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的理由,花鳥找不到。
這件事,不插手最好,按世間運轉的規則走,誰都該為自己的言行負責任,哪怕只是一句玩笑話。
你以笑話奪走人命,人家回來復仇索命,天經地義。
拒絕的理由,花鳥也找不到,尤其是土地那一深躬,閃到了腰,可憐兮兮趴在草皮上,無法動彈,還不忘淚眼汪汪拉住她的手,求她幫幫他這個老人家。
再者,沒送出去的那盒麻糬,追加成謝禮,花鳥看仝滅吃掉前一顆時,似乎挺喜歡的,還吮了吮手指。拿麻糬交換請托,好像不太虧……
古有君王為美人一笑擲千金。
今有花鳥為仝滅一吃搏麻糬。
況且土地說了,只是讓她私下找六鬼談談,沒說非要談成功不可。
這麻糬……呃,是這工作,接了。
那戶人家人口單純,丈夫是餐廳廚師,妻子是保母。
目前家里收托三個孩子,由于她懷孕快滿四個月,怕之後孕期影響,已請家長另尋保母,找到合適保母之前,她仍願意幫忙暫帶。
無巧不成書,這位女屋主,杜清曉還認識,據說是大她一屆的國小學姊美惠。
要光明正大進人家家里找六鬼「談談」,這層關系正好能用。
至于,歐陽修為什麼同意讓杜清曉與她同行,就得簡單粗暴提一下
「百年前,有個富豪在山里埋了一箱金條,不多,一些私房零頭,三十兩左右,如果歐陽先生不嫌少的話,我把地圖畫給你。」土地趴在地上,擠出諂媚微笑。
夠不夠簡單?夠不夠粗暴?
起碼這價碼,確實夠讓歐陽修出借老婆及工讀生。
仝滅原本也想跟,臨時被歐陽修喊住,應該是另有事情交代。
再度拜訪美惠住家,這一次,總算成功踏進人家家門。
美惠對花鳥印象深刻,畢竟日常穿古裝的美人少見,加上花鳥又特別漂亮,一眼難忘,所以當杜清曉帶著她來,美惠一臉驚訝。
「我家工讀生,之前叫她跑腿還送錯地址,小迷糊蛋一個。」杜清曉很輕巧揭過,美惠也不覺得奇怪,誰沒犯過些小錯誤呢。
「客廳有點亂,你們別介意啊,今天怎麼有空過來?」鋪設安全軟墊的地板上,散落不少玩具。
「哪個有小孩的家里不亂啊,沒事,你別撿了。想說好久沒見,來看看你。」杜清曉將水果禮盒擺桌上,桌面也清一色全是童書童玩︰「你一次帶三只,忙得過來嗎?」
「那兩個只帶到下月初,這一個可能還要一陣子。」美惠指著在窗邊玩積木的雙胞胎男孩,大約一歲上下,至于嬰兒床里的小女孩只有七個月大,父母一時找不到合格保母接手。「畢竟接下來,要忙自己的孩子了嘛。」
杜清曉與美惠閑話家常起來,花鳥本來就插不上話,乖乖坐在沙發上,環視四周,觀察六鬼目前動態——
一個蹲在嬰兒床旁,三個在小男孩身邊看他們玩積木,一個藏在關燈的廁所間,探出半邊腦袋看她,還有一個沒瞧見鬼影。
杜清曉偶爾雖然能看見鬼,但不是時時靈光,有不少次得透過玻璃反射才能瞧清,譬如今天踏進美惠家,出自本能感覺到一股寒意,卻不像花鳥看得明白。
花鳥選定目標,決定先從客廳四只下手。
她假裝混進積木群,看上去好像要陪雙胞胎玩耍,實際上悶聲干大事,靠近三小鬼。
三小鬼一身炭黑,無法分辨面容和性別,身形呈現燒後蜷曲狀,看著雙胞胎堆積木時模樣乖巧,沒動手去擾亂。
除了燒焦味,花鳥還聞到一股欣羨的氣味。
欣羨著雙胞胎能開心玩耍,擁有好多新玩具。
六鬼同時露出猙獰面孔,碳化的臉部逐漸扭曲,斑剝掉下幾塊碎屑。
