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冉冉上升,初出山巒時的橘黃淺光,已不復見,此時的金烏,耀眼、灼熱,烈芒霸道,驅散山巔寒溫,嵐煙漸漸蒸融,山景益發清晰。
「我原先還以為……您與軍隊一塊返回新野。」她問得輕似風、淡若水,不知怎地,若口吻不這般輕淺,就會被他听出……一絲絲在意。
「樊城是曹軍虎視荊襄必取之地,軍事地位重要,雖然荊州牧劉景升(劉表)在主公軍敗之際,伸出援手,並撥付新野供主公屯兵安居,可惜劉景升之妻蔡夫人與蔡瑁,卻視主公為眼中釘,認為主公有並吞荊襄野心,所以設下鴻門宴欲毒殺主公,所幸主公鴻福,在三面埋伏下,猶能死里逃生,但蔡夫人絕不會善罷干休——」
趙雲試圖簡述前因後果,那些心計與血腥,他並不樂于讓她听聞,盡可能輕描淡寫︰
「如今樊城已由主公取下,以地形位置而言,樊城處于襄陽與新野之間,主公並非失義之人,決計不會出兵攻襄陽,但襄陽方面,不見得有此君子之月復,我留守樊城,一方面御視曹軍;另一方面也能牽制蔡瑁。」此等軍事機密,不應對其他人吐露,他卻不想隱瞞她。
「喔。」復雜的軍略,她無法理解,努力咀嚼完這串冗長說明,她仍不甚明白,她所在意的,只是他留守樊城的這項事實。
目光由遠處奇石嶙峋上收回,停留在趙雲臉龐,他側仰著頸,眺望天際,五官、鼻梁、脖子、肩線……比連綿起伏的峰巒群山,更加有形。
是因為霧氣散去的緣故嗎?此時的他,好清晰,濃黑的眉、深濤的瞳、挺直的鼻,她瞧得好詳細、好明白,這是頭一回,她朦朧眼簾中,烙下一個男人的身影。
一個不應該與平凡如她……有所交集的堂堂將軍。
「怎麼了?」他心思縝密,自然不會忽視那道凝視眸光。
殷似繭向來白皙的臉蛋,因日照浮現淡淡粉紅,也或許,更因他靠得有些近……
她收拾小繡囊,搖搖螓首︰「沒什麼,我們回去吧。」
這種賞景機會,求之難得,她亦萬分珍惜,也許此生不可能再有,但她更不希望耽誤他的職責。
「你不想再多留片刻?」
「想,我想一輩子留在這兒,看日出日落,看四季變化。」月牙似的眸子笑彎,半真半玩笑道。若能每日將日月星辰、浮雲飛鳥盡收眼簾,是多麼動人的念頭呀!
趙雲也笑了︰「以後若有機會,我再帶你上來。山中景色隨天候不同而變化萬千,春夏秋冬,各有巧妙。」
春夏秋冬,囊括整整一年光陰,他與她……能有這麼多時間共處嗎?
還是……他隨口說說,她不該太認真看待。
幾聲破空脆鳴,吸引兩人注意,抬頭望去,廣闊的湛色天際,數只展翅大鷹盤旋。
「雁!」似繭雀躍舉高左手,衣袖滑落,露出一小截白藕似的細臂,另一只手想撐起身軀,追逐難得一見的飛禽,奈何僅靠腕力終是無法如願。
「那是鷹,不是雁。」趙雲糾正她指鷹為雁的錯誤。
「鷹!」似繭更加興奮,書冊上墨繪是死的,而此時翱翔蒼穹,是活生生的鷹!
