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穆城方家籠罩在一片靜謐的黑暗中,庭院深深,在柏軒院的屋子里,夜風拂入,將桌上燭火吹得忽明忽滅。
拔步大床上,姜岱陽睜開眼,一愣,看著床頂的承塵,有些恍惚,他不是死了嗎?
他下意識的模了模脖頸,好好的?
姜岱陽飛快坐起身,低頭看著身上蓋著的繡著瑞草雲紋的被褥,眉頭一皺,再抬頭看向正前方茶幾上方的一只包袱,又是一怔。
他再環視屋內,圓幾上方有一只三彩山水瓶,再過去則是楠木雕花衣櫥,這越看越熟悉的屋子不正是他年少時在方家的房間?
他眼楮倏地睜大,想也沒想就跳下床,沖到銅鏡前,看著鏡中青澀少年的俊美面孔,神情恍惚,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看著鏡子、看著自己的手,在獄中的自己多日未進食又被嚴刑拷打,傷痕累累,骨瘦如柴,人不似人,鬼不似鬼。還有,他被斬首了,利刃砍進皮肉的劇痛,他一想到頭皮仍舊發麻。
然而,他怎麼——怎麼就回到年少時?
作夢嗎?是夢也好,他想再見見養父母,見見他心尖上的人兒。
顧不得光著腳,姜岱陽轉身就往門口走,手背不經意劃過什麼,傳來一絲痛楚,他皺眉低頭,看到桌邊有一小瓷片,再低頭,地上有摔破的茶杯,抬起手背,只見那道割傷很淺,但滲出血絲,痛感很真。
他的心跳陡地加快,這……不是夢嗎?
姜岱陽再次奔回鏡前,望著鏡內少年眉宇間隱隱的戾氣,眼眶紅了,熱淚一滴滴落下,滴落在手背上的感覺是那麼清楚,雙手不由捂著狂跳的胸口。
他活了,不,他重生了。
姜岱陽從鏡子內看到那只包袱,是了,就是這一夜,養父又狠狠訓他一頓,說他好高騖遠,性格不能經商,他大為光火,想離家獨自闖出一片天,讓瞧不起他的方家上下都知道他們錯了。
但要離開,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呂芝瑩。
呂芝瑩不是方家人,卻是方家中唯一看得起他的人。
她是茶農呂森的女兒,養父初時創業時,一批茶葉出了問題,是呂森及時救援才沒損及商譽,也是那一次,「晨光商行」在業界站穩,後續的發展更為順利,及至後來成為穆城數一數二的茶商之一。
只是呂森與妻子一次外出,馬車墜崖,雙雙離世,僅留呂芝瑩這個三歲稚女。
養父念恩,收她當童養媳,視若親女,方府下人莫敢輕視,對她極為尊敬。
他年長她四歲,在親生父親將他扔給養父抵債後,成為她名義上的二哥。
時光如箭,這一年,他十六歲了,她十二歲。
他從下人口中得知養父準備在她及笄時讓她跟大哥成親,也就是說,他只有三年時間可以讓他們刮目相看,將她許配給他。
大哥都二十二了,仍體弱多病,怎是她的良配!