年紀太小的似乎不會說話,卻從喉間擠出淒厲尖叫;年紀大點的,發出破碎的嘶吼,跳針似地重復吶喊著「沒有」。
最大的那一只制止了祂們,吵嘈聲靜止下來,玩積木的雙胞胎正巧發出嬉笑聲,形容兩股反差氛圍。
活著的那方,生機盎然;死去的那方,陰郁沉沉。
祂慢慢開口,聲音是相似的破碎,像是喉嚨深處有傷,噎著大塊異物一樣︰
「我們只要張三一條命,絕不妨礙別人、不傷及無辜、不鬧事,安靜等待,取完命,從此恩怨兩清,再無關系。」
而祂們,確實嚴格遵守規定,並未在這個家中制造麻煩,同時小心翼翼,避免被人看見而受驚嚇。
誰又能指控祂們貪心?六條命只拿一條抵,打折都沒這麼優待。
花鳥詞窮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低頭。
短暫的說客任務,到此告終。
回去的路上,杜清曉看她神情不對,問她怎麼了。
「……我覺得,幫張三不對。」與六鬼的談話內容,花鳥跟杜清曉提了。
六個孩子的要求並不過分,張三也從未真正反省過,祂們等不到誠懇道歉,只能采取偏激手段。
花鳥前思後想,不認為有哪里不合理。
杜清曉點點頭︰
「張三的故事,我也听說了,我們不是雙方當事者,沒辦法輕易評論對錯,但真的能做到完全不傷及無辜嗎?……美惠跟她先生又做錯什麼?失去孩子的痛,並不亞于任何一種身體上實質的傷害。美惠有多期待這個孩子,提及寶寶她有多開心,如果她知道孩子一出世後,將面臨什麼狀況,她絕對無法承受……」
駱安妤當時動墮胎手術,失去一個甫成形的胚胎,都導致嚴重抑郁,更何況是一個已經呱呱落地、听見他洪亮哭聲、抱過他溫暖體溫的孩子……
杜清曉光是回想美惠方才的笑容,心,便跟著酸澀起來。
這是一道無解難題,無論站在哪一方立場,都對,也都不對。
人間事,並非全是非黑即白。
「光我們兩個決定不了什麼事,回修理屋跟大家討論吧,也轉達六鬼的意見。」杜清曉拍拍花鳥的背,讓她別多想。
哪知一回到修理屋,歐陽修、仝滅及土地,這三位男士,早已經跳過討論,進入結案了。
「想也知道你們問回來的結果,沒指望工讀的帶來好消息。直接進行下一步吧。」歐陽修沒等杜清曉開口匯報,先把話接下去說完。
「下一步是指?」杜清曉一頭霧水,神情呆楞。
花鳥一進屋子,馬上拎著桌上麻糬盒,自動自發坐到仝滅身旁,跟他一人一顆吃起來,仝滅貼心替她倒一杯茶。
「藏魂。」
「藏……張三的魂?」杜清曉直覺月兌口,看見歐陽修點頭,她還是不明白︰「你意思是,這件事你要管?我還以為,你更傾向于讓張三為自己上輩子造的業負責耶。」
「這件事,非管不可了。」歐陽修微微皺眉,神情越見嚴肅。
「不去管,任事態發展再結束,不是比較容易嗎?」藏魂,听起來就不是件輕松工作。
舍近(輕松的)求遠(困難的),實在不像歐陽修的畫風。
「土地說,六鬼拿了永不入輪回為條件,才換取到黑令旗,若真的成功報仇,祂們再也沒有重生機會了。」歐陽修解釋他願意插手的另一個主要原因。
杜清曉倒抽一口涼氣。
祂們……居然下這麼重的賭本!
歐陽修繼續說︰「那已經不是六條命換一條的交易,是六段人生換一條命,為了張三,不值得。小孩子算術不好,賠大了還自以為賺,大人不能眼睜睜看祂們吃虧。」
傾盡所有去復仇,絕不是件聰明事,或許換來一時的發泄爽快,那之後呢?
