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師糊口養包子 第七章 家有賢內助 作者 ︰ 風光

三日後,余生居士的畫作成功地賣出了萬余兩,殷晚棠全數交給了顧延知。

他並沒有收下這筆錢,反而讓她好好收著,他說自有方法籌措財源,並不是在開玩笑的。

這三日內,黎煌也到岳麓書院辭了職位,帶著個包袱和兩個下人,自己雇了輛馬車,巴巴的跟上了顧延知的車隊。

不過他除了想與余生居士交流,心里也著實欣賞顧延知這個後進,便寫了許多封信出去,幫顧延知招攬了一些失志或寒門的舉人秀才,讓他們陸續前往滇省省治昆明,與顧延知會合。

這些才子留在自己家鄉並無大用,再往上考也機會渺茫,不如到滇省跟隨顧延知,若能成功教化外族,也算是建了一番功業,名字還能留在該地的地方志上面,萬古流芳。

黎煌曾任禮部尚書,但其為人卻一點也不迂腐,上從王氏下至顧萱懷都能說得上話,當他發現顧萱懷也與其母親習畫,而且小小年紀在各方面都天分驚人、畫功不凡,他大為喜愛驚艷,尤其小孩注意到的重點往往是大人沒注意到的,黎煌更是有意親近,居然與顧萱懷成了忘年之交。

過了長沙後一整路,顧萱懷甚至舍了母親平穩又寬敞的馬車,跑去與黎煌坐在一塊兒了。

馬車繼續南行,數日後抵達衡山,馬車只能到半山腰,剩下的路眾人便徒步上山,賞景游玩,準備夜晚宿在山上的寺廟禪房之中。

衡山在五岳之中山勢最低,卻是風景最俊,眾多山峰密集地聚在一塊,山高水深猶如柱石一般,景色奇秀,古木參天,四季蔥郁。

眾人飽覽一陣美景,來到了山頂的大廟,略作休息後,用了一頓精致的素膳,也接近傍晚了。

小家伙顧萱懷吃飽睡足,來了精神,便想著把今日見到的美麗風景畫下,拿著畫具紙張來到院子里。

余生居士的高足作畫,黎煌自是要在一旁欣賞,而其他人有的參觀寺廟,有的去听大師誦晚課,顧延知與殷晚棠則在房間內隔窗賞霞,好不愜意。

黎煌知道顧萱懷要畫工筆,和一般人一樣,顧萱懷拿著小炭條畫著草稿,草稿里有山有樹,有水有船,正當小家伙放下炭條,黎煌以為他要開始畫的時候,想不到顧萱懷卻是把底稿貼在了牆壁上,自己則是隔著幾步遠歪著頭看。

黎煌好奇地問道︰「小萱兒,你為什麼要這麼看畫呢?」

顧萱懷左右走了幾步,換了角度看畫,一邊認真地回道︰「我在看我畫得對不對稱、均不均勻啊!」

「這樣能看出什麼?」黎煌大惑不解。

顧萱懷索性將老人家拉到身邊來,指著畫說道︰「黎爺爺你看,我們離得這樣遠看畫,就像我們站在山頂看遠處風景一樣,哪座峰要遠,哪座峰要近,還有哪座山高,哪座山低,甚至船和樹木的大小位置是不是適當,就能一目了然啦!黎爺爺,你說我船是不是畫大了啊?還有那樹木好像可以往右移一點兒,才不會那麼大塊留白?」

方才小家伙在打草稿時,黎煌還覺得他整幅畫的布局合理,畫好必是杰作,但現在依他的方法站遠處看了看,才發現那船的比例似乎可以再改,樹木也的確往右移一些更好。

黎煌不由眼楮一亮。「說的是啊!我都沒想過可以用這種方法!」

雖是得到了認同,顧萱懷卻不好意思地模了模頭。「黎爺爺,這也是我娘教我的呀!以前我常常畫不好,又想畫山又想畫船,最後船能畫得跟山一樣大,遠近比例全不對了。娘就教了我這方法,果然我慢慢就改好了。」

「原來是余生居士的畫法……」黎煌覺得自己又學了一招。

「不是的,我娘畫圖根本不用底稿,直接就能畫了,我還差得多了,真不知何時才能到我娘那境界。」顧萱懷人小鬼大地嘆了口氣,指著畫稿上的林木。「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啊……」

後面那段話,是曹丕為表達軍旅艱困及人生苦憂所做,意思是看著山間崖木,憂慮不知從何而來,旁人都無法了解。

一個小小孩子哪里來那麼多感慨,黎煌一听,差點沒噴出一口老血。

要知道他不只是畫作的狂熱者,同時也是飽讀詩書的一代大儒,不由哭笑不得地道︰「小萱兒,你爹還是狀元郎呢,教出你這般……高才,听到你的感慨不知會不會獨愴然而涕下啊!」

