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過向文聰嗎?
沒?那你一定不是京城人,否則只要在京城附近的幾個都縣里,開口說到「向大人」三個字,百姓無不交口稱贊。
要怎麼講呢?是貪官污吏太多,踫到一個肯做實事的,百姓便感恩戴德了吧?
是的,向文聰就是個好官,他滿月復經綸、閱歷豐富,他愛民如子、清廉為政,如果當官這件事情上有分三六九等,無疑地,他是最好的那一等。
他獎勵農桑、鼓吹商事,在他的治理下,雖然只是京城附近的小小都縣,但稅收一年比一年增加,明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七品芝麻官,清明的吏治卻讓他在朝廷官員眼里排上了號。
他最擅長的是查案、斷案,許多懸而未決的案子因為他而破解,許多對翻案不敢懷抱希望的百姓,在真相大白于天下時,為向大人立下長生牌位。
他的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女,而向萸雖是官家千金,卻沒有官家千金的驕傲自滿,三餐自己動手,家事親自操持,還對家庭經濟做出貢獻。
此時的她衣裳染上漆料,緊趕慢趕往家的方向跑,形容有幾分狼狽,缺了大家閨秀的溫柔婉約,但她不在意,因為有更值得她在乎的事情——
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她要回去辦一桌宴席!
呃,好啦,她廚藝是不太好,但爹爹寵她呀,只要她親手做的菜,再普通也會捧場到底。
所以她笑得美滋滋的,清妍小臉增添幾分美艷,連跑帶跳地往前奔,快樂得讓所有人一眼就知道。
向萸手里提著一條肉、兩根排骨和大肥魚一只,心里盤算著張大善人給的賞銀。這筆錢可以給爹爹買幾塊好皮子縫件大氅,再做雙手套、靴子,等冬天來臨下鄉巡查,爹爹就不會凍得手腳生瘡,家里的老馬也該換換,牠都老到跑不動了。
剛過午時,這時候整條巷子安靜得很,只有兩只野貓蹲在某家的牆頭,慵懶地打著呼嚕。
她放緩腳步,輕松愜意地想哼兩句「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沒想到某家的屋頂上跳下來一……不是貓,是個黑衣人,哇哇,這已經夠驚悚的了,沒想到緊接在他身後又陸續跳下來四、五個。
後到的那群顯然和黑衣男非同黨,因為鏗鏘鏗鏘,他們抽出刀刃直指黑衣男的胸口,只見黑衣男腳步踉蹌,整個人歪歪斜斜,像喝醉酒似的往後退。
但拔刀男們可就凶狠啦,一刀刀淨往他身上招呼,黑衣男也算有兩下子,明明都站不穩了,還能一刀一刀險險閃開。
強!要不是氛圍太驚人,殺人場景過度鮮明,她一定會給他愛的鼓勵。
怕不怕?當然,不怕的是傻子,這時候就該離開,免得成為倒霉的路人甲,可惜想象很完美,現實卻殘酷到讓人痛心疾首。
黑衣男後退的速度太快,三兩下就來到她身前。老大,你不是喝醉了嗎?問號還沒有閃過腦海,下一刻她和黑衣男成了同路人。
同路就同路,他抓住她的手是什麼意思?他把她護在身後又是什麼意思?不知道自身難保了嗎?你這樣做……大哥,人家會誤會的好嗎!
向萸無比哀怨,她想哭啊,但急切間流不出眼淚。
「打架是不好的行為。」她小小聲說︰「我們都應該追求世界和平。」
「……」黑衣男。
「……」拔刀男。
他們會因為不好的行為就不動作了嗎?當然不會。
刀子往前一刺,眼看就要戳進黑衣男的胸口。
要死了,給一點緩沖不行嗎?向萸想也不想,抓起排骨越過黑衣男往前丟,沒想到黑衣男同時發功,長劍砍掉大刀的同時,也把她的排骨給斬成兩段。
哇,見識了一回削鐵如泥,所以咧?黑衣男雖然中招,但實力還可以,那麼要幫還是不幫?