他急于做出一番豐功偉業,仗著晨光茶行的光環,硬是以低價簽約五年,收購嶺南幾家茶農的茶葉。
此破壞行情之舉引起其他茶商不滿,這幾家茶商遂聯合起來去搶購其他茶山的茶葉,引發一連串的茶價波動。
養父劈頭蓋臉的當著不少人的面前狠訓他一頓,讓他臉面盡失。
他氣忿不滿,要離家出走,可他舍不得呂芝瑩,想到了私奔,于是找了她,急呼呼的吼走她屋里的丫鬟,跟她說他喜歡她,想娶她,只要她願意跟他走,他一定會讓她成為富太太,享受一生的榮華富貴。
十二歲的呂芝瑩婷婷玉立,已跟著養父打理茶行,在外一貫沉靜內斂,但對親近的家人仍如幼時的慧黠靈動。
可在听完他的表白後,她嬌俏神情收起,變得嚴肅,口氣更是硬邦邦,「二哥今日的胡言亂語,我會全部忘記。」
她嚴正拒絕了!他似被人由頭澆了一盆徹骨冰水,難堪又難受,更多的是不甘及怒火,一路沖回房間,一股腦的收拾行囊,因口干舌燥喝杯茶水,又氣不過的砸了茶杯出氣,落在桌上及地上的瓷片就是因此而來。
姜岱陽低頭看著干涸的傷口,巨大的喜悅沖進心房,眼中滾燙的淚水落得更凶。
這一晚,便是離家的那一晚。
後來他成功了,意氣風發,毫不在乎的舍了方家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丟失的是無價之寶,也不知他的成功之路最初就是由方家人為他鋪陳幫扶,若沒有他們,他根本沒有能力成為一大富商。
眼下什麼事都還沒發生,姜岱陽知道他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
經過上輩子的歷練,他有手腕本事,但他要做的更多,絕不再驕恣自滿,自以為是,行事高調處處惹禍,得罪更多人。
他深吸一口氣,拭了淚水,走過去將包袱塞回衣櫃,穿好鞋子,這才開口喊了小廝袁平進來,「將地上收拾了。」
袁平是養父給他的隨侍,十七歲,忠厚木訥,不善言詞,他對袁平的態度一向不好,但袁平卻是個忠心的,上一世他遇難入獄,在其他管事都怕事遠離時,他仍想盡辦法要進牢探視。
袁平邊收拾邊皺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總覺得主子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樣?還有,眼楮紅紅的,是哭了?
姜岱陽一見他困惑神情,想著自己的表情,心里一驚,神情瞬間一變,如往常一樣不耐煩的粗聲道︰「動作快點,去弄水來,少爺我要洗澡睡了。」
「是,少爺。」袁平不敢再打量,急急的出去忙活了。
姜岱陽一夜未睡,他心里開始計較,重生的日子要怎麼過。
翌日,用完早膳,姜岱陽步出柏軒院。
方家經營茶行已有十余年,佔地寬廣的老宅院因此擴建多回,認真說來,佔了寶慶大街六個鋪面,茶行的店面、庫房等都劃在前院,中庭的亭台樓閣則為品茶雅間,用來招待貴客。以居中的人工湖為界,湖後方則為方家私宅,造景假山及滿園的蔥郁花木,曲橋旁的一片芍藥開得正盛,景色一如姜岱陽記憶中的模樣,每走一步,他就覺得心跳如擂鼓。
此時姜岱陽站在曲橋上,目光落在東邊養父母所居的滄水院,大哥住在西邊的軒格院,呂芝瑩則住在離滄水院不遠的湘南閣。
各院間桃李成蔭,但開朗疏闊,間以花園、回廊、奇石造景及花架石桌椅,處處皆是風景。
袁平站在姜岱陽身後,偷偷覷他一眼,怎麼主子又失神了?
