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來到初秋。
帝都的夏倒不難熬,大小湖畔邊薰風習習,拂柳蕩花,到得七月七花燈節,城中富貴人家多會包下一整條街來懸掛訂制的各式花燈,除了自家賞玩外亦供給百姓們游逛。
富貴人家此舉多少帶點顯擺意味,免不了互相攀比,因此每年七月七花燈節,整座帝都城幾乎淹沒在五光十色、七彩繽紛的燈飾中。
夜晚降臨更有戲,湖畔邊全是放燈許願的人們,湖心間少不了伴著絲竹聲與歌聲夜游的畫舫,將七夕之夜渲染出一片迷人風采。
李明沁原本被瑞春和碧穗說動了,今晚會帶著她倆一塊兒到湖邊放燈,結果去不成,全因一場突如其來的七夕乞巧宴。
乞巧宴的主辦來自臨安王府,白日時候才將請帖送來,是李寧嫣以臨安王妃的身分發出的帖子,邀請右相府尚未出閣的族中小姐們過府聚會。
等到了臨安王府,李明沁才知受邀前來與會的不僅是右相府未出閣的李氏女,還有幾位王公大臣、高門大戶家的小姐。
盛朝的七夕乞巧宴,那是單純屬于女兒家的宴會,按理不該有男賓。
臨安王府的這一場乞巧宴確實只有女貴客們,但李寧嫣笑談間卻透露了,今晚也邀了幾位男賓上門,還說那是臨安王自個兒的場子,男賓女客分兩邊各自玩各自的,互不拘束。
李明沁今晚過府作客,沒讓瑞春或碧穗跟在身邊服侍,而是放了兩婢子出門賞燈放燈。
一來是兩丫頭老早盼著七夕夜出門玩,她這個當主子的實不想見她倆願望落空。
二來是僅套了一輛馬車,與她一樣受邀的兩個妹妹各帶兩名丫鬟貼身伺候,右相府距離臨安王府頗遠,要丫鬟們一路用走的怕要體力不支,因此一輛馬車坐進她們七個大小姑娘當真挺滿了,她家兩個婢子就別再來湊熱鬧。
她想,真有什麼事需要幫手,跟妹妹們借一下婢子使喚應是無傷大雅,再者臨安王府內也有一堆丫鬟可供驅使,諸事無妨。
然後她就發現,自己被設計了。
乞巧宴至一半,她起身去了一趟淨房。
臨安王府給貴客們用的淨房布置得甚是貼心,更無半點異味,還設有一座大銅鏡供女子理容整裝。
淨過手後,她並未即刻離開,重生後的她心思變重,就望著銅鏡中的人兒,想著今晚這場宴席純粹是女兒家乞巧聚首,抑或別有用意?
又想著,今晚臨安王那兒招來的男賓客們都是什麼來頭?
是否都是他暗結的黨羽?
她又能否順著李寧嫣這一條藤去模對方的底?
待調整好心緒走出淨房,就見一名小婢提著亮晃晃的燈籠、低眉順眼恭敬地候在外邊,說是奉臨安王妃之命特來為她帶路。
「王妃有些體己話欲與小姐說,已在鏡湖小樓那兒相候,請小姐隨婢子前去。」
她雖有心提防,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二話不說便跟著那名小婢走。
鏡湖小樓顧名思義就是建在人工造景湖畔的一座精巧閣樓,上下兩層皆有四方回廊,小婢將她領到二樓雕花門前便又恭敬候在一邊。
李明沁伸手推開門,一腳跨進。
甫踏入就覺有異,但那婢子突然狠狠從她身後推了一把,她往前踉蹌好幾步險些跌倒,回首時房門已被關上,外頭隨即清楚地響起落鎖聲音。
包圍過來的是好濃的香氣,才幾個呼吸吐納,頭頓覺沉重,灼息陣陣。
是……合歡香!
