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公孫茉已經嫁入敬王府半年。
自從那輪椅,楞杖,助行器由太醫院發圖到民間後,公孫茉能感覺蕭隨英看自己的眼神越是不同,畢竟前生也活了三十年,二十歲青年人眼中的炙熱,還是能分辨出來。
最大的改變,就是他變得溫柔了。
兩人手牽手逛著花園,跟她說這是什麼樹,什麼花,他也常帶她去市集,吃烤肉,吃玉米,吃糖人,順便還會跟攤販聊一下,一個賣荷包的大娘很喜悅的說等待明年新政實施——朝廷說了,年收十兩以下的家庭有補助,如果一年能拿五兩補助,那一天兩頓地瓜粥就能變成一天兩頓白米飯。
賣金子的攤販說最近中盤漲價,蕭隨英隔天馬上查,絕對不允許有人囤金圖利,又不是戰亂時代,金子沒有漲價的理由,在東瑞國,任何交易都必須是公平的。
蕭隨英勤政愛民,對窮苦百姓多有憐憫,對待下人嚴厲,卻不是不講道理。她雖然不單獨上街,但常常招女先兒進來說書,講講京城的風向,有一位女先兒還堅持不收荷包呢——因為落馬跌斷腿的弟弟,終日只能躺床上,意志消沉多年,靠著敬王命令各大醫館做出的輪椅,總算能出門了,曬到太陽,吹到風,人也開朗不少,最近由官府媒合了一個軍人遺孀,弟弟不嫌她帶著三個孩子,她也不嫌弟弟不能走,兩人已經打算成親,家里人都很高興。
那女先兒道,家里原本在敬王府前放了一枝菊花當作感謝,沒想到自己能被招入敬王府,能給王妃說書,多大的榮幸啊,荷包絕對不能要。
公孫茉終于明白了,這陣子府前那些菊花,是百姓放的——溫長史自然有注意到,每天二三十朵,雖然奇怪,但也不能說惡意,便沒去管,原因居然是這樣。
菊花代表長壽,在古代是祝福的意思。
那女先兒紅著眼眶說起弟弟的人生因為敬王而改變,公孫茉是很驕傲的——如果他無心改變現狀,又或者懶散度日,那她有再多方法也沒用。
而且蕭隨英也不是只沿用她的方法,他還能舉一反三,她提出所得稅,他就自己想到了補助貧苦人,讓這個社會更公平。
他說,想讓東瑞的百姓人人吃得起飯。
他還想去江南給百姓治水,兩人屏退下人相處時,他會說一些自己的想法,苦讀各方水土志,他居然也想造湖蓄水,那已經是水庫的概念了。
蕭隨英說,如果能造湖蓄水,一來解決了四五月雨水泛濫的問題,二來解決十月十一月干旱的問題,他跟工部尚書提說,是可行的,如果有四萬兵力,費時四年即可。
這根本是帝王之志——但這種話她只敢在心里想,就算面對蕭隨英,她也不敢提,不然很有謀逆的意思,太子已定,又無過錯,為了朝廷穩定,基本上不會再改,這時候說太子親弟有帝王之志,那是陷蕭隨英于不義,她不會這麼做的。
話說回來,這樣的人誰不喜歡?
