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冬,對隆山李氏而言實是前所未有的凜冬。
二老爺李惠彥因驚馬意外出事,不得不讓出京畿九門司的兵權。
與右相府結為姻親的七皇子殿下臨安王又在秋狩遭刺殺,以虎狼藥吊命的王爺送回帝都府邸撐不到三日就薨逝,讓身為隆山李氏長房嫡女的臨安王妃當場哭昏過去,竟把月復中那未成形的一點血脈給哭沒了。
臨安王膝下無子,這一脈算是斷絕在此,不過沒了一個皇七子對天家而言算不上多大損失,建榮帝還有太子,還有好幾個皇子,皇帝傷心歸傷心,但傷心之余有更緊要的事需得弄清楚,即是整件刺殺案的真相。
禁衛軍加三法司衙門奉命徹查,結果這場刺殺的背後,極可能是碩紇國在背後操縱主使。
線索來自于那三十來具的刺客屍首。
昭陽王封勁野即使負傷仍出面助禁衛軍與三法司衙門查案,由他親眼所證,那些刺客中依稀有兩、三張老面孔,似是以往他駐守西關、兩軍對峙時曾經見過。
如此說來,刺殺對象應是鎖定昭陽王無誤,畢竟兩國一場大戰,他可是把碩紇大王乎爾罕給梟首,還生擒人家的少主,碩紇國上下定是恨昭陽王恨得牙癢癢,派遣死士潛入大盛策動暗殺那完全說得過去。
至于臨安王根本是遭池魚之殃,偏在那時候拉著昭陽王比騎術、比誰打的獵物多,據當時兩名奮力抗敵最終仍護不了臨安王的禁衛軍道,都說昭陽王一開始是不願深入林子,還開口相勸臨安王,無奈後者十分堅持,終才惹禍上身。
有了定論後,撂子呈至皇帝面前,但憑聖上裁奪,但真要論,大盛到頭來似乎只能吞下這個悶虧。
最大原因是證據不足。
昭陽王「依稀」認出刺客面容,又「似是」在兩軍對壘時曾見過,就算推案推得頭頭是道,沒有一錘定音的證物,難以理直氣壯對碩紇國發難。
再者,若真要對其追究,還要派兵過牧馬河主動出擊,戰線拉得太遠且深入敵人地盤,非明智之舉。
結果臨安王的死就只能如此安靜地結案,當然,這位擁有「盛朝第一美男子」美稱的王爺,他的喪禮絕不可能安靜。
建榮帝有意彌補,不但加封自己的皇七子好長一段頭餃,未下葬前,禁帝都百姓們一切紅喜事,陪葬品更是比規制所訂足足多出一倍。
直到年關將近,帝都城內終才解禁,百官們無不背著皇帝偷偷松了口氣,百姓們倒挺光明正大地額手稱慶。
但此際的右相府內,身兼當朝右相的隆山李氏家主李獻楠,一口悶氣猶狠狠堵在胸臆間,吞吐不出。
在盛朝男子中,李獻楠確實算是個高個兒,也確實保養得挺好。
雪天見晴的午後,年歲恰逢知天命之年的右相大人一身暗色華服佇足在暖軒廊下,瞧著腰背依然硬朗,蓄著美須的面容清雅干淨,甚是精神,但那雙彷佛深不見底的眼中因著來到面前的什麼微乎其微閃了閃。
而那個去到他面前的也不是什麼,就僅是個大活人。
只不過此人若論外表,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力與美的結合遠勝過右相大人平生見過的每一個漢子;若論那股子神氣,更是剽悍之氣內斂胸懷,胸有溝壑難以驅使駕馭;若論其地位或頭餃,此人是皇帝聖心獨裁下旨冊封的昭陽王,即便是個異姓王爺,他手握重兵、油鹽不進,顯然就是皇帝手中頭一等的利刃,誰敢捋虎須,都得落個屍骨無存的結局。
