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女子轉過身來,鵝蛋臉上五官明晰,與他記憶中的容顏重疊一起,在這瞬間,路望舒忽地記起自己為何會感到百無聊賴,好似活著就僅是活著,都快變成一具行尸走肉……原來是因這十六年來,他一直等不到她,亦尋不到她。
自他在宮中立定腳跟,有了可用的人馬,他一開始便遣手下探听關于一段香酒坊的事,得知帝都確實有這家酒坊,位置也沒變,他忐忑的內心多少受到安撫。
然年復一年地等待,那份殷殷期盼而生出的焦灼燒得他彷佛連呼吸都覺疼痛,于是再不能只是等待,他開始打探她、尋找她。
他等著她那麼多年又找了她整整三年,全然無果。
據上一世所知,她是棄嬰,被高齡八十歲的老太公拾回清泉谷養大,她既然是清泉谷的人,那他要找到她,想來並非難事。
豈料是他將事情想得太簡單。
清泉谷之名,盛朝百姓們多有耳聞,卻沒誰能確切地說出這座清泉谷的入谷口究竟位在何方,且這座谷到底是溪谷、河谷,還是山谷?
他曾喬裝尋常百姓親訪一段香,向酒坊的老掌櫃和伙計攀談套話,問出酒坊的大東家兼釀酒大師確實是位高齡老師父,如今這位大東家老師父已然不管事,釀酒的活兒就交給其他師父,鋪頭生意亦都托給老掌櫃照看。
當他扯到清泉谷以及她的事,即便問得巧妙,卻明顯察覺一段香的老掌櫃和伙計們戒心頓生,已難再套出什麼來。
既然問不到線索,那就暗中尾隨。
對方不願透露清泉谷所在,不願泄漏谷中的人事物,但酒坊里的釀酒師父和伙計們實有不少來自清泉谷,他讓手下一日又一日盯梢,總會等到有人離開帝都回谷的那一日到來,屆時跟蹤到底,清泉谷的真正所在自然不再神秘。
他推敲得甚是,但事情就是不按常理來走。
找尋她的這三年間,從錦衣衛前後派出五批人馬,每一撥人馬皆鍛羽而歸。
一切是那樣古怪詭譎,當他的人暗中追著一段香酒坊的人離開帝都,一路往西邊去,開始都是順利無礙的。
但每次當追蹤的錦衣衛馬隊進到某處山區,總會遇到漫天大霧,霧氣之濃重讓人伸手不見五指,更遑論跟蹤和尋路。
然後當濃白大霧散去,所有痕跡也消失得一干二淨,一段香酒坊的人去了哪兒?往哪個方向離去?又是如何消失徹底?
成謎。
也許清泉谷的入口亦布下奇門遁甲之術,畢竟一個酒坊都能整出機關暗道令他接連中招,何況是他們的老巢。
說實話,他曾想下狠手逮來一段香的人,關入暗無天日的大牢細細審問,他想,依著錦衣衛炮制人的手段從頭到尾使上一遍,不怕挖不出底細……但也僅是想想罷了,一段香的人多來自清泉谷,可想而知皆是她重視之人,他怎麼動?
他這心態叫「投鼠忌器」呢?還是「愛屋及烏」?