「那是,誰叫我太杰出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呢?」小娃兒居然驕傲地挺起了胸。這反應真夠快的,黎煌哈哈笑了起來。

一老一小將畫紙由牆上取下,你一言我一語地又開始畫了起來。

隔著一扇窗將這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的顧延知與殷晚棠簡直要笑破肚皮,這對老小每次的對話總讓人噴飯,一開始還不明白他們怎麼交上朋友的,但看久了又覺得他們一搭一唱簡直是天作之合。

「狀元郎,你可獨愴然而涕下了?」殷晚棠打趣顧延知。「我把萱兒交給你,看看你教成了什麼樣子……」

「不是教出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才嗎?」顧延知無奈地道。

殷晚棠笑得更歡快了,腰肢都直不起來。

瞧她一向蒼白的臉笑得紅撲撲的,更顯嬌艷,顧延知忍不住伸手把窗關了,而後摟住她便是一陣親吻。

「再幫我生一個吧?像萱兒這麼聰明可愛的。」他說。

這個吻益發熱烈了,兩人由窗邊糾纏到桌沿,他將她抵在了桌面,需索一切能看得到的美好。

而殷晚棠對他原就情根深種,自是恨不得把自己都融到他的骨血里,亦是急切的回應。

交纏的身影又由桌沿來到了床上,他月兌下了她的團花褙子,她抽去了他的玉質腰帶,興奮的喘息都快比心跳還來得劇烈,接下來海棠吹落胭脂雨,彷佛水到渠成了,卻在最後關頭,顧延知與殷晚棠同時停了下來。

他由她的身上翻下,與她一起躺在了榻上,看著帳頂氣喘吁吁,似乎兩人都在克制著將激情平息下來。

「我怕你受不住。」突然顧延知開口了,側身摟住她,卻沒有再像方才那樣更進一步的親熱。「你的身子還無法承受魚水之歡,我不想傷了你。」

他解釋了自己停下來的理由,或許是怕殷晚棠以為自己嫌棄她。

不過殷晚棠也感激他的自制,否則她都不知道自己停不停得下來。

「我也不敢再繼續了。」她模著他俊朗的臉,余悸猶存地道︰「我不知道蠱蟲會不會又跑回你身上……」

「我倒是希望蠱蟲再回到我身上。」顧延知嘆息。「此事我也問過陳院使,因著陛下差點被下蠱,陳院使對合情蠱研究甚深,他說蠱毒因男女傳遞只能一次,那蠱蟲也沒那樣多的活力跑來跑去。」

他還問了陳院使所有關于中了合情蠱後應注意之事,比如皇女會不會因為蠱毒被南蠻巫女控制心志,陳院使說幸而皇女與巫女皆是女性,所以不會有合情之事,自然蠱蟲沒有作用,只是存在身體之中,沒有定時服用南蠻仙草會耗盡精血而已。

而殷晚棠當初尋到的游醫只貢獻了一帖藥方便飄然遠走,她對合情蠱的認識反倒沒有顧延知多了。

「可我真想替你再生一個孩子。」她幽幽地道。

顧延知輕拍著她的背,眼中有著難以動搖的堅定。「會有機會的!」

☆☆☆

離了衡山,顧延知一行人又到了桂林停留數日,體會了什麼叫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吃了當地知名的米粉,心滿意足之後再往西進黔入滇。

終于在秋分後幾日,車隊抵達了雲南昆明,順天帝給的半年期限用得一干二淨。

昆明城位在滇池以北,前朝時水患頻仍,直至本朝水患退去,才經大師堪輿建立了一個座北朝南、環形如龜的堅固城池,而蛇山在城池北面蜿蜒南下,與龜形城池相結合,成了龜首蛇尾的玄武之勢,再與南方的滇池陰陽交泰,其格局之宏大,在南方的城池之中首屈一指。

城的正中央是文廟,布政使司衙門、巡按察院、都察院、提刑按察司、都指揮使司等衙門也都在附近。

登記在昆明的本地人丁並不多,將將三萬余人,但事實上身為西南最大縣城,又經歷了多次人口遷移,豈可能只有這點人。

待到顧延知親自來此一觀,街上雖稱不上車水馬龍,卻也是人來人往的繁榮風貌,他向前來迎接的副手李參政相詢,才知本地人口應是十余萬,只是因為天高皇帝遠,或是為避稅或是逃避徭役,故而減報人口。