萬一有一天,祂們突然感到後悔,發現一切不如想像中值得,卻連後悔的機會,都被自己硬生生斬斷。
杜清曉點頭表達同意,再問︰「那……你說的『藏魂』,又該怎麼做?」
「先將張三的魂魄引出來,鎖進金剛瓶里,藏到土地廟的神座底下。」
「美惠肚里胎兒沒了魂魄,六鬼不會察覺嗎?」
「自然會,所以,另外擺進一條魂,讓祂們認為張三還在。等六鬼以為索完命,回冥城歸還黑令旗,再把張三送回軀殼里。」
「哦。」听到這里,都還在杜清曉的理解範圍內,而且听起來困難度不高,只除了一點︰「……哪里找另一條魂?」
「那邊不就有一條現成的。」歐陽修指向仝滅。還省去出竅的麻煩,隨時能用。
事先在討論時,仝滅就知道歐陽修的打算,所以神色一派輕松,倒是花鳥,雙眼瞠圓,麻糬差點噎住喉嚨。
「為什麼要找仝滅?!」花鳥硬吞掉麻糬,急于提出質疑。
「一,便利;二,好用;三,他死不了。」歐陽修迅速總結三大優點。
「是張三犯的錯,憑什麼仝滅要幫他還?!」花鳥並沒有被說服,面對老板也無畏無懼。
「一,便利;二,好用;三,他死不了。」歐陽修不耐煩地重復一遍。
「那也不關仝滅的事,憑什麼張三可以被安安穩穩藏起來,等到事情結束再送回去,仝滅就得經歷張三該經歷的那些?!我知道仝滅便利好用死不了,那不是他必須替張三死的理由!」花鳥拗起脾氣時,居然也能這麼 ,口齒簡直不要太伶俐。
「我跟她談。」仝滅拍掉手上的花生粉,做了個「交給我的手勢」,把氣鼓了兩腮的花鳥牽走,帶回地下室進行溝通。
地下室沒有閑雜人等(妖魔鬼怪亂七八糟除外),而且新增一張行軍床,用屏風與花鳥睡的架子床分隔開來,算是仝滅私人區域。
仝滅打開燈,她在燈下撇開臉,咕噥了一句︰
「不談。不要你去。」
雖是咕噥,語氣是十足霸道的結論口吻,不用再議,退朝!
「不談這件事,不然我們來談談戀愛?」土味情話現學現賣,仝滅昨天才從電視上看來的。
花鳥沒被逗笑,瞪他一眼,鼓腮的模樣不嚇人,仝滅只覺得可愛。
「張三自作自受,任何痛苦都是他應得的。」她不同情張三,自然不會有憐憫。
「你也听見了,六只小鬼付的代價太大,不幫幫祂們,祂們就得像我一樣,被拋棄在輪回之外。生前已經死得冤屈,死後還沒有盼頭,不覺得可憐嗎?」
「你比祂們都可憐。」
「我知道你偏心,只心疼我嘛。」
從琴魔幻境回來後,他變得更會撒嬌,不是很刻意的那種,就是十分自然而然,在她面前露出很不「執法者」的一面。
他最狼狽、最難堪的樣子,她都見過,仍願意擁抱他,這似乎……慣壞了他,讓他越來越恃寵而驕。
他完全不需要裝出堅強或厲害,也不用去斟酌講出來的哪一句話,會不會破壞他男子氣概。
他在全世界面前挺直了腰桿,獨獨在花鳥身旁,可以軟得像一匙楓糖漿,化進她嘴里,絲滑稠金,散發甜蜜。
她告訴他修理屋同意收編他的事時,堅定不容拒絕地拉著他,說跟我一起回家他終于像是有人要的孩子,暖暖握在手心里,不放。
「再說,我也不是幫祂們,老板說,這一件事攸關到你,與你有關的,當然就是我的事。」仝滅隨她一塊喊歐陽修「老板」,已經挺順口了。
「……老板說不定誆你的,跟我有什麼關系啊,你這麼好騙怎麼辦……」花鳥皺皺鼻,一臉不信歐陽修的說詞,又一副擔心他被騙去賣的苦惱表情。
「他說有就有,飼主最大。」歐陽修算她的飼主,而他的飼主,是她。
在杜清曉與花鳥去拜訪美惠時,那場男人的men’s talk中,歐陽修說得更多、更完整。
包括六鬼事件與花鳥的關聯。
包括花鳥的身分。
他雖然意外,又好像不該意外。
他知道她很特殊,也猜過她不是太尋常的人物,但乍听見時,還是震驚了足足三秒。
震驚完畢,又驕傲地想,不愧是他仝滅挑中的人,就該這麼屌。
仝滅笑了笑︰「對一名執法者來說,老板提的辦法確實不困難,而且安全性也高,便利好用死不了,六鬼又不算真正報成仇,黑令旗的交易自然不算數,張三倒是白白賺到,不過嘛,因果這種事很難講,誰又能保證來到人世,不會是另一種變相歷劫?」
便利好用死不了,卻不表示仝滅代替張三魂魄時,能避免掉被索命所必經的疼痛。
她不想讓他再嘗到痛苦,一點點都不可以有。
「別操心啦,沒事的。」仝滅安撫地拍拍她腦袋瓜,笑得像他只是答應幫忙跑腿買醬油,那樣的輕松自在。
花鳥把頭慢慢靠他肩上,這個動作,她已經做來習慣,有時,也很習慣換他靠她肩膀。
他的胸口很靜,听不見心跳,也沒有脈動,只有淡淡涼涼的體溫,輕輕貼熨時,才有一種他在身旁的真實感。
「這件事,我們就算談完?」仝滅試探問。沒听見她反對,應該是不負歐陽修交代,算成功了吧?