腦袋飛快轉圈,呃,還是要的,但她嚴正申明,這跟什麼濟弱扶傾、忠勇俠義無關,而是和殺人滅口有比較強烈的關聯性。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沒了,還不趕快亡一亡?」向萸又喊了句無厘頭的話。
這一喊,第二度將眾人都給喊胡涂了,這女人是來亂的嗎?
拔刀男胡涂,黑衣男也犯傻,趁大家都在愚蠢期,她飛快把說那句「世界和平」時要掏卻來不及掏出來的胡椒粉抓出來,對著黑衣男後腦低喊一聲,「閉氣。」
她不管黑衣男來不來得及閉氣,手作勢灑出了粉末。
她發誓,自己平日肯定好事做盡,老天爺才會特別眷顧自己,因為在胡椒粉往前灑時,一陣風及時吹來,所有的粉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壞人臉上覆蓋!
夭壽,你絕對沒有見過這麼整齊的噴嚏,視線模糊的他們沒時間揮動武器,因為他們更急著揉眼楮。
黑衣男被這猝不及防的場景給驚呆,他也在想同一件事情——自己平日肯定好事做盡,老天爺才會特別眷顧自己。
趁著對方無力反抗,他深吸口氣,逼出最後一分力氣,刷刷刷刀起刀落,轉瞬間,五顆頭顱像玻璃珠般在地上滾來滾去。
好血腥、好暴力,向萸想暈倒……
白眼一翻,她正準備倒進血泊中時,黑衣男的聲音鑽進她的耳膜。「如果妳不介意被當成殺人凶手,就暈。」
哇哩咧,殺人凶手不是閣下你嗎?關她屁事啊!但她還來不及Argue,下一刻,黑衣男就躺進了……她懷里?
這、這是美女救英雄了嗎?
她想要拆下他的面巾,但武俠小說里面,常有那種「看過我真容,就必須跟我結婚」的劇情,所以……呵呵,還是別拆盲盒了。
但臉上那塊不拆,身上其他的全讓她給拆了,不拆不行啊,他一直在流血,巷子里已經躺五只,如果這只也追隨那五只而去,她就算跳進黃河,殺人凶手的名頭肯定冠在她身上。
因此一進家門,她就飛快拿出自制的大型拖把,飛快將自家門前的血跡拖干淨。
是的,她很睿智地將自己的魚肉加排骨撿回來,煙滅自己曾經出現的證據,然後一回到家就立拆卸他的衣服。
她手腳利落,動作迅速,但她的女紅……危在旦夕,不過傷口的美丑哪需要計較對吧?因此在她超高效率之下,沒花太久時間,他完美無瑕的肉身出現了幾條歪歪扭扭的毛毛蟲。
「裁縫」期間,向萸無比慶幸,黑衣男沒有突然清醒,要不這會讓她級數很低的女紅成績更低——而黑衣男醒後也無比慶幸,慶幸身上的藥夠重,沒讓他在半途清醒。
縫好傷口,幫他換上干淨衣物後,向萸本打算做賊喊抓賊,報官撿尸的,沒想到隔壁鄰居比她「更早」發現斷頭尸,急急忙忙報了官,她探頭瞄出去時,恰恰看見官府把尸體運走。
這樣平安了吧?她拍拍胸口自我安慰,試著把那頁暴力血腥給翻過篇。
安頓好意外大哥,向萸照原定計劃給爹爹做一頓生辰大餐,她繞到後院拔姜,從雞圈里抓出一只老母雞,燙水去毛、切切洗洗,待麻油把姜給逼出味道後,再將雞肉放進去炒到表面轉為金黃,最後放進淘好的米和酒,經過拌炒,抽出柴火、文火慢煮,這是爹爹最喜歡的麻油雞飯。
排骨加入當歸黃耆紅棗枸杞,熬出濃濃的藥膳湯。
做了魚、鹵好五花肉,再摘洗兩樣青菜,準備等爹爹一回來立刻下鍋,另外她也熬了鍋魚片粥,打算等傷員醒來喂飽之後,直接把人請出家門。
她不求回報,只求別惹禍上身。
看一眼窗外,爹爹應該快回來了吧?她想。
進浴間,注滿熱水,取一套干淨的衣服放在旁邊。