光想著都忍不住臉紅,然後就氣恨起來,氣她把他這般陰狠無良之徒整弄得如此狼狽,亦恨自身的不能把持。
還有一事,他從未對自己坦承,直到現下感覺涌上,才有辦法直面那股子慌懼——他其實很怕,怕因為他的重生促使許多事提前發生或改變軌跡,許多人事物皆非上一世的模樣,而最終他的命中根本不會有她出現。
如今見到她的這一刻,死死壓在心底的懼怕忽地如煙飄散,胸中像要炸開似,有說不出的……說不出的……
「督公!」
「督公!」
守著後門不讓人越雷池一步的兩名錦衣衛驚察路望舒來到身後,忙抱拳作揖退至一邊。然後在覷見督公大人臉色不太對勁兒時,負責守門的兩人迅速覷向其他同僚無言詢問著,但沒誰知道發生何事,就連副指揮使大人也微搖了搖頭,一頭霧水。
後門外,女子已栓好黑毛驢子、兩袖纏好綁手,一副準備卸貨的態勢。
與她同來的還有一名長相憨直的少年伙計,十四、五歲模樣,個兒不高但身板挺結實。
憨直少年見擋著後門不給進的守衛好不容易退開,以為自家姑娘搬出定王爺的名號終于搞定對方,想也未想便從大板車上抱下一只酒罅,這時卻見一道碩長身影從里邊跨出,紫袍公服金魚袋,少年平生頭一回如此近距離望見。
「一品……一品的官才能服紫袍……哇啊!哇啊——真的是活閻王本尊……唔!」少年口沒遮攔,抬眼一見路望舒,那帝都百姓只敢在私下喊著的渾號竟沖口而出,這不算糟,糟的是他忽地意會到自己說出什麼,一下子悔到不行,本能地捂住自個兒的嘴。
少年兩手一捂嘴,抱在懷里的酒壇子直接落地,「砰磅」一響,陶壇應聲破碎,酒汁噴濺,濺得督公大人的公服袍擁一片淋灕。
「大膽!」趙岩怒斥一聲,隨即十來名錦衣衛沖出來,團團將女子、少年伙計和板車都給圍住,連拉車的毛驢也沒放過,配在腰間的銀刀亦都出鞘。
少年當場被嚇怔,渾身直挺挺定住,離他最近的一名錦衣衛正欲抬腳把他踹倒,有人比他更快行動——日跟著一塊兒來送酒的姜守歲撲來拽人,拽著自家小伙計立時跪倒。
她一手壓住少年的後腦杓,兩人額頭皆緊緊抵著地面,完全是在行下跪磕頭禮了。
「求督公大人饒命!」
見到她匍匐在自己腳下,跪在那片被酒汁浸濕且散著不少陶霾碎片的泥地上,路望舒內心的沖擊難以言喻,接著听到她因求饒而顫掛的嗓音,他氣息陡凝,面上好似無動于衷,其實那一剎那,他腦中一片空白。
終于等來這一世與她相會,但她的眼神在不經意間與他交會時,明顯受到驚嚇,下一瞬便斂眉錯開了眼,不敢再瞧向他這邊來。
她流露出來的表情與帝都百姓們見到他時的模樣並無二致。
他們都是懼怕他的,避之唯恐不及。
上一世在面對他……或者說,在對付他時,她那沒臉沒皮沒底線般的自來熟模樣兒,竟然一星半點也瞧不見了。
「您大人有大量,民女的弟弟不是有意冒犯大人,是沒見過世面,忽見大人物在前,一下子慌了手腳,還請督公大人原諒。」說完,她略抬高頭再次觸地,結實又磕了一記響頭。
見督公大人抿唇不語,兩眼直勾勾注視著跪伏在腳邊的女子,趙岩與一干揄刀在手的錦衣衛不禁感到納悶。
督公大人的眼神不似作怒,倒有些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乍見一束光,尋著光走來,那光明突然消失不見,于是狂喜的心直直往下墜,什麼都模糊了,徒留恍惚。
「你……把頭抬起。」薄而有型的唇終于掀動,話一吐出,路望舒才覺喉間又干又澀。
「求督公大人饒命!求督公大人饒命!」她連著又來兩記磕頭,偏不抬頭。
「把頭抬起來。」語氣隱隱緊繃。
「求督公大人饒命!求督公大人饒命!」她還是一樣的話,頭磕得更響。
「本督說了,把頭抬起來!」話中力度陡沉,滿滿威壓。
「求督公大人饒命……」
似耐性用罄,他突然撩袍蹲下,一掌低探,強將女子的臉扳起。
「你……」路望舒嗓音瞬間粗嘎,被無形力道狠狠掐住喉嚨一般。眼前,那張鵝蛋臉即便被扣住下巴高高抬起,雙眸卻一直緊閉著。
她羽睫微潮,眼角似也滲出潤意,加上她額心磕頭都已磕出傷來……路望舒齒關一緊,內心百般滋味卻作不得聲。
有人不知死活冒犯督公,一名錦衣衛緊了緊手中握刀才想張聲斥喝,立時挨上趙岩橫掃過來的一記厲目。
算那名錦衣衛還有點兒眼色,馬上閉緊嘴巴,而其他幾人見狀便也曉得該怎麼做,也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什麼都不用做,且看看他們家督公大人想怎麼做。
然後,結果——
咦?