「沒談。」
仝滅揚眉︰「剛不是達成共識了嗎?」不會要進入鬼打牆的說服地獄了吧?你听我說你听我說、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無限輪回……
「戀愛。」花鳥聲音還是悶悶的。
仝滅噗哧笑出來。原來她口中的沒談,是指這個啊?
而且他沒看錯吧,她是不是不滿到嘟起嘴了?
從他這角度低頭看過去,都能看到她唇心翹翹,吊斤豬肉沒問題呢。
「真的可以談嗎?可以的話……我們繼續?」
仝滅興致高昂,比起談藏魂,還是談這個有趣多了。
戀愛。
藏魂一事,急不得。
畢竟等美惠足月產子,不是短短一兩個月能辦到,暫時先擱置不動。
目前唯一可做的,只有等。
等待的這段日子,修理屋風平浪靜,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外,零零碎碎幾件小事
小狐跳沙發,把自己狐爪給歪了、女乃黃包走失一次,幸好隔天自己悠悠哉哉回來了、杜清曉成功烤出生平第一個蛋糕、歐陽修遠地出差兩趟。
以及,花鳥與仝滅,談起了戀愛。
純純的、不摻雜任何利益衡量、也不用拿筆記本將人記下來打分數,評估與自己是否合適,就只是想牽緊那一只手,一段充滿薯條香味的青澀戀愛
對,薯條。
那兩只對「戀愛」一詞,簡直誤解太大,完全走高中生早戀路線,下了課,騙家長要去圖書館溫書,實際上根本是鑽進速食店,點杯可樂、外加一包大薯,在客座區消磨一整天,有沒有溫書不知道,感情倒是越溫越火燙。
參考戀愛素材錯誤,以為喝喝可樂、吃吃大薯就算戀愛,杜清曉和歐陽修完全不知道從哪里吐槽起,尤其是……吃速食的花費,全是向飼主借的(會不會還又是另一回事)。
看在那兩只不貪心,沒要求升級成漢堡套餐,可樂薯條吃不空家產,飼主也就隨便他們了,隔兩三天放他們去約約會、消滅薯條,振興經濟。
題外話,杜清曉曾暗暗擔心仝滅的執法者身分,與歐陽修討論過這件事。
畢竟人鬼殊途,真的談起戀愛,她害怕花鳥受傷害。
歐陽修反而顯得很輕松,回答她︰
「是執法者也不見得是壞事,比起人類,還能陪她更久一點。」
杜清曉听得含含糊糊,總感覺他話中有話,追著要問,他卻又不說了,只揉揉她的發,叫她別瞎操心,順其自然吧。
花鳥以前沒那麼喜歡薯條的味道,現在卻覺得這小東西好好吃,熱呼呼剛炸起鍋,蘸點番茄醬,簡直人間美味。
特別跟仝滅分享一包,你一根我一根,運氣好時,遇上偶數嘟嘟好;萬一最後剩下一根,對半分掉也不減好滋味。
尋常人無法看見「執法者」,為避免在第三人眼中,花鳥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遭人側目,特別請萬能老板出手(老板很不甘願),讓仝滅也能成功現形。
如果不現身,還有一個缺點就會像對面桌的那一位男孩子,因為無法被看見,讓別人當成椅子坐。
花鳥和仝滅來幾次速食店,就見到那男孩子幾次。
祂穿著學生制服,口袋上方繡著某某高中一年四班。
祂總是坐在最里面的雙人座,仿佛正在等人,桌上也是基本配備,可樂和薯條。
有時候店內客滿,雙人座當然不會空下,看不見祂的人,直接坐在祂身上,祂也不會挪走,等著用餐的人一邊嘀咕「這里是冷氣出風口嗎?也太冷了」、一邊將餐點食用完畢離開。
原本總是相安無事,今天卻反常了。
用餐區來客不多,一對高中小情侶,特地選了那個雙人座。
因為它隱蔽性最高,被柱子和裝潢擋掉大半,不容易第一眼直接看光。
意圖挺明顯的,小情侶蹭蹭抱抱,很快就像兩塊糖黏在一塊,這邊親親、那邊模模,手腳不安分,開始挑戰訓導主任爆青筋的危險程度。
訓導主任爆沒爆青筋是一回事,坐在小情侶對面的那男生,倒是臉部越來越慘綠、目光越來越猙獰。
