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把暗紫色折傘從左手換到右手，再由右手換到左手，輪流在兩手之間交替，顯見持有者心情的猶豫。
凌浩想小行政真會給他找麻煩，叫她買個面包，為什麼還要附送傘？
還是一把得還給主人的傘。
從沒想過拒絕是這麼困難的事，明明他在感情中是如此瀟灑的一個人啊！
躲在柱子後面，偷偷看著面包店內動向的凌浩想他是不是該大方地直接走進去，然後選了面包，把錢跟雨傘一塊兒放下就走？
這方法似乎不錯。
但這樣無情對待一個將死之人好像不太好……
天人交戰啊！
過了一會兒，他倏忽想起──叫小行政過來還就好啦。
是她借的傘，為什麼他這個給薪水的老板要親自過來還？
沒道理啊！
他竟然煩惱這麼久才想通是怎樣？
可再想想，他不應該繼續逃避下去。
他連前女友情緒勒索他時都能直球對擊，怎麼對季半夏就畏首畏尾的呢？
大手貼上左心口。
原來他還是有良心的，不舍得傷害一個將死之人的心。
還是干脆答應她，陪她談場三個月的小戀愛，反正只有三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
就在他臉色沉重的認真思考時，突然有人拍了他肩膀兩下，把他嚇了一跳，轉過頭來，赫然發現拍肩的人是季半夏，他嚇得眼都直了。
「你站在這邊干嘛？」接著她視線往下，看著在他手中顯得特別小巧的折傘，「來還我傘的？」
「欸……對。」他像扔燙手山芋般把傘塞給她，接著轉身就要走。
「不買面包嗎？」她喊住他。
「不……要。」他的面包已經在昨天吃完了，只好妥協。
與她一前一後走進面包店，她直接回去櫃台，坐在椅子上，執起鉛筆，貌似專注的看起書來。
凌浩不斷地自眼角余光偷覷她。
就答應了吧。
這是人家生前最後一個願望，不幫人家一下還是不是個人啊？
但這種乖巧文靜型的女孩是他最不會應付的那種，要過三個月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語的日子，三個月會跟三百年一樣漫長啊。
躊躇許久，不知不覺都兩個客人進來買了面包結完帳出去了，凌浩仍杵在原地猶豫。
是說──他偷瞟櫃台上的考試用書──只剩一年壽命了，為什麼還要準備考試？
身形因為詭異之處而游來了櫃台。
「你還要準備國考？」凌浩問。
「我已經……」
季半夏本想說考上了，但再想就順應他的話說吧，反正他對她這個人也沒什麼興趣，隨便應付一下就好了。
心頭泛著酸，因而喉頭哽咽，不太能出聲，只能草草點了頭。
「你不是……時間不多了，怎麼不做一些喜歡的事呢？」要是他人生即將走到盡頭，絕對不會再去踫考試用書的。
她唯一喜歡的只有他……
季半夏抬頭瞟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吞了口唾沫潤了潤彷佛堵了顆石頭的嗓子，低聲囁嚅回道︰「因為不知道要做什麼。」
出了社會之後，她一直很努力的在賺錢，除了安身立命、幫助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許琉格讀大學，還有每個月固定金援育幼院，她所有的興趣都是不花錢的，跟圖書館借書回來看，或是上網看圖書館的電子書，是她最大的興趣來源。
高職讀的是商科，這是為了方便找工作，加上美術設計方面的科系太花錢而妥協就讀的科系，但她喜歡的還是藝術方面，因此國考才會決定考文化行政，幸虧她平常因為喜好而多涉獵藝術方面的書籍，所以在備考時，雖然不是相關科系出身，也沒有太大的問題。
「欸？」
她摳了下書角，換了個說法，「我喜歡讀書。」
所以她還是個沒有其他任何興趣的書呆子？
凌浩心底更是敬謝不敏了。
但看她連生命都要走到盡頭了，還只會看國考用書，又忍不住泛起一個想讓她知道世界有多美好、多寬闊，人世間有多少有趣事的沖動。
「可是……就算考上也沒用啊，倒不如去找找其他有趣好玩的事情。」
「至少完成一個願望。」她笑笑，視線落向他手中的面包。「二十五。」
「願望」二字，特別的刺疼他的胸口。
「那個……你前幾天說的……」他支支吾吾的，仍是無法說服自己答應她這個荒誕的願望。
再怎麼說……再怎麼說交往就是要有異性方面的喜歡，他是不討厭她，但不到想交往的程度。
她看起來太乖巧文靜了，平常面對客人也總是靜靜地笑，他實在不曉得跟這樣的女孩交往能做啥。
總不能陪她一起看考試用書吧……
那他會瘋掉的！
「那件事你忘了吧。」下定決心的季半夏抬頭道。
「什麼？」叫他忘了？
「當我沒說過。」她抿了下嘴後笑，那笑容讓凌浩不明原由的心口發酸。「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害你都不敢來買面包。」
因為被說中而赧然，否認也支支吾吾，「我……也不是……」
「二十五喔。」她再提了一次面包價錢。
手足無措的凌浩掏出錢來放在櫃台上，由于放得太急，一枚銅板咕嚕嚕滾下櫃台，季半夏迅速彎腰撿起，直起身時，與湊過身子想撈銅板的凌浩頭撞在一塊兒。
「啊！」兩人同時大叫。
「抱歉！」凌浩一手抱著自己的頭，一手自然而然往季半夏被撞的地方模去。「有沒有怎樣？」
溫熱的大掌一罩上頭，季半夏整個人就發怔了。