泡澡是她最享受的時光。
來到這世界好多年了,幾乎忘記二十一世紀的生活方式,獨獨泡澡這一項她丟不下,也舍不得丟。
溫熱的清水包圍她小小的身子,一寸寸洗去身上疲勞。
她超喜歡這種踏踏實實的日子,喜歡享受親人的寵愛關注,喜歡被爹爹捧在手掌心,所以真心實意的,她非常樂意拿計算機手機、3C名牌去交換父親的親情。
她看重爹爹的心思,一如爹爹疼愛自己的心情,爹爹是她兩世以來最最重要的人。
洗干淨後換上衣裳,將頭發擦干簡單地在身側編兩條粗辮子,她端著魚片粥走進屋里,低頭看看沉睡中的黑衣男。
他長得很高,起碼一百八十五以上,身材相當厲害,屬于穿衣顯瘦,月兌衣滿身肌肉型(這點無庸置疑,她確實月兌光了他的衣服),他眼楮狹長,上頭兩道很有個性的濃眉橫過額際,他的皮膚相當白皙,和女子有得拚,照道理推論,他應該是帥的,但眼見為憑,沒親眼確認的事情,她不敢百分百斷言。
這樣的男人是什麼身分?為什麼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追殺他?認真想過半晌後,她聳聳肩,擔心那麼多干什麼,又不關她的事,她更該擔心的是還未歸家的親爹。
轉身出屋,山光西落、池月東上,她等了又等,爹爹始終沒回家,不禁有點著急了。
爹爹不輕易承諾,可這回他親口承諾過,還承諾得無比鄭重。
所以是……差事太棘手?不至于吧,不就是個小宮女之死。
但凡看過宮廷劇,都曉得後宮經常要死人的,別說小宮女,嬪妃的死亡率也不低,這種情況相當合理且正常。
想想,把一群無所事事的女人關在一起,不斗個你死我活生活未免太無趣,敢進宮就沒資格當白蓮花,都打定主意以爭斗為日常生活,即使不幸被斗死,也只能埋怨自己能力太弱。
所以死個小宮女很嚴重嗎?就算死的是嬪妃,那也只能認命,誰讓妳哪里不好待,非要搶進那塊骯髒地?為這種事情讓臣官進宮撤查,皇帝是瘋了嗎?
那天汪伯伯來家里說起此事,看著爹爹滿臉的躍躍欲試,她就不樂意了。
她不理解皇帝,小小宮女之死竟鬧得這麼大,不都說家丑不外揚,怎地,突然覺得揚幾下,也沒多大事兒?
也對,皇帝的名聲已經爛到太平洋,再臭還能壞到什麼地步?人品、人性都丑斃了,還會在乎那點兒家丑?但皇帝不怕丟人,卻倒霉了小小的百姓之家,一紙聖旨下達,爹爹立馬收拾行裝進宮去。
汪伯伯說富貴險中求,說七品小縣官無緣面見皇帝,有此等奇遇,該焚香祝禱、感激上天賜下奇跡,還說爹爹若能查出個子丑寅卯,必定能飛黃騰達。
飛黃騰達?不必了吧,亂七八糟的國家,亂七八糟的朝代,平安就是最大福分,可惜她的話語權不高,否則早就讓爹爹辭官回家。
餐桌前的向萸捧著臉,心思漸遠……
街道那頭人聲鼎沸,十幾個人簇擁著一副棺木,動作整齊地朝向家走去。
路上百姓紛紛探听消息,在知道棺木里裝的是向文聰那刻,有幾個百姓忍不住跪地磕頭低泣,向青天那樣的好人該長命百歲,怎會年紀輕輕撒手人寰?
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年頭官員貪賄得多清廉的少,讀書人都盼著當官後大撈特撈、發家致富,說句不怕砍頭的話,在百姓心里,官員不比土匪好到哪去。好不容易出現一個視民如子的向青天,好不容易百姓對朝廷多出兩分信心,可他竟然死了?
這世間還有天理嗎!
汪宜禾走在棺木前方,一張臉皺成苦瓜,唇舌發澀、心沉重,當初怎會被豬油蒙了心,對大理寺推薦向文聰呢?