李明沁嗅過這種氣味。
谷主前輩讓每個入谷習術學藝的人皆嗅聞過,尤其是女兒家更得牢牢記住,學好如何自保,以防將來出谷在外行走時中了招。
她一連串對應的動作毫無遲疑,先從袖底翻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吞下,清涼感從喉間蔓延進到月復中,跟著再掏出另一小瓶,拔開塞子擱在鼻下輕晃,她調息再調息,吸入瓶中散出的薰煙,意識一下子恢復清明。
重生以來,她在自個兒院落里搗騰出不少玩意兒,果然防人之心不可無,幸虧她把這些防身之物全帶齊了。
穩住自身後,她終于能看看到底身陷何種境地。
門確實被鎖了,三道排窗全被封住,僅留開在最上方、扁扁長長的通氣小窗。樓中對角各擺著一座枝架狀的銅鑄燭台,每座高高低低各點著七根燭火,令這偌大的地方不至于深陷黑暗但也不夠明亮。
她仔細嗅聞,發現那些點燃的蠟燭並非用合歡香制成,于是她依著香氣濃淡一路往里邊尋去,穿過整幕的輕綢垂簾,再越過一座貴氣的八面折屏,竟見屏風後的廣榻上盤坐著一名高大漢子!
本能就想退出,但那身影是如此熟悉。
她略踉蹌地頓了頓腳步,須臾間想通這一切安排,登時心頭大驚,連忙三步並作兩步朝廣榻那兒疾步靠近。
地上倒著一只被打翻的薰香爐,爐里的粉末盡數撒出,合歡香的氣味猶濃。
李明沁心很急,眼眶濕燙。
她咬牙把想哭的心緒逼退,但一趨近便驚見他左上臂插著一把短匕,他右手就握在那把匕首上緩緩扭動。
胸中驟痛,淚一下沒能忍住,垂了兩行順頰而下。
「王爺!昭陽王爺!你听得見我說話嗎?」
見他目光萎靡卻未失神識,听她緊聲急問,眼神還能精準地落在她臉上與她四目相接。她再次咬牙把眼淚狠狠忍回去,並從袖底又一次掏出小瓷瓶,這一次她倒出兩顆藥丸,抵到他唇邊。
「王爺,不管你信或不信,今夜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沒有任何不軌的意圖,僅想從今夜這個局中全身而退,你我實屬同一陣線,王爺若然信我,就將這藥丸吃下,我保你半個時辰內能復清明,如何?」
她以為自個兒的嗓調夠冷靜,偏偏最後那兩字「如何」有些顫音,她也意會到了,胸房陡促,眼底與鼻間俱是一熱,偏偏還得在他面前咬牙撐持。
就在她暗暗著急得又要掉淚之時,封勁野終于掀開唇瓣,任她接連喂進兩顆藥丸。
「第一粒直接吞入月復內即可,這第二粒藥丸得含在舌根下,讓它慢慢化開。」她邊喂藥邊提點,前後將兩粒藥丸喂入他唇間。
「王爺請抱元守一,專注在呼吸吐納上,對,對,放開匕首,無須再扭轉匕首用疼痛來扯住意識,就是這樣,對,放開啊,然後專心調息……」
在低聲勸解的同時,她同樣取出另一只小瓶,拔開軟木塞子,將小瓶置在他鼻下輕輕晃動,引出瓶月復中的縷縷薰煙任他嗅聞。
他身上有濃濃醇香,那醇香的出處對李明沁而言不難猜,畢竟在清泉谷中多少鑽研過,加之谷主前輩向來寶愛女兒家,關于江湖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藥、媚丹、情絲散、合歡香等等之物,為防女孩子家中招被佔便宜,谷主老人家可說費盡心血讓她們學之又學、認過再認,都想把那些警惕刻進她們骨血里了。
所以她能辨出,封勁野體膚中散出的醇香實為酒香,不是尋常酒氣,卻是名曰「佳人笑」的沉露桂花釀。
清泉谷中的藏書閣有冊記載,「佳人笑」——世間佳人淺酌笑,再添合歡喜相逢。他渾身散發「佳人笑」的醇香,今夜應是飲下不少。
他酒量很好,要想全然灌醉他頗有難度,壞就壞在他滿身酒氣又被誘進這一處彌漫合歡香的閣樓,兩種藥混在一塊兒就成了極強的催情物,試問,還想如何把持神識?
