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君改命 第九章 命數已改 作者 ︰ 裘夢

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雨導致山體滑坡,阻斷了前方的道路,許多人都不得不停下了腳步,驛站和客棧一時人滿為患。偏偏這時雲來客棧還整間都被人包了下來。

這間客棧雖然不算太大,但整間包下來花費銀錢也不是個小數目——當然,以龍昭琰這樣的身家,這點銀子根本不值一提。

太醫從房中出來,聰明地跟在沉著臉的王爺身後,他們避開了房中生病的溫玲瓏,要私下討論她的病情。

龍昭琰在椅中坐定。

太醫施了一禮,斟酌著開口道︰「王妃只是偶染風寒。」

他知道是風寒,可偏偏在這個時候,距離她整二十生辰越來越近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讓人心安。

「癥狀輕微,吃上幾服藥也就沒事了。」

「去開藥吧。」龍昭琰沉聲說。

「是,下官告退。」

太醫屏著氣息,迅速退下,但屋子里的氣氛很壓抑,過了很久,程川才壯著膽子道︰「王爺。」

龍昭琰擺了下手里的折扇,閉了下眼,這才起身往外走。

當他重新走回夫妻倆的房外時,屋內正傳出妻子含著鼻音的聲音——

「這幾天就別讓阿堂到我跟前來了,坐車的時候你們也跟我分開坐。」

「不用擔心,小病而已,很快就好了,好了,別在這兒了,去替我照顧阿堂。這幾天你們自己也要注意些,喝些藥預防一下。」

「奴婢知道。」

然後,龍昭琰便看到小嬋從里面走了出來。

看到他,小嬋微怔,向他行了禮後便低頭快步離開了。

龍昭琰定了定神,這才邁步進了屋子。

溫玲瓏倚床而臥,手抓著一方帕子正遮在唇邊,兩聲壓抑的輕咳在屋中響起。

她一抬頭就看到了他,不由勾唇一笑,放下帕子,「這又是怎麼了?一張討債臉,我可不記得自己欠過你的錢。」

「怕你欠了也不會想著還。」他在床尾坐下,盯著她的臉。

「你這沒來由的指責,我可不認啊,我是那種欠債不還的人嗎?」

龍昭琰憂心地看著她,「怎麼就又病了呢?」

溫玲瓏卻說得很簡單,「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你這麼說真是好沒道理。」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知道啊。」她依舊一臉的平靜,「我之前不願此時上路便是擔心路途遙遙,難免有不周到,而我這身子的狀況我自己也知道,是你堅持讓我陪你上路的不是嗎?」

龍昭琰被她一句話噎住了,她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說——

這時候才來擔心,你早干什麼去了?

溫玲瓏忽然嘆了一聲,說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擋不了的。怕,有時候是最沒用的。人生來便是等死的,早死晚死而已,縱然沒有那批命,誰又能保證我能長命百歲,有今朝,今朝便好好過,明天和意外誰也不知道哪一個先來啊。」

