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府,古號西京,治下有五萬八千多余戶,三十八萬四百六十余口,下領天興縣、扶風縣、寶雞縣等九縣,山川丘陵佔地遼闊,城縣富饒繁華熱鬧。
因著也是重要的戰略地理位置,因此在南依秦嶺、北臨渭河的盩厔縣便是大營的駐紮之處。
盩厔(周、治)乃山川曲折之意,正所謂山曲為盩,水曲為厔,盩厔縣距離黑山不下百里,徐家五百弩兵就秘密駐防在此。
五百弩兵首領為孟隼,是昔日徐侯十八鷹衛之一,身形高身兆面容冷峻,能開三百斤重弩,自五年前授命鎮守盩厔縣以來,領著五百弩兵深居山中,一旦重弩健馬、精兵鐵騎出動,便如雷霆閃電震撼大地而來,卻沉默無情地絞殺殲滅所有敵軍。
戰事結束後,五百弩兵會在斷臂殘肢屍骨遍野的戰場上,默然迅速地將不幸戰死的兄弟捆回馬上,而後整支隊伍再度如同黑夜的影子般飛馳消失……
徐家弩兵從不在結束的戰場上停留,也不擄掠撿拾敵軍的戰利品甚至是敵人首級,好回去向上級請功。
他們猶如主人手中勢如萬鈞疾射而出的巨弩重箭,射穿敵人心髒,完成任務是他們唯一的使命。
這樣一支傳奇的靖塞重弩軍,卻是誓死效忠于徐侯麾下,楚宣帝每每想起就郁悶憤憤難當,在一方面垂涎于他們可怕的戰力之際,又一方面深深為之畏懼、忌憚。
楚宣帝內心深處尤其恐懼,如果靖塞弩軍知道了小舅舅的死因……那麼他們絕對會和其他忠于小舅舅的徐家軍一樣,立刻就調轉槍頭來對付他這個皇帝。
不能忠誠臣服于他的軍隊,再剽悍再武力強大也是他的附骨之疽,自然是要想方設法鏟除殆盡的!
尤其靖塞弩軍的首領孟隼,他本就是徐侯鐵桿子的心月復,行事內斂低調卻精明狠辣,楚宣帝當年就曾親眼看過孟隼是怎麼動手處置背叛者的。
千刀萬剮之刑,尚不足以形容之。
所以楚宣帝甚至不願意打草驚蛇,以皇帝的名義對靖塞弩軍進行調遣換防,而是遠在京城小心翼翼地悄悄命人盯著靖塞弩軍,平時則多加賞賜贊揚,做出一副愛護倚重之姿。
楚宣帝要讓孟隼和五百弩兵覺得,雖然小舅舅不在了,可徐家還有他這個親外甥,徐家的「根兒」沒斷!
這日,潛伏隱匿于秦嶺山中的孟隼收到了軍中的飛梟傳書,他拆開了那只桐油所封的細竹筒,展開一看,神情露出了一抹冰冷諷笑。
「頭兒?」那名高瘦矯健的哨兵看著自己剛剛呈上的傳書,面露擔憂。「是壞消息嗎?」
「周揚給我們送來的是『好消息』,可他暗地里打的如意算盤,恐怕不知要將我們靖塞弩軍打包了送與誰?」孟隼似笑非笑,將傳書隨手拋給哨兵自個兒看。
自徐侯過世後,他們徐家靖塞弩軍就像是沒了神魂和主心骨,可也在那一瞬間全軍越發團結凝聚,隨時提高戒備。
因為在所有兄弟肝膽欲碎哀毀骨立地為主子戴重孝的一個月後,他們憔悴得彷佛整個人死過了一回的頭兒,某天突然號令五百弩兵齊聚山中靈堂前,對他們宣布——
「我懷疑,主子並非死于傷病不治。」
此話一出,不啻晴天霹靂,所有兄弟剎那間臉色慘白,而後全狂怒至極地瘋狂鼓噪了起來!