布政使有官邸,就在最富有的那一區,不過顧延知有別的考量,未選擇入住官邸,他早先就寫信請李參政替他租賃一處平民宅院,因此李參政迎到車隊後,便領著眾人來到一處清幽的三進小宅邸。

宅子比起長公主府甚至是顧延知在京城的府邸都不算豪華,但在滇省這個窮地方已是富人才住得起的豪邸了。

顧延知沒有時間參觀住處,只看了一眼就隨著李參政到衙門報到,因著有些受邀來任教的文人已經提前到了滇省,都住在衙門後頭,黎煌便也跟了去,至于安置人手及行李則全交托給了殷晚棠。

雖然兩人已經和離,他心里還是認為她是自己唯一的妻子,王氏自知沒啥見識,管一大家子人也不得章法,兒子說什麼就是什麼,便對這樣的安排也默認了下來。

殷晚棠即使體弱,但要處理這些事對她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就算是累了都還有周嬤嬤可以幫襯著呢。

殷晚棠把事情交代下去後便累得在房里睡著了,在周嬤嬤指揮下,府里井井有條地忙碌著,而小家伙顧萱懷在雪雁的陪伴下出外探險了,听娘說會在這里住好幾年,他對這個新地方充滿了無限的好奇。

待殷晚棠睡醒,府里一切都已經歸置得差不多了,只是缺少一些家俱什物,周嬤嬤列了一張清單,送來了讓她確認支出。

殷晚棠一邊讓婢女整理儀容,一邊看著清單,覺得應當沒什麼遺漏了,便走出房門要去尋周嬤嬤。

然而才行到後進的小花園,一個小身影便沖進了她懷里,而且感覺得到力道有稍加控制,足以抱住殷晚棠又不撞倒她。

殷晚棠笑著拍拍投懷送抱的兒子,明明都秋天了,小臉蛋還是玩得紅通通的。「萱兒去哪里玩啦?瞧你這身熱的。」

「萱兒去隔壁玩了!」顧萱懷仍意猶未盡地道︰「娘,我交了一個新朋友,就住在我們家對門,叫小黑毛,他說明天要帶我去綠水河抓細鱗魚,還要去祖遍山上撿菌子。」

反正會有護衛跟著,殷晚棠不怕他上山下水的危險,反而笑著鼓勵道︰「好啊,記得多抓點,我要吃菌子炖魚湯,菌子烤魚,菌子炒魚片,菌子魚丸……明日府里的午膳就靠你啦!」

「娘,我抓不了那麼多。」顧萱懷鼓起小臉,可不依了。

殷晚棠大笑起來,逗兒子真是她短暫人生里最大的樂趣。「那你就看看自己想吃什麼,再決定抓多少。」

顧萱懷听得滿意了,也跟著笑了起來,手舞足蹈地形容著對明日出游的興奮。

詛料此時王氏也休息好了,走出房門就听到母子倆的對話,不由皺眉說道︰「這滇境的人听說民風栗悍,都是些化外之民,可別讓人把萱兒帶壞了!」

顧萱懷聞言,小嘴扁了扁。「祖母,我想和小黑毛去玩,小黑毛不壞的。」

入府前殷晚棠特別注意了四周環境,那李參政算是辦事伶俐,這三進院周圍的屋舍都是青磚白牆黑瓦,至少也要小康之家才住得起,街道干淨,街坊鄰居衣著雖不華貴卻也整齊,並非窮苦混亂之處,所以應當不會有王氏所說的事情發生。

她笑吟吟地開解道︰「老夫人,這昆明城是本朝新建的,百姓大多是歷任先帝遷入的移民,漢族人口比本地人還多,這麼多年過去已經同化,早就沒有了舊時蠻夷之風,老夫人大可不必擔心。」

她又模了模顧萱懷的頭。「何況男孩子就是要精力充沛,廣結善緣,開拓自己的眼界,所以我一向鼓勵萱兒出去交朋友,我們要相信自己家教出來的孩子,有足夠分辦是非好壞的能力。」

王氏抿了抿唇。顧萱懷也是被他爹教導了好些時日,她若否認殷晚棠的話,不等于否認了自己兒子的家教?

