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熱情鄉親的幫忙下,尹雅仁在見到自家二嬸時,感動得熱淚盈眶。
尹楊秀雲溫柔地拍拍佷女的臉,沒好氣的說︰「咱們尹家的小迷糊蟲,妳這樣怎麼有辦法自己一個人在國外待那麼久呢?」
尹雅仁不只是蝸牛巷的傳奇,更是他們尹家的傳奇。
尹家男丁旺盛,尹雅仁是尹家九代以來唯一一個女孩,也因此倍受寵愛,是尹家人捧在掌心的寶貝,一直被保護得很好。
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尹雅仁即便長這麼大,個性里依舊保有小女孩的天真浪漫。
當她因為在學校听到一場修復講座後立定了未來的志向,決定在大學畢業後,追隨修復大師的腳步,遠赴意大利進修時,整個家族都嚇壞了。
天知道,這個連在台灣都可以迷路的孩子,怎麼有辦法只身一個人在國外學習?
可她還真的去了,最後不但拿到修復學院的文憑,回台灣後還拜了名師,跟隨著師父的腳步回到台南。
兩年前,因為師父的建議,她又回歐洲,找了當地的老作坊拜師,精進修復手藝。
她雖沒有她在台灣的師父那樣有名,但這番學經歷,也足以讓整個家族為她感到驕傲。
尹雅仁苦笑著解釋,「因為學校離我租的公寓只有一條街,而且跟我一起在老師傅工作坊當學徒的日本歐妮醬很照顧我,我才能奇跡似的完成學業,順利回來台灣。」
有摯愛的家人在身邊,她不怕迷路,跟著放松的心情讓她又有了慢慢走的閑逸心情。
尹楊秀雲笑了笑,「那什麼時候回工作室報到?」
尹雅仁邊看著巷弄中老宅的白色窗花、彩繪牆板,邊說︰「下星期一。」
「那好,還有幾天的假,可以好好休息。明天嬸去市場買一顆豬心,加些中藥材,給妳補補。」
她忍不住笑出聲。
「笑什麼?」
「在歐洲待了兩年,我超懷念台灣的美食,剛下飛機回到家,我就跟我家老媽列了菜單。」
「然後呢?」
尹雅仁扁了扁嘴,露出哀傷的表情,「老媽就幫我收拾行李,叫我可以回台南了。」
「妳給妳媽媽出了什麼難題?」
她記得嫂嫂的手藝不錯,應該不難應付佷女的口味才是。
「我想念女乃女乃的黃金泡菜、菜脯,想吃甜甜的意面,甜甜的麻油雞湯,牛肉湯,還有丹丹的玉米濃湯!」
听著,尹楊秀雲也笑出聲來。
尹雅仁卻是充滿無限感觸的說︰「很奇怪,雖然很多人都說台南的美食口味太甜,甚至連空氣都是甜的,太可怕。但很奇怪,在那麼冷的地方,腦中浮現的都是這些食物。」
「因為妳是在台南長大,吃得是懷念的滋味。」
尹雅仁親密的勾住嬸嬸的手,「對耶!我懷念的是嬸的甜,我跟日本的歐妮醬說起嬸的甜味麻油雞,她說光想就惡心;我說她沒吃過不懂,光是那湯汁就可以讓我淋著飯,吃上兩大碗。」
尹楊秀雲被逗得很開心。「回家後我就讓妳二叔去市場再買只雞回來,晚上就做給妳吃。」
尹雅仁甜甜的撒嬌,「謝謝嬸嬸!」
「對了,等行李整理好去看看妳女乃女乃。」
「女乃女乃怎麼了?不舒服嗎?」
「這一年雨水多,濕氣重,妳女乃女乃畢竟年紀大了,小毛病不少,身子一不爽快便沒注意到儲藏室的大型電子防潮櫃壞了。」
尹雅仁的女乃女乃尹林春分今年高齡八十,也是學美術的,畫得一手好畫,家中除了自己的作品,也收藏了不少當代有名的畫作。
她將那些作品視若珍寶,足以想象會有多心疼。
「嚴重嗎?」
「發霉、顏彩剝落,其中一幅還是女乃女乃的作品,已經看不出原畫模樣了。為了這件事,她可是失落好一陣子。」
尹雅仁听得熱血沸騰,「我回去就幫女乃女乃看看!」
「有妳在我們就放心了。快走吧!太晚回去,又要被妳二叔笑我們是不是變蝸牛了。」
「因為我們在蝸牛巷,要慢慢走啊!」
說完,尹雅仁揚聲笑開。
天氣很好,心情很好,回到台南,她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美好!