但她看懂他。
懂他為何對自己下狠手。
不小心著了道,總得力求補過,所以他在神識渾沌間拔出貼身匕首自傷,為的就是要維持那最後一點點清明。
見他面上潮紅漸退,氣息像也平穩許多,她收起薰煙小瓶,把幾案上的茶水整壺提來直接澆淋在那堆撒落的合歡香粉末上,杜絕再度薰燃的可能。
之後她折回榻邊查看封勁野左上臂的傷。
那把匕首刺得甚深,她不敢輕易去踫,僅能在匕首刺入的下端用巾子紮著,減少滲血。
男人仍閉目調整呼吸吐納,寬額布著一層薄汗,成巒的眉間已疏開,顯示狀況大大轉好。
她忍住想替他拭汗的沖動,轉身離開屏風後回到前頭。
少頃,當她听到動靜回眸去看,封勁野終于清醒下榻也跟到前頭來時,她人正站在臨窗的半月桌上,腳尖踮得高高,兩手攀著上頭通氣窗的窗橋。
他眼神有些怪,似對她此刻的舉措感到意外。
李明沁臉容微紅,也曉得自個兒爬桌攀窗的模樣不怎麼好看。
「王爺別誤會,我知道上頭通氣窗太窄小,即便是個稚子也擠不出去,何況是成人,我沒要試的,只是想透過通氣窗查看一下樓外情形。」
驀地思及什麼,她還是一骨碌跳下半月桌,朝他作了一禮。「小女子姓李,出身隆山李氏,在這一代李氏長房的姑娘中行二,臨安王妃是小女子的大姊,今日便是受大姊所邀,過府同過七夕乞巧節。」
他不識得她,她自然要解釋一番才好接續往下說,想了想,有好些事她都得提點他,要他小心,要他留意,還得要他……不要覺得她太古怪,欸。
突然一聲驚呼沖出喉頭,她雙手先一下子搞住嘴兒,眸子微瞠,隨即兩個大步去到他面前,邊動手邊道——
「你怎地把匕首拔了?瞧,血又滲出一大片啊!」
「血滲一大片」的說法是夸張了,其實正因她在他左臂上紮巾子紮得對位,匕首拔出,血才沒有隨之噴流,但落入李明沁眼里,那片被鮮血染得更紅的衣料自是刺目不已,扎得她都快不能呼吸。
叨念的同時,她很快撕破自個兒的一只袖底,秋衫輕薄,內袖多為輕棉或薄紗,略使勁兒就能扯下一圈條兒。
她靠過去,二話不說就把長長棉紗條兒往他那傷處一裹,一圈再一圈,以適中的力道壓迫,令傷口止血。只是處理好他的傷處,李明沁又察覺不對勁兒了。
他在看她,一直緊盯著不放,即使她沒去接觸他的視線,還是能明顯感受他那兩道灼灼目光。
是,她的行徑確實挺古怪,尋常姑娘家與陌生男子獨處一室,怕是沒被嚇昏也得驚叫連連,但她非但沒有退避三舍,還上趕著靠近他,對他動手動腳。
暗暗吞咽唾沫,後知後覺的她矯枉過正地往後退開兩大步,這才敢抬眼迎視。
「王爺莫要怪罪,僅是我習得一些醫術醫理,見不得傷口放任著流血。」血不流了,她心略定,終淺淺牽唇。「如此包紮好了,也就安心些。」
他眼神還是怪,深幽幽盯得人頭皮發麻,但李明沁無暇斟酌,畢竟有太多話想說。
「王爺與我同困于此,想來一會兒還有事要發生,得盡快離開這座小樓為妙,只是前門上了重鎖,還可能派人守著,窗子亦被封住……方才從通氣窗望外瞧,若要悄然離開,臨湖的這一邊倒可賭賭看,因為底下即是人工湖,不好布置人手,而鏡湖小樓上下皆有回廊,可以攀到底下回廊再沿著湖畔避進後園子里,但問題還是窗子,推不開……」
不能引起騷動,更不能坐以待斃等著被逮,她絞著手指努力想法子,面前男人突然越過她逕自走到臨窗的後排窗子前。
「王爺想怎麼……做……」她跟上、問出的同時,他從靴內拔出那把他先前用來自傷的匕首,插入窗緣,也沒看清楚他使什麼招,只听輕微一響,緊閉的窗扇竟被卸下。
若非情勢不允許,李明沁都想拍手叫好。
那扇窗被安靜擱在一旁,她面前驀地伸來一只大掌,掌心向上,能看出那挽大弓、降烈馬的手是如何粗糙厚實,令她記起握住這只手的感覺,身子亦記起那一遍遍的摩拿撫觸。