李獻楠其實有所察覺,他感覺隆山李氏、甚至是臨安王府皆是被一股模不清的力量狙擊了。
那股勢力若黃雀在後,又若守株待兔,更像躲在暗處時不時在李氏背後補刀的無形手。
原以為敵人是在朝堂上處處與他針鋒相對的左相胡澤,直到今日這位屢屢能從局中月兌身的昭陽王主動來訪,李獻楠忽有恍然大悟之感,迷霧從心上拂去,頭皮隱隱發麻。
來者,大凶。
同一個雪天見晴的午後,李明沁在院落的小敞廳里邊烹茶邊縫制荷包。
茶是她自個兒炮制的補氣藥茶,手中的荷包布料則是偏男子款式的藏青色,上頭繡的低調圖紋簡約素雅,塞進荷包里的草木香料主寧神安息之用。
荷包是為自家爹親作的,雖然她那個蛀書蟲般的親爹對她沒多少關照,反觀回來,小小年歲就進了清泉谷的她也沒能時時承歡膝下,父女倆緣分淺薄實怪不得誰。
如今她重生一世,能做的便去做,那日無意間瞧出她家爹爹似頗中意她調出的這款草木氣味的寧神香,就試著縫個草木香的男款荷包孝親。
快要完成了,僅差幾線針腳就能作好,此刻碧穗卻急匆匆快步回到院落,上了廊前撲進小敞廳,湊到她跟前努力壓低聲嗓。
「小姐小姐,咱剛剛瞧見……」嘰哩咕嚕一長串。
聞言,李明沁穿針引線的動作陡然一頓,手一探,改而將補氣藥茶倒到新杯中,不疾不徐遞給拍著胸口直喘氣兒的碧穗,再不疾不徐地確認——
「你是說,昭陽王今日持帖登門,此際正被大老爺迎進書閣議事?」
一旁伺候的瑞春也跟著瞪大眼楮,訥訥喚了聲。「小姐……」
碧穗的小腦袋瓜點得跟小雞啄米似,接過主子手中的茶杯,勿圃灌下溫熱不燙舌的藥茶後,吐了口氣又道——
「小姐總說著要時時提防大老爺和二老爺那邊的事兒,還囑咐過咱和瑞春上街打探消息,且但凡是與昭陽王府相關的事兒,小姐半件不落,總听得仔仔細細,所以今兒個在前頭那里覷見昭陽王上門……小姐您可不知啊,咱們家大老爺那平時是多定靜深沉的脾性,臨了竟跟人家昭陽王爺眼對眼斗將起來,幸好中間隔著一小段距離,要不兩個都要斗成烏眼雞。」
碧穗揉了揉胸房,縮縮肩嘆氣笑——
「小姐我同您說,您可別跟誰說,那、那若依婢子看,咱們家大老爺雖是一只老狐狸,要想智取那只大老虎王爺,怕也是難難難,若要力壓嘛……那就更別鬧了,早早收拾包袱回老窩養老才算正理。」
「碧穗,你小點聲!」向來性情較謹慎的瑞春不禁皺眉,瞪了如同親妹妹的碧穗一眼。碧穗縮脖子吐吐舌頭,認錯的表情顯得幾分俏皮。
這一邊,身為人家主子的李明沁並未多說什麼,秀眉輕顰狀若沉吟。
「小姐是覺著哪里不對勁兒嗎?」瑞春一顆心跟著七上八下。
李明沁一陣思量過後,約略有些明白了,瞅著兩個眨巴著眼楮的婢子淡然笑嘆——
「碧穗說得對,老狐狸相爺要智取大老虎王爺已是不易,若要以力拼搏就更別提。」略頓,嘆息更帶婉轉,嗓音輕得像冬日雪絮。「何況這位大老虎王爺蓄力已久、籌謀甚深,從當時到如今,滿腔的火氣終要撒出,他豈會放手?隆山李氏與他,此消彼長,要謀權共存實是難了。」
今日過後,隆山李氏的家主大老爺將會如何?
今日過後,這李氏右相府又將落得何等光景?