她很喜歡,喜歡他說起貧苦人時憐憫的臉,喜歡他說起推行新政時,那得意的臉。
想起大紅花轎進入敬王府那一天,她還想著自己一定要好好演完這場戲,她愛不愛他不要緊,重點是要讓他愛上自己,這樣萬一有朝一日自己假冒公主的身分被識破,至少有保命的機會。
唉,想到這個就很沉重,霍大人信上說,郡王妃去江南了,移朝陽縣主的棺木回另外安葬,然後又隱晦表示,他回南蠻的路上,事事安排妥當。
意思是,朝陽縣主公孫茉的墳墓,造假得很完美。
好像什麼都沒說,但什麼都說明白了,這信要是中途被人截了,也看不出個端倪,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南蠻的母親為自己千里奔波了一趟。
自己不孝,可是為了保命,她也沒第二條路走,她不可能上玉佛山出家,就算在玉佛山能活一百歲,無法實現自己兩世的願望,對她來說也沒意思。
「王妃。」春鴛進來說,「歐陽太醫來請平安脈了。」
太醫院十天派人來一次,看看哪里不舒服,而公孫茉身體棒得很,沒有哪里不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她跟蕭隨英努力半年還沒孩子,搞得她都有點發毛了,沒道理啊,他們可是每個危險期都在滾床單,可是她的癸水還是每個月都到了,準時得很,一天也不晚。
公孫茉放下手中的暖爐,「請歐陽太醫進來。」
蕭隨英今日回來得很晚——父皇又在朝廷上提江南治水的事情了。
工部尚書說造湖積水可行,不過兵部尚書挪不出四萬士兵,四周十幾個小國,東邊海域還有海盜,東瑞的士兵數量已經很緊迫,實在騰不出人手,除非把當兵年齡再往下降,這樣才能征到更多男丁。
皇帝猶豫了,再往下降可不太行,總不能二十歲就當兵,當兵會死的,好歹先留下幾個孩子,現在的規矩是二十四歲當兵。
可是眼看就要過年,過年後就是春雨季,江南又要淹水了。
蕭隨英今日就是跟兵部尚書在御書房講這件事情,兩人在御書房跟皇帝一起用了午膳,下午叫來戶部尚書跟工部尚書,又討論到用晚膳,後來是敬事房的人捧了綠牌子過來,眾人這才意識到真的很晚。
蕭隨英出宮時,夕陽已經到了最低的那條線。
敬王府建造時,當時還是淑妃的甘氏時不時都會插手,所以沒有離皇城太遠,離皇宮不過兩刻鐘的距離就到了。
天冷,路上積雪深深,馬車走得比夏日慢,蕭隨英下馬車時,天都黑了,只剩下天上一輪明月。
溫長史照例在馬車棚等他,「王爺今日辛苦了。」
敬王晚回府,自然有太監提早來報,溫長史一邊奇怪今日真晚,一邊仍在翻看今年的送禮清單,直到在街頭打探的小廝飛奔進來喊「敬王馬車到了」,他才匆匆趕來車棚迎接。
蕭隨英坦然的讓隨從替他打傘,「王妃可歇息了?」
「稟王爺,房間的燭火還亮著。」
蕭隨英心想剛好,王妃聰慧,放眼整個東瑞國只怕還找不出第二個,或者能解決人力的問題。
只要能解決人力問題,那就可能建造人工湖,工部的凌博士,王博士,徐博士都精于算數,已經算出了施工方法,錢嘛,等來春實施新政,自然會有,只要能開挖,江南百姓就不用過著半年澇,半年旱的苦日子。
蕭隨英人高腿長,走路快,提燈籠跟打傘的小廝都是小跑著才跟上,就這樣一路從車棚進入花園,然後正院,繞過抄手游廊到了花廳,隱隱听得琴聲悠揚,守門的嬤嬤看是王爺,慌慌張張行禮,連忙推開格扇。
跨過門檻,蕭隨英就看到一個樂伶坐著獻藝,他的王妃則像大老爺一樣,搖頭晃腦的閉很穗。
樂伶是府里養的,很快停住手指,站起來行禮。
公孫茉一听琴音停了,這才張開眼楮。
蕭隨英迎來公孫茉一個大大的笑容——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她看起來好高興,像一朵芙蓉盛開。
蕭隨英解開大髦的系繩,公孫茉連忙繞過來接過手,「今日可讓我好等。」
他听她半嗔半怨,只覺得心情好,「我有正事。」
隨侍的幾人早就退下了——王爺跟王妃說話,誰還這麼不長眼呢。