呃?
等等!
這是……
是怎樣啊?
眾目睽睽之下,也許還眾所期盼著,路望舒竟大袖一甩,松開姑娘家的秀顎後,他倏地起身調頭就走,把一干人全留在後門外不理,滾滾的疑惑和不解如浪潮涌將過來!
「大人,所以督公這、這使的是哪門子招數?何意啊?」年輕錦衣衛們只能把求知的目光轉向副指揮使趙岩。
「膽敢冒犯督公,咱們是該給對方一個教訓,只是一個姑娘家跟一個毛沒長齊的小少年,該如何發落?下手輕重如何拿捏?總得有個說法呀!」
「大人、副使大人,依屬下瞧著,督公他老人家該不會心念一起,突然就想要……想要這個吧?」某個已還刀入鞘的錦衣衛翹起一根小拇指搖了搖,下巴朝仍跪在地上的女子努了努。
小拇指意指「女人」,那人問的是督公想要女人了?且瞧上的還是此刻匍匐在地的這一名女子?
趙岩自然明白屬下的意思,說實話那也是他心中所猜測的,但猜歸猜、想歸想,不能大剌剌宣之于口。
「你閉嘴!把話給老子吞回狗肚子里去!督公的事是咱們能議論的嗎?」
「沒要議論啊,就形勢難以捉模,想保住小命活到老,總得揣好明白才能裝糊涂是吧?」年輕錦衣衛搖頭嘆氣。「但眼下這事兒是弄不明白了,大人啊,接下來該如何收場?人都還跪著呢,督公他老人家到底饒不饒人?」
趙岩先是被問住,但一想到方才督公大人的異樣,隱約有種感覺,好像他家督公是識得人家姑娘的,所以什麼饒不饒人的,不好說啊……
正了正神色,他直接下令,「又不是在對付哪幫哪派的惡神凶煞,亮什麼兵器啊?把刀給老子全收了!」略頓了頓又道︰「別干愣著啊!一個個全給老子幫忙去,把板車上的酒搬進去咱們地窖里!快!」
「副使大人,這……」
趙岩想法很簡單,就是趕緊幫忙把酒卸下,趕快讓姑娘家回去。
這女子很可能是督公大人瞧上的,饒不饒她是督公自個兒的事,他趙岩能做的,就是別讓姑娘家一直跪在那兒。
「快搬酒,有啥子事,老子頂著!」
☆☆☆
白日時候,在錦衣衛宮外處出的亂子不知被哪家百姓目擊了,跟著一傳十、十傳百,竟一下子就傳回一段香酒坊眾人的耳朵里。
姜守歲駕著驢板車還沒抵達一段香,自家酒坊的老掌櫃、伙計和釀酒師父們就都跑出來相迎,害她這個甫上任不到一日的酒坊老板都覺過意不去,讓大伙兒這般擔心。
然後是隨她出門送酒的少年伙計挨了爹娘一頓臭罵,沮喪之余,連吃飯都提不起勁兒。
「姜姊,是咱不穩重又不夠機靈,咱、咱替咱們一段香招禍了,今兒個是你接手酒坊的頭一天,就險些被咱害死,嗚嗚……」揉著眼,吸吸鼻子,少年奩拉著腦袋瓜可憐兮兮。
此際月上樹梢頭,是一輪近滿的明月,掛在酒坊後院那棵老梅樹的梢頭上。
姜守歲拉著一臉哭相的少年坐在廊緣邊上,浸潤在淡淡白的月光中,心緒早已平和。
她眉眼間淡定徐然,與那個跪倒在地、沖著某人猛磕頭求饒的女子是如此不同,好似那些全是刻意演出,此時此刻的她才是真實的。
「沒事兒的,大志沒惹事沒招禍,別不開心。」她拍拍少年的肩膀,把一小竹籃塞到對方懷里。「趁熱快些嘗嘗,是我親手做的呢,大志晚飯吃得那麼少,還愁眉不展的,我瞧著都難受。」
名喚大志的十五少年郎嗅到食物香氣,表情終于開朗了些,但還是放不下心地問道︰「姜姊,那、那錦衣衛……咱真的沒招禍嗎?」
姜守歲很堅定地搖搖頭。「沒招禍的。你想想啊,那位副使大人一聲令下,所有人最後還幫咱們卸貨,把幾十罅酒都搬進他們地窖里,然後放咱們走,倘若真有事,錦衣衛又不是吃素的,會那樣輕易放人嗎?」
「唔……」大志一臉憨態,鼻涕又要流下。