今日過後,想必大老虎王爺朝堂上行走再不輕易受掣肘,他要想當個直臣、忠臣、權臣,這世道必能回報他的堅心如鐵。
「唔……小姐?」
「小姐說什麼呢?」
兩婢子各自微歪著小腦袋瓜,有些不明就里,因為自家主子把後半段的話含在嘴里似,模糊得像夢中喟嘆,真真听不清楚。
李明沁沖著婢子倆彎眸再笑,好脾氣地搖搖頭,道——
「一時感觸胡亂呢喃,你倆還跟我較真啦?沒事沒事,真有事也有高個兒頂著先,天塌不下來的,咱們……咱們就過自個兒的日子,富貴也好清貧也行,怎樣都成,不怕。」
她重生在這一世,該怕的事皆因大老虎王爺也跟著重生,先下手為強地將惡根掐斷,讓她也跟著不害怕了。
這樣很好。
她可以不用太牽掛他,牽掛到心神魂魄都要賠上。
他洞悉前世的恨與今世的仇,早早籌謀,在她猶不知時已運籌帷幄,如此靈犀通透又剽悍明智的他,像也無須她多此一舉的掛念和護守。
他會很好很好的,如同她,也會很好很好,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
果然不出李明沁所想,在那一日封勁野登右相府來訪隆山李氏的大老爺,後者就連著好幾日稱病不上朝,閉門謝客。
再等到當朝右相出現在朝堂大殿上,建榮帝等到的竟是他上書乞骸骨的一份奏章。
年老病身之臣欲使骸骨得以歸葬故鄉,才叫「乞骸骨」,如今李獻楠不過知天命之年,身無患疾,猶耳聰目明,竟無端端遞上一份請辭歸故里的帖子。
建榮帝一開始確實吃驚,但帝王盡管年邁卻也觀察透澈,隆山李氏是該找時機敲打敲打了,如今還沒敲打就自個兒退場,如此君臣一場,再好不過。
皇帝對待百年世族玩得也是一手好棋。
在允了李獻楠的乞骸骨歸故里後,建榮帝回頭立時把在鳳閣任職的李氏三老爺從二品大學士提為一品,再御賜因傷卸職的李氏二老爺李惠彥「忠勇」二字的匾額,讓其亦能風風光光舉家歸回隆山祖地。
于是帝都的右相府卸下大門上的門匾。
這一次新掛上的門匾簡單明了,鐵力木上僅刻著「李宅」二字,那一手嚴謹有度又透幾分瀟灑的篆刻據說還是出自三老爺大學士之手,一時間竟也引來城中諸多同道中人臨摹。
這一年的冬對隆山李氏而言確實凜寒刺骨,但對于李氏長房的三老爺這一房來說倒是陌上春花開,未歷寒冬便聞到百花齊放的氣味兒。
然,任憑花香再迷人,李明沁這一抹重生的魂靈自始至終都清醒得很。
臘月末,年關時,帝都的李宅過了一個與以前相較甚是清冷的年夜。
這一個所謂的團圓夜,李三老爺到底沒再留宿鳳閣,而是回府與唯一的閨女吃了頓年夜飯。
席上父女倆話也不多,只是後來閨女給他跪拜行年禮,他才恍悟到連個應景的壓歲錢也沒備上,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懷里、腰間的錢包和玉飾配件全掏了、解了,一骨腦兒推到閨女面前。
「這府里……沁兒就自個兒看著辦,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李三老爺有些局促。
「是。女兒曉得。」李明沁低眉斂眸、語調恭順,扮演好一個大家閨秀的女兒家該有的模樣。
其實這偌大的李宅根本也不需要她出手,有著一位統領上下多年的忠心老總管,即使大老爺與二老爺兩房的人都在年關前遷回隆山祖宅,帝都的李宅依然有舊人撐持,她想管也成,不管也成,既是如此,何不作個甩手掌櫃?
如今這李宅就爹親與她二人。
這個年關,李明沁其實不覺清冷,反倒還頗樂于這般清靜,僅是許多時候單獨面對爹親,她會生出那種欲問不敢問的怯懦。
上一世她被隆山李氏甩出去與封勁野這位新起的權臣聯姻,百年世族的底蘊對上一個在他們眼中粗鄙不堪的寒門小兒,在那當下,身為她親爹的他可曾為自家閨女說話?