她的怔愣不動迫使他開口,男嗓冷聲道——
「不是要賭賭看嗎?本王帶你下去。」略頓。「一道下去再分開走。」
李明沁重新抬頭,微微笑。「王爺走,我留下。」
男人眉目驟然鋒利,她擺擺手表示不打緊,很快解釋。「設此局者為誰,王爺想必心知肚明,王爺可以暗中月兌身,但小女子還是乖乖被坑比較好,有心人見著了,這樣的局就能坑我,那往後再想坑第二回,就不會再多費心思加重力道,他們對我不費心,我也才能應付得輕松些。」
明明她沒說錯什麼,他臉色卻變得更難看,以前……不,是上一世,他對她總是不正經,常涎皮賴臉耍流氓,要不就沖她咧嘴笑得沒心沒肺,他的嚴峻冷酷是拿來對付外人,而今在他眼中,她也變成「外人」了。
……這樣很好。她內心對自己強調般重申,溫言又道——
「王爺手握重兵,在朝勢力不容小覷,昭陽王妃之位又一直空懸,世家大族、皇親貴冑中,自有有心人上趕著要與你聯姻,今夜這局若是成了,鬧得王爺非娶我過門不可,那我隆山李氏、臨安王府還有王爺的昭陽王府,就真扭成一團了。」
秋夜晚風拂入,枝架燭台上的點點燭火搖曳生姿,那漫舞跳動的火光映在他臉上、身上,無端端帶出一股沉郁,晦暗不明。
「二小姐今夜決然破局,是不肯與本王結為連理了?」他冷笑一聲。「怎麼,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李明沁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好像她說什麼都錯,也許是從未被封勁野當「外人」對待過,說到底是她自個兒不習慣罷了。
她搖搖頭,除了笑還是笑。「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再者,我志不在此,我、我沒想嫁人的……」
怎麼說到她頭上來了?欸。
她厘清思緒,話題一轉。「總之王爺自個兒多加小心,有誰設宴相邀,能推就推,需得留意臨安王,然後……嗯……京畿九門大司統陸兆東大人是左相胡澤推薦上位的,王爺與左相大人頗有交往,看來如今的京畿九門司還有虎驍營三萬軍力都受王爺掌控,就只差皇城禁衛軍了,帝都的三方勢力王爺已得其二,若能將手再探進禁衛軍中,勢必更穩妥,你、你再自行斟酌……」被他怪異的眼神盯得說不下去。
好難啊!她多想毫無顧忌地對他言明一切,把將要發生的事和盤托出,但他信嗎?
真那樣做,他九成九拿她當瘋子看吧?
更讓她不敢輕易泄底的是,重生後實有些發展與上一世不同,例如封勁野未求娶她,聖上亦未賜婚;例如二伯父遭逢驚馬意外,隆山李氏頓失帝都城內兵馬的掌控權;又例如今夜這個下三濫的陷阱,將兩人扯在一塊兒……
這一世的局勢走向有變,她還尋不到變數為何,又豈敢輕舉妄動?
她眸光有些心虛地蕩了蕩。
突然——
「看著本王。」聲沉有力。
頭皮又一陣發麻,她亂轉的兩丸眼珠子立時定住,定在他高深莫測的俊龐上。
「為何對本王說起這些?」他厲目瞬也不瞬,試圖看穿她似。
李明沁一顆心怦怦跳,抓抓耳朵又張了張嘴,最後干笑兩聲。「誰讓王爺戰功如此彪炳又受聖上賜爵封王?在坊間,王爺的事蹟都被寫出好幾套段子,天天在茶樓飯館里流傳,小女子听過又听,心里就想,若我是昭陽王,定要當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王,不僅有地位還得權勢滔天,忠于大盛、忠于陛下,直臣亦可以是權臣——
「今夜落入此局雖然不好,但得遇王爺實又挺好,我說那些話沒什麼特別意思,僅是小女子自個兒的想法,能說給王爺听可歡喜了。」老天,她都不知自個兒在說什麼!
