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湯好藥的養了幾日後,十九名騎兵包含胡鳩很快就從死亡邊緣被重新拉回了人間。
雖然受傷嚴重,但畢竟是身經百戰又是銅筋鐵骨打熬出來的百戰之軍,二十名漢子氣色已經恢復了幾絲血色,還有的已經能勉強掙扎著起身幫忙搬動柴火和收拾山神廟了。
冬日大風雪呼嘯著,舉目一片白茫茫,更兼幾乎冰封千里……
狂風暴雪中,這本就偏僻的荒廢山神廟越發人煙罕至,但徐融卿依然沒有松懈,他在山神廟十丈外四方秘密埋設徐家軍中特制的竹哨笛,若有外人闖入一牽動警戒線,便會自動傳音警訊。
「——你們是如何中了陷阱的?」
此刻山神廟內,二十名騎兵正紅著臉靦地感謝著親手為他們添野雞湯的「嫂嫂」,忽聞主子開口問。
眾人一震,神色或懊惱或憤慨或悲憤,本想爭相開口,最後還是齊齊望向了胡鳩。
胡鳩眼眶赤紅,哽咽沙啞道︰「回主子的話,我等得知您在京城傷病急逝的噩耗後,本想不顧軍令全騎急馳回京……我們都不相信您死了。」
徐融卿凝視著他,目光黯然中透著一絲刻骨銘心的歉意。
都是他一時想差了……
「可消息傳到大營當下,還有皇上一紙聖旨,說您自知病重,要我等不可擅自離營,不管發生任何事皆須謹記徐家軍保家衛國的使命。」胡鳩深吸一口氣,才繼續道︰「我們知道主子一向忠君護國,皇上又是您的親外甥,我等……我等只以為是您的臨終遺命,所以兄弟們固然椎心泣血,還是不得不強捺悲痛繼續駐守大營不動。」
「……苦了你們了。」徐融卿心口一酸。
「屬下們不苦,」胡鳩瘖啞道︰「只是誰也沒想到……半個月前,江陵府徐家暗線的孫鷲悄悄潛入大營來報,說您沒死,您是遭了奸臣所害,如今詐死來到江陵府,要兄弟們秘密前去和您會合……」
徐融卿幽深黑眸一抹寒光乍閃!
宋暖有一瞬的驚疑不安,她腦中迅速回想著自己這幾個月來帶著他南下走的每一步,是否有疏漏和泄密之處?
可她怎麼想也都想不出,自己行事這般縝密,路上也沒發覺任何人跟蹤,那徐融卿詐死的消息究竟是怎麼傳出去的?
正惶惶之際,一只溫暖的大手驀然握住了她的手,她迷茫抬頭——
徐融卿深邃眼神對上她的,不著痕跡地微搖了搖頭。
這些時日來兩人自然而然生出的心有靈犀和默契,讓宋暖忐忑慌亂的心立刻就安定了下來。
……啊,長生哥的意思是,不是她露餡,而是徐家暗線故意給胡鳩「假消息」?
「屬下們本就盼著您平安無事,得知此事自然大喜若狂,兼又是孫鷲親自來對過暗號的……」胡鳩頓了一頓,咬牙切齒起來。「誰知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那夜,我們三千騎兵人餃枚馬裹蹄,無聲出了大營直奔往會合地,才出大營不久,後頭已有無數追兵舉火策馬殺上來……」
其余十九名騎兵也壓抑不住了,紛紛接續道——
「主子您不知道,為首的正是孫鷲和江陵府何將軍,他們口口聲聲說我等違反軍令做了逃兵,格老子的!我江虎自十五歲起就入了徐家軍,跟著主子沙場縱橫了十年,手下斬獲敵首何只三五千人?我會是逃兵?」
「——便是做了這大楚的逃兵又如何?我們本就是徐家軍,是徐帥的兵,我們奉的是徐家令,保的是大楚百姓,不是給他們那些狗官當打手的!」
「不對!百年前聖祖烈帝早有聖諭,徐家軍永遠是徐家的家將,我們本就不是大楚的兵!」
……徐家先祖應天公是老元帥的父親,百年前何等忠義豪杰驚才絕艷,和新帝的祖父聖祖烈帝乃生死至交的異姓兄弟,徐應天助烈帝打下江山,本要封王,他卻堅辭不受,只願封侯足矣。
烈帝感佩義兄一腔忠誠謙遜,便聖諭詔告天下,徐家封侯,除世襲罔替、賜丹書鐵券外,徐家軍永為徐家家將,唯徐家家主可號令驅策……
宋暖睜大了眼,驚訝地望向徐融卿。「長生哥,是真的呀?」
「是。」他頷首。
另一名粗獷的騎兵忍不住對宋暖道︰「嫂嫂……不對,主母您說,我們明明是徐家的兵馬,我們怎麼就是逃兵了?」
逃兵兩字,對這些舍命保家衛國的兵將而言,簡直是最大的羞辱和詆毀。
「當然不是了!」她小臉氣呼呼,粉拳捏起危險地揮了揮。「下次誰再敢污蔑你們是逃兵,就一拳打爆他的狗頭!」
所有騎兵瞬間大樂,只覺頓時出了一口惡氣,興高采烈地喊道——
「主母說得對!打爆他們的狗頭!」
「把他們狗腦子都給砸出來!」
「一群豬狗不如的東西!」
「——不愧是我們未來的主母!」
「主母好樣兒的!」
二十個騎兵漢子眉飛色舞氣勢熊熊,渾身的傷痕好像都不疼了,活似下一刻就能馬上跳起來跟著宋暖殺出去。