現在他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轉頭無奈地看向妻子,妻子卻狠狠刨他一眼。
讓你多事,搞成現在這種情況!
他明白妻子心有不甘,但別無他法呀。
莊氏心頭則發苦,弄不明白事情怎會演變成這樣?不過也幸好是這樣,否則白衣素服送葬的,將會是自己和兒子,當初大理寺指定協助辦案的是自家夫君,畢竟薛紫嫣是從丈夫轄下的知林縣出身。
想到向文聰、向萸,再想想無辜的兒子,她既無奈又憤怒。
「琴娘……」汪宜禾軟弱的口吻讓莊氏火氣再添三分。
唉,他何嘗願意,向文聰一死,他無法對向萸交代,無法對老百姓交代,如果向萸不肯接受提議……對上頭,他也交代不來。
「向大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官,老天爺禰怎麼不睜睜眼?」
「張公子被權貴打斷腿,若不是向大人明查秋毫,他只能白白廢了。」
「林家少婦也是,分明婆婆與人通奸,卻推到媳婦身上,害她差點自盡以證清白,幸好向大人查明冤情。」
「這麼好的官,怎麼會死去?」
「還不是『那位』的錯,自己無能,光會屠殺良臣。」
百姓的議論聲傳進汪宜禾耳里,嚇得他小心肝顫個不停。
親愛的百姓們,他給大家磕頭行不行,嘴巴縫牢些,話別亂說,若是傳進貴人耳里,百姓的頭顱穩不穩他不敢肯定,自己這顆肯定會留不住。
戰戰兢兢地,一行人終于來到向家,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敲了敲門。
回來了!
懸著的心終于落回原處,向萸跳起來,興沖沖地打開門,笑容卻在目光對上汪宜禾的面容後凝結,視線緩緩轉移,落在那具黑色棺木上頭。
夜里抬棺到人家門前,懂不懂禮數啊?除非汪伯伯是想暗示爹爹升棺發財?
「萸兒,妳爹死了。」
一句話,咚的,她墜入深淵,心髒被砸成齏粉……像是有只巨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腦袋,施展全力、硬生生地想把她的腦漿給擠出來。
超痛……發不出聲音的疼痛,每個細胞、每寸知覺都痛到讓她想撞牆。
她想哭、更想吐,她不理解怎地一夕之間世界翻轉,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啊,她做了滿桌子的好菜呢,她還打算唱歌跳舞效法老萊子娛親,告訴爹爹,這個世界他是她的最愛。
不應該的、不會的,這只是個玩笑對吧,她試著讓懷疑來否定眼前一切,但汪伯伯的表情卻讓她無法遁逃。
所以是真的,不是玩笑,她日夜等待的那個男人……不在了?
她沒有死,但她覺得自己已經死去,魂魄飛到很高的地方低頭俯瞰,看著地面上的自己,看著自己被千刀萬剮,切得不成人形。
她用了好大力氣,才艱難地發出聲音。「我爹……怎麼死的?」
「萸兒,文聰兄弟身子弱,誰知他會水土不服,不幸在宮里暴斃而亡。」
瞬間,她的傷心轉變為憤怒。水土不服?能不能找個更合理的借口?這里離京城才幾里路,又不是跑到塞外去和親,哪來的水土不服?
「汪伯伯還是說實話吧,爹爹進宮後發生什麼事?是查不出凶手皇帝遷怒把人殺了,還是爹爹查出不能曝光的凶手被人滅口?」她一句追著一句,咄咄逼人。
汪宜禾心驚膽顫。這丫頭該死的聰明,差事辦成這樣,自己要怎麼復命?