樓外忽傳來一陣腳步雜沓的聲響救她于「水火」。
設陷阱的人要來收網了。
「快走!」她不敢聲張,驀地壓低聲音急急催促,緊張之因,一雙爪子還非常大不敬地把他往窗外推,硬把人推到外邊廊上。「求求你,快走快走!」
「你……」他眉目更狠了。
李明沁管不了那麼多,都听到開鎖的聲響,她揮著手勢趕人,接著就調頭往里邊奔回,穿過垂簾,越過屏風,她迅速理好衣裙,鞋也沒月兌便往長榻上一躺,躺得直挺挺,兩手還乖乖交疊在月復上。
她「中招」了,神識「昏迷」中,等會兒可以「緩緩且頹靡地醒來」,然後很可以一問三不知,一推六二五。
有心人想逮人,那也得逮到一雙人。
結果逮到的是她獨自一個,事都不成事了,甚好,甚好啊……
李明沁後來才打探到,原來是當日她在帝都大街上飛撲救小童,與出手馴馬的封勁野打了照面,他倆連話都沒說上半句,僅他的眼神掃了來,她一時間將他看痴,那模樣亦像瞬間驚愣,算不上古怪。
但僅憑這微不足道的一面,事情傳進有心人耳中,于是親人們為她「謀婚」的對象在她渾然未察間,秘密地從新任的京畿九門大司統陸兆東變成手握重兵的昭陽王封勁野。
兜來兜去,又兜回原來那人身上嗎?
幸得早有防備,萬靈丹、清涼丸、薰香等等全貼身攜帶,也慶幸那些人多少小瞧了她,以為她久居清泉谷僅為治病養身,卻不知她隨著谷主前輩早已習得甚多技能。
她一直以為自個兒沒多大本事,懂得不過皮毛而已,直到去了西關,在邊陲地方落腳過活,開始獨挑大梁行醫制藥,才漸漸體會到,即使在清泉谷中習得的僅是皮毛,也足夠讓她行走世間、昂首闊步。
如今,隆山李氏因瞧上封勁野這塊香薛錚拿她設局,雖說重生的她對至親們早沒了期望,可當自身又被拿來利用,事情又活生生在眼前上演,說實話,再多的防備、築再高的心牆,到頭來還是免不了一頓唏噓難受。
而她也沒想裝傻,當時「清醒」過來,她表情一變再變,從困惑不解到驚愕莫名,最後是如遭電擊的恍然大悟,演得無比痛徹心扉。
七夕乞巧宴之後,李明沁便把自個兒關在院落里好長一段時候,不單是足不出戶,就連後花園子、正堂前廳也甚少出沒。
對于她的「自我封閉」,挖坑誘她跳的至親們多少有些心虛,自不會在這當口再逼迫她做什麼,暫時就縱著她。
這正是李明沁要的效果,至少接下來兩、三個月內耳根子會清淨些,心也會輕松些,不必應付亦不怕被算計婚事。
之後帝都喧囂依舊,繁華依然,朝野上下一片寧和。
李明沁過了一小段頗為舒心的日子,除持續關注昭陽王府的事,留意上門作客之人,她成天不是制藥制香就是練字看書,直到昨天半夜里在相府藏書閣中偷听到一段密談,那毛骨悚然、驚得一顆心直顫的惡感終又再起。
時值皇家秋狩,昨日是青林圍場圍獵活動正式開始的頭一天。
在上一世,這便是建榮帝最後一次親臨秋狩圍場,而李明沁當時也曾以昭陽王妃的身分陪同自家夫婿上圍場玩。
當她以為情勢照舊之際,老天爺就這麼狠狠搦她一記耳光。
這一下當真抽得她眼冒金星、眼淚潰堤。
昨夜里她睡了又醒,醒來不過半夜,值夜的瑞春在碧紗櫥中睡得打貓咪呼嚕,她沒有喚醒她,就獨自一個往後院的藏書閣走去。
在進到藏書閣前,為防星火于萬一,她把手中的燈籠火吹熄,這段日子窩在家中,除自個兒院落,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里的這座藏書閣。