也是,被超近距離強塞狗糧,任誰都不會感到爽快。
尤其看起來都是同齡,人家小情侶摟摟抱抱得多快樂,祂獨自一只寂寞鬼,對比之下,確實淒涼,刮起陣陣陰風。
也難怪祂會有接下來的動作雙手十指唰地伸長,鋒利血紅,準備棒打小鴛鴦。
就在祂展開行動,尖爪舉高又揮下,坐不遠的仝滅起身到來,一只手看似悠哉輕托桌面,實則巧妙格擋這記爪攻。
「小朋友,公共場合這樣做,不太好哦。」仝滅是對著小情侶說,好心指指天花板監視器,錄著呢。
「關你屁事?!管那麼多」小情侶面子掛不住,惱羞成怒,當然沒有好口氣,邊吠,邊拉拉弄皺的制服,心虛拎起書包跑了。
仝滅就著原位坐下,與祂相視,祂不說話,靜默地看他。
花鳥也過來了,因為看得到祂,當然不會往祂身上坐,仝滅挪出一半座位,把她拉過來。
「我們不像剛剛那兩只,沒興趣表演給別人看。」不想讓那男生誤解為一丘之貉,仝滅解釋著。畢竟剛剛同一個座位,才上演完親熱戲碼。
「你為什麼一直坐在這里?」花鳥問祂。不管哪個時間點來速食店,早上中午晚上,祂一定在,根本沒走吧。
「……我約了人,在這間速食店見面。」祂幽著嗓說,速度很慢。
祂徘徊多日,自然是因為等的人沒來。
「……我鼓起勇氣,向她告白,約好隔天在這里,听一個答案。」
卻在告白返家途中,遇上酒駕車輛超速,失去生命。
對于答案的執念,讓祂停留在這里。
「萬一那人一直不來,你豈不是……」花鳥話沒說完,先看見男孩流露可憐兮兮的表情。
花鳥只覺得太傻,倒沒怎麼同情。
等或不等,全在一念之間,你擁有選擇的權利,不是非得這麼委屈。
能給自己委屈受的人,永遠都只有自己。
「說什麼也不該對別人出手,他們恩愛他們的,你看不順眼,一閉眼,二走開,企圖動手就不行。」仝滅不針對男孩人生發表意見,只點出剛才的事件道理。
「……我們學校有校規,學生不可以在校外亂來,損害校譽。」男孩也有話說。
「那也是『活的』訓導主任的事,不歸你管。」明明是自己吃狗糧吃怒了,別替惡意出手尋找借口。
男孩安靜不說話了,不知道是不是低頭反省……嗯,看起來不是,祂摳了摳鼻孔。
仝滅和花鳥︰「……」中二小屁孩!
寶貴的時間,不該浪費在小屁孩身上,阻止祂攻擊小情侶後,早該直接退場,他們大薯還沒吃完呢,冷掉多可惜。
「……你們,能不能幫我去問問她?」幽幽聲又緩緩飄過來。
「不能。」仝滅很直斷拒絕,見祂不死心,還想開口拜托花鳥,索性拿起大薯可樂,拉著花鳥走人。
「為什麼不幫祂?」離開速食店,花鳥發問。
雖然她自己也沒打算幫(嫌麻煩),仍想听听仝滅的理由。
「活人的答案,對祂有什麼意義?祂停留在速食店,代表祂是執念極深的性格,這類鬼魂最容易偏差,你想想,如果替祂問到的答案,是女生也喜歡祂,本來準備接受祂的告白,祂會怎麼做?」
「……纏上她,跟她做一對陰陽情侶,延續這段感情。」第六感生死戀,經典不敗老片,曉曉上星期才放給她看過。
「如果,女生拒絕祂呢?」
這一次,花鳥想得久了一點點︰「……繼續纏上她,質疑她為什麼不喜歡祂。」俗稱的死纏爛打。
遭一只鬼糾纏,可不是報警能解決的事。
「冰雪聰明。現在的祂,或許嘴上說著只想听一個答案,但執念會牽引祂,去做出其余更多的事,人心一向難以捉模,有時連當事人都不知道自己能多魔怔。」
仝滅很懂,因為,他也是屬于同一類人。
執念極深,才會在死後淪為執法者,輾轉輪回之外,進無步,退無路。
男孩死于車禍,與妖魔無關,並不會像他一樣,但相仿的深濃執念,仍舊會將祂困住,形成地縛之靈。
「執念一旦成了怨念,更難收尾。」仝滅這句話,淺得像一聲低嘆。
「就算我們不幫祂,難保哪天祂告白的女孩自己踏進速食店,祂會怎麼做呢?」
依祂那沖動個性,無關的小情侶礙了祂的眼,祂都忍不住想動手了,暗暗喜歡的女孩出現,祂哪可能不立馬貼過去?
