把他的事翻篇。
霍香涵蹶著嘴以手護頭,她不喜歡被揉頭,感覺很孩子氣,被當孩子看待。「我作了惡夢。」
「作夢?」他忍住不笑,故作專注聆听。
「我夢見有條巨蟒追我,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雙腳打顫,最後跑不動了,被巨蟒纏身,嚇得大叫……」從夢中驚醒後就睡不著了,一身的冷汗叫人很不舒服,身體黏呼呼的。
墨西極一行人在道觀中借宿,漠北人信奉大神和儒佛,三清道尊反而少人供奉,他們找遍人口密集的平安鎮才找到規模不大的玉清觀,觀中就師徒二人兩個道士,平常日子過得拮據,因此他們給了銀子當食宿費。
也許是北方地廣人稀,平安鎮很大,不下一般的縣城,往來商賈很多,故而也有幾間客棧、飯館、酒樓茶肆,一到趕集日特別熱鬧,跟過節似的,人如水的涌向街頭。
玉清觀就離市集不遠,鬧中取靜,除了中殿和左右兩座偏殿外,後面是以牆隔開的香客廂房,約七、八間,分男居、女眾。
男居士,女信眾。
「你屋里不是有水草,她沒護著你?」墨西極提醒她,她不是一個人,身邊帶著丫頭、護衛。
一提到水草,霍香涵臉色馬上一沉,露出個苦瓜臉。「她比我還會睡,打雷都吵不醒她。」
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婢女,還真是沒得挑了,慣出來的,會吃會睡的水草跟豬沒兩樣,除了忠心真沒其他長處。
「夢是假的,與現實相反,也許一會兒就有蛇羹吃,你就能報仇了。」墨西極笑著安慰,讓她減輕夢境中的驚恐。
一說到「吃」,一陣月復鳴從霍香涵肚子傳出。「無念哥哥,道觀里有沒有吃的?」
「餓了?」
小臉一紅,她不自在的揉月復。「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聞言,他輕笑出聲。「你還沒一頭小擰≠有肉,吃到哪去,啃根牛腿就夠你鬧肚子了。」
多大的胃呀!也不怕肚子疼。
她不滿的一嘟嘴。「誰說我吃不下,我挺能吃的,你把小牛烤了看我吃不吃得完。」
放大話了。
「饑肉了?」瞧她那表情,什麼事也藏不住。
霍香涵頓時臉頰發燙,有點難為情,小聲的問︰「道士是不是不吃肉,要禁口?」她的意思是戒葷食。
看她小心翼翼的神情,不好問得太明白,墨西極笑在心里。「吃了幾日素齋受不住了?」
不是油水不進,而是玉清觀太窮了,只吃得起後園子自己種的菜,他們住了人家的地方,自是客隨主便,有得吃就好,哪能挑三揀四的嫌棄飯菜無肉,偶爾清清腸胃也不錯,吃清淡些去去穢氣。
無明、無垢是苦過來的,倒是不在意吃什麼,能填飽肚子便是福報,反而是霍香涵主僕幾人吃不慣,整天吃素都快吃出菜色了,人也明顯消瘦了許多,無精打采。
霍香涵苦著臉,一臉委屈。「我不是姑子。」
吃肉!吃肉!吃肉!她要吃肉!
感受到她強烈的意念,墨西極搖頭一笑。「好,等我把筐放下就帶你出去吃早膳。」
「真的嗎?」她高興的咧開嘴。
「少吃點,剩下的銀子真的不多。」他搖搖錢袋,取笑她專挑精食,地主老爺都會被她吃垮。
「銀子我有……」
話沒說完,她鼻頭一疼。
「少說話、多吃肉,養你的銀子還夠。」彈鼻子的手一收,墨西極面帶嚴肅,不笑的時候他眼底有幾分凌厲。
「你打女人,不是男人。」她忿忿的揉鼻瞪眼。
「我是道士。」三界之外,無男女之別。
水眸睜大,她很是不滿。「道士也不能隨便打人。」
「是彈。」他糾正。
「狡辯。」壞人。
「吃不吃?」
「吃。」
多可愛的小人兒,用「吃」就上勾了,無須多言就擺平了,剛剛還氣沖沖的,一轉眼笑得見牙不見眼。
回到後院的墨西極放下竹筐,和他一樣早起的師弟們在干晨起的活,一個灑掃里外,一個劈柴挑水,把準備進廚房做早齋的觀主師徒倆驚得傻眼,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們習以為常的做著熟稔的事。
一到街上,人比想像多,大街小巷人滿為患。
原來又到了集市出來的日子,鎮里鎮外的百姓都挑著擔子趕集,五日一回的熱鬧叫人目不暇給,到處都是吆喝聲。
「包子、包子,我要吃肉包子,無念哥哥快,我要吃兩……呃!三個。」聞到肉香味的霍香涵抵抗不了,拉著身邊的墨西極就往賣包子的小販走去。
「買。」他包了十個,道觀內還有人嗷嗷待哺。
「哇!是驢肉夾饃,我要吃……」看起來真好,她能吃一籠。
「慢點、慢點,驢肉夾饃沒長腳,不會跑。」好歹先把嘴里的包子吃完,得隴望蜀,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她真的吃得下嗎?
「快來、快來,有羊骨湯,你看是菌子,喝點湯暖胃……」霍香涵什麼也不放過,即使吃不了太多,卻還是都想嘗兩口。
可憐的是她身後的男人,左手是她沒吃完的包子,右手拎著烤肉卷餅,嘴上咬著只剩兩口的驢肉夾饃。
看到糖蒸酥酪和糖炒栗子,霍香涵又往前跑了,太能折騰了。
整個集市都快被他們逛遍了,肚子也包圓了,再也塞不下任何東西,脹得想找地方歇腳。
街邊一間藥鋪正在送茶水,引起墨西極的注目,他想到祖父身上的毒,不自覺走到藥鋪門口。
「無念哥哥,你要買藥嗎?」
頓足,他回過神。「是想去問問鋪子收不收藥草,我不是剛采了一筐子。」
「喔!我還以為你想配藥,給人解毒呢!你身上有枯霞草的味道,不好,有毒。」她一直想說,但不好意思開口。
「你懂毒?」他目光一銳。
咬著米糕,霍香涵心不在焉的點頭。「我姑姑是用毒高手,毒宗的右護法,她把她會的都教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