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壽命,你可以陪我談個戀愛嗎?」
正從皮夾掏錢出來付面包錢的凌浩听到面包店櫃台內突如其來的一句詢問,有些困惑的抬頭。
他以為她在同其他人說話,但長相清秀、肌膚白皙、氣質干淨的女孩一雙黑白分明的圓潤眼眸卻是直勾勾的盯著他,盛滿了希冀。
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我、我嗎?」他有些難以置信的指著自己,腦袋此時是一片空白。
季半夏點下頭,「可以嗎?」放在櫃台上的小手緊握成拳,似乎在微微發顫,顯現她隱藏在鎮定神色下的緊張。
凌浩看了看左右,面包店內此時無半個客人,老板在後頭烘焙室烤面包,他怕是自己听錯,于是再確定的問了句,「你剛說什麼?可以再說一遍嗎?」
「我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壽命……」
「為什麼?」凌浩傻眼問。
這家面包店在他住處附近,走路十分鐘就到,喜歡吃傳統台式面包的他幾乎每天都會光臨。
雖然是傳統面包店,就連裝潢都沒什麼新意,一看就是好幾十年的老店,沒有現在新式面包店外表的新穎時尚、造型的花俏亮眼,但他就喜歡這種傳統的口感、小時候的味道,怎麼也吃不膩。
眼前這個女孩,年紀輕輕大概二十五、六歲吧,約莫一年前在這家面包店打工,櫃台上常擺著國考用書,看得出來是一邊準備考試一邊打工的辛苦考生,但凌浩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快死了!
他以前從不曾仔細打量過她,只記得這女孩不知何時從圓潤的體態變成了瘦巴巴。
他從不詢問女孩子身材的事,覺得沒禮貌,但現在仔細看,會發現她瘦歸瘦,但看起來並不健康,皮膚雖白卻沒什麼血色,氣色不好有種憔悴感,搭上過分縴瘦的身材,似乎下一秒隨時會暈倒。
難道,就是因為她剩下沒多少壽命,才會瘦成這模樣?
凌浩心中暗暗吃驚。
他還以為她是減肥減過頭呢。
活了三十四個年頭,不是沒參加過葬禮,但都是長輩,印象中年紀最小的是遠房一位叔叔,大概四十五歲吧,而她還是花樣年華,竟然就……
凌浩不知該說什麼,既同情又替她深深感到悲傷。
肯定還有很多心願未完成,還有很多事想做的吧?
「生病。」她張著圓眸一瞬也不瞬,眼中毫無游移,一點都不像說謊或是開玩笑。
不過因她的氣色真的不怎樣,所以凌浩從沒質疑過她說的是否真話。
「什麼病?」他放柔了嗓音,高大的個子也為了遷就矮他二十二公分的身高而彎了腰。
他第一次以如此低柔的嗓音與她對話,季半夏胸口整個緊繃,心跳得飛快,突然間,不敢再直視他的眼了。
「就……」雙唇蠕動,長睫垂落,欲言又止。
「癌癥?」說到只剩下短短壽命的絕癥,凌浩也只能想到癌癥了。
她微乎其微的頭動了動,看不出到底是搖頭還是點頭,但因那為難的神色,凌浩就當她是點頭了。
肯定是難以啟齒的。他想。
不是每個人都能坦然正面的面對重病的事。
要是他哪天得了絕癥……凌浩不願去想像。
他還有大好的日子想過,有好多未知想去探索,不想未盡情過活就帶著遺憾走。
「我想暫時忘了生病的事,我們可以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嗎?」季半夏懇求。
「那當然!」他迅速點頭。「那……欸……」平日油嘴滑舌的他這會竟然詞窮,突然不知該回應什麼了。
「所以,」她再次鼓起勇氣,「你能陪我談個戀愛嗎?算我死前的願望,三個月就好。」
「什麼?」他還以為剛是听錯,沒想到她真的是想找他談戀愛。「為什麼是我?」
凌浩心想她也太「不挑」了,哪個男人不好選,選上他這種情場上聲名狼藉的男人。
他是個游戲人間的不婚主義者,不過他在交往前一定會跟女生說清楚自己的原則,但總會遇上那種不知該說對自己太有自信,還是戀愛腦太發達的女孩,以為交往一陣子他就會改變心意,直到發現他真的不婚時,就跟他大吵大鬧,最後難看分手收場。
他對戀愛其實也沒什麼耐性,他享受的是戀愛時的甜蜜過程,如果開始吵架、相處不順,就會萌生退意,因此一場戀愛的時間都不長,但由于他本身各項條件都不錯,又很會說話,因此戀情不斷,上個月才分手,這個月就會有新歡了。
而他上個禮拜才跟女朋友分手呢,歷任女朋友她也看過幾個(因為他偶爾會帶女朋友過來買面包),結果這位面包妹竟然要求跟他交往,就算快死了也該找一個好男孩……是說好像也很難找……而且還說什麼期限三個月?