姜岱陽眼眶微紅,深吸一口氣,循著記憶前往滄水院。
養父嚴以律己,即使成為大茶商,依然不好,與養母感情極好,府里沒有任何妾室庶子。大哥出生體弱,近年來由葉瑜這個女大夫為他調理治病,身子骨雖說好了不少,然而染病的消息依然不間斷。
商場逐利,有些人為討好養父,搜羅美人相送,都被養父不假辭色的拒絕了,幾回後,外人識相的不再送美人。
心思翻轉間,他已來到滄水院。
一見到混不吝的二少爺,院門前的青衣婢女連忙上前行禮,一名嬤嬤更是快一步掀簾進屋,再出來時才對著姜岱陽道︰「老爺、夫人請二少爺進屋子。」
這位古嬤嬤是方辰堂的妻子孫嘉欣的女乃娘,總是笑眼瞇瞇。
姜岱陽性子硬,上一世總是愛理不理,眼下他下意識的向她點個頭,惹得她一愣。
他腳步未歇的越過古嬤嬤進屋,袁平則留在屋外,與她大眼瞪小眼。
主屋的擺設富麗雅致,姜岱陽知道這屋里的一切都是養母親手布置。
方辰堂夫妻已經用完早膳,圓桌上也已收拾干淨,添了茶香。
姜岱陽看著正在為養父整理衣服的養母,即便已有心理準備,此時再見,他喉頭哽結,眼楮鼻酸,連忙低下頭掩飾此時的激動。
「陽哥兒這麼早就過來請安了。」
孫嘉欣明眸丹唇,言談舉止磊落大方,不似一般拘禮的夫人。
她一手為丈夫整理衣襟,不忘給丈夫使個眼色,要他態度稍微放軟些。
這養子與貼心的養女大不同,心高氣傲,听不得丈夫說的實話,不屈不撓,時而頂撞,她雖努力打圓場舒緩氛圍,但養子的牛犢子脾氣實在不是普通的暴躁,與同樣嚴謹好面子的丈夫硬踫硬,養子吃虧多,但仍是撞牆不回。
方辰堂下意識輕哼一聲,卻接收到愛妻的挑眉一瞪,他瞳眸微閃,想到愛妻昨晚提醒,他這當老子的再這麼叨念下去,桀驁不馴的二子鐵定會收拾包袱逃家,到時候不知是誰會牽腸掛肚,悔不當初?
又想到一大早柏軒院送來的消息,臭小子昨晚還真的整理了包袱,他抿抿唇,淡淡的開口,「用過膳沒?」
姜岱陽待內心翻騰的情緒平穩些,方才啞然開口,「父親、母親,川玉用完膳了。」
聞言,夫妻倆飛快對視,這小子說話都是用「我」自稱,川玉是他生父為他取的字,他從沒掩飾他有多討厭這二個字,現在怎麼?
方辰堂蹙眉看著養子,姜岱陽屏息不敢說話。
方辰堂五官極為精致,比女子還漂亮,因而刻意蓄胡,在外形象氣勢懾人,皆是一派強人風範,不好靠近。
在姜岱陽眼里,養父一雙狹長鳳眼一瞪,這氣勢就夠讓人怯懦,再加上脾氣硬,油鹽不進,不好相處,交好的友人不多,不過他做生意有誠信、有原則,童叟無欺,連帶的也將茶行商譽帶到極高的位置。
孫嘉欣回身示意渾身緊蹦的姜岱陽坐下,讓他喝茶,隨即跟丈夫談起接下來幾日與幾家夫人出游等生活瑣事。
姜岱陽靜靜听著。
孫嘉欣是個很特別的人,性格爽朗,廣交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不止商界,就連官場的夫人小姐都特別愛來找她喝茶聊天或商量事情、討主意,可以說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她出身大戶商家,因得父親寵疼,父親出外做生意皆將她帶在身邊,故比尋常鎖在深閨的女子眼界都寬,歷練也多,隨口一來就是故事。
出乎夫妻倆意料,兩人談著事兒,在過往,這小子可沒多大耐心,這回竟靜靜坐著,再見他那雙漂亮狹長的鳳眼微紅,帶著點思慕及愧疚?