「不過我還是有些擔心……」她仍是眉頭深鎖,不肯松口。

與其說她是怕顧萱懷被鄰里帶壞,不如說她是間接透露出了自己初來乍到的不安。

殷晚棠听出來了,便若無其事地笑道︰「要不我帶老夫人親自去看一看,這樣老夫人也安心?」

王氏遲疑了下,但因著對四周環境的憂慮,還是點了下頭。

殷晚棠讓下人將原本給大家填肚子的點心全打包,都是道地的京城口味,分成了幾個油紙包,讓周嬤嬤提著跟在眾人後頭,接著便領著王氏及顧萱懷出了門。

第一個她便敲了對家的門,一個皮膚黝黑的孩子出來開門,顧萱懷見到他便興奮地叫了聲小黑毛。

兩個孩子很有話說,嘰嘰喳喳充滿了童真,對方倒沒有什麼特別失禮或粗魯的地方。小黑毛的母親隨即跟了上來,見到陌生人先是一愣,隨即看到兩個孩子親熱的模樣,恍然大悟道︰「啊!是對門新搬來的鄰居吧?」

殷晚棠讓周嬤嬤送上紙包,而後說道︰「是啊,我們姓顧。初來乍到的,小小禮物不成敬意,咱們就住對門,若有什麼做不好的,還望夫人多多指教。」

「唉呀!夫人真是客氣了,鄰里間幫襯本就是應該的。我夫家姓孫,祖上是江西的,這十里八鄉的事我們都很清楚,以後有什麼不懂不會的,盡管來找我就是。」孫夫人模了模小黑毛,笑道︰「這是我兒孫燁,大家都叫他小黑毛。他和你家的孩子玩得好,直說你家孩子長得漂亮,我這一看果然像仙童一般啊……」

雙方又寒暄了一會兒,殷晚棠便告辭了。

孫夫人提到明日孩子們要去撿菌子抓魚,還送了一塊老雲腿給殷晚棠,讓她明天可以和魚及菌子一起煲湯。

王氏一直默然沒有插話,不過孫夫人的熱情確實讓她心里好受了一點。

殷晚棠離了孫家,又去敲左近鄰居家的門,這回出來的是個婆婆,略有些內向,不過收下了點心後也回送了一些雞蛋青菜。

就這麼一家一家拜訪,有的鄰居話多,一開口就把左鄰右舍的閑話說了一輪;有的鄰居好客,一直拉著殷晚棠和王氏想請她們入內用膳;有的鄰居貪小便宜,拿了點心之後還直看著周嬤嬤手上還沒送出去的紙包;有的鄰居守禮,收個點心講幾句客套話,至少作了十次揖。

繞了一圈之後,殷晚棠有些乏了,不過還是強打著笑容問王氏道︰「老夫人,你看沒那麼嚴重吧?我們住的這塊地方風氣不錯,與鄰里往來倒不必那麼擔心。」

至此,王氏終于放松了臉上緊繃的線條。「你說的確實有理,這些人跟我老家鎮上的人也差不多,甚至還更客氣一些。」

殷晚棠認同地頷首。「老夫人說的是,方才我們拜訪的幾家,比如孫夫人、李老太、葉家的幾個嬸子等等,都很值得來往。顧大人以後忙于政務,老夫人不必煩憂家事,盡可以出去和人沖嗑子。」

王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才走這麼一趟,你倒是連方言都學會了?」

「強勉強勉,這不是怕出客趕街的時候斗到認識的人辣手嘛,給是?」殷晚棠又故意說了一句,學得不標準怪模怪樣的,直接把王氏惹得大笑,這下什麼煩惱也全沒了。

幾人說說笑笑的回了顧府,王氏卻是沒有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越來越信任依賴殷晚棠了……

☆☆☆

這趟南下赴任的旅程雖是一路玩樂賞景,但殷晚棠還是累倒了,何況途中她還拼命畫了好幾幅畫,很是元氣大傷,因此待到將新宅的一切都安置妥當,她狠狠地睡了好幾日,乖乖的喝藥休養。

這一休養就是一個多月。

王氏在這一個多月間已經和四周鄰居混得熟,尤其是對門的孫夫人,兩人一日沒聊到天都覺得生活空虛。

當孫夫人問起為何不見顧夫人時,王氏只淡淡的說殷晚棠不是顧夫人,她因為身體虛弱所以在家里養病,其余也未多解釋。

「那位殷姑娘真是厲害了,一邊休養一邊還能把府里打理得有條不紊的,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啊!」

听到孫夫人這句感嘆,王氏當下懵了,這麼一說,她才注意到這一個月以來,雖說府里好像沒人管事,但下頭的人做事就是按部就班,沒出過什麼差錯,甚至還購置了些產業,連孩子的去處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對王氏來說,她好像只是吃吃喝喝、出去逛逛街市和鄰居聊天,或者逗逗孫子,日子就這麼愉快地過了。