「頭兒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線索?主帥難道……難道是被人害死的?究竟是哪個混帳王八蛋敢對我們主帥動手?老子屠他全家!」
「我就說主帥怎麼可能會被區區小傷病就……」一個彪形大漢已經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滿面悲痛又猙獰。「到底是誰?是誰謀害我們主帥?」
「頭兒,我們要報仇!要為主帥報仇!」
「報仇!為主帥報仇!」
「——對,誓死復仇!」
五百弩兵齊聲發出的悲憤怒吼如巨雷轟轟,在重石鑿出的寬大山洞中不斷震動得碎石撲簌簌而落……
「兄弟們冷靜!」孟隼嘶啞低沉的嗓音穿透而來,霎時鎮住了所有人的狂吼。「——我已有疑心的對象,可目前我們切切不可輕舉妄動。」
「頭兒……」
孟隼冷笑。「眼下,只怕那人正牢牢盯著我們,等著我們有所動作……這一動,就稱了他的心,有理由借口奪兵權,甚至全面誅殺!」
五百弩兵都是多年來英勇善戰的徐家鐵騎,期間經歷無數生死艱難,刀劍不完全都是來自前方,還有許多想趁機打壓、削弱他們戰力的「友軍」,甚至還有在軍餉和戰功上克扣奪取做文章的「上官」。
非置身其中之人,當是無法想像在宦海浮沉及軍旅廝殺中,還要面對丑惡貪婪狠辣的政客算計,是種多麼地悲哀和憤懣。
可幸好他們有主子在,徐帥總是全力扞衛他們的權益、珍惜他們的性命,徐帥帶的兵、打的仗,永遠是折損最少的……
正因為能擁有這樣愛兵如親子如手足的主子,他們便是拋頭顱灑熱血捐棄此身,也不惜一切想跟隨著主子打勝仗,成為護國安民的百戰之師,徐家的驕傲!
「頭兒,我們都听你的,只要能為主帥復仇,就是要我們只能先裝龜孫子憋在這里不見天日都行!」
……而後,他們五百靖塞弩軍便沉寂了下來。
半年過去了,他們在頭兒的組織下,分派弩兵輪番出山潛伏在鳳翔府各兵營,甚至偽裝成下人混入節度使、知府知州等要員府中探听消息。
每到休沐時,再迂回回到山中分享情報,從中摘取、拼湊重要線索。
漸漸地,很多破碎隱晦的東西終于浮出台面……
半年來各地軍隊的調度、官員勢力範圍的染指或交換,甚至朝中暗潮洶涌的種種,都離不開高坐在龍椅上的那位。
五百弩兵包含孟隼越調查,越是心寒憤恨——
「怎會是他?」
「如若是他……」
弩兵們臉色青白交錯,渾身冷汗涔涔,虎眸卻是無法抑制的赤紅狂躁了起來。
「若是他,」孟隼盯著面前鋪在大書案上的諸多線索紙張,目光冰冷深沉仇恨。「就算我死後無顏和老元帥、和主子黃泉相見,我也要拼卻這一條命,親手弒君——他,身上沒有資格流著徐家的血!」
「頭兒,算上我一份!」
「我也是!」
「還有我,還有我!」
五百弩兵都是昔年因戰亂離散失去父母親人的孤兒,被徐老元帥命人帶回徐家軍撫養長大,跟著徐家老兵們模爬滾打讀書習武,成為新一代的徐家生力軍。
大楚五十萬徐家軍,其中十五萬名披肝瀝膽、忠誠不渝的親兵,才是徐家真正以一當十的精英。
其他三十五萬軍人雖也忠誠果敢,甘于追隨、信服徐帥的領導,可只要楚宣帝手中虎符一出,他們依然會听令于皇帝,回歸成一支朝廷的軍隊。
孟隼知道,單憑五百弩兵,是無法殺上皇庭直取楚宣帝性命,所以他開始設法和其他各據天南地北的徐家軍聯系,尤其是他們十八鷹衛。