姜守歲又道︰「若真要說,其實是我欠思量,他們今兒個不讓咱們卸酒,想趕咱們走,當時就應該離開才是,而非堅持著要把事辦完,結果才會害得你大受驚嚇,額頭都磕傷了。」
「咱沒有大受驚嚇啦!」大志用力搖頭,頓了兩息後,他抓著一只衣袖擦過鼻下,語氣略轉靦腆。「只有……只有被嚇到一點點,然後咱額頭硬邦邦,磕得再重也沒事,是姜姊比較嚴重,額心都磕出血印子,現下還紅紅腫腫。」
「哪來的血印子?大志說得太夸張了。」姜守歲下意識模模自個兒額頭的傷處,笑著睨了少年一眼,跟著輕聲催促。「快吃點東西吧,你這年紀正是長個兒的時候,能吃就是福,能吃就該吃個心滿意足,都忙上一整天怎可能吃不下飯,餓了是會睡不好覺的,快吃!」
終于,一番勸慰後,少年對于白日在錦衣衛宮外處那兒發生的意外釋懷許多,心緒頓弛,果然肚皮就咕嚕嚕地大打響鼓,他很快揭開懷里竹籃的蓋子,食物香氣立時撲鼻而來。
「哇啊!是蛋煎餅還有肉末夾饃!」大志高喊一聲,眼楮都放光了,抓起食物就往嘴里送,吃得兩頰鼓鼓,滿足眯眼,「唔……姊……唔,謝謝姊……」
姜守歲笑著搖搖頭,不再管他,雙臂往後一撐,抬頭仰望老梅樹和夜空中的那一輪明月。
若按以往,今日的她應該要收集梅花花瓣開始釀酒。
釀的是「梅香」,酒繚口子得裹上紅泥密密封住,再藏進那一座窖中窖,等酒麴慢慢發酵,等梅香款款露情……若按以往的以往的以往,數個她已然記起的以往,她會釀梅花酒以作紀念,因為在這一世的這一天,她首遇督公大人。
但都說她記起數世的以往了,到得這一世也該徹底清醒。
她與督公大人是絕對的孽緣,根本沒有一絲可能,任憑她再如何不顧臉面去追、去求,收場永遠只有兩字——難堪。
上一世在得知他的死訊後,清泉谷女谷主前輩應是受夠了她不爭氣的模樣,終于引領她去看清楚所有事情的真相。
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雙眼,去看。
谷主前輩的嗓音宛若施咒,當時她的神識一下子被帶走,進到一個似真似幻的所在,很像她曾經有過的夢境,但這一刻她知道所有經歷皆為真,在這虛空之境看到的一切場景、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實發生過,只是散落在不同世。
每一世,成為當朝權宦的他都會與她相遇,他會待她很好,好到讓她以為自己對他而言是如此與眾不同,于是她付出真心,不管不顧戀上,越陷越深。
而每一世,他都在拒絕她,當察覺到她情生意動了就果斷推開,每每她飛蛾撲火般朝他靠近,他都能想出傷透人心的法子將她遠遠推開。
他們之間從未開花結果,因為每一世的他皆不得善終,死于政敵的刀下,就如同上一世那種下場。
終于她心累了,某一世的他死後,她在谷主前輩的引領下看清真相,便猜想著谷主前輩也許是如山神女乃女乃那般的存在,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她求谷主前輩斬斷她對路望舒的情與緣。
許是多世累積的牽扯,神魂底蘊已被烙下痕跡,即使一開始對他並無記憶,卻無法抑止接下來的情生意動,一旦遇見,明明是素昧平生,卻覺一見如故。
谷主前輩應允她的祈求,下了封印,幫她斷情絕緣。
然後就在上一世,她竟又重蹈覆轍,滅掉的情緣如死灰復燃,燒得她重墜輪回。
擺月兌不掉老天的捉弄,像被卷進天地洪荒間的命輪,她這一抹精魂歷經數次重來,到得這一次,是真真想記取教訓,盼能拔除纏繞在心的荊棘,讓自身能好過一些。
而老天這次似乎有些「良心」發現,竟憐憫起她了嗎?