她想起以前在太原時,兒子請了一個管家來管事,可是常氣得她七竅生煙,更不用說府里還有些貪贓枉法、奴大欺主的事,累得她都覺得兒子如願當了官,好像也沒有想像中美好。

不過事實證明,兒子還是好的,是管家的人不對,由此可見一個賢慧的媳婦有多重要,可惜……

王氏懷著重重心事回家,一進門就見到許久不見的顧延知坐在正堂里。他自從上任後幾乎把衙門當成家,除了搬進來那日,這才是王氏第二次見到他。

「你怎麼回來啦?」王氏欣喜地迎過去。「肚子餓不餓,可用過膳了?」

「用過了。」顧延知已經在衙門里用過了,難得抽空回府,一回來就想尋殷晚棠,不過听下人說她在休息,就沒有過去吵她。

此時僕人送上了點心茶水,還端來了水盆讓顧延知擦洗。

顧延知點了點頭,將手臉清理了一下,揮退了下人,才有心左右打量了一下堂內布置。

「家里打理得還不錯,下人也教得很規矩,辛苦娘親了。」

王氏嘖了一聲,口氣有些酸溜溜的。「我哪里有這本事?你也知道你娘幾斤幾兩,那些下人的規矩都要比我好了!還有,這屋子也不是我整理的,你以為我拿得出掛在牆上的那些畫?還有條案上那玉如意,我這輩子都沒看過那樣好的東西,這府里都是長公主……是阿棠讓人布置的。」

「難為她了,身體如此虛弱,還要替我勞心勞力。」顧延知嘆息。

「當過長公主的人就是不一樣,管這麼一大家子跟玩兒似的,這不天天還喝著湯藥呢,就能做這麼多事,不像我只能出去串串門。」王氏說起這陣子家里的變化,又是佩服又是困窘,自己一點忙也幫不上。「像萱兒那孩子,起先還在和對門小黑毛瘋玩呢!我正煩惱他這樣無所事事怎麼好,隔日就听到周嬤嬤說,阿棠安排萱兒去什麼……什麼華書院的地方讀書去了。」

「是文華書院,黎老是第一任的山長。」顧延知意外,這書院也才開設沒多久,來報名者寥寥,仍陸續招收著各年齡層的學子,自己的孩子居然是第一批學生。

「對對對,對門孫夫人跟我說,小黑毛也跟萱兒一起去了,還有這附近和萱兒玩得好的孩子,都听萱兒說起什麼新的書院可以減免束修,離咱們這兒也不遠,結果很多孩子都去了。」王氏又說道。

顧延知欣慰地笑了,萱兒一個孩子哪里能知道這麼多?肯定是殷晚棠一直很關注他的施政,身先士卒地響應。

「娘,我把這個月的俸祿帶回來了,現在就交給娘處理……」顧延知由懷里掏出一個布包,以前在太原當知府時,他回家就是把俸祿包在布里交給王氏,因此養成了習慣。

王氏每每看到布包就開心,如今他升了官,俸祿也變多了,顧延知特地把銀票換成銀兩,拿起來更有分量,想必王氏收到會更開心。

王氏果然欣喜地接下,但摟在懷里都還沒焙熱呢,不知想到了什麼,竟將布包推了回去,臉色很是古怪。「別給我,給阿棠吧!」

「嗯?為什麼?」雖說殷晚棠管家,但她肯定不會在意這點小錢,顧延知把俸祿交給王氏,是刻意討她歡心,讓她當成零花錢,否則這點俸祿哪里能養得起一大家子人?至于殷晚棠那里,他會有其他來源的收入交給她,那才是真正的大頭。

詛料王氏拒絕了,面帶尷尬地說道︰「阿棠好像替咱們府里買了些產業,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總不能都讓人家出錢養我們。」

顧延知好奇了起來,便讓人尋來周嬤嬤。

周嬤嬤進門後,听到顧延知問起府里新購置的產業,不由笑了起來。

「那是姑娘支持大人開荒的政策,特地將祖遍山山腳下的一大片荒地買下來,還請了一群當地人去開荒呢!我們由京里隨行而來的下人們就有精通農事的,所以不必動用到大人的農官,姑娘在出發前已經問過,用來開荒的作物里,大豆是極好的,就私下讓人在京里購置大量大豆,一直帶到了滇省,我們自個兒就能把田地搞好了。」

「她不是還病著,竟是替我設想得如此周全。」顧延知不舍地道。

瞧他那心疼的模樣,周嬤嬤替殷晚棠心里高興,至少姑娘這陣子的勞累並不是沒有代價的。

「大人放心,我都有盯著姑娘。其實許多事姑娘在路程上就已經陸續安排了,現在要實施也不過是說一兩句話的事,不會讓姑娘太累了。」周嬤嬤解釋道︰「不知道大人有無注意到,由祖遍山到文廟是沒有大路的,姑娘也聘請了百姓當工人修路,以後祖遍山開出的農地糧產,要運送到文廟附近的督糧道就方便了。」