公孫茉拉著他,「今日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蕭隨英半開玩笑,「你有了?」
「你怎麼知道?」
蕭隨英一呆,「你真有……有了?」
公孫茉紅著臉頰點頭,「今日歐陽太醫來請平安脈,他听出來的,又怕不保險,把專精婦科的金太醫又叫來診了一次,金太醫確定的。」清清嗓子,學金太醫說話,「素問有雲,陰搏陽別,謂之有子,老臣恭喜敬王妃。」
蕭隨英莞爾,但心情太好了,一時之間恍若在雲端飛翔,一時之間又彷佛身處夢境,心里想的都是他要當爹了。
有個孩子,還是囝囝給他生的。
當然,這幾個月他常常想有沒有孩子,每次入宮,母後也都擔心這件事情,可是他怕說出來給囝囝壓力,所以從來不提,內心不是不奇怪,他自己去太醫院書閣看了醫書,按照他們這頻率,很多人第一個月就有了。
母後心急,說要賞他秀女,他沒收。他現在心里有王妃,容不下別人了。
如今終于有了,孩子!不知道會是兒子,還是女兒,都好,他都喜歡,這敬王府這麼大,是該添人口,添笑聲了。
心情激動,蕭隨英拉著公孫茉的手到嘴邊一吻,心花怒放。
公孫茉伸手,他將她擁入懷中——將共同孕育一個小生命,他們的關系又更進了一步,以後不只是夫妻,還即將為人父,為人母。
公孫茉親了親他的頸子,「我好高興。」
「本王也是。」
「隨英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先來個男孩吧,母後總擔心我年老後無人孝順,會變成孤寡老人。」
公孫茉噗嗤一笑,「你有我,有銀子,怎麼會是孤寡老人?」
「母後思想保守,她總覺得要有兒孫承歡膝下,這才算美滿的晚年,先生個兒子給母後交代,然後我們再生個小棉襖。」
公孫茉心里暖暖的,原來他把女兒當小棉襖啊,她喜歡這個稱呼,「能懷上就好了,我好怕自己不能生。」這是現在懷了,才敢講出來,不然這半年她可一次也沒說出口,就怕一語成讖。
蕭隨英的大手摩娑著她的腰,模著模著,又模到前頭平坦的肚子,「我看我嫂嫂懷孕,諸多不適,囝囝可得辛苦了。」
「我不怕辛苦。」她的手覆上了他的,「只要孩子能平安健康,怎麼樣我都沒關系。」
她是現代人,有更多醫學常識,除了肚子變大,行動逐漸不方便外,還會因為胎兒擠壓,胃部不舒服,肺部不舒服,正常呼吸會變成喘氣,然後膀胱擠壓,她會開始頻尿,她會變胖,會有贅肉,還有妊娠紋,甚至產生疾病——她知道非常辛苦,但對她而言,這些,都是為人母的勛章。
她前生就想結婚懷孕當媽媽,今生願望不變,唯一改變的是對象更好——前生的男朋友很大男人,可說是大男人,又凡事都要AA,說凡事也不對,像吹風機壞了,他一毛錢都不肯出,理由是她頭發長,一定是她吹壞的。
可是蕭隨英從來沒有跟她計較過錢,雖然說,他的資產還沒給她管,但她這個王妃除了每個月三十兩月銀之外,他還會給她一百兩的零花,宮里賜了什麼好東西下來都是直接給她,從來不會要幫她「保管」——听說朱國公很小氣,太後皇後不管賜什麼下來,他都要保管,一個老人家的倉庫里有好幾箱頭面,香料,珍貴布匹,也不知道留著要干麼,京城人都說朱國公就是天生小氣。
蕭隨英從不如此,並且從來不過問她把錢花到哪里去,他們去逛市集時,不管她拿了什麼,他都很自然的掏出銀珠子付帳。
雖然說錢很俗氣,但很實際,她現在想來,自己前生談的戀愛根本不能算戀愛,比較接近各取所需,湊合著過日子,證據就是她提早下班時,並不會特別期待男朋友回來,男朋友出差,她還樂得清靜。
可是蕭隨英每次從外面回來,她都會很期待。
他跟她說起朝政,即使是再生僻的東西她都听得津津有味,她現在也知道東瑞國的官兒分成正九等,正九等後面是流外九等,正九等才有資格上殿,但流外九等雖然小也是官,平民惹不起……
她對蕭隨英雖然接近一見鐘情,他就長了一張當紅偶像的臉,誰會不喜歡,然後隨著相處又知道他胸懷天下,又更敬佩了。
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男人對女人的愛情中要帶著憐愛,女人對男人的愛情中要帶著尊敬,這樣的婚姻才能長久。