畢竟太熟悉里邊擺設以及各類經史子集、野史雜冊的分區所在,借著幽微月色模進去,一路模上閣樓雜書擺放的地兒,通行無阻得很。
然後她就用數的,一冊冊模著數數兒,記得是讀到倒數第五冊了,她剛默數到那一冊,打算抽出來再取回房中細讀,這時閣樓下就傳來聲響,有人一前一後進到藏書閣。
她偷听到一場刺殺陰謀,登時屏氣凝神,身子緊挨著書櫃一角蹲縮,動也不敢動。
夜半時分避進藏書閣密談的,一個是她的大伯父、當朝右相李獻楠,另一個人的聲音她不認得,然從對方說話口吻、透露之事,輕易能推敲來者與臨安王關系密切,完全是代對方夜潛右相府傳信來著。
是一丘之貉。
是與虎謀皮。
隆山李氏將長房嫡女嫁予五皇子盛琮熙為妃,是否一開始就存著不臣之心?
上一世引發的那一場幾近舉國的覆滅,那一切的混亂,到底是始自隆山李氏的自大,抑或他臨安王的野心?
說實話,建榮帝選中的東宮太子並非聰慧之人,李明沁讀過幾回史官對太子論政的記載,也在三、四次的新春大朝會上,她隨相府女眷入宮向太後、皇後拜年請安時與太子殿下有過會面。
那是一個性情直率、率真到教人有些頭疼的儲君,不是當君王最佳的人選,但對于重生的她看來,這位東宮太子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正直不聰慧,所以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面對直臣便直接面對回去,使不出拐彎抹角的招數,好的就是好的,壞的就是壞的,喜歡就是喜歡,厭惡便是厭惡,只要底下當臣子的「駕馭」得當,一切循世間大道行之,就不可能出什麼大紙漏,若想迎來一朝盛世,仔細斟酌也非難事。
所以太子不能死,一向以護衛皇上和太子為正統、為己任的昭陽王更不能死!
偷听到一場刺殺即將在青林圍場上演,且不管帝都城內或是近郊圍場,此刻都已布置妥當只等時機,李明沁當夜著實難按捺,卻不得不死死按捺著,不能打草驚蛇,只能耐著性子等待城門開啟。
天將亮之際,她跟兩婢子簡單交代了點事,說若是家里人問起,就說她臨時有事回一趟清泉谷,辦完事便回。
瑞春和碧穗自是吵著要跟,她沒答應,更無暇多說,偷了爹親一向收在書房匣子內的正二品鳳閣大學士令牌,再偷偷溜到馬挑了匹馬就出城了。她騎馬技術算不上好,只能一路咬牙盡力馳騁。
方向明確,她得趕去皇家行宮所在的青林圍場,一堆王公貴族的子弟都聚在那兒,封勁野這位異姓王爺亦被皇帝下詔隨行。
秋狩的大隊人馬拖拖拉拉走上三天方能抵達青林圍場,若換作傳信兵快馬加鞭,應在兩、三個時辰內能跑完全程,結果她的單騎卻從一早跑到太陽下山才抵達目的地,證實騎術有待加強。
但重中之重的點是,她到底趕上。
她持著正二品鳳閣大學士的令牌求見昭陽王封勁野,負責守衛的禁衛軍核實她手中持令,又听她說有緊要之事欲報知,不敢阻攔亦不敢立時放行,遂層層上報。
令在場禁衛軍訝然的是,最後竟驚動了昭陽王親自來接人。
明明著急想見他,一見到他,李明沁又想飄開眼神,她都不知自個兒能這般扭捏造作。
都什麼時候了?李明沁,你清醒點!