這一次她不再無知無畏,不再傻乎乎動情交心,不再朝著他拼命追趕,她帶著幾世的記憶重回,回到一十八歲的花樣年華。
打一開始她便記得所有的人事物——八成是老天給她的補償,這一次讓她無須再等到路望舒死去後自身的記憶才能完全回歸,正因為如此,她明白該跟督公大人保持距離,要遠遠分離,最好永不遇見,誰也不識誰,便誰也不負誰,那對彼此才是最好的安排。
「姜姊姜姊,咱腦子是不太好使沒錯,但勝在力氣很大啊,往後……往後姊盡管使喚大志,什麼重活、累活、髒活都不打緊,咱都能做好的。」少年手中抓著最後半張的蛋煎餅,抬高黝黑面龐、一臉的信誓旦旦。「咱、咱很好用的,真的!不是光會吃不做事的貨色!是真的!」
姜守歲見狀愣了會兒,跟著笑出聲。「我信大志啊,定然是個很好使喚的伙計,你別怕,以後姊定會好好使喚你。」
大志用力點頭,咧出兩排亮晃晃的白牙。「那、那從今兒個起,姜姊就是一段香的老板,往後咱們酒坊有老板親自坐鎮,掌櫃老爹做事就能輕松些,釀酒師父們也會很開心,大伙兒都開開心心,多好。」
「……嗯,多好啊。」姜守歲微笑附和。說實話,真能選擇的話,她是著實不願回到帝都。
回到這片天子腳下的京畿之地,意指著她與路望舒又存在同一座城中,這一世兩人的距離再次避無可避拉近,便也拉高相遇的可能。
結果,她都不知天道真否良心發現憐憫起她?抑或存心玩弄她?
重回十八歲時,她家身為一段香酒坊大老板的老太公仍在世,只是高齡近百歲的老人家體力大不如前,神智時不時會退回數十年前,憨笑說著那些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人事物。
老人家再活也就近兩年光景,利用這一世重返,她想把握住跟老太公生活在一塊兒的最後時光,這老人與她並非血親,卻是她真正的親人。
這兩年陪著老長輩蝸居清泉谷,淡泊生活,一方面也得代管帝都這兒的酒坊營生,對她來說並非難事,難的是她不想管卻不得不管。
老太公于深眠中離世,在她強打起精神處理完老人家的後事之後,關于帝都的一切她曾想痛下決心割舍,但現實情勢不被允許。
這座酒坊注入老太公多年的心血,亦是清泉谷許多人努力的成果,而今掌櫃老爹也上了年歲,幾位釀酒師父手藝雖好,對做生意卻一竅不通,老太公把酒坊摺下來給她,她不接手誰能接手?
