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和著鮮血,帶著腥咸的氣味兒,她咬緊下唇把這股味道鎖入唇舌間。
屋外花香陣陣,沖淡鼻息間的血腥,她緩緩偏過頭望向窗邊,彷佛母親還坐在那邊,拿著醫書讓她逐字逐句背下。
他們家不大,卻有個很大的花園,因為母親愛花,所以父親親手為母親栽下,所有人看見這對夫妻相處皆滿心艷羨,稱贊父母鶼鰈情深。
鶼鰈情深?想到這四個字,她不禁惡心想吐。
什麼樣的情深,會讓父親前腳葬了母親,後腳便帶回新人?
不對,說錯了,不是新歡是舊愛,是隱藏版的親密家人。
秋子瓔冷眼掃過關茹娘。
一雙細柳眉,丹鳳眼,菱唇,年近四十尚存幾分妖嬈,年輕時想必也是好顏色,她說話細聲細氣,望著父親的翦翦秋瞳漾著水霧、楚楚動人,活生生的綠茶婊老白蓮。
她身旁站著秋婉寧及秋鈺寧,這幾天子瓔算是看清楚了,他們和爹爹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瓔兒,快喊母親、哥哥、姊姊。」秋學陽眼底有著藏不住的羞愧,卻還是硬起脖子,張揚父親尊嚴,企圖逼迫女兒就範。
「娘才入土,爹就迎人進門,還帶回兩個陌生人,哥哥?姊姊?對不起,我沒有這號親戚。」她眼底凝上戾氣。
秋婉寧聞言,水閘大開淚水翻落,活生生的小碧曲。
子瓔斂起眉,突然間很想笑,秋家的風水寶地能種得活大小兩朵白蓮?
「妹妹,我們不是陌生人,以後我們都是一家人。」她滿臉淒楚,搞得子瓔才像是壞人。
子瓔望向父親、求解答。
面對疼愛的女兒,秋學陽啞口,他不想破壞女兒心目中的形象,但事已至此,他必須為鈺寧正身,他終究是自己唯一的子嗣。
大白蓮細聲細氣解釋,「我與妳父親是表兄妹,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及笄後我們在長輩的主持下明媒正娶結為夫妻,誰知相公進京赴考,妳外祖榜下抓婿,令相公娶妳娘為妻。我也曾低聲下氣願以妻為妾,豈料妳娘心胸狹隘、以勢逼人,不允我們母子進門,迫得我只能割舍夫妻情分,母子孤苦無依。」
子瓔听明白了,原來是翻版的陳世美啊!只不過這位秦香蓮特有耐心、特有魄力,等到後妻死了才翻身蹦。
「三點申明——第一︰外祖膝下唯有一女,若非兩情相悅必不允許她委屈低嫁,榜下抓婿這種爛劇情,別往我外祖身上栽贓。第二,「心胸狹隘、以勢逼人」更是胡說八道,倘若知道你們的存在,母親定會和離,共侍一夫這種破事兒,驕傲如我母親,不屑做!第三,大嬸孤苦無依怎會生出這位姊姊,可見離了父親,大嬸身邊亦不乏男人,既有新歡何必回頭尋找舊愛?莫非新歡不如舊愛便棄之?大嬸的貞操觀念可真前衛吶。」
關茹娘火冒三丈,明明是夏羽晴鳩佔鵲巢,若不是她插足,自己早就是誥命夫人,何必躲躲藏藏,不見天日?
但她知道這種時候更要示弱,她委屈地看向丈夫,低頭嚶嚶哭泣。
先不說子瓔每個字都刻薄得戳人心,至少關茹娘的委屈很受用,秋學陽惱羞成怒,「妳這孩子淨胡說,婉寧、鈺寧都是我的孩子,是妳的哥哥、姊姊。」
「喔,那就是說跟我母親走不走沒關系,兩位一直才是鶼鰈情深的那一對啊,世人都誤會你們了真抱歉,要不要當女兒的去外頭幫你們澄清澄清?」冷哼一聲,子瓔反諷著戳破那層窗戶紙。
想她外祖當年之所以同意這門親事,便是想著她父親性格溫順,是人見人愛的好好先生,這樣的人不至于讓女兒受委屈。可事實上他野心勃勃呢,不僅不想放棄能在仕途上幫助他的夏家,也不想舍棄他跟關茹娘的一家和樂,可真真是性格溫順,很能隱忍啊。
「妳這樣說長輩,難道不怕傳出去有礙名聲嗎?」見父母都被氣到臉色紫紅,秋鈺寧忍不住開口。
看著身材肥胖、手腳臃腫的子瓔,他眼底透出鄙夷,這樣不自律的女子怎能當官家千金!