「甚至是從督糧道要運糧出城,可以沿著這條路經祖遍山腳,由大東門出去,以後就可以直接連到官道,不用繞路了。修路的動靜大,開支也大,姑娘早知大人會問,說了這些支出就是那些賣畫的錢,大人不收還不許她花嗎?她相信日後這些銀錢必能慢慢回收,此為雙贏之事,請大人不必耿耿于懷。」

修築道路也是顧延知的政策之一,但他目前才開始修由北邊保順門往城內外延伸的支道,因為昆明位于天朝版圖的極南,如此方便溝通運輸北面來的人貨,至于最難的西面,連官道都沒有,還要徐徐圖之。

想不到東面的工事,殷晚棠竟是主動替他攬下了。

顧延知眼中充滿了柔情,她總是這樣表面上什麼都不說也不在乎的樣子,私底下卻默默付出不求回報,這是多麼深沉的愛,他甚至覺得自己不管再怎麼愛她都無以為報。

王氏亦是听得目瞪口呆,殷晚棠就連待在房里都能做得了這麼多事,這等手腕簡直難以想像。

越想她越覺得自己像只府里的蠢蟲一樣,原本硬要跟來南方是想分擔一下兒子的重擔,但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殷晚棠能夠足不出戶就把府里管得有聲有色,甚至讓她這個老夫人日子舒坦到都不知道有多享福,相形之下她更是內疚了。

王氏連忙將桌上的布包拿給了周嬤嬤。「嬤嬤,這是我兒的俸祿,阿棠花了那樣多金錢,這里多多少少能補償點,以後我讓延知把俸祿直接交給她,可別總是虧了她的!」

「多謝老夫人。」周嬤嬤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王氏看向顧延知,心里一陣後怕。「幸虧你將管家的事交給了阿棠,要是交給我,你從衙門回家都還要焦頭爛額一大攤子麻煩事,只怕連飯都吃不上,兒子可能也瘋玩得不見蹤影了。」

周嬤嬤聞言笑道︰「姑娘說了,老夫人千里迢迢跟隨顧大人來到此處,慈母之心相當偉大,豈能讓您再勞心勞力在這瑣事之上?老夫人這年紀就是要好好享福,含飴弄孫,勵勞之事由做晚輩的來就好。」

王氏笑得有些勉強,心里直發虛。「我這陣子過得已經夠享福啦!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成日與鄰居沖嗑子,這還得歸功于你家姑娘,否則我連家門都不敢出去一步呢!」

連沖嗑子都會了!听到本地方言,顧延知朗笑起來,「母親來到滇省,倒是比在太原時開朗多了。」

「其實一開始我听說滇省都是些蠻夷,所以初來乍到那日嚇得都不敢出門了,還是阿棠帶我四處拜訪鄰居,我才知道原來這附近鄰里也和咱們老家那里的人差不了多少。」王氏嘆息,這麼回想起來,殷晚棠當家幫的可不只顧延知,是當真把家里每個人安排得妥妥當當。

「真要說起來,你娘就是個沒用的,跟你來到這地方也只會拖你後腿。」

「娘可別這麼說!你千辛萬苦陪兒子長途跋涉,兒子相當感激。」顧延知沒料到殷晚棠太能干,還引起王氏自卑了,連忙出言勸慰。

王氏搖搖頭,頗有些自我嫌棄。「你也別哄我了,我自家事自己知道,不過一個鄉下婆子,還能干出什麼大事,不添亂就不錯了……」

顧延知心思雖已飄到了殷晚棠的身邊,但還是想辦法開解自己的母親,他們母子倆許久不見,竟也說了好一陣子的話。

而周嬤嬤卻是沒有退下,站在一旁替兩人送茶倒水,將母子兩人的對話听了個全。

☆☆☆

在入冬之前,殷晚棠買下的地已開好荒,種下了大豆,幸運的是顧延知的農官還在當地發現了苞米,苞米也是不挑地的作物,因此殷晚棠也讓人一起種下了。

不若北方有時大雪封天一次就是好幾個月,冬日除了白菜蘿卜根本種不出什麼來,南方地界氣候溫暖,土地不受凍,一年四季都能種植作物,不出意外的話,來年開春殷晚棠就能先收獲一茬大豆及苞米。

很快便進入了臘月,習慣了北方的寒冷,顧家幾人來到南方都不把這里的冬天當回事。

听說這里十年來只下過兩次雪,而且也只下了半天,大部分的日子里草還是那樣綠,太陽還是那樣大,他們連大氅都用不上,都只是一身薄襖,顧延知甚至只是衣服的布料換得厚了些,看起來跟夏秋時穿的也沒什麼不同。