他看著面包妹(他連她叫什麼都不清楚),她本身就是很乖巧的長相,氣質恬靜,時常面帶微笑,想必人緣應該不錯才是,干嘛找上他?
會不會她誤會了什麼?
而且他是絕對不踫乖巧型的女孩,既玩不起來,也笑鬧不起來,一本正經的認真談戀愛,光想像壓力就山大,不想扛。
他覺得不解,也沒打算答應。
況且,承擔一個人將死的願望,這負擔太沉重了。
他生性就不喜歡背責任,人世間除了事業以外的責任,他都不想背負。
「因為……」季半夏抿了下唇,「我覺得你會幫我這個忙。」
「什麼意思?」
「而且你交過這麼多女朋友,一定很會談戀愛。」
他繼續用困惑的眼楮看著她,「像我這種的對你來說,應該是避之唯恐不及。」
「你不是一開始都會跟女朋友協議好,不結婚不生子,如果反對就不用在一起?」這段是她偶然听到他跟老板的閑聊,那時觀念傳統的老板還駁斥了他的價值觀。「那我們也可以協議好,只在一起三個月,這樣不是很輕松嗎?」
「這怎麼會輕松?」听听她在說什麼鬼話!「誰……誰在知道女朋友生重病時會輕松的?」
「我不需要你的照顧,我是想在我撐不下去得住院之前,有一段美好的回憶,等時間到或是病情變重時,我就會走的。」她舉起手,「我發誓。」
他搖頭拒絕。
「這是我人生最後的願望,拜托你。」她咬著下唇,眼眶泛起淚泡,可憐兮兮的,凌浩強硬的脖子差點就彎折下去了。
他雖然薄情了點,但不是無血無淚的人啊。
「我很遺憾听到這個消息,」他艱困的開口,頓了頓後又說︰「不過這個願望我沒辦法幫,不如這樣吧,你有沒有其他的願望,譬如找人什麼的,小學要好的同學、高中老師之類的,這方面我很厲害,可以免費幫你服務一次。」畢竟他是征信社的大老板。
通常沒錢的工作他是不會做的,他愛錢,對錢非常在意,但是看在這女孩也算認識一年了,年紀輕輕就要面臨死亡,讓他很不忍,所以願意在能力範圍內幫她個忙。
他對女孩子其實也不是多好,可能是因為從小到大都是被追的,加上家境又不錯,人自有一股臭屁驕傲,行事瀟灑,因此也就不太在乎女生的想法,好就在一起,不好就直接分手,再無縫接軌下一個。
不過即便他濫情,不代表沒原則。
談戀愛當然是在雙方彼此有好感的基礎下開始,不管最後怎麼結束的,除非意外,不然死別不在他的選項中。
太沉重了,真的。
他縴弱(?)的肩膀承擔不起。
「為什麼沒辦法?」季半夏很是錯愕。
她還以為他女友交過一個又一個,應該不會太排斥這樣短暫的速食愛情才是。
難道是因為她不是他的菜的關系嗎?
她在這間面包店打工一年了,三百六十五天至少見了他三百次,但是,他從不會對她多投注關注,他會去跟老板哈拉瞎扯,但對她就僅止于友好的招呼,仔細想來,可能就是怕她對他起了好感吧,因此刻意跟她保持距離。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只是一個短暫時間交往的要求,他毫不考慮的就拒絕,要是說出真話,他會不會以後就不來買面包,讓她連想看到他都不行?