當了人妻的她深以為然,而她即將為人母,她跟蕭隨英會有一個真正的家,孩子會有一半他的血緣,一半她的血緣,孩子會把他們拴在一起,緊緊相依。
「隨英,等你休沐時,帶我去一趟觀音廟可好?我想求菩薩,給我一個健康的孩子,我沒出息,也不求男女了,只要孩子安好,我就心滿意足。」
蕭隨英當然同意,「現在天氣太冷,加上你剛有,先安心養胎,等春天的時候再去。」
然後又學孩子的聲音,「娘,你說好不好哇?」
公孫茉大爆笑,沒想到外人口中不苟言笑的敬王有這麼一面,他心情肯定很好,這時候只有她最懂他,「一切听你的。」
「乖。」
*
薛常富睜大眼楮,「敬王妃有了?」
蕭隨英得意洋洋,「那是。」
「終于啊,隨英……」薛常富拍拍他的肩膀,「我的貴姐兒都五歲了,你這才要當爹,看在這分上,今日我請客。」
在薛常富的想法里,男人就是大爺,不管已婚未婚,大爺想出來溜溜,天經地義,任何人不可過問。
蕭隨英素日雖然清冷,但此刻也是喜色難掩,「今日不是想找你出來喝酒,是想讓你陪我上街。」
薛常富露出曖昧笑容——妻子有孕,府中又無人暖床,男人上什麼街?當然是花街啦,妞兒俏,館兒俊,各有各的好。
他也一陣子沒去了,不知道紅袖閣的頭牌還記不記得自己,自己雖然不上不下七品武官,但可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銀子呢。
「我跟葉重以前幾次找你,你都不要,這回終于想開,讓大爺帶你開開眼界。」薛常富的爹是一品磔騎大將軍,這樣門第出生的孩子,難免有些看不上南蠻公主,「女人哪,還是溫柔得好。」
蕭隨英點點頭,他的王妃是挺溫柔,原本就會一些刺繡,有孩子後,她專心給小娃縫起衣服來,每天都展示給他看,連布豬,布兔等可愛的棉花玩具都做了起來,問她怎麼知道嬰兒服的大小,囝囝害羞說,是問康姑姑的,照著你出生的尺寸做。
薛常富見蕭隨英點頭,更樂,他這兄弟總算開竅,以前守身如玉,這下總算知道女人還是溫柔好,雖然想念紅袖閣的頭牌,但說起溫柔,當然是素水樓,里面的姑娘都好似水做的,脾氣再大的人,在素水樓也發不了火氣。
薛常富伸手鉤住蕭隨英的肩膀,「走,去素水樓。」
「素水樓?」
薛常富曖昧一笑,「這是大爺我跟幾個京城子弟所評監的……最溫柔的地方。」說到後來,還挑了挑眉毛。
蕭隨英即使對花街店名不熟,這下也知道了,一陣嫌棄,「那種地方,我不去。」
「唉,怎麼不去,不是讓我陪著上街嗎?」
「是上普通商街,不是花街。」
薛常富模模鼻子,原來他這從小到大的好朋友還是沒開竅,「你是王爺,要什麼吩咐溫長史就是了,何必自己上街買。」
「王妃有孕,吾心甚喜,想買個禮物送給她。」
「嗷,原來是這樣。」薛常富恍然大悟,又想不愧是蕭隨英,還是這麼恪守男德,「問我就問對了,我妻妾數十名,從來不吵架,我可懂女人了,走,去城中京華街。」最後一句話是對著車夫說的。
蕭隨英自然不跟他客氣,上了馬車。
京城階級嚴明,薛常富不過七品官,只能坐單頭馬車,車廂內就不會太寬敞,也無點心櫃跟丫頭伺候,但蕭隨英不是嬌貴的人,雖然是小了些,普通了些,但想到要去給囝囝買東西,內心就一陣喜悅。
車夫揚鞭,馬車轆轆向前,薛常富又開始東家長西家短,毛少夫人因為吃醋打死懷孕的小妾,被丈夫打了十棍子,張夫人因為媳婦頂嘴,氣得臥床三天等等,蕭隨英不得不欽佩,薛常富怎麼能如此八卦,幾乎掌握了京城人家的大小事。
馬車搖搖晃晃,薛常富也跟著搖搖晃晃,「我听說,景老夫人前兩天又入宮求甘皇後了,說景玉如不肯好好吃東西,求皇後垂憐,讓景玉如入你敬王府當側妃,景家永感皇後大恩大德,皇後沒準。」
蕭隨英眼中閃過一絲不耐,「景老夫人也是糊涂,景玉如鬧,她跟著鬧,景玉如絕食不過做做樣子,全家還陪著她演戲。」
「沒辦法,景家幾個孫子都沒出息,連個秀才都考不上,全盼望景玉如能當上敬王側妃,搶先生下兒子,立為世子,然後再娶景家女為下一任的敬王妃,這樣景家至少還能維持三十年不倒。」