這一世她遭親人設計,在臨安王府落入陷阱,用她的貞節欲迫使封勁野與隆山李氏結親,與臨安王的勢力牽連在一起,李三老爺在事前是否已心知肚明?是否早就清楚她會面臨何種局面,卻還是由著她獨自承受?
李明沁曾經想問,很想很想,想得胸房中一陣陣發疼,但……敗在怯懦。
她忽地意識到深藏在心底的那股子恐懼,她怕自己當真問出,如此不管不顧,得到的答案會令她更加痛苦難受。
……這又何必?
她內心有個聲音嘲弄著,沒有惡意,就淡淡笑她。是啊,問什麼呢?有什麼好厘清或追究的?這又何必?
擺定好自個兒的心緒,豁然開朗了,之後在面對自家爹親時,她終于能真正自在,至少表面上能維持得甚好,即便是刻意的,亦能營造出一番父慈女孝、安享天倫的風景。
開春,帝都停雪,春寒料哨。
這一日李明沁帶著兩婢子出門,主要是為了走一趟位在城東的興德堂藥鋪,這家經營超過一甲子的老藥鋪與清泉谷頗有往來,李明沁與興德堂的老東家早也相熟,尋常有什麼需要都會親自過來逛逛瞧瞧。
她才下馬車,興德堂的老掌櫃已快步出來迎接,一迎迎到鋪子後頭的小貨棧。
「李二小姐,您眼下這些都是從清泉谷那兒收的貨,昨兒個才運送到帝都,有幾味藥材是您先前指定要的,咱還沒敢送到前頭鋪子,就等您今兒個先過過目,該留下哪些再說。」老掌櫃笑咪咪,一臉殷勤。
興德堂建在藥鋪後院的小貨棧完全符合「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形容。
小貨棧佔地不大,但從全大盛朝,甚至遠達東海西關、北境南疆的大貨棧拉來的藥材,那是一蘿筐又一蘿筐,幾十座木頭架上亦收納滿滿,在場七、八位負責分類理貨的伙計有男有女,看著都是這一行的老手。
此際,小貨棧前後兩道門是敞開的,為的是保持通風,避免藥材受潮,李明沁只覺鼻間盡是好聞的氣味,各種炮制過後的藥材氣味混作一起,即便清苦亦是她熟悉且喜歡的。
先是一眼掃過桌上那幾盒從清泉谷出來的藥材,她唇角笑,對老掌櫃斂衽一禮。「多謝閔大掌櫃照看,總麻煩您老人家幫忙留貨,給興德堂添麻煩了。」
老掌櫃忙側開身,不敢受禮,兩手也趕忙擺了擺,笑道︰「這一點點小事,不算什麼呀,再者,也不是把藥材白送給二小姐您,咱們也是銀貨兩訖,若不提清泉谷這一層關系,二小姐怎麼也算咱興德堂的老主顧,自然得多行方便,您說咱這話說得在理吧?」
「在理在理!」
李明沁尚未開口,跟在一旁的碧穗已搶先答話,瑞春也是點頭如搗蒜,一時間幾人都笑出聲來。
這時前頭一名年輕伙計突然快步來到後院,見那神情便知前頭藥鋪定有要事發生,伙計們拿不定主意。
李明沁主動道︰「我在這兒再挑些需要的貨,挑好了再與興德堂結算總帳,閔大掌櫃您若有事忙,請逕自忙活去,不用招呼我的。」
老掌櫃沒有躊躇太久,最後拱手作禮告罪了一聲,才隨那年輕伙計往前頭去,邊走還邊問事。
那年輕伙計話說得甚急,兩人腳步也快,李明沁不經意間僅听到「突然來了」、「指定要那根老山蔘」什麼的,她內心笑笑,想著應是某位大貴客突然造訪,要買老山蔘之類。
她才將心神拉回滿桌藥材上,碧穗此時湊過來,小小聲喚著。「小姐……是說那個……」
「那個」指的是哪個?