坦白說,呂煒漢並不喜歡吃火鍋,但他不得不說,這家火鍋還真的是挺特別的。
扁魚沙茶湯頭搭配店家特制的沙茶醬,配上新鮮的蔬菜以及溫體牛肉,造就飄香半世紀的超人氣火鍋店,這也是諸多游客來台南必嘗的美食之一。
在當地人的指導下,他打了顆雞蛋,蛋黃拌入沙茶醬當沾醬,蛋白拿來拌過生肉後入鍋涮燙,讓他大嗑掉三大盤牛肉,還破天荒連喝了好幾碗有蔬菜鮮甜和鮮肉滋味的火鍋湯。
在肚皮漸撐、腰頭變緊的情況下,向來只吃七分飽的呂煒漢果斷的停下筷子,不吃了。
姚志清看著眼前這個被他當成孫子看待的男人停下筷子,擔心地問︰「怎麼不吃了?」
「清叔別害我,再吃下去,我的肚皮會炸開。」
姚志清朗聲大笑,「男人就是該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這麼點食量可不像你爸爸啊!」
提起父親,呂煒漢的神情無法抑制的一黯。
姚志清見他那模樣,關心問︰「還糾結呂老董遺產的事?」
他是呂老董呂正峰公司的元老,在呂正峰意外猝逝後,看盡這個企業大家族因為老呂董的遺產分配搶奪露出的丑態;大房與二房多年的爭寵斗爭,也因此浮上台面。
姚志清長年跟在呂正峰身邊,他知道老人家偏愛次子呂行健,也不止一次說過,將來會將大部分的產業交由他打理。
但在呂正峰過世之後,拿出早已立好的遺囑,書面文件不知為何泡了水,造成上頭書寫的文字模糊難辨。
長房以正室的名義,斷章取義,只給了二房一間業績平平的小建設公司。
呂行健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憑著一己之力,不但拉升公司業績,甚至將規模拓展得更大。
只是這些年來,看著父親的心血被長房無度揮霍糟蹋,想重審遺囑的念頭從沒斷過。
他不是貪父親的心血,而是想延承父親的精神,壯大呂氏。
無奈這些年呂行健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心髒一直不好的他早就退休,過上養老的日子。
呂煒漢不想父親掛心,更不希望他有一天帶著遺憾離世,歸國接掌父親的事業後,便開始著手尋求可以修復遺囑的人。
即便遺囑修復後,答案與大房徑自解讀的結果一樣,至少了確父親懸心多年的心願。
姚志清怎會不懂這對父子的心思,即便早退休多年,在呂煒漢找上他之後,應允會盡力幫他。
呂煒漢苦笑,「您明白的……」
姚志清了然的拍了拍他的肩,「你先放心工作吧!我打听到有人做修復的工作,似乎就住在附近。一有消息我會馬上聯絡你。」
「麻煩您了。」
「不用跟我這麼客套。有時間留幾天嗎?」
「不了,下午還有塊地得去看看。」
「不打緊,有機會再多來走走。」
「會的。」
因為蝸牛巷里盡是曲折小巷弄,呂煒漢是直接將車子停在巷子外的路邊停車格里,他與姚志清走出火鍋店後邊走邊聊,看到那隨處可見的蝸牛擺飾,腦中不由得浮現那個女人迷糊可愛的臉容。
她說她住附近,不知道是哪戶人家?
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再看到她?