秋狩始于昨日,聖駕直接在圍場內搭起的皇帳中駐駕,並未返回行宮,幾位參與圍獵的皇室子弟以及被欽點隨行的朝臣亦都有專屬的帳子,李明沁垂首安靜地隨封勁野進到他的帳中,待兩人獨處,不等封勁野問話,她驀地趨前,壓低嗓音便道——
「王爺,小女子此番從帝都趕來求見,是因得知了一樁密謀。」她遂將昨夜在自家藏書閣中偷听到的事一一告知。「……整件事就是這樣,明日即是圍場圍獵最後一天,按我所听到的,那場刺殺就安排在明日午後,我想屆時……臨安王很可能會開口相邀,邀王爺比騎術、比射箭等等,最後再想方設法誘你到埋伏的地點。」
「刺殺的對象是本王?」語調輕沉,彷佛有點事不關己的味道。
「當然是你!」敢情她說這麼多,一開始竟忘記說重點嗎?
「為何要刺殺本王?」
李明沁略急地解釋。「王爺手握重兵,朝中各方勢力定想拉攏,先前七夕在臨安王府的那一局王爺沒忘吧?你我一腳都踏入陷阱,慶幸最後能順利月兌身,之後我盡力避開婚嫁之事,想必王爺也滑溜得很,唔……我是說通透得很,如此才能與臨安王以及隆山李氏周旋至今,只是……」
抿抿唇,望著眼前高大精實、面如沉水的男人,她好想嘆氣。
「只是什麼?」他淡淡詢問。
她真嘆氣了,雙肩微垮。「只是王爺如此難以攻克,無法拿捏,對臨安王而言就大大不妙,既不能將你收為己用,就不能留你成為絆腳石,他們起了殺心,明著奈何不了你,那暗著來總得試上一試。」
李明沁雙手盤在腰前,相互抓握,下意識揉捏自個兒的小臂。
她斂眉沉吟了會兒,又道︰「王爺明日不妨稱病,那便無須露面,只要王爺不露面,就不會被帶到那安排了埋伏的所在……他們到底在青林圍場的哪個地方布局埋伏,到底打了多少暗樁,咱們不清楚,那還是以退為進,先過了眼下這關再說。王爺以為如何?」
詢問意見的同時,她倏地揚睫,卻被男人怪異且深遂的眼神瞅得渾身陡震,頸後寒毛細細立起了一片。
突如其來的靜默也許須臾,也許持續好半晌,李明沁有些抓不準,因她全副心神都落在眼前男子身上。
男嗓依然輕沉,語調如此徐慢,狀若不經意一般,打破這股子默然——
「你明明是隆山李氏女,你的親族姊嫁給了當朝七皇子殿下臨安王為妃,自此隆山李氏與臨安王府便成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逃不了你也蹦不掉我,生生扭成一綢了,而臨安王聯合你的家族與我為難,你卻次次相助于我,這般背離家族,就不怕最終遭家族見棄?」
李明沁沒料到他會突然問及這些。
如此猝不及防,她表情僵了僵,眸光本能地蕩開,選擇忽略。
「我走我的路,做該做之事,若遭家族見棄……也還能撐持,無須王爺多慮,但盼王爺能夠自保,不傷及無辜。」
她朝他又施一禮,輕聲道︰「欲告知之事,已盡數相告,望王爺信我,明日且多防備……」
好像還有很多話想同他說,但搜遍內心,那些話夾雜太多的情,盡不能語。
那麼——
「告辭。」終結所有,僅余這二字。
她再次施禮,旋身欲出大帳,一臂卻被他緊緊握住。
「……王爺?」不明就里。
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驟然刷過一道厲色,目瞳黑到發亮,亮到映出兩個傻愣愣的她。
她望進那既明亮又關暗無比的矛盾所在,頓覺一顆心就要跳出喉頭,渾身鮮血彷佛倒流。
他幽幽然問道——
「上一世,阿沁可以為家族興榮,為百年氏族的延續,將本王好生設計,害得本王那麼慘,為何今世會心慈手軟?」略頓。「若本王沒瞧錯,原來阿沁亦是重生歸來,是嗎?」
重生?歸來?是嗎?是嗎?
李明沁秀顏慘白,瞬間被嚇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