唯有殷晚棠穿上了厚襖子,不過對畏寒的她來說,這已經是她中了蠱毒以來過得最輕松的一個冬天,連帶精神頭都好了不少,這滇省還真是來對了。

俗話說過了臘八就是年,因此到了臘八,殷晚棠命下人煮了臘八粥分送給鄰居。結果反饋回來的消息是鄰居都是一陣好笑,雖然粥是收了,卻沒有人回贈,只有先祖是北方移民的鄰人,除了感謝了她的饋贈,也好心地告訴她,當地人沒有互送臘八粥這習慣。

並不是大家不想,而是材料難得,久而久之就沒人做了。

難得見到殷晚棠也有吃癟的時候,王氏這陣子被打擊的心靈稍微覺得好受了些。

而當殷晚棠讓下人準備做年糕、灶糖時,王氏特地去問了孫夫人,果然孫夫人告訴她,這里的人過年吃的不叫年糕,叫做餌塊。

餌塊用江米制作,把米泡開了蒸熟,上碓舂透了,做成磚狀或用模壓成餅狀,與年糕用糯米所做的有所不同。

而當地人做的灶糖大多是米花團,這也是北方沒有的玩意兒。

用沙炒熟泡過的大米,濾去沙後摻入融好的糖,團成球狀,便是米花團,有的討巧的還會把米花團染成各種顏色,寫上福祿吉祥等字討個吉利。

殷晚棠傻眼了,再次受到打擊,便放低了身段請求王氏教府里人如何過年。

這下王氏可得意了,花了一天的時間串遍四周鄰里,還特地到集市上與人閑聊相詢,總算弄懂了當地人是怎麼過年的,便當仁不讓地扛起了這個重任。

臘月二十九,衙門散衙,顧延知邀黎煌回府過年。

來到滇省之後,黎煌只要有空閑時間就與顧萱懷混在一起,顧府都有他一間房間。橫豎他也是只身過來,久沒見那小家伙就渾身不得勁,便答應了顧延知的邀請。

回到顧府後,他們發現門上的門神、牆上的年畫、窗上的窗花,甚至是春聯的內容,都與他們看慣的北方圖樣大不相同,桌面上一籃滿滿的柑橘,各式糖果蜜餞都貼上了紅紙,牆上靠著兩枝甘蔗,整個府里布置得相當喜氣。

下人們辛勤地灑掃整理庭院花木,院子里掛著臘腸臘肉,灶房里廚娘們忙著炒黃豆、蒸米糕、炸干巴……白煙蹭蹭向上冒,一派熱鬧的過年氣象。

黎煌拿起一顆橘子剝開吃了,入口的微酸讓他老臉都皺了起來,而後自個兒又笑出來。

「此地過年習俗倒是和我們京里很不一樣,居然連個凍梨都沒有。」

「這里都不下雪的,也不產梨,如何凍梨?」顧延知也笑了,也拈了一個芝麻糖塞進嘴里。「入境隨俗,過一個當地人的年也不錯。」

召來下人一問,知道這次過年竟是王氏主導,顧延知不由露出一抹深思。

很快的就到了大年三十,眾人來到廳中,才發現灑了滿地的松毛松枝,不過除了顧萱懷興奮地踢著松毛玩,幾個大人都是沉穩的,也沒有多問便一一落坐。

桌面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年夜飯菜肴,有整魚、年雞、米線、豬頭肉、炸酥肉、粉蒸肉、長菜、八寶飯、炒餌塊、炸花生、湯圓……等等,都是當地的風味。

身為家主的顧延知先向眾人舉杯,說了一番繼往開來鼓勵的話語,而後他又特別向王氏敬了一杯,語重心長地道︰「這個過年感謝娘辛苦操持,為大家置辦了這麼一桌盛宴。」

殷晚棠也抿唇一笑,搭話道︰「幸虧今兒個是老夫人置辦的年夜菜,要是交給我,可能把餃子都弄出來,那就貽笑大方了!」

「為什麼沒有餃子啊?」已經吃了幾年餃子的顧萱懷卻是大惑不解。

黎煌笑著解釋道︰「過年吃餃子是北方習俗,南方人吃的是湯圓。」

顧萱懷看著黎煌指著的湯圓,更迷糊了。「那不就是元宵嗎?」

「不一樣不一樣。」王氏也是弄了半夭才搞清楚,說起這個可得瑟了。「咱們京里吃的元宵,那是用餡料滾粉做出來的,南方人的湯圓雖然長得很像,卻是把米粉揉成團再包餡料的,所以吃起來口感並不一樣。我先嘗過了,湯圓要勁道得多。」