貼過去,想得到一個答案,可是無論答案是哪個,都免不掉一場人鬼糾纏了。
花鳥剛興起的疑問,很快迎來解答機會
速食店外,五名高中女生嘰嘰喳喳往這方向走來,書包上掛有可愛的小布偶吊飾,隨輕快步伐跳動,嬉笑聊天,青春洋溢。
「我們去速食店坐一下,喝喝飲料好不好?」其中有人提議。
速食店,向來是學生最愛聚會場所之一,可以久坐,花費不高,還有冷氣吹。
扎馬尾的女孩,表情有幾秒鐘的為難︰「呃……我不想吃這個,我們去吃甜不辣吧?」
「虹茹,你以前很喜歡吃速食,最近幾次都推托不去耶。」
名叫虹茹的女孩支吾半晌,又被圍攻追問,終于囁嚅地說出理由︰
「就黃千堯嘛,他、他在我抽屜塞了一張告白信,約我在這家店答復他。」
這件事,其他女孩都是頭一回听到,個個發出「哇哦~」的驚訝聲,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余的調侃,畢竟,這是一段起哄也鬧不成的緋聞,告白的那一位已經……
虹茹接下去說︰「後來他車禍過世,我心里……總是毛毛的,想到他信里最後那句『不見不散』……」她抖了抖,往速食店外挪得更遠,內心的介懷,由小動作上便能看見。
花鳥和仝滅听到這里,默契地相視一眼。
無巧不成書啊,同一天里,撞上了告白者與被告白者。
「人都死了,你還以為他會在這里等你的答復嗎?干麼自己嚇自己啦!」不信鬼神的同學取笑她。
「我就是怕怕的嘛……」怕到寧可不踏進這間熟悉的速食店。
另一位短發女孩個性八卦,重點擺在告白信上︰「虹茹虹茹,如果黃千堯沒發生車禍,你準備怎麼回復他?你會答應他的表白嗎?」
「當然不會啊,黃千堯的個性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在班上就是悶葫蘆,獨來獨往……」死者為大,虹茹不好說得太仔細,大家都是同班同學,點到為止,懂自懂。
「他不是虹茹的菜,虹茹喜歡幽默風趣的……陳韋達!」
「你不要亂說啦!小隻!」虹茹臉紅,追打笑嘻嘻的女孩。
年輕女孩們沒有逗留太久,邊笑邊鬧,往甜不辣店方向走掉了。
仝滅隱去身形,一溜煙竄到虹茹身邊,低吐完一句話,又飄回花鳥身邊。
而那一邊的虹茹,突然摀耳尖叫,沒跟同伴解釋半個字,臉色鐵青,拔腿狂奔起來,仿佛身後有惡犬追她。
「你做了什麼?」
「在她耳邊輕喃了一句『不見不散』。這下她大概連走這段路都沒膽了。」仝滅不介意重演一遍,低下頭,模仿剛才的氣聲,貼近花鳥耳朵說。
對虹茹,氣聲中故意夾帶陰森恫嚇。
對花鳥,氣聲中摻入一絲絲笑、一絲絲甜,沒有半點嚇人感。
太犯規了,用這種聲音說話,讓花鳥很難好好思考耶,幸好她自制力(?)驚人,還能勉強扛住,動腦理解他的用意。
如果讓黃千堯遇上虹茹,又從她口中听見真實答案,最壞的情況……恐怕有人會犯下大錯。
不如切斷他們相見的可能,讓答案永遠石沉大海,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生與死,成為跨不過的最佳界線。
逃避,不是解決事情的好辦法,但有時,卻最有效的辦法。
「那男孩,無法在速食店停留太久,總有被帶往祂應去之處的一天,就這樣錯過,對祂與女孩都不是壞事,該切斷的孽緣,俐落斷了最好。」仝滅拿起一根薯條喂食她。
不見,不散。
就此不見,天下再無不散的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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