在枯燥無味的備考日子里,能見到他,即便只是打個招呼,告訴他面包幾塊錢,找零錢時手指不經意的與掌心踫觸……每一樣每一樣都是她生活中的小確幸,能讓她一整天的心情飛揚,念起書來特別有精神。
她在台北的時間不知何時就會結束,得到他方去就職,她真的好想跟他有更進一步的熟稔跟發展。
這願望揪得她心口疼痛,每一次見到他就像得了嚴重的心髒病,要喘不過氣。
就是因為曉得自己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她才牙一咬,用了重病的理由,就算只是三個月,也必定可以成為一個美好的回憶,沒想到人家還是一口就拒絕了。
凌浩他對她曉以大義,「談戀愛這種事,首先要找喜歡的人……」
「你討厭我?」
苦澀的嗓音與泫然欲泣的表情,讓凌浩慌張的解釋,「我沒有討厭你,真的,一點都沒有。」
「那『首先』就成立了。」听到他並不「討厭」她,淺笑重回嘴角。
他不討厭她呢,那應該還是有一點希望吧?
「……」怎麼沒人告訴他,面包妹看起來乖順溫和,其實伶牙俐齒?「不是只有這點。」
「那還有什麼?」季半夏急切地問,想知道到底是哪些不足的地方讓他無法多看她一眼。
原本她是圓潤的身材,是為了吸引他注意才拼命減肥的,她不敢說自己瘦下來就變漂亮了,但她想至少有符合他的審美觀吧,畢竟他的女朋友每一個都是縴瘦型的。
她身高一六二,目前體重四十二,室友也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妹妹許琉格說她已經太瘦了,但如果真的夠瘦,怎麼他看她的眼神一點都沒變呢?
肯定是要瘦得像電視上的偶像一樣縴細,腰彷佛一折就斷才行的吧?
因此即便許琉格勸阻,她還是持續讓體重往下掉。
「還有理念要合啊。」他振振有詞。「我的確是不婚不生,這點我很堅持,不管用什麼辦法都不可能讓我轉念。」
「我也不婚不生。」她堅定的點頭。「我也等不到那個時候。」
「……」他再次無言。
氣氛實在太尷尬,但這麼沉重的話題,凌浩就算想開玩笑緩解氣氛也白目不起來。
「我已經符合兩點了,那你還有什麼要求?」
為什麼這樣叫符合兩點?
他沒有討厭她,但、但……他也從未曾想過要跟她談戀愛啊。
乖巧型的妹妹,完全沒有進到他的守備範圍內。
「你年紀太小了。」他又找到一個借口。
「啊?」
「我有道德底線的,不跟小我八歲……六歲以上的談戀愛。」他覺得這借口不錯。「我讀國中時你才剛進國小,這像在誘拐幼童,太不道德了。」
「你幾歲?」
「三十四。」雖然不想自吹自擂,但他真的「天生麗質」,看起來不到三十,帥氣又年輕。
「我二十九。」她欣悅道︰「第三點也符合了。」
「你二十……九?」他錯愕的嘴巴大張。「我還以為你二十五。」
「我童顏。」她眯眼微笑。
凌浩面露為難。
他還真沒遇過如此困難的選擇題。
不想說出「你長得不是我喜歡的樣子」這種彷佛人身攻擊的拒絕,尤其在她笑得甜甜又滿含懇求的時候。
他倒是有遇過女朋友說若要分手就要自殺的,然後他就直接幫她叫了輛救護車,還叫她安心,救護車馬上到,看是要割腕或吞安眠藥都不用怕。
這樣想想,他其實也滿無情的吼。
可是那個前女友是情緒勒索,但這個是死前的最後願望,實在是很難說得太絕情啊,兩種完全無法放在同一個天秤上比較。
看他開始猶豫了,感覺出現曙光的季半夏立刻「乘勝追擊」,「其實我只是想在剩下的人生中,體驗未曾經歷過的事。」她露出難為情的模樣。
未曾體驗?凌浩豁然開朗,「所以你是……你二十九歲了還沒談過戀愛?」他驚訝。
他二十九歲之前就已經是情史輝煌,連交的女朋友也沒遇過處女(畢竟這也是沉重的負擔),但眼前的女孩竟然連初戀亦未曾有過。
這在他的原則上,是絕對不能踫的類型,就怕沾上了甩不開。
她點頭。
她本身就是難談戀愛的體質,只要男生稍微大聲一點說話就嚇得要死。
會喜歡上他,也是因為從沒看他生氣過,對待女朋友都好溫柔的模樣,讓她十分向往跟他在一起的感覺,若是在離開台北之前,能跟他談一段小戀愛,這或許將會是這輩子最美好的回憶。
因為想跟他在一起的太強烈了,她才會不顧許琉格的反對,開始了這個計劃。
「怎麼可能,你長得挺漂亮的啊。」
凌浩心想,除非她個性不太好,否則人長得清秀干淨,不可能沒有男人追,或是她眼光太高,對其他男人看不上眼……難道是因為這樣才挑上他?畢竟他是如此優秀的一個男人。
「真的嗎?」她芳心大悅,眼兒彎得都看不見烏瞳了。
他說她漂亮!