孫嘉欣一挑眉,想也沒想就看了窗外一眼,沒下紅雨啊。
姜岱陽自然看到養母那半開玩笑的一眼,暗暗調整呼吸。
重生不過幾個時辰,他思緒起伏太多,更有許多難以形容的復雜情緒,此時此刻可以靜靜的听著他們話家常,他感謝上蒼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也在心里再次起誓,這一次他絕對要當個好孩子,不讓他們擔心。
夫妻倆僅是頓了一下,又聊起呂芝瑩,今早天剛泛魚肚白,小姑娘就帶著兩個丫鬟及茶行二管事出發到青州,五天後才會回來。
聞言,姜岱陽眉頭一擰,听來這是早就排好的行程,而他人在方家卻絲毫不知,昨夜還纏著呂芝瑩說了那些話……
他的確太自私,也太自以為是,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但連她在做什麼都不清楚,難怪她拒絕了他。
姜岱陽捧起茶杯喝了口茶,咽下口中的苦澀,放下茶杯,起身向養父行禮,「昨日川玉沖撞父親,怒不可遏下收拾包袱想離開,可收拾完才發現天下之大,竟無川玉容身之處……」坦言自己昨晚的所為,因為他知道再來的改變必得有個合理的借口,「川玉一夜無法入眠,思及過去種種,愧疚襲來,反思一晚,決定痛改前非,請父親、母親原諒川玉過往幼稚莽撞之言行,川玉日後一定謹言慎行,務實的學習商道。」
「你這小子是魔怔了嗎?一口一個川玉。」孫嘉欣一挑柳眉,半認真半開玩笑的說。
姜岱陽俊臉有些燒紅,但仍拱手回答,「小子是澈悟。」
哎喲,孫嘉欣忍俊不住笑了,「好,很好,不過可別只澈悟一天喔。」
「一定。」
方辰堂錯愕的瞪大眼,這要是以前,愛妻調侃,這小子絕對像被點燃的炮竹,氣呼呼的轉身就走,現在卻執禮不動?
他忍不住暗暗給愛妻使了眼神,這小子莫不是中邪?
姜岱陽看到養父母交換的神態,內心苦笑,前世的自己是惹禍大戶,什麼道理都听不進去,時不時就得罪人,還因自卑心作崇,自己錯了卻比別人凶。
「川玉再三深省,過去辜負父親及母親的教養,川玉不願如此混不吝的虛度光陰,故而想請父親將杜師傅再找回來教習武功。」語畢,他再一次抱拳行禮。
夫妻倆對視一眼,眸中都是訝異。
由于長子體弱多病,他們找來鏢局的杜師傅教他習武,鍛煉身體也好,無奈一年年過去,長子能不生病就好,哪有氣力練武?
後來年僅六歲的姜岱陽進了方家,小家伙長得虎頭虎腦,還隨著護院學了拳腳功夫,因被生父丟包,脾氣壞,動不動就出手揍人,下手又沒個分寸,方辰堂幾回懲罰下也怒了,請來杜師傅壓著他學武,讓他累到沒力氣去闖禍。
姜岱陽心不甘情不願,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後來又察覺到學功夫好,還能取巧逃過一些懲罰,日後還真的扎實學起功夫學。
只是他心思重,對外人敏感,又帶著戒心,武功越來越好,一次在外跟一家茶行少東打架,差點沒將人揍死,方辰堂便讓杜師傅離開,就怕他再學下去真會出人命。
「習武又要學經商之道?你這小子真正想的是習武吧。三年前我讓杜師傅離開,你就將一屋子的茶壺杯具全砸了,大吼著我就是見不得你好,要將你喜歡的人事物都推得離你遠遠的,因為我是被迫收養你的。」方辰堂面無表情的看著養子。
姜岱陽頭越垂越低,是濃濃的羞愧啊。
「我昨天說了那麼多,你就想到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來敷衍我,順你的意讓你繼續習武,是怎樣?以後不想听訓,施展功夫就走人,反正我也打不過你。」方辰堂眼里是濃濃的失望。
長子先天體弱,且對茶行經營沒興趣,因此盡管收養一事是被迫的,他卻是真的用心在栽培這個養子,可養子卻像扶不起的阿斗,一次次讓他失望。