李明沁瞥了眼婢子的表情,一時間好氣也好笑,碧穗真就一臉楚楚可憐樣兒,穩重的瑞春雖未說話,卻明顯在吞咽口水。
「去吧去吧,兩個都去,想買什麼便買什麼,這兒用不上你倆。」她掏出一小袋銀錢來。
碧穗和瑞春沒有接,兩婢子得到主子的應允,女敕臉登時笑得燦若桃李,直說自個兒也帶足了錢,還承諾會快去快回。
興德堂小貨棧的後門出去,再穿過一道藥鋪子後院小門,巷子一拐出去有一家專賣炸白糖糕的老攤頭,那是城東一帶的百姓才能尋到的好滋味。
之前因緣際會下,讓興德堂的灶房大娘請了她們一主二婢吃那現炸白糖糕,這下子真真不得了,那口感、那甜滋味完全戳中碧穗和瑞春的「愛吃穴」,後來兩丫頭只要跟過來興德堂,就非得沖去跟一堆人搶買不可。李明沁瞅著自家婢子倆手牽手的歡快身影消失在後門那端,搖搖頭不禁笑嘆。
她重新拉回心神,豈料前頭一陣雜沓腳步聲伴著清脆話音突然從小貨棧的前門傳將進來,那女嗓不僅脆亮,語氣還頗為張揚——
「閔大掌櫃,前些天本姑娘在興德堂見到你取出來顯擺的一株百年老山蔘,心里想要得很,那真是想得心癢癢也牙癢癢,想買給我家國公老太爺養生補氣,無奈貴鋪開價太高,本姑娘阮囊羞澀得緊,但無妨,今兒個有個冤大頭……呃,不,是有個知恩圖報的好朋友來相助,助本姑娘把錢湊齊了,來買那株老山蔘啦!快快,快去取出來!」
老掌櫃態度盡管恭敬,聲音卻輕透無奈。「魏大小姐,您話可不能這般言語啊,舉頭三尺有神明,小老兒敢對著青天白日起重誓,那一日絕對沒有顯擺的意味兒啊,就恰巧您來到興德堂詢問養生補氣的藥品,又恰巧藥鋪子進貨,所以才取出那根可遇不可求的百年老山蔘給您推薦一番,采蔘人登高山、窩雪嶺的也忒辛苦,咱們中間人轉這一手絕對沒多賺,絕對是童叟無欺啊!」本意很明顯,就是要對方別昧著良心亂說話。
然而這位魏大小姐不知是心太寬抑或想法單純,像未听出老掌櫃話中有話的抱怨,她啥也不理,只管揚聲道——
「好啦好啦,童叟無欺就童叟無欺,諒你興德堂也不敢欺到我魏國公府頭上。那本小姐今日就是帶人來買那株老山蔘,廢話別多說了,快把那東西取來!」
老掌櫃終于按捺了心氣,端出更恭敬的態度,道︰「貴客們要不先進咱們雅軒稍坐,小老兒這就讓底下人奉上香茗和茶果點心,再開庫取那株老山蔘過去議價?」
「議價?不是一口價三百兩嗎?這價兒……興德堂莫不是還想再往上提?」
出聲的不是魏家大小姐,而是一名隨她進藥鋪子的魁梧漢子,後者問話的語調徐徐,劍眉深目不怒而威,不僅見多了帝都權貴排場的老掌櫃被暗念得一顆心發顫,就連覷見人影兒便及時閃避、躲到小貨棧後門外的李明沁亦驚得心音如鼓,熱息陣陣。
怎麼也沒想到封勁野會出現在這兒!
她眼角余光才覷見他的身影,本能驅動,人就往後門閃避,也不知躲得是否及時?
再有,為何躲他?她其實也想尋個機會同他說上話。
許是這般不期而遇,她心頭一亂,拿不準半點主意,下意識就想躲開吧?