「追不上的。」他輕扶起她,有力臂膀撐托搖搖欲墜的嬌軀,晶瑩汗水凝聚在她額間,她的腿,光是這般站直,也是如此吃力……
「呀!」她突地發出輕叫,不知所措的靦腆,雙腮瞬間漲紅,赧霞滿布。
趙雲隨她視線挪去,落向兩人腳邊,終于明了她的困窘由何而來。
他原先清素的長袍下擺,黹滿青綸色雲龍,必是方才她無意識低頭猛繡的杰作。
「對、對不住,我以為是捉著了自己的衣裳,所、所以才不停手地黹,我……」她雙掌搖晃,試圖解釋,此刻臉上漾開的,已不單是粉女敕淺紅,而是大片鮮艷緋墨。
這樣的她,比起衣上繡作,更加吸引他注視,趙雲告誡自己,不能太孟浪、太熾熱地盯著她瞧,生怕會嚇壞她。
深作一回吐納,他收斂了眸光,欣賞她的杰作。
「很精致。」別人想獲此殊榮,恐怕盼不來呢。
短短數刻之間,她竟能繡出如此繁瑣圖樣,雖然細部並未修飾,下針難免潦草,可是技藝紮實,仍難以掩蓋,況且,還是與他一邊交談的情況。
「你繡了多少條龍在上頭?」
殷似繭確定趙雲臉色平和,毫不見怒氣,安了心,才緩伸出指︰
「三條。」並動手攤開他的袍擺,認真在上頭數數︰「這是第一條的頭,尾巴在這邊,第二條在右邊,這是它爪子——」她繡的是「形」,而非書冊繪制的詳實龍身,需要幾分想像。
「這是第三條羅。」趙雲和她一塊尋找龍蹤,很受教地點出她精心杰作。
「唔……應該說是四條龍。」她更正。
趙雲睜大雙眼,卻在衣袍上瞧不見最後一尾藏匿隱龍。
「趙將軍,是您呀,您是第四條,也是我繡不出來的龍。」她神情很認真,指向他。
擎天駕海、騰雲翻霧的人中之龍。
趙雲被她逗笑,右手不禁伸上前,幾乎快要踫觸她,以及她芙顏上,那一抹清麗。
她卻誤以為他伸手,是準備攙她上馬,于是乖巧將掌心交付予他。
趙雲一怔,回過神,為自己方才的失態而惱。
「我抱你上去。」他橫抱起她,先將她送上馬背,自己才跨鞍坐定,感覺到她微乎其微的輕顫。「會冷嗎?」
他邊問,邊解開狐裘系帶,打算將她裹進其間。
殷似繭搖搖頭,誠實回道︰「馬背上的高度,我有點害怕……」
方才他策馬上山時,周遭仍灰蒙,加上她視物不清,雖有恐懼,但還不那麼明顯;如今天清雲霽,反倒讓她瞧清自個兒……與地面距離,竟然如此遙遠,若一記搖晃墜地,很容易便會摔斷她細白頸子。
「我不會讓你摔下馬。」趙雲喉間滾出清冽淺笑︰「況且回程毋須趕路,我會放慢馬兒速度。」他輕喝一聲,胯下駿馬緩緩而行。
「趙將軍,您都不會害怕嗎?」她本能將手攀在他肘上,借以穩定崎嶇山路的顛簸。
「為什麼會怕?我在馬背上的時辰,幾乎要比地面上來得長久。」打從兒時開始,他就與馬匹為伍,形同玩伴。
「剛開始學騎馬時呢?總會有些吧?」像她初習針黹,就常將自個兒的手當成絹帛,扎了好些針洞呢。
「不會。」既不擔憂,也不害怕,有的只是雀躍挑戰的亢奮。
「那面對敵軍守將時,您會不會害怕?」
「也不會。」趙雲未加多想。
「為什麼?」她不解。她曾在沙場上,眼見軍隊無情砍殺百姓——那場屠殺戰亂中,奪去她至親生命,她蜷縮在娘親懷中,驚恐看著騎坐馬背上,殺紅了眼的騎兵……
那是恐怖景象,難以抹滅,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鮮血、慘叫、驚懼、淚水,交織而成,最可怕的夢魘,讓她足足數月不敢獨處黑暗中,怕又憶起駭人噩夢……
相較于她,他見過的生死殘殺,次數更多,他不曾產生絲絲恐懼嗎?
「或許,對方更懼怕于我呢?」他反問,帶有相當自信。
她側著臉,凝眸,覷往身後的他,動作不敢太大,只勉強看見他腦後飛揚的黑發。
「但如果是您,我不會害怕。」她喃語道,小巧臉蛋間,笑意瓖嵌。
她不會害怕他,雖然同樣是武將,同樣舞操干戈,同樣雙手染血,她卻不曾在他臉上,看見殺戮時,猙獰的快意,可怕地……笑著殺人。
他並不享受于那些,不知怎地,她有這樣的感覺。
趙雲不若她記憶中的冷面屠夫,視人命如草芥,她曾不經意透過窗扇,看見他與旁人說話,那人她是識得的,鄰戶的大哥,性子有些暴躁,常听說與士兵爭執叫罵,見不慣士兵欺負百姓。
出了名的鐵漢子,恨人欺凌弱小,正義感滿到溢出來的鄰戶大哥,卻同趙雲有說有笑,能讓鄰戶大哥收起烈性,笑臉相迎,自然不會是太糟劣之徒。
更遑論,不知听見繡娘們提過他多少,雖沒能句句上心,光是只字片語,悄悄溜進耳里的,可也不少了。
擁有那樣澄澈眸光的人,不會壞。
況且,他不是還在百忙之中,特地撥了時間,帶她上山賞旭日?……對她這種身帶殘疾之人,如此耐心體貼,足以想見,他心地肯定是善良的。(這誤會,趙雲表示……)
此時撲面的風,涼,卻不寒,清清爽爽,帶著春之將至的訊息,由兩人身畔悄悄滑過,調皮撫弄著他與她的發絲,在青霄晴空間,無形的——
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