蕭隨英覺得好笑,「有時候看景家這樣鬧,我都會想,是母後看起來糊涂,還是我看起來糊涂,景家怎麼敢提出這樣的要求?側妃?憑什麼景玉如絕食我就得娶她,此例一開,皇家威嚴何在?」
薛常富聳聳肩,「就說景玉如腦子不好,景老夫人還跟著鬧,現在最心煩的應該是景太師,管不動老妻,管不住孫女。」
兩人邊說著京城大小事,時間也過得快,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車夫道︰「敬王爺,主子,京華街到了。」
兩個大男人,自然不需要腳凳,自己跳了下來。
節氣大寒,天氣冷,一出車廂,冬風迎面襲來,饒是兩人都身強體健,也忍不住感到一身寒意。
這是蕭隨英第一次來京華街,雖然下著雪,但完全不能阻礙掙錢和逛街,街上兩側店鋪,還是有人進進出出,不過他從進出之人的衣服也看得出來,這些鋪子賣的都不是普通的東西,一個個都穿著貂裘大髦。
「就是這里了。」薛常富一臉獻寶,「京城最好的首飾,最好的布料,最好的香粉,都在這條街上。」
「香粉就不用了。」蕭隨英知道他的囝囝不用香粉,「首飾跟衣料就好。」
「我老實說,這里的首飾再好,也比不上內造之物,這里的衣料再好,也比不上皇後親賜下來的。」
「我明白,可是我想自己給她買。」
薛常富先是一怔,然後頗有深意的笑了——看來,這個南蠻王妃不簡單。
他又仔細看了看好友的眉眼,這幾年都沒什麼表情的五官上盡是喜色,上一次看他這樣高興是什麼時候?好像是他們十四歲那年,蕭隨英在春獵中放走了一對母子鹿,柳素馨稱贊他仁德,他也是這樣高興。
當時春獵,幾個皇子跟各自的伴讀都去了,侍衛加上服侍丫頭,浩浩蕩蕩一群人,那頭大鹿是他們一起看見的,蕭隨英舉手就要射,卻在瞄準的過程出現了小鹿,董圓圓跟莊雪夢尖叫起來,柳素馨喊著「不要」,蕭隨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聞言連忙轉了箭頭,咚的一聲射入了旁邊的大樹。
小鹿倚著大鹿,大鹿護著小鹿,瑟瑟發抖。
柳素馨道︰「八皇子,放了它們吧。」
蕭隨英收起弓箭,「听你的。」
柳素馨淺淺一笑,「八皇子仁慈。」
八卦的虞嬌看看柳素馨,看看蕭隨英,曖昧的笑了。
薛常富記得那個瞬間,那個春天特別好,那年他們正值說親的年紀——高門子女,十四歲訂親,備婚個一年半,也就差不多了。
所有人都覺得蕭隨英跟柳素馨會有一個好結果,畢竟蕭隨英從來不掩飾他對柳素馨的喜歡,而柳素馨身為一個失去生母庇護,父親又不關心的姑娘家,能嫁給八皇子,也是最好的出路。
八皇子府邸就快蓋好了,就在皇城不遠處,府邸可比瑜王府大上十箭之遙,等明年八皇子滿十五歲就會從皇宮遷出,獨立居住,他上頭還有一個親哥哥二皇子,將來皇帝仙去,甘淑妃成了甘太妃,會由二皇子提出出宮奉養,那麼嫁給八皇子就沒有婆媳問題。
東瑞國的皇子不一定會有封號,可是甘淑妃跟皇帝也是自幼相識,三十幾年的情分,皇帝給蕭隨英封號的可能很大,嫁給他,那就是有品階的王妃。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柳素馨會嫁給蕭隨英,只怕連蕭隨英都這樣覺得,所以在十五歲那年,柳素馨毅然決然的入宮選秀,蕭隨英受到的打擊才會這樣大,他本來還算外向,突然間變得沉默,那個開朗的八皇子再也不見了。
說來也真好笑,柳素馨入宮是想爭空懸已久的後位,想當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報復她的父親跟繼母,讓他們跟自己下跪,沒想到人還在儲秀宮學規矩時,皇帝立了甘淑妃為後——身為甘國公的嫡孫女,甘司空的親生女兒,膝下有穩重的二皇子,出色的八皇子,還有一個小公主,這樣的女子為後,沒人說不是。
隨即,二皇子受封太子,蕭隨英也成了親王,身分是顯而易見的更加尊貴。
薛常富後來跟幾個伴讀朋友說起,都是覺得命運如此,柳素馨如果不進宮選秀,點頭嫁給蕭隨英,那現在已經是一品敬王妃,從三品的金聲侯跟侯爺夫人看到她也是要行禮的,可是她偏偏覺得不夠,想要爭那虛無縹縱的後位。