「父親,我是認真的,不管習武還是學習商道,日久見人心,請父親給我機會,定能看到我的決心。」姜岱陽神情更為誠摯,但緊緊攥拳的手還是不小心透露出他的緊張與渴望。
若照前世軌跡,他有信心及把握能創造前世榮景,可是他舍不得離開方家,眼下能與他們說話,是上蒼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能享受親情,他想多留在他們身邊兩年,享受這樣的幸福。
習武亦是他深思一夜的考慮,前世在經商應酬中,他因脾氣暴與人打過幾次架,也遭了幾次暗算,他受的傷其實都不算輕,一次甚至離死不遠,當時他就想著,若繼續習武,便不會這麼淒慘,眼下有機會重來,當然得好好把握,何況那幾個人日後若有機會踫到,他當然得「回報」他們。
方辰堂就著透過窗欞的陽光打量著養子,姜岱陽正值年少,心高氣傲,眉宇間總是帶些桀驁之色,周身氣息也帶著難言的孤傲,對人滿是防備。
然而此時,他那張俊俏臉上雖仍有未曾月兌去的少年稚氣,但眼神平靜而誠摯,氣質也大不同,不過一夜啊……
「罷,你所求,為父準了,你先回去,為父做好安排。」
「謝父親、母親,我先出去了。」
姜岱陽再行一禮,走出去後,想到養父那雙洞察世事的眸子,他只覺得後背濕了一大塊,他知道自己處事得更穩妥些,重生的事太匪夷所思,這個秘密是誰也不能說的。
「怎麼回事?這小子變得很不一樣。」方辰堂忍不住撫須道。
「你罵那小子那麼多年,他也差不多該被你罵醒了。」孫嘉欣說得理所當然,但心里其實還有另一個答案。
方辰堂外頭還有事待辦,便先離去。
孫嘉欣移身到偏廳,家里人口再簡單,她也得管中饋,讓各院管事嬤嬤來稟事後,她吩咐一番,便讓眾人散了。
夏風暖暖,她懶洋洋的斜靠在軟榻上,古嬤嬤有一下沒一下的替她搧著風。
「夫人稍早回答老爺問題時,心里不是真的認為二少爺是被老爺罵醒的吧?」
「知我者,嬤嬤也。」孫嘉欣嫣然一笑,「少年情懷總是詩,他在瑩丫頭那里栽了個大跟頭,應該是愛情讓他成長了。」
方府上下就沒什麼事能逃出她的耳目,昨夜少年剝心表白的情話早已傳到她耳里。
古嬤嬤微笑,她自然也是個知情者,只是……「夫人不準備插手?」
姜岱陽內在敏感自卑,對外莽撞霸道的個性,認真說來,一點也不適合早熟純善的呂芝瑩。
「我插手做什麼?兒孫自有兒孫福,何況哪個少年不思春,瑩丫頭相貌好,個性好,又有才情,小子年少氣盛,要沒動心才是他沒眼光呢。」她口氣滿是驕傲。
古嬤嬤執扇的手一頓,月兌口問出,「夫人是樂觀其成?」
孫嘉欣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沒有正面回答。
軒格院的主屋里,葉瑜坐在床邊,擰眉看著喝了藥,好不容易才睡著的方泓逸。
她一直都知道他長得極好,即使病中憔悴,也有一種病弱的柔美,一個男人長成這樣已是麻煩,但個性更麻煩,不喜出門,不想接觸外人,她這幾年也問了師兄,這種自閉也是一種心病,恐懼外界的心病。
她有心治療,卻無從下手,更何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留在他身邊的時間不長了。
此時,屏風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她一抬頭,就見她的丫鬟夏荷繞過屏風,進到內室,先是一福再輕聲說︰「姑娘,二少爺過來探望大少爺。」
葉瑜蹙眉,本想說什麼,可一想到姜岱陽風風火火的個性,攔阻也沒用,便點點頭。
不一會兒,姜岱陽進到屋內,空氣中有著淡淡的藥湯味,在他印象中,這間屋子長年都是這樣的味道。
「二少爺。」葉瑜朝他一福即直起身。