況且他……好難得的,身邊竟還跟著一位年輕姑娘。
秀背下意識緊貼壁牆,李明沁腦袋瓜垂得低低的,沉吟琢磨間一下子逮住線索。
那位性了大剌剌的姑娘姓魏,言談間又泄露魏國公府的名頭,一切再了然不過,來者正是武將世家的嫡出小姐,將門虎女,自是剽悍颯爽。
就李明沁所知,近年關時,滿帝都就在流傳一件風花雪月之事,都說朝局穩定且穩中透強,老皇帝沒啥兒事值得操心,竟把心力轉移到聖心獨裁、自個兒一路提拔上來的昭陽王身上。
老皇帝也沒要昭陽王干什麼大事,僅籌謀著這位異姓王爺的終身大事。
想想,這位昭陽王爺現年都二十七、八,到如今依舊打著光棍兒獨一個,老皇帝瞧著都覺寒鑼得緊,遂一心幫忙著。
李明沁記起了,老皇帝大大方方幫忙牽線的一眾名門淑女中,里頭就有魏國公府家的嫡長孫女,想來應是此際大剌剌闖進藥鋪子後院的這一位魏大小姐。
這一邊,老掌櫃頓了頓,隨即求饒般直拱手,忙道︰「是小老兒話說得太快,王爺見諒啊。那株百年老山蔘確實開價三百兩,小老兒的議價指的是咱跟東家那兒再議議,既是王爺和魏大小姐要的貨,兩位可都是咱們興堂的大貴客,東家肯定願意降價的,且讓小老兒……」
「不必,三百兩就三百兩。」封勁野果決地打斷老掌櫃的長篇解釋。「把那株老山蔘取來讓魏大小姐確認,之後直接送至魏國公府,本王今日會吩咐昭陽王府的管事過來結帳。」
聞言,老掌櫃這時才真的眉彎眼也彎地笑開懷,繼續拱手再拱手,作足了禮。「哎呀,王爺這麼說可折煞小老兒了,斷斷不敢勞煩昭陽王府的管事大人跑這一趟啊,王爺放心,待小鋪把整株老山蔘全須全尾送至魏國公府上,確認無丁點錯漏後,小老兒再親自上昭陽王府結帳。」
封勁野微點了點頭沒有異議,一旁的魏大小姐倒是自始至終笑得好生得意,好像這樣慷他人之慨來孝敬自家老太爺,借花獻佛獻出滿天神佛,是一件無比聰明又劃算的事。這位大小姐原要再催促老掌櫃快去取老山蔘,眼楮卻驟然一亮,幾個跨步湊到大方桌前,盯著桌上一盒盒的藥材語出驚嘆——
「哇啊啊,等等!竟還有這等好貨?閔大掌櫃,這些好貨哪兒來的?瞧瞧,這一顆顆大紅藥棗,顆顆飽滿肥碩,炮制過色澤還如此漂亮,真沒見過呢。掌櫃的,這些藥材本小姐都要……」
「貴人啊貴人啊!」老掌櫃剛落回原位的一顆心又被提高高,趕緊搶快,老腰深福一揖到底。「這一桌藥材老早就被訂下,買主剛剛正在驗貨呢,這會兒人不見,八成……八成臨時有事又或者……嗯,上茅房去了,等會兒定會回來啊!今兒個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滿桌子的貨已然有主,魏大小姐想要,興德堂下回定弄一批來給您,但這一桌……這一桌實在不能夠啊!」
說實話,老掌櫃適才去而復返、追著兩位貴客重新踏進自家小貨棧時,一眼發現李明沁與兩個小婢皆不在貨棧里,心里亦是疑惑納悶,但無奈忙著應付兩貴客,一時間便也無暇詢問縮在里邊埋頭苦干的幾名伙計究竟發生何事。
此際這一桌已然有主的眾味藥材被國公府的剽悍大小姐看上,身旁還有一位權勢滔天的王爺助陣,而那位一樣頂著貴人小姐身分的主兒卻偏偏不在現場,老掌櫃只覺壓力巨大,就算他這一把老骨頭真是錚錚鐵骨所制,也快要不能撐持。