「那這道呢?這道也是沒見過的菜。」顧延知突然指著一道炖菜問道。

「這是長菜,也就是每年都要有這麼一道,有什麼材料就放下去炖。咱們今天吃的有白菜、豆腐、青蒜、韭菜、粉絲、腌肉、火腿、筒子骨等等,可豐盛了,就這道菜,每個人都要吃啊!」王氏笑道。

「這個炸肉也好吃!」顧萱懷吃了一口炸酥肉,驚喜地叫出來。

「這酥肉,還有旁邊那盤豬頭肉、粉蒸肉、湯里的骨頭,都是我特地去尋殺年豬的人家,提前請他們替我們留的,否則過年豬肉走俏,哪里還搶得到這樣上等的肉。」王氏說得像邀功,不過她花的心力的確也值得拿出來說道。

席間氣氛熱烈,杯觥交錯,殷晚棠嘗到八寶飯時也笑著說道︰「這道八寶飯倒是讓我想到臘八那日我犯的傻,居然讓人四處送臘八粥,結果這里的人根本沒吃臘八粥的習慣。」

「是啊是啊,那孫夫人告訴我時,我都不好意思了!所以這次的年夜飯才會由我來準備。」王氏暗搓搓地損了殷晚棠,倒不是有什麼惡意,只是難得長公主也會出錯,還是她來找補,當然要多說一點。

「咱們北邊吃的是饃饃、面還有年糕,這里人吃的卻是米線、飯和餌塊,可能你們會吃不慣,不過入境隨俗嘛,我也是四處問了人才弄出這麼一桌,你們可得捧場多吃點。」王氏很滿意眾人的反應,呵呵笑了起來。

這一連串的對話,加上殷晚棠自貶自抑,黎煌終于有些明白這些人在搞什麼,便也從善如流地贊了王氏一句。「老夫人平素雖不管事,但若認真起來,那可也是大宅門里老封君的風範。」

「黎老過譽了。」連地位超然的黎煌都這麼說了,王氏更是笑得闔不攏嘴。

顧延知朝殷晚棠投去感激的一眼,這肯定是她知道了王氏因為自認掌不好家,產生了些自卑自厭的心理,所以就借口自己做不好,特地讓王氏在過年主導一切,找回她的自信。她真的是朵解語花,自己以前定然是瞎了眼,才會沒有看到。

這一頓年夜飯氣氛更好了,在酒足飯飽之後,菜肴撤下,眾人在堂屋守歲。

黎煌年歲已高,熬不了夜,便先去歇息。

顧萱懷坐久了無聊,都快打起盹來,又听不懂大人聊天的內容,便好奇地在滿地的松毛松枝上跳來跳去,被顧延知一把抱了起來。

「可別弄壞了祖母的布置。」他說。

王氏卻是擺擺手。「無妨無妨,這鋪松毛說是前朝流傳下來的習俗,之後因為他們滇省過年都是一大家子人,桌椅大多坐不下,他們便直接坐在這松毛之上,可要鋪到年十五呢!

「萱兒要玩就玩吧,反正這松毛松枝的大多拿來引火,柴房多得是,弄沒了再拿來鋪就好。」她說著說著,說話竟像沒過腦子,感嘆起了現狀。「咱們顧家一向人丁稀少,我真是羨慕一大家子人桌椅都坐不下,還得坐到松毛上的景象。現在我只有萱兒一個孫子,不知咱們顧家何時才能開枝散葉……」

此話一出,屋子里的氣氛有一瞬間的凝結,王氏也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說錯話,話聲戛然而止,卻又不知道怎麼圓回來,一時之間尷尬萬分。

顧延知卻是若有深意地笑道︰「娘的吩咐,我們做晚輩的自是無有不從。」

說完,還刻意瞄向了殷晚棠。

這眼神令王氏心一跳,暗忖殷晚棠身體病弱,不可能是自己想的那樣吧?她忍不住也看向了殷晚棠。

殷晚棠泰然自若、幾不可見地瞋了顧延知一眼,才緩緩笑道︰「我也祝老夫人心想事成。」

王氏安心了些,這事就這麼揭過去了,眾人又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

子時,外頭鞭炮聲響起,王氏連忙讓人將放在堂屋的甘蔗倒了過來,這叫翻梢,期許一年比一年運勢更高。

而顧延知則是帶著殷晚棠及顧萱懷到門口放鞭炮,看著小家伙捂著耳又叫又笑的興奮樣,這對無名無實的夫妻也跟著笑了,雙手緊緊地牽在了一起。

這並不是他們一起過的第一個年,卻是第一次覺得自己被滿滿幸福包圍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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