他微微點頭,直視著面無表情的葉瑜,她相貌清麗,膚色極白,一雙明眸清淡,身上亦帶著淡淡藥香,但周身透出明顯的疏離感,擺明不愛親近人。
這樣一個對世俗之事不在乎,一門心思鑽營醫術,只想治病救人的女子,最後卻嫁給幾乎足不出戶的大哥?他還是難以相信。
「大少爺一夜難眠,好不容易入睡,二少爺有事還是待他醒來再說。」葉瑜極輕的嗓音響起。
姜岱陽回了神,想到這院子自他有記憶以來一直都是靜悄悄的,下人們凝神屏氣,走路極輕,就是怕吵到方泓逸。
「我不會吵他。」他聲音亦輕,靜靜站在床前,看著熟睡的方泓逸。
當年養母懷胎七月,在前往莊子的路上遇上一輛失控的馬車沖撞,因而受驚早產,養母也因此折損身子,再難懷孕。
從小到大矜貴藥材補品不斷,但大哥先天落了病根,身體時好時壞,眼下眼窩微陷,神色蒼白,就連唇都不見一絲血色。
年少時的他什麼都想跟大哥比,跟大哥爭,他就是不平,明明大哥整日病歪歪,可是所有人都圍著他打轉。
為此他曾經裝病,然而藥湯太苦,鎮日躺著也太難受,他才不再假裝。
可以說,自從住進方家開始,他就討厭這個大他六歲的大哥,明明是茶行大少爺,對經商、茶葉都沒興趣,沒病時也只好丹青,每每見他悠哉執筆作畫,再想到呂芝瑩才豆丁大就跟著養父進進出出的學習一大堆有關茶的事務,他就覺得大哥自私、沒半點責任心。
書雲,夫乃妻的天,依此下去,身為童養媳的呂芝瑩未來肯定得扛起茶行的重責大任,讓大哥可以風花雪月的養病畫畫,養父養母沒去要求自己的兒子,反而竭盡所能的壓榨呂芝瑩,他為她心疼,為她忿忿不平,但這丫頭卻從不放心上,他也氣極了她的軟弱、不爭氣。
「二少爺到底想做什麼?大少爺體虛,需要靜養。」
葉瑜刻意壓低的聲音再次打斷他繁雜的思緒,他的視線離開方泓逸病態的俊顏,緩緩對上她冷清的明眸。
重生一回,他總算讀懂她藏在冷眸底下的不以為然。也是,他對大哥的確不算好,更從未心疼過大哥一絲一毫。
上一世,每每氣不順,自卑心作怪,覺得被低看,他便會去找呂芝瑩取暖,被她以學習茶道趕走後,他實在無處可去,便又來這里窩著。
大哥總是看他一眼,臉上不見嫌棄,僅吩咐下人備上茶點茶水,當時的他只覺得大哥是懶得理他,但經歷一世才明白,那是沉默的守護,讓他每每無處可去時,可以自由在這里來去。
葉瑜覺得煩躁,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正要再開口趕人,卻見他轉身走出去。
她對他這過分安靜的詭譎行為不解,頓了一下,還是跟在他身後出了內室,來到花廳。
見他一路走到門口,她停下腳步,他卻轉過身來,靜靜的看著她問︰「大哥他身體一直沒有比較好?」
她柳眉微蹙,這口氣也太過溫和。「尚可,不過天生底子不好,所以天氣一變化,稍一疏忽,風邪容易入體,另外,他有心病,不喜接觸外人,這一點二少爺應該是清楚的。」
「多謝葉姑娘照顧大哥了。」他向她施以一禮。
她想也沒想的就半側過身避開這個禮,對他這詭異的言行感到有點頭皮發麻,「二少爺客氣了,醫者仁心,職責所在。」她的聲音仍冷。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長氣,知道她已不耐與他說話,再次點頭,走出屋子,沒注意到院里的小廝、丫鬟都是低著頭不敢看他。
依往例,這炮仗似的二少爺來這里沒有罵罵咧咧的吼上幾句是不會走人的,但……
靜悄悄的走了?奴僕間訝異的互看彼此,以唇形說著——二少爺吃錯藥了?
甭說這些奴才,就連最親近的袁平也覺得不對勁,過去主子心情不好,第一先找瑩姑娘,在她那里沒法子撒氣後,就往大少爺這里來,陰陽怪氣的說些難听話是常有的事,不過他剛剛在屋外豎直耳朵,居然半點聲音都沒有!