他不斷給妻子使眼色,莊氏雖不滿還是拉起她的手,「萸兒,我們進屋說話。」
狠狠甩開對方,她冷眼看向莊氏。「伯母有話就在這邊說。」
「別倔強,這樣鬧對妳沒有半點好處。」她壓低聲音恐嚇。
見向萸固執,汪宜禾越發焦慮,這次的事是上頭親自交代下來的——要化解到船過水無痕,可瞧她這態度,擺明要掀起大風浪。
「爹都死了,我還要什麼好處?」她偏要拉高嗓門,爹爹已死,天底下再沒有事情可以嚇得了她。
見狀,莊氏讓跟來的嬤嬤架起向萸,半推半扯地把她拉進房間。
汪宜禾松了口氣,連忙指揮眾人把棺木抬進廳里,動作麻利地布置起靈堂。
莊氏讓嬤嬤們退出去之後,看了看左右才語帶威脅道︰「胳臂擰不過大腿,妳再鬧妳父親都不會回來,妳該慶幸上頭沒有降罪向家,還補償百兩銀子。」
「我爹的命只值百兩?倘若死的是汪伯父,伯母會因為百兩而慶幸嗎?」
這話懟得太狠,但莊氏生生吞下怒氣。「憤怒無益于事,妳該盡快讓妳父親入土為安。」
「爹爹死得不明不白,請問伯母,我要如何才能夠『安』?」
「追根究底對妳有什麼好處?」
「我需要一個清楚明白的答案,我心安了,爹爹入土才能安。」
「妳又不是傻子,難道猜不出來?妳爹是誰讓進宮的,那里誰最位高權重?他不允許動的人誰敢動手,除非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沒株連向家滿門,妳就該感激涕零。」
所以……真的是渣帝?
腦袋瞬間清晰,若凶手是皇帝,那麼確實胳臂擰不過大腿,她的生氣確實無濟于事,自己能做什麼呢?不知道,但她必須冷靜、沉穩,必須認真想好接下來的每一步。
咽下憤怒、壓制傷心,她逼迫理智出頭。
莊氏見她不語,以為被唬住了,懂得害怕就有救,至少沒蠢到令人發指。
她緩下口氣續道︰「我明白妳很傷心,但這種事誰都無能為力,若妳孝順,就該想想妳爹天上有靈,最希望看到什麼?他肯定希望有人能照顧妳,希望妳下半輩子有所依托,為了妳爹爹,在百日內成親吧,讓他放心去見妳娘親。」
成親?在這種時候說出這種提議,向萸偏頭望莊氏,她在想什麼?
「我與妳娘性情相投,咱們兩家經常往來,都是知根知底的,妳與汪哥哥也能說得上話,若妳同意,與妳汪哥哥成親如何?」她一口氣把話說完,生怕自己反悔。
莊氏強行壓下不滿,兒子早就心有所屬,對方的父親可是三品大官,有岳父提攜,兒子的仕途必能平步青雲,偏偏向家出了這事……唉,可憐的兒子。
兩家人走得近,向萸怎會不知汪哥哥與李姑娘的事,莊氏突然做出這種提議……
是誰的意思?不會是莊氏,她對李家滿意極了。
汪伯伯嗎?更不可能,他善于忖度時勢、趨吉避凶,絕不會把自己送到刀口,皇帝是她的殺父仇人,仇恨值明明白白掛著,西瓜偎大邊,他躲自己都來不及,又怎會親自送上門?
那麼是誰呢?誰能逼得他們夫妻低頭?
向萸想不出來,但不管是誰,她都不會同意,更不會順著旁人安排行事。
「多謝汪伯母照拂之意,但我決定招贅婿,延續向家香火。」
聞言,莊氏緊繃的身子放松下來,眼底升起笑意,生怕她改變主意,于是急忙接話。「行,妳心里有主意就行,咱們先辦好妳爹的後事。」
她輕拍了拍向萸的手,一路上的不甘與憤怒瞬間消失無蹤。
此時的另一邊,向文聰屋里,躺在床上的黑衣男咬緊了牙關。
床邊站著個男人,他的體型魁梧,留著滿臉的落腮胡,兩個銅鈴大眼盯著他看,像只大熊看著獵物似的。
覆在臉上的巾子已經除去,如向萸所料,他確實長得非常英俊,但現在如畫五官皺在一起,緊抿的雙唇慘白,戾目射出精光。
兩人都沒有說話,皆拉長了耳朵竊听隔壁房間里的女人對話。
她是向文聰的女兒?天,這是什麼樣的緣分,竟然把他們給拴在一起?