她自個兒斟酌過,哪天真又遇見路望舒,那就遇見吧。
從來都是她主動追求,半戲弄半試探地貼靠過去,往後再不會那樣了,就算相遇,就算意難斷、情未了,只要她自身把持住,與他之間便能風平浪靜、宛若陌路。
「老身說過很多回羅,動情最苦,你這娃子偏要往苦海里跳,意念之強竟能生生解開一切封印,而既然自行解開,那就這樣了,記清楚所有事,緣來便聚,緣去便散,任喜怒哀樂流淌,豈有不好?」
當初重回十八歲,醒來的第一眼就跟谷主前輩對上,老人家一副好整以暇等她醒來的神態,她則因驚愕過度,怔愣了好半晌才曉得要喘氣兒。
「你問老身究竟是誰呀?」谷主前輩笑得見牙不見眼。「不好說啊不好說,說出來怕嚇著你,總歸守歲兒覺得咱該是誰,那就是誰。」
所以關于谷主前輩的真實身分和由來,依舊是一團謎。
姜守歲深深呼吸,晚風中有淡淡梅香亦蕩著似有若無的酒氣,交融在一起成了她最熟悉的氣味,眯眸嗅聞,這一刻的寧祥令她不禁勾起嘴角。
一旁的少年吞完竹籃里的食物,一掌撫著肚皮,他仰望明月,忽而出聲,「現下想想,那時候姜姊好厲害,身子都沒發抖呢。」
姜守歲掀開眼楮,雙眉微挑。「那時候?」
「唔……就咱松了手,把整綽酒摔碎在督公大人面前,姊按著咱後腦杓跪地求饒的那時候啊。」他搔搔頰面和耳朵,一臉不好意思。「雖口口聲聲求饒,可姜姊根本不害怕吧?你不怕那位督公大人,不像咱,身子都抖得跟篩糠似。」
他完全忘記剛才還嚷嚷著,說自個兒沒有大受驚嚇。
聞言,姜守歲內心一咯 ,不由得暗自苦笑。
她昨兒個趕在城門即將關上之際抵達帝都,今日直接上工,都還沒能跟掌櫃老爹以及幾位釀酒師父好好說上話,活兒就來了,是定王府下單三十壇佳釀,直送錦衣衛宮外處。
平常負責送貨的兩名伙計恰都接了單出門干活兒,一段香這兒又不好耽擱老主顧定王府的單子,而且銀錢都收足了,江湖上拿人錢財還得替人消災,何況是講究銀貨兩訖的商道,于是剛當上酒坊老板的她二話不說、親自趕著驢板車送酒去。
錦衣衛宮外處,沒什麼的,不過就是繞到人家後院小門卸貨罷了,試問,能出什麼事?
結果真有事……
她真沒料到會這麼快就遇見督公大人,然後他……唔,該怎麼說才好呢?
就是他朝她走來的那時,表情很是古怪,眼神深幽幽,讓她稍一接觸便不敢再看,于是她假裝感受不到他的注視,假裝注意力全放在手邊的活兒,直到大志受驚嚇鬧了那麼一出,她順勢匍匐在地,避開與他四目相交。
再然後,她亦沒料到他竟會親手觸踫她。
他不喜與人肌膚接觸,從來就厭惡的,尤其對象是女子。
上一世是她死纏爛打硬貼上去,加上狠下心來沒臉沒皮地偷襲,才讓她奪了一親芳澤的機會,但對他而言今日算是兩人的首遇,他竟然以長指貼扣她的下巴,人還靠得那樣近,盡管當時她雙眸緊閉,依然能感受到他鼻息之灼熱,一陣陣拂上臉膚,這實在超乎預期。
「哪里是不害怕?」她屈指輕敲了大志的腦袋瓜一記,低聲如嘆。「我也很怕好嗎?」
「……唔,可真的看不出姜姊怕他呀,所以你到底在怕什麼?」少年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就怕,怕怎麼也管不住自己個兒,禁不住又去示好、去親近;怕永遠陷在「姜守歲與路望舒」的這一道命運中;怕永生解不開這個結,永遠如此清醒,又永遠不能清醒。
「唔,我就是怕嘛……」
她答得模糊,鵝蛋臉上笑意朦朧,一如此時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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