接下來五天,不止柏軒院,就連方家其他院子,還有晨光茶行的掌櫃伙計,都察覺到說風就是雨的二少爺變了,脾氣變好,對人也客氣多了。
就不知這種轉變能維持多久?畢竟以前也曾經有過這種破天荒的變化,但最多維持一天,如今都已五天了。
姜岱陽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太有主見,桀驁不馴,重活一世,他再回頭看,方知自己大剌剌,不自覺得罪人,難怪落難後也不曾有人施予援手。
此時的他站在亭台前,看著柏軒院的花團錦簇,奼紫千紅,再抬頭看著湛藍的天空,前世的記憶如漲潮般一波波涌上來。
他任由記憶翻騰,讓那刻在骨血里的痛與悔在四肢百骸間流竄,任由熾熱的驕陽刺痛他的雙眸,如此他才能感覺到自己是真正的活著。
月明星稀,一輛馬車達達的來到方家側門停下,接著,呂芝瑩主僕下車,進了方家大院。
呂芝瑩一去青州五日,眼下返家,已過晚膳。
她腳步未歇,先去滄水院見養父母,本想告知這五日與該地茶農的交流所得,但方辰堂大手一揮,「回屋里吃個飯,好好睡一覺,明日再說。」
「是啊,我們也累了,妳乖。」
孫嘉欣親密的用指輕輕戳了呂芝瑩白玉般的額頭,笑著將她轉個身,又叮嚀曉彤、曉春兩個丫鬟好好侍候主子。
呂芝瑩的確累了,福身退下。
曉春提了燈籠,一行人經過垂花門樓,來到典雅精巧的湘南閣。
進了屋子,呂芝瑩簡單吃了碗面,讓曉彤服侍洗漱後,穿著一身居家常服軟軟的靠在軟榻上,看著一本茶經。
這是她睡前習慣,臉蛋清秀的曉春輕聲走到桌前,拿剪刀剪了燭心,微暗的房間頓時又明亮起來。
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隨即听到守在外頭的曉彤喊了一聲,「二少爺,姑娘休息了。」
曉春低頭無聲一嘆,二少爺又來了!
繡著纏枝荷花的布簾隨即被掀開,姜岱陽已經快步走進來,但腳步倏地一停,他唇一抿,看著眼前連接主臥的蝴蝶廳,入目是圓窗下的大茶幾,上面置放一整套茶具及幾款呂芝瑩喜愛的茶品,他知道,只要平日有閑,她就愛坐在那里烹茶。
他再透過珠簾間隙望過去,就見到花梨木的六層抽屜櫃,右側有同款的大衣櫃,居中則是楠木雕花的拔步床,兩旁垂著金邊床帳,然後,他終于看到她——
他穿過珠簾,屏息看著半坐臥在臨窗長榻上的呂芝瑩。
她頭發沒有梳發髻,松松的以發帶束起,一雙黑白翦水明眸,娥眉輕斂,神情帶著無奈。
呂芝瑩見二哥又慣性的闖進來,下意識的坐正身子,然赤果的小腳半掩在裙襬,露出一小截如玉的腳趾頭。
見狀,姜岱陽一時恍惚,腦海閃過片段畫面——
「二少爺,姑娘歇息了,還是奴婢先進去通傳一聲,二少爺再進去——」
「唆!滾開!」
上一世,他就像渾身長滿刺的刺蝟,那是他自以為是的保護色,以為如此就無人得以窺視他內心的自卑與軟弱。
一恍隔世,記憶涌現更多。
呂芝瑩自小就跟著方辰堂學習茶葉相關的大小事,即使有成為茶師的天賦,依然勤奮好學,骨子里那股倔強不服輸的韌勁,在在都令養父贊賞不已。
他見她每日忙碌學習,心疼之余總想拉著她出去玩,她越是執著認真,他越覺得她可憐,也擔心她身子受不住,要她不要那麼拚命。
「二哥,我喜歡茶的所有事物,我做著喜歡的事,你就別再鬧我了,成嗎?」
還有著嬰兒肥的小姑娘板著一張俏臉,認真的扯回被他拉住的小手。