如果她知道自己就是她的殺父仇人……
多年好友,楊磬自然明了他的心思,是罪惡感重了吧?他不知道該找什麼話來安慰對方,只能說︰「她縫的傷口很丑。」
所以咧?黑衣男白眼一翻,他的傷口再丑,能抵得過人家的喪父之慟?
「她煮的粥很難吃。」楊磬補上一句。
他很想叱罵,但是傷重體虛沒有辦法,只能問︰「我們的人在外面嗎?」
「對。」
「那走吧。」
父親的死亡讓向萸無法理智思考,所有知覺被報仇給霸佔,她恨極了坐在龍椅上的渣帝,她總是作夢,夢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她把渣帝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殺得他連進地獄,閻羅王都不認得他是誰。
她哭、她怒、她暴躁、她怨恨,她整天處于無法解決的負面情緒中,旁人如何她不清楚,但她明白自己,這種情緒不會隨著光陰流逝而消失,它只會一天一天啃噬她的心靈。
她總是不斷想起父親,想起他的疼惜寵溺,想起他說︰「我不需要繼室,我有女兒就行。」
是啊,她也不需要夫君,她有爹爹就行。
這些年父女倆相依為命、扶持彼此,他們共度的每一寸光陰都甜蜜無比,他們所有的快樂皆來自對方,他們約定好下輩子、下下輩子還要再當父女。
但是這樣的幸福被渣帝斷送了,沒有下輩子、下下輩子,他們連這一世的父女情緣都變得短暫!
仇恨日日增生,它催促著她必須做點什麼來解決快要爆炸的心情,因此即便明白小蝦米對上大鯨魚,唯一的下場是葬送魚月復,她還是決定報仇,沒有太縝密的計劃,她光憑直覺行事。
那日汪氏夫妻離開後,向萸發現黑衣男也不知所蹤,她沒有糾結太久就把他給拋諸腦後,因為太恨,太怨懟,也太忙碌。
她忙著辦喪事,忙著賣掉房子,忙著把錢散給街邊乞兒,教會他們傳唱「清官落難曲」、「後羿射日救百性」。
她日夜趕工,寫下《青天蒙冤記》,並在里頭畫了好幾幅插畫,因為心底有太多的情緒,里面的字字句句都無比煽動人心,就連圖畫都帶著感情,書冊完成後付梓,連印刷廠的工人都動容了。
她把所有錢全都拿去印書,然後雇人站在大街小巷,送給每個過往的路人。
當一切都布置妥當,她換上白衣素服,帶著視死如歸的心情,昂首挺胸闊步走上大街。
「阿彌陀佛,施主留步。」
一名三十幾歲的年輕和尚擋在向萸跟前,他身高中等,體型縴瘦,長相清秀、皮膚白皙,五官略顯陰柔,屬于那種脖子上有喉結能夠證實性別,但穿上女裝卻也不違和的……偽娘。
向萸冷冷看著對方,一語不發。
「施主命門發青、驛馬赤紅,是否家中有親人橫死?」
她清淺一笑,自己穿著素服,不是親人橫死,難不成是要替渣帝奔喪嗎?「師父有什麼話就快說吧,我還有事。」
「姑娘額頭低陷、鼻梁出現赤筋,最近行事要特別注意,戒沖動,穩定心緒,否則輕則有血光之災,重則傷及性命,還望姑娘行事前三思。」
她的目光越發冷冽,誰家父親枉死,子女還能夠戒除沖動?她就是奔著血光之災去的呀,就是打定主意沖動,不介意傷及性命,連命都不要了,還三思個屁!
這世道就是如此,身為社會底層,想拽下高層一張皮,便只能拿自己的性命去拚,她不拚搏一回,難道要默默接受父親枉死?