「對不起！」凌浩迅速收回手，五根手指像找不到去處的彎起、放開，又彎起、放開。
「沒關系。」她低著頭，怕被他看到發紅的兩頰。「謝謝。」把銅板放入收銀機，她低頭繼續看書掩飾慌亂的心情。
人家擺明不理他了，凌浩拿著草莓夾心面包走出面包店，走出騎樓時忍不住回頭看著店內埋首書卷的身影，不明白應該是感到輕松的時候，怎麼胸口卻沉甸甸的，老覺得自己做錯了？
☆☆☆
「老板，我下班了。」季半夏頭伸進烘焙室，對正在盤點冰箱里食材的老板喊。
「好，自己小心點啊。」老板的頭還是埋在冰箱里沒起來。
這家面包店就只有老板一個人經營。
老板今年六十了，老婆前年過世，兒子考上南部的大學之後，就在那邊成家立業，只有過年過節才會帶著老婆小孩一塊兒回來。
雖然很想去南部跟兒子一起生活，但他們未曾提過這件事，老板也就不好意思開口，自己一個人孤單的住在台北，因為又要烤面包又要顧店分身乏術，才會請店員。
季半夏原本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擔任的是會計行政工作，後來公司倒了，被迫離職。
在這家貿易公司之前，她曾在一家家具行擔任會計，但公司因為經營不善縮編，最菜最年輕的她就被踢出去了。
她覺得私人企業實在朝不保夕，因而冒出考公職的想法。
她沒有上補習班，而是想靠自己的力量試試，畢竟補習費用不低，雖然有存款，但舍不得這筆花費。
她是個聰明也肯努力的孩子，要不是因為育幼院經費有限，加上她想早點出來工作賺錢，所以高職畢業就出社會，否則以她的成績，國立科大也是囊中之物。
聰穎的她靠著自學，不到一年時間的準備就順利考上文化行政。
面包店的工作算輕松，而且老板很好心的允許她在上班時間看書，因此考上之後，她答應在分發之前繼續打工，不知不覺也在這邊做了一年了。
提著賣剩下的面包回家，其中只有吐司是她早上要夾水煮蛋吃的，其他都屬于許琉格。對于減肥的人來說，面包是惡魔食物。
晚風徐徐吹來，她一邊散步一邊在腦中復習書本上的法律條文，在嘴上喃念復誦，是她習慣的背誦方法。
突然，她看見一個眼熟的人。
是凌浩，他蹲在地上，手上不知道拿著什麼，正在喂食附近店家共同喂養的一只流浪貓。
浪貓已經結紮剪耳，右耳像可愛的櫻花瓣，听說這結紮費用也是他出的。
「喂喂喂，吃慢一點……混蛋，你咬到我了！」他斥責名叫牛女乃的白色貓咪，嘴角卻是帶著滿滿笑意。「好了，吃完了，沒有了……不要舌忝我的手，很癢，吼，再這樣我打你喔，混蛋，你以為我真的不敢打你……又咬我！」
季半夏微笑看著眼前溫馨的一幕。
若要問她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上心的，大概是第一次看見他喂貓時吧。
除此以外，他對孩子也很有耐心，不管是如何吵鬧的孩子，從未見過他露出任何不耐煩的表情。
她還看過他幫一個回收的老人家推車子，還會在吃面包時露出孩子般的可愛笑容。
他對人對動物的溫柔，讓她上了心。
她一直夢想著能擁有這樣的男人，包容她的一切與傷痛，可是，這樣的男人也很多其他女孩搶著要，她連號碼牌也領不到。
思及此，她苦笑了下，佇立在原地，想等凌浩先走，她再離開，不要與他擦肩而過，不要再看到他尷尬的臉。
喂過了貓咪，凌浩幫拍了五分鐘後站起來欲走，貓咪來到他腳踝旁蹭了蹭，他又心軟蹲下。
「只能再五分鐘喔。」
「喵──」貓咪發出長長的撒嬌聲音。
話雖如此，但凌浩這次足足拍了十分鐘才起來。
起來的時候，貓咪又在他腳邊蹭。
「不行，真的不行，我得回家了。」他邊說邊後退，望著他發愣的季半夏發現時已經來不及，高大的個子把她撞了個踉蹌。「抱歉！」凌浩連忙拉住她的手以防她摔倒。
當她抬起頭來，他看清楚對方面容時，驚訝得連「是你」二字都說不出。
不想被他看見的，沒想到只是發了呆，反應不及，仍無法避免尷尬場面。
「要吃面包嗎？」不知該怎辦的季半夏下意識冒出了句。
「好……」凌浩也很自然的回應，出口了才隱約感覺不太對。
季半夏在袋子里挑揀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女乃酥面包給他。
在她挑揀的時候，凌浩的手也隨著她的手而動。
在這家面包店光顧了數年，有什麼樣的產品他閉著眼楮都可以如數家珍，光看部分形狀也可以猜出里頭放了啥，因而他曉得季半夏的袋子里有吐司、香蔥肉松面包、女乃酥面包跟一個年輪蛋糕。
他對蛋糕沒啥興趣，只喜歡面包，而面包中最愛的是波蘿，再來就是女乃酥了。
他接過了女乃酥面包，季半夏再給了他一張酒精濕紙巾。「給你擦手。」畢竟他剛才模過放養的貓，沒有洗手就吃面包，不太衛生。
「謝謝。」這樣細心的女生，他想跟她的人設還真符合。
「再見。」她轉身就要走，凌浩也不知哪來的沖動，一把將人拉住。
她回頭，沒有說話，只用那黑白分明的圓滾滾雙眸看著他。
「呃……我想跟你聊聊。」
他不喜歡目前這個尷尬的感覺，畢竟兩人幾乎天天都要見面的，雖然只是顧客跟店員，雖然就算見面也只是打招呼鮮少聊天，但他不想每次踏進店內都無法自在。
他相信她也是，所以她點頭，陪著他在公園路邊的長椅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