當時的他無法理解那些事情又雜又多,她怎麼會喜歡,肯定是被逼的,可後來偏偏是她這認真到執著的拚勁吸引了他,從此將她刻在心坎上,再也無法拔除。
此時微風拂來,鼻尖傳來記憶深處久違卻熟悉的淡淡清香,那是屬于她的味道,在他耍著性子的那些年,她也一年年長大。而今,在外,她內斂沉靜、端莊大方,只有在親近之人面前才能看到她靈動俏皮的模樣。
望著她無奈又微嗔的嬌俏模樣,他不由得鼻酸,喉頭更是哽結。
見他怔忡不言,呂芝瑩在心里嘆息,男女七歲不同席,大哥在她七歲後就鮮少往內院來,身體病弱是其一,也是守規矩。而二哥百無顧忌,仗著是青梅竹馬,時不時就往她屋里跑。
她不是沒提過,但他听而未聞,總是這麼沒有顧忌就闖進來,久而久之,她也不再說了。
眼前他這般恍神是怎麼了?「二哥又被爹爹叨念了嗎?」她走向他,會這麼說,是因為他每每毛躁的往她這里跑,十有九次是心情不好。
他深吸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卻還是說不出半個字來。
「忠言逆耳,爹爹是為二哥好。」她親自為他倒了一杯溫茶。
他接過手,突然有些不自在,他內在已二十多歲,與嬌俏妍麗的十二歲少女同處一室,沒來由的竟覺得尷尬。
見他還是沒說話,只是低頭喝了口茶,又喝了一口,頭也未抬。
這悶葫蘆樣與過去大剌剌的樣子南轅北轍,連兩個丫鬟都忍不住互看一眼,不知道二少爺又發什麼瘋?前幾天才凶巴巴的將她們趕出屋外,不知道跟姑娘說什麼,又氣呼呼的沖出去。
「二哥?」呂芝瑩不由得擔心起來,畢竟五天前,他情不自禁的表白,她擔心個性沖動的他會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還特別派名小廝去盯著,好在他沒有做傻事。
「沒事,只是太久沒見到妳——」姜岱陽聲音低啞。
「不過五天不見,二少爺的時間跟別人的總是不一樣。」曉春想也沒想就嘀咕出聲。
曉彤直接對她使了個眼色,要她收斂點。曉春性子直,仗著主子性子好又護短,沒過度治人,眼下都敢嗆二少爺了。
曉春一出口就後悔了,每次都這樣,但她總是管不了自己的口,硬著頭皮等著脾氣暴躁的二少爺朝她一頓臭罵,沒想到他竟看也沒看自己。
姜岱陽正深深看著呂芝瑩,努力壓抑那翻騰的心海,不止五天,是生離死別啊。
「我……我知道妳回來沒多久,累了,我馬上出去,妳好好休息。」他急急說了話,突然轉身走人。
曉春、曉彤一愣,視線相交,怎麼回事?每每二少爺見到主子,總是要糾纏一番,也不管時間對不對,早也好,晚也罷,不是要她泡個茶喝,就是要求她下回去找哪個茶農,不許甩下他,他也要同去。
呂芝瑩也覺得二哥行事奇怪,再一想,也許五天前的事,讓他明白兩人不會有任何結果,若真放手了,也是好事。
姜岱陽快步出了屋子,仰看星空,深深的做了一個深呼吸。
袁平提著燈籠看著這幾日特別沉默的主子,杵在一旁,不敢出聲。是他看錯嗎?主子眼中似有淚光?
夜風拂來,帶了點甜蜜的花香味,隱隱的還有點茶香。
姜岱陽努力壓下眼中濕意,他終于見到她了!
隔了一世,重生的這一年,他年僅十六,她十二歲。
姜岱陽雙手倏地握拳,他一定會一步一步慢慢走進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