宋暖被他們一口一個主母說得又害羞又歡喜,也熱血沸騰難當。「就是就是,下次遇見了就指給我看,看我幫你們報仇!」
徐融卿饒是心緒沉郁,還是被她和這二十個僅存的兄弟給逗笑了,悶絞的胸口驀然一松。
他伸手輕輕地摁住了她激動的小身子,然後另一手塞了只烤得香噴噴的芝麻餅子給她,眸中滿是笑意,溫言道︰「先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揍人。」
「喔。」她小臉微微一紅,接過芝麻餅子咬了一口。
他看著她吃起餅子來,又親手為她舀了野雞湯,隨後轉頭看向胡鳩。「接著說。」
「是,」胡鳩再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苦澀地言簡意賅道︰「我們念在同袍的份上並沒有回頭舉刀廝殺,只是全速奔襲想和主子會合遠揚……可萬萬沒想到,除了後有追兵,前方也早有埋伏,他們早已挖了個巨大的坑,里頭埋設密密麻麻削尖了的竹子,將眾兄弟和戰馬趁黑夜逼墜進了坑中。」
四周氛圍靜寂蒼涼一片……
所有人都垂首沉默了,回想起那一夜驚心動魄的追殺、墜落、刺穿血肉之軀的劇痛和戰馬哀鳴聲。
絕望、悲哀、驚怒和四面八方不斷射下來的銳利箭矢……
三千騎兵,僅殘存活了二十人。
他們二十人還是其他兄弟拼命用身體護下來的,所有人心中有著相同的信念——
逃出去!一定要有人逃出去報信!
「……主子,幸好我們還是找到您了。」胡鳩虎眸含淚。
徐融卿高大身軀微微顫抖了起來,痛苦至極地閉上了眼。「以後……我絕對,絕對不會再讓你們任何一個人陷入這樣的境地!」
「主子,孫鷲背叛了您,」胡鳩握緊拳頭,憤恨萬分。「我要親手抓住他,我要問清楚他為何這麼做?究竟是受誰驅使?是不是魏大將軍?魏家軍想取代我們徐家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宋暖欲言又止,但還是只能憐惜地仰望著徐融卿。
他緩緩睜開了眼,眸光幽暗隱痛。「楚宣帝。」
胡鳩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其余十九人也狠狠倒抽了一口涼氣!
……但,一切就說得通了。
騎兵們跟隨著徐帥出生入死多年,深知他對徐太後和楚宣帝的至親情義之重,更是傾盡所有地護持著太後和新帝……
可沒想到,赤膽忠肝換回來的卻是鳥盡弓藏!
二十名騎兵瞬間暴怒了,虎眸燒紅了,哽咽低吼起來——
「難怪皇帝迫不及待宣布主子死于傷病,原來是早就想對付咱們主子了!」
「怪不得何文龍那個王八蛋這幾個月來派人盯緊了我們徐家騎兵,幾次剿匪也不肯調動我們,硬是要我們留營,這打的是圈禁的主意——」
「皇上怎可如此……如此……」其中一名斷了腿骨的騎兵死命撐起上半身,青筋暴起,幾乎沖動痛罵出「忘恩負義」四字!
縱然一貫是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可身為受盡徐家一切好處的新帝,骨子里一半流的還是徐家的血脈,他卻毫不留情揮下鍘刀,砍向自己的親舅舅和成千上萬為了他流血賣命的徐家軍……
原來,這就是皇家人。
二十名騎兵暴怒過後,神情俱是深切的灰敗和長長的死寂……
連他們滿心滿懷都是慘遭效忠的帝王所背叛戮殺的椎心刺骨痛苦,更何況是主子?
「主子,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胡鳩澀然艱難地問。
其余十九名騎兵也滿眼希冀卻又惶然迷惘地望著他們的徐帥,他們的主人。
宋暖也屏氣凝神地仰望著徐融卿,心里小小聲音不斷鼓著勁兒嚷嚷——
造反!造反!造反!
徐融卿瞥見一旁小姑娘那滿眼可疑的閃閃發光,又好氣又好笑,心下卻也沉靜了下來,低沉而堅定地道——
「本帥要找回所有人馬,無論前路為何,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再糟踐我徐家軍任何一個兄弟。」
「好!」
「主子說得對!」
「老耿,我不是在作夢吧?主子要把所有兄弟都找回來,太好了,太好了,嗚嗚嗚……」
「徐帥!徐帥!」
「必勝!必勝!必勝!」
二十個騎兵淚如雨下又歡聲雷動……
宋暖開心地又大大咬了一口芝麻餅子,只覺這餅子嚼起來真是可香可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