十八鷹衛中的陳烏和楊鷥歿于侯府,楚宣帝對外宣稱是殉主而去,趙鷹遠在西北大同府統領五萬徐家步兵,高鵡和顏鸛分別在太原府和隴右都護府,各領兩萬徐家軍抵御虎視眈眈的外族。
黃鵠在鄰近大理、西南夷的建昌府,奉徐帥命,率一萬徐家軍在此落地生根,以夷制夷。
莫鴒留在邕州邊界鎮守,防交趾國入侵,金雕則走絲路為胡商,負責經營海上商路的丹鶴兩年前便領徐帥令,帶一千徐家軍悄悄出了海……
其余幾名鷹衛隱于何處,又領了怎樣的秘密任務,唯有主子徐帥知曉,但孟隼盤算著露于台面上的這些鷹衛兄弟和近十萬徐家兵,若能聯合籌謀、傾巢而出,想一舉為主子報此大仇亦非難事。
只是孟隼這半年來在暗暗接觸昔日兄弟時,卻也隱約察知,有的人……已然信不得了。
在未能模清楚他們之中究竟有誰投了楚宣帝,成了內鬼之前,他都要步步為營,絕不能露出任何一絲異樣來。
——可沒想到,楚宣帝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半年後就把主意打到他們靖塞軍頭上來!
黑山黑龍寨位于金州和鳳翔府交界上,金州衛所和鳳翔府衛所多的是軍士或府衙捕快可以會同剿匪……區區山匪,幾時輪得到用上他們靖塞弩軍了?
殺雞用了牛刀,豈不貽笑大方?
若說這當中沒有詭密,恐怕連剛剛新進的兵苗子也不信。
「頭兒,既然姓周的挖了坑要給我們跳——」
「靖塞軍無令不得出。」孟隼微笑,冷眸閃閃。「正好,咱們也受夠了在鳳翔府和新帝眼皮子底下受人監視掣肘,此番便借著這場『戲』名正言順換防出山,屆時山高水長,猛虎出柙……想再圈住我們,就難了!」
靖塞軍出動奔襲黑山,剿不剿匪、剿的是匪亦是兵也另說,但只要出了鳳翔府,他們就能隨時消失在人前,隱匿蹤跡。
一滴水落于汪洋大海之中,楚宣帝便是想明令天下追殺,那也得他手下那些蠢貨追得上才行。
哨兵听得渾身熱血沸騰,忙問道︰「頭兒,那我馬上跟兄弟們通知去,該收拾行囊了?」
「好,也把所有諜報兄弟都招集回來,帶上馬匹重弩鋼矢和鉤鐮長槍,所有細軟等都埋于我們三個月前秘密在鄰山挖掘的暗道中。」孟隼沉聲道︰「其余的,都砸了扔進山谷里……便是一只碗碟也別便宜了那些畜生去!」
「是!」哨兵興高采烈地領命去了。
寂靜寒冷的秦嶺山林中,孟隼卻彷佛沒有感覺到撲面而來如冰的山風刺骨,只是重復看著周千戶寫來的那紙密信中,格外強調的一行墨字——
……金州衛所自當奉靖塞軍為首,弟揚身受皇恩,亦不敢有負聖上垂問。
孟隼眉宇間的嘲諷和冷意越來越深。
這一句話,便是怕靖塞軍不願受小小的金州衛所調派驅使,拒絕此次參與剿匪之行,所以特意拿皇帝來壓人。
……周揚,可惜了。
就在此時,他驀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猛地抬頭環顧四周。
可經歷了幾日夜大雪後的古松密林,只見四處白茫茫一片,就連鳥獸也因著畏冬而絕跡,靜得恍若連時間都凝結了……
孟隼深深吸了一口氣,莫名悵然若失地搖了搖頭,而後舉步往隱營方向走去。
上部完,請看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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