他竟然說她漂亮!
恐怕一杯全糖的飲料都沒這句話讓她胸口甜得要冒出蜜來。
季半夏覺得自己幸福得就算真的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壽命,也可以欣然的死去。
說錯話,不小心給了她希望了!凌浩暗叫不好。
雖然同情她,但不代表他得幫這個忙,況且,雖然她精神狀態的確不太好,看上去有些委靡,但也許她並不是真的生病,只是……只是每天拉肚子也有可能。
但直接質疑人家有沒有生病,萬一她真的生病豈不是在她的傷口上撒鹽?
太無良了,這種話他問不出來。
然而就在他猶豫該怎麼辦時,季半夏突然開口︰「我可以給你看證明。」
「什麼證明?」他又反應不過來。
「生病的證明,我明天去跟醫院申請。」
凌浩驚愕地想,難道她會讀心?竟看得出來他在懷疑她生病的事?
這讓他覺得汗顏,更加不好意思在這方面做文章了。
「你……難道你不治療的嗎?」
「已經是末期了,治療也沒用,所以我想好好走完最後一段人生,就像有部電影『一路玩到掛』那樣子。」
「我不是個好情人。」他垂死掙扎,被她進逼得不太能反擊。
他天生心軟,雖然經過歷練,不會委屈自己去接受不合理的提議,但像這種有苦衷的,反而會讓他無法在第一時間斷然拒絕。
人家只剩不到一年的壽命了,這是她唯一的心願,想在死前談個戀愛,為何不成全她呢?難道要讓她帶著遺憾死去嗎?
可又覺得死前的願望實在太沉重,她誰不好挑挑上他呢?他又不是什麼好男人。
「可是我看你女朋友跟你在一起時,都很開心的樣子。」他女朋友臉上的笑容每每都讓她好羨慕。
「要分手時就不開心了。」凌浩語重心長,並故意講得無情,希望能讓她打消主意,「即便一開始就說好,還是有人糾纏不休的。」
「你放心,三個月後就算不想分手也是得分的,不會給你帶來任何麻煩。」她微笑,彷佛他這種事後說女朋友壞話的渣男行徑一點都不讓她感到困擾。
靠,她都說到這田地了,要他怎麼拒絕?
「還是你現在有女朋友?」季半夏提著心問。
「……沒有。」他該回答有的,但不知怎地就是誠實以告。
「如果你覺得三個月太長,一個月也可以。」櫃台上的右手悄悄握住左手腕。
要是他再不願意,那她折衷到一天也是行的。
她看得出他不想拒絕她,可能是怕她難受,但又答應不了,態度才會這麼遲疑。
就算只有一天。她在心中向神明祈求。只是一天的短暫美夢也行,讓她能在他的眼瞳里,看到她的存在吧。
「我回去想想。」再也找不出理由,只能粗暴結束這話題的凌浩抓起櫃台上的面包,轉身就走。
「等一下。」
「還、還有什麼事?」他真怕她哭著拜托他,那他肯定馬上答應。
「你沒付錢。」她尷尬地笑著。
「……」實在太丟人了。
「三十元喔。」
他默默回身把三個十元銅板放下。
「謝謝,我等你消息。」
充滿希望的語氣令他面色更是沉重的走了,彷佛被醫生宣布得了絕癥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