現在任何人想勸阻她,都會得到她的攻擊,于是她等著,待對方多說上一句,立即以言語暴力還擊。
和尚本想再多勸上兩句,畢竟重活一世不容易,但看著她眼底的固執堅定,以及獵豹般的伺機攻擊……算了,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他的善意,只是覺得可惜,分明有大好前途的。
輕喟,和尚了然,有人非要歷劫他也沒奈何,但願老天再厚待她一回吧。
帶著深意的淡然一笑,他轉身離去,緩步慢行間,嘆道︰「命運始終掌握在人們手里……」
滿腔惡意的向萸對著他的背影冷笑。這種廢話別說了吧,她的廚藝不怎樣,但煲心靈雞湯卻是一把好手,這種無濟于事的費話她能說上一籮筐。
再次挺直背脊,向萸朝衙門走去,毫不猶豫地掄起鼓槌,咚咚咚!使盡全力敲擊。
密室里,三個男人對坐。
一個五官秀麗,面如芙蓉柳如眉,漂亮到讓女人自慚形穢的男子居中坐定,他依舊是一身黑衣,許是特殊喜好吧,可即使一身黑,也無損于他的美麗。
他旁邊坐著長得像黑熊的楊磬,兩個人的顏值天差地別。
但別小看楊磬,他可是楊丞相庶弟的外室子,太後的親佷子。
楊家家風嚴謹,沒想到不受待見的庶子竟收了妓女當外室,還育有一子,此等有辱門風的大事,把楊家面子給踩得稀巴爛。
太後看不下去下達了懿旨——去母留子。
庶子和外室生生被拆散,心碎難當,竟雙雙投繯自盡,留下無依無靠的兒子,最後楊磬便被送回了楊家。
令人厭惡的外室子,成長過程只有一個詞形容,那就是悲慘!
另一邊坐著的是瑾王周承,他是周國送來的質子。
質子就是身分相對高貴點的人質,誰讓他的娘親是巫族後代,身分低下卻又美若天仙,迷得周帝神魂顛倒。
周承親娘死後,他在後宮成了突兀的存在,別的皇子有娘親,他啥都沒有,因此當朝廷需要送質子出國門,周承就成了最簡單的選擇。
「晚了一步。」楊磬道。
「什麼意思?」黑衣男口氣寒冽。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隔壁牢房關的女人告訴我,向萸一進監獄當晚就被人毒殺,尸體擺了一晚才被拖出去。」
黑衣男聞言大怒,很少激動的他握緊拳頭,掌心里的杯子瞬間碎裂,劃出幾道深深淺淺的傷口,鮮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周承見狀使勁兒扳開他的手,怒聲說道︰「松開,你是嫌自己的傷太少嗎?我的藥很貴的。」
「把她的尸體找出來,厚葬。」黑衣男咬牙切齒。
他恨自己晚了一步,明知她那麼憤怒傷心,明知她很可能會失去理智做出傻事,他居然沒有派人日夜探看,沒有阻止她做傻事。
周承明白他的憤怒,但這實在怪不得人,這些天他清醒的時間不多,被自己圈著養傷拔毒,等到能夠下床了,才曉得向萸做了傻事。
楊磬沒有周承的同理心,只有分析利弊、縱觀局勢理智。
听見這話,他不依了,不過是一個小小丫頭,為什麼有人非要她的性命?
那是因為她搞出來的動靜太大,大到影響某人的利益吧,而那些個「某人」勢力肯定不小,沒有必要就別冒險摻和,重點是人死如燈滅,就算厚葬對向萸來說也沒有太大意義。
「你別發瘋,這些年我們心思用盡,好不容易才讓局勢發展到如今,你知不知道我們身邊有多只眼楮牢牢盯著?一言一行都不能掉以輕心,要知道一步錯步步錯,你別為一個死人惹出是非。」
「她只是死人嗎?不,她也是我的恩人,沒有她我早就死了,更別談什麼布局。」黑衣男寒下聲嗓,冷眼看著楊磬。
幾句話堵了楊磬,兩人眼對眼,用目光逼迫對方就範,誰也不肯退讓,在幾回合的深吸深吐之後,最終楊磬敗下陣,悶聲回答,「知道了,我會去找,你盡快回去吧。」
每回對峙,楊磬總是妥協的那個,但即使他已經低頭,黑衣男眼底的怒火依舊未消。
那女孩靈動的目光在腦海中閃過,她是個讓人記憶深刻的女子,而自己終究是負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