子瓔不理他,直接望向秋學陽。「父親非要讓他們進秋家大門嗎?」
她傷心難過,也認真深愛父親,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要面對這丑陋的情境,雖然因為情緒嘴上不饒人,但如果可以她還是不想走到最後一步。
當年爹爹是個身無分文的窮進士,是娘帶來的豐厚嫁妝讓爹過上富裕生活,是外祖的人脈、娘的醫術,以及自己對朝堂局勢的預知,一步步將秋家門楣立起來。
他們曾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三口,每每爹爹下衙就趕回家抱著她、哄著她,手把手教她讀書做文章是假的嗎?旁人讓爹爹納妾傳宗接代,他坦然道「沒兒子又怎樣,我閨女比十個兒子還強」,這也是假的嗎?
怎麼會才升到四品官就翻臉不認人了?她還想給彼此留一線情啊。
望著仍淚流不止的茹娘,秋學陽挺直肩膀,已經走到這步,由不得他退卻。「茹娘是我的正室嫡妻,她和孩子本就該留在秋家。」
正室嫡妻?子瓔冷笑不止。「所以娘和我是妾室庶女?」
真諷刺吶,人家不是不要兒子,而是早就有兒子。自始至終活在「楚門的世界」里的都是她,甚至現在想留一點情分也是可笑。
但最最可憐的是她娘親啊,到死都相信父親對自己一心一意,是真愛、是生生世世可以相守的男子。
「妳這是鑽牛角尖了,你們都是我的孩子,總之妳以後要當他們是妳的母親兄姊,好好相處,日後出嫁,他們就是能為妳撐腰的娘家。」
「如果我不呢?」
秋婉寧見狀心中嘲笑頻頻,盡管倔強吧,越倔強父親就越能痛下決心。腰肢搖擺款款上前,她輕拉子瓔衣袖,怯懦道︰「妹妹別讓爹爹為難……」
子瓔覺得造作惡心,手一甩,秋婉寧順勢往旁邊摔去,眼看就要撞上桌角,秋鈺寧連忙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下妹妹。
秋學陽見子瓔動粗,怒氣升騰,對女兒僅存的兩分歉意也消散了,「我才是秋家的主人,這個家我說了算,妳答應也得做,不答應也得咬牙做,妳回房安心備嫁吧。」
聞言,子瓔心更冷,「娘剛死,我尚未及笄,你就迫不及待將我掃地出門?」
「百日內不出嫁,妳就得耽擱三年,我是為妳好。」
為她好?真是人不要臉,什麼話都能說出口。
穩操勝券的關茹娘細聲細氣說︰「二姑娘別惹老爺生氣了吧,還是回屋里安安分分繡嫁衣吧。」
望著那張有恃無恐的臉,子瓔咬牙。「妳哪位?我們父女說話與外人何干?」
關茹娘委屈巴巴垂眉低喚。「相公……」
秋學陽拍拍她的肩膀,無聲安撫。「子瓔,同樣的話我不說第二遍,往後茹娘就是妳的母親,請妳尊重她。來人,送二姑娘回房。」
二姑娘?母親?尊重?
子瓔氣笑了,笑出滿臉淚花。這就是娘全心托付的真愛?果然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謙謙君子、端方郎君撕去遮羞布,也不過是狼心狗肺。
子瓔與秋學陽冷眼望對,下人上前,推搡著她離去。
在經過父親身邊時,她輕聲說︰「爹爹篤定二皇子能入主東宮嗎?」
秋學陽一愣,眉皺起,「難道不是二皇子?」
四目對望輕淺一笑,子瓔的笑容里滿是嘲諷,卻是一語不發。
「妳這是什麼態度!我是妳父親。」
「我保證,不管是不是二皇子,沒有我和娘的鼎力相助,父親仕途將止步于此,我給過你機會的啊,你要記得。」
丟下話,子瓔決然轉身,再不回頭。
凝睇她的背影,秋學陽愣怔,難道不是二皇子?
不會的,一定是他,當今三個皇子中,他最聰明、最禮賢下士,唯有他備受皇帝看重,子瓔是在生氣才刻意誤導,想讓他做出錯誤判斷。
沒錯,絕對是這樣,他的女兒他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