柳素馨自恃貌美又琴棋書畫皆通,但後宮貌美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甘皇後已經三十多,不若剛入宮的青春秀女,皇帝還常常去看她,難道又是貪圖她漂亮嗎?當然不是。
柳素馨想得實在太過簡單,結果誤了自己也誤了蕭隨英。
她入宮五年還是采女,蕭隨英則是一直沒娶正妃——直到南蠻國送了宣和公主來和親,蕭隨英挺身而出接下燙手山芋。
薛常富覺得自己的朋友是委屈了——南蠻公主耶,誰知道她會不會用筷子,會不會東瑞語言跟文字,萬一跟瑜王妃一樣暴戾,一天到晚打死人,那怎麼辦。
幸好後來沒傳出什麼不好的消息,然後就出現了甘皇後要他分幾個漂亮丫頭給蕭隨英的插曲,他也能懂甘皇後,親生的公主前年病死,甘皇後現在一門心思都在兩個兒子身上了,太子殿下已經兒女雙全,若是敬王也能來個兒女雙全,該有多欣慰?可是沒想到送漂亮丫頭的計謀被蕭隨英一眼看穿,他沒要,自己也不能強迫。
原本在他看來,蕭隨英跟南蠻公主頂多就是湊合度日,可是很神奇的,他就看到蕭隨英的氣色越來越好,這一兩個月甚至看起來會讓他想起柳素馨入宮前的那個蕭隨英了。
眉開眼笑,神清氣爽,有難掩的得意洋洋——雖然挺幼稚,但就是一臉得意。
想來,那南蠻公主已經徹底收服蕭隨英了。
身為朋友,薛常富替他高興。
看看蕭隨英變化多大,他還想著要買禮物送給懷孕的敬王妃,等回頭他把這事情跟甘皇後說,甘皇後听了肯定高興。
*
公孫茉看到盒子中的玉釵,覺得比起仔細看釵子,她更想仔細看她的丈夫。雙手捧起蕭隨英的臉,她微笑問︰「是你特地給我買的?」
「我對京城的首飾鋪子不太熟悉,問薛常富帶我去,不過釵子是我挑的,你不喜奢華,戴這玉釵最好,老板說這是深海玉,百年都難得有一支。」蕭隨英從盒子中取出,「我給你戴上。」
公孫茉喜孜孜的等著,就見蕭隨英取下她發髻上的東珠步搖,然後把那支翠鳥玉釵插了上去。
「看看鏡子。」
公孫茉走到玫瑰鏡台前,看著自己,看著玉釵,看著黃銅鏡中反射出的蕭隨英,一臉溫柔,一個大男人還給她換玉釵呢。
公孫茉心想,原來被人寵愛是這種感覺啊——現在想來,前生的戀愛真的不算戀愛,她都沒有很歡喜的心情,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理所當然的約會,理所當然的在一起,靈魂上沒有任何踫撞,然後對方也不想跟她結婚。
她手放在胸口,感受胸口怦怦的心跳,「等我五十歲大壽,我就要戴這支釵子,老太太戴玉釵一定會有人問,我就可以炫耀說這是我嫁到東瑞後,王爺給我買的第一個禮物。」
蕭隨英見她說得認真,又好笑,又暖心,她的反饋總是很熱烈——他這輩子只給兩個女子買過首飾,柳素馨跟囝囝。
柳素馨——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想到她不會再心痛了。
她剛入宮時,他每每想到就心痛如絞,直到囝囝入京前,他都覺得自己沒有很快樂,想著自己也許就這樣一輩子。
可是現在不一樣,他可以平心靜氣的想起柳素馨,就像想起任何一個伴讀女子一樣,柳素馨跟莊雪夢,虞嬌,董圓圓……都是一樣的。
他的妻子是南蠻的宣和公主,公孫盈,小名囝囝。
她懷著他的孩子,雖然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對于他來說,小郡王跟小郡主都很好。
囝囝闖入了他的人生,帶給他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覺得自己又像一個活著的人,過去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
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