尹林春分,八十歲,原本住在水交社的空軍眷村,因為都更,才不得已遷出舊眷村。
離開空軍眷村後,她與小兒子比鄰而居,換了間兩層樓半的透天厝,沒大庭院可曬農作物,于是兒子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幫她改建了房子,將大半客廳整修成庭院,讓她可以種菜、曬農作物。
因為如此,女乃女乃家不同一般住戶的格局,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尹雅仁一走近便聞到空氣里有曬蘿卜干的味道,聞到那味道,她口中的口水便不自覺分泌。
女乃女乃與同時代的女性一樣,擁有傳統美德,有趣的是,她學的可是西方的藝術。
在那個年代,擁有高學歷的女性少見,不過卻是讓她在爺爺過世後,擁有比一般喪偶的婦人更豐富的生活。
台南天氣好,蘿卜盛產時,便會有出自女乃女乃手的菜脯、腌菜干類的東西送往北部。
她這兩年在歐洲,根本吃不到女乃女乃腌曬的菜脯,這時候一聞到味道,肚子里的饞蟲被勾了出來,讓她徹底化身為小吃貨。
尹雅仁踮起腳尖,在水泥花磚堆砌成的圍牆外探看,果然看到平鋪在竹籮子上的蘿卜干正接受陽光的洗禮,曬成干扁干扁的模樣。
「嬸,麻煩妳跟二叔說我先找女乃女乃,晚點再跟他請安。」
「知道了。」尹楊秀雲朝她揮手,準備進自己家門,卻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對了,雅仁,怎麼沒看妳的行李箱?」
尹雅仁因為期待見到女乃女乃,因為想吃菜脯蛋而飛高高的心情在瞬間定格──
對厚,她的行李箱咧?
尹雅仁想了很久後發出可怕的驚呼,「啊,死定了,還忘在高鐵的接駁公交車上!」
尹楊秀雲終于忍不住地大翻白眼,「天啊!尹雅仁!妳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為了行李箱的事,尹雅仁折騰掉整個上午才終于如願踏進女乃女乃家。
走進那采光明亮的客廳,擺著棕色的舊皮革沙發、鋪著俗俗的針織彩墊,讓時光像是停留在她小時候還跟著女乃女乃住在眷村時的感覺。
彷佛時光一直沒流轉似的,停留在那一刻。
說不出的懷念讓她直接癱死在沙發上頭。
陽光從白色鐵花窗輕輕灑進屋里,在她身上投落一朵朵花窗格紋窗影。
尹林春分看著孫女坐沒坐相的懶樣,沒好氣地拍了她印著格紋窗影的一下。
「長不住教訓,活該折騰。」
「女乃女乃,我也是千百萬個不願意呀!」
尹林春分拿她沒辦法地搖了搖頭,「餓了吧?」
尹雅仁點頭如搗蒜,「我要吃女乃女乃的菜脯蛋!妳不知道,我在歐洲想死了女乃女乃您的古早味,嘴饞死了。」
網絡上很流行一句「女乃女乃養大」的,說的就是老人家對子孫那源源不絕、絕對滿出來的愛意。
那永遠怕孩子吃不飽,所以照三餐外加點心宵夜喂養的愛,讓那個被這樣的愛心滋養的一方,最終會變成驚人的超尺寸。
可她就是女乃女乃養大卻完全失敗的典範。
食量驚人,卻永遠呈現身高不足、體重過輕的體態,也總是被誤會是不是不愛吃東西,也因為這樣,家人喂養她喂得也特別勤。
看到女乃女乃臉上露出很是歡喜的表情,她知道等會兒餐桌上絕對不會只有她想念的菜脯蛋。
「好,那妳休息,好了我叫妳。」
尹雅仁突然想到一件事,跳了起來。「對了!女乃女乃,我可以先看看那幅畫嗎?」
女乃女乃露出吃驚的表情。「妳二嬸跟妳說了呀?」
不知道是因為站在由窗邊投射進來的光影當中,她覺得女乃女乃說起那幅畫時,聲音不同以往。
她不禁好奇地問︰「是什麼樣的畫?」
尹林春分像陷入回憶地開口,「一個男人。」
「是爺爺厚?」
尹林春分遲疑了一會兒才說︰「算了,也不是多重要的畫,毀了,或許代表緣盡了,不用強求。」
從事修復工作的尹雅仁對這句話卻是大大的不認同。
「怎麼可以!師父說過,修復繪畫,是這世上唯一能夠尋回失落時間的職業,也是世上最浪漫的工作。我也覺得,如果能透過修復,將那段遺落的時光修補,人生才會更圓滿完整,不是嗎?」
尹林春分細細咀嚼著孫女的話,喃聲笑道︰「女乃女乃都這歲數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我總想,如果能再見他一面,他也還在世,就當是見見老朋友,若走了,能到他的墓碑前說聲再見,這輩子也就沒遺憾了。只是畫沒了……人也不可能找著……還是算了吧。」
尹雅仁听著一顆心在胸口怦怦跳得好響。
為什麼她聞到了濃濃的八卦味?
她忍不住問︰「女乃女乃,那個男人……不是爺爺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