這邊,魏大小姐皺皺巧鼻,不滿道︰「一瞧就是好貨還驗什麼貨?掌櫃的,本小姐不用驗貨,直接全要了成吧?這批貨先撥給我,那位喜歡驗貨的就去等下一批吧。如何?」
「魏大小姐不是阮囊羞澀得緊嗎?這滿桌子好藥材,魏大小姐要如何銀貨兩訖?」老掌櫃還來不及哀號,負手而立的封勁野竟先出聲了,他語氣淡然,听不出是嘲弄還是單純尋求解惑。
感覺魏大小姐噎了噎,頓了兩息後突然呵呵笑,笑聲透出些微小諂媚的味兒。
「哎呀呀,王爺都肯眼也不眨地花出三百兩銀子,就買一根老山蔘送我家可愛的國公老太爺,您看……呵呵,要不要把這一桌好貨順便買了,一並送上魏國公府去?」
老掌櫃皺紋明顯的老臉瞬間變色,白慘慘的讓一票伙計們偷覷著背脊都要發涼,然,他依舊來不及哀號,某位王爺已淡然又道——
「花掉三百兩,本王也跟著阮囊羞澀了,這一桌子好貨……本王買不起。」說完,旋身走人。
「……」魏大小姐與老掌櫃同時無言。
那個秀背貼著外牆躲人的人兒輕輕吁出一口氣,盤在心中的悵惘卻越發沉重,近乎迷茫。
或須臾、或片刻,實也不知怔愣多久,李明沁一回神便發現嘴角正悄悄翹起,她是笑了,因為封勁野又顯露了不正經的那一面,雖有些幽微,她卻能品出其他滋味,那樣的他實惹得人又惱又愛。
心窩漫開不適宜的疼痛,她連作幾個呼吸吐納,吸氣……吐息……再沉沉吸氣……再重重吐息……生生將那股說不出、道不明的痛楚壓下,壓到心淵深處。
關于封勁野受老皇帝「關照」,頻頻為其拉紅線之事,她早就听聞。
捫心自問,確實難受,但她卻也明白,老大不小且已立下一番功業的他實該成家了,既然老皇帝替他操上這份心,物色了那麼多好人家的適婚女子供他挑選,總能尋到一個最般配的。
而她呢?
她已是個二十有五的大齡姑娘了,加上之前長年隱居清泉谷,即使回到帝都已過去大半年,要老皇帝起心動念把她也網羅到「昭陽王的適婚女子名單」內,除非有心人暗插一腳,要不然不能夠。
這樣很好。是真的,她是真覺得好。
上一世的一段情緣被無知的她毀去,這一世覺悟甚深,她盡可毀掉自己,斷不能再毀了他。
都不知她是第幾次深深又深深地呼吸吐納,終于,小貨棧內沒了多余聲響,所有交談聲都靜下,感覺那兩位闖進小貨棧的貴人應被老掌櫃殷勤地請到前頭雅軒品茗吃茶果,就等著親眼確認那株開價三百兩的老山蔘……
李明沁不由自主地嘆了聲,遂懶懶撐起秀背離開那堵牆。
她站直身子,想著是要直接循原路一臉無知地鑽回小貨棧內,還是要作作樣子繞點路再從貨棧前門回去,嗯,最後決定……作樣子繞路回去。
她舉步、轉身、揚首,三個動作同時進行,卻也同時頓住!
幾步之遙,封勁野就杵在那兒,高大精實的身影背著這一季的料悄春光,春光雖寒雖冷卻止不住本身的燦亮,于是他渾身浸婬在既寒也暖的光芒里,從頭到腳發著光,奇麗到宛若一尊降世歷劫的神只。
李明沁以為自個兒能扛住,結果沒能。
也不知是心酸、是悵惘,還是突如其來受了驚嚇,她欲語未能成語,兩行粉淚竟然搶先一切情緒,在怔怔望著男人那背光又發亮的身影輪廓後,毫無預警地順頰滑下。
她被他逮到便也算了。
她、她竟還對著他哭!
……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