終于,龍昭琰吐了口氣,「你說得對,我著相了。」

溫玲瓏坐直了身,朝他伸手,龍昭琰握住她伸來的手。

她堅定地說︰「我沒事的,養上幾日也就好了,不用擔心。」

他頷首,「這一場大雨下來,天氣越發寒涼了,是要小心些。」

溫玲瓏便道︰「讓下面的人也都注意防寒,每日熬煮些姜湯,多少也能起個作用。」

「嗯。」

她繼續叮辱,「你呢,也注意些,這幾日便——」

龍昭琰直接截斷了她的話,「不必。」

「你這人怎麼就說不听呢?風寒會傳染。」

「這個不听。」他這時顯得有點孩子氣。

溫玲瓏被他逗笑了,「哈。」

程川端著藥進來。

龍昭琰起身接過,然後又在床邊坐下,拿勺子攪了攪。

溫玲瓏趕緊提前聲明,「我自己喝,你可千萬別一勺一勺地喂我,苦。」長苦不如短苦,她一口氣灌下去,絕對不給自己找麻煩。

龍昭琰笑了,攪溫了藥汁,遞給她。

溫玲瓏接過去直接一口灌了下去,然後將空碗遞過去。

他接過碗,同時道︰「張嘴。」

一枚蜜餞被塞入她口中,酸甜的味道很快沖散了藥汁的苦澀,她皺起的眉頭也慢慢展平。

「喝了藥就躺著吧。」他邊說邊起身幫她將倚靠的被褥拿開,放好枕頭,扶她躺好,又替她蓋好薄被。

藥里有著安眠成分,不久溫玲瓏便陷入了睡眠,龍昭琰便拿了本書靠在床頭看書陪她。

外面的雨似乎大了起來,雨聲敲打得人心都有些發顫。

龍昭琰放下書起身,走到外面去看雨勢。

明明是白日,天卻漆黑得嚇人,瓢潑大雨從天空傾瀉而下,彷佛天破了大洞一般無遮無攔,聲勢浩大的雨聲掩蓋了一切的人聲馬叫。

龍昭琰的眉皺起,這雨怕是要成災啊。

他重新回到房間的時候,溫玲瓏被惡夢驚醒,一頭冷汗,臉色煞白。

「怎麼了?作惡夢了嗎?」

被擁進熟悉的懷抱,她汲取著他身上的溫度,伸手撫胸,讓自己過急的心跳慢慢平復下來。

他替她擦去額上的汗,眼中滿是擔憂。

好一會兒,溫玲瓏才整理好心情,開口說道︰「這天氣太壓抑了,連作的夢都亂七八糟、光怪陸離的。」

「夢到什麼了?」

她心有余悸地說︰「決堤,牆倒屋塌,村沒鎮淹,到處都是被水泡的尸骸和洪水。」

龍昭琰眼猛地一睜,低喚道︰「程川。」

「王爺。」程川遠遠地站在門口。

「讓人去府衙通知地方官,安排百姓往高處去,雨大恐會決堤。」

溫玲瓏震驚地看著他,因為過于震驚都沒想到去攔截這道命令,程川已經不見人影。

「你發什麼瘋?」等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不由得發出靈魂之問。

龍昭琰不作回應。

溫玲瓏卻不能不說︰「我只是作了一個夢,一個夢而已啊,你這興師動眾的……」

龍昭琰依然不吭聲,已經開始動手幫她穿衣,因為他們也必須要往高處移動了。

洪澤縣位于堤壩下游,一旦決堤,這座縣城很有可能瞬間沉沒。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客棧,避往此地的一處高山。

夜半時分,大雨依舊,而大堤潰決了。

被衙門強制驅離家中避到高處的百姓們面面相覷,然後便是劫後余生的恐慌。

如果他們沒有避出家門,那麼現在他們大概已經葬身滔滔洪水中。

此時此刻,人們再沒有了傾盆大雨中無處安身的埋怨,也不再咒罵官爺,而是開始紛紛慶幸。

時間一點點過去,雨勢有所收斂,但依舊沒有停的跡象,不過龍昭琰一行提前到了處山中寺廟,倒是不至于沒有安身避雨之處。

這場雨,又斷斷續續地下了三天,才終于雨過天晴,只是溫玲瓏的病非但沒有起色,反而越發沉重起來。

所以,院子里的氣氛是壓抑的,伺候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

太醫也是愁得頭發直掉,明明就只是受涼,藥方也沒錯,這幾服藥下去,病不見減輕,卻反而漸重,實在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安王府的一眾隨從不淡定,都督府里跟來的人卻很淡定。

藥對癥,病不減輕,這種事對于出身平遠侯府的僕役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姑娘在家時就這樣,所以他們姑娘不愛吃藥是出了名的,因為沒效果啊。

小蠻建議,「要不就停上一天藥看看。」

龍昭琰不說話。

小嬋也跟著說︰「以前王妃在家時也有過這種時候,我們也是停藥察看,可以試一下,只停一天問題也不大。」

龍昭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有些疲憊地道︰「程川,今天的藥停了吧。」

「是。」

龍昭琰擺手讓其他人退下,自己起身回到內室。

床上的溫玲瓏此時已陷入了昏睡,听不到外面的動靜,也不會給他任何的回應。

他模模她的額頭,探探頸部,感覺體溫有一點兒高。

雖然昏睡,但是她睡得並不安穩,眉頭時不時就會蹙起,也不知她究竟在夢中看到了些什麼。

他默默地握住她的手,靠坐在床頭。

預見了大堤潰決,救下百姓無數,可他卻並沒有特別高興。

他一直告訴自己,這也許只是一次巧合,他原本就見天降大雨憂心有災,而她惡夢驚醒,直言夢中慘狀,所以他才一時不安下了那樣的命令。

可事後,他雖不後悔,但卻心驚。

他甚至都不敢去詢問小蠻、小嬋這樣近身伺候她多年的人,這些年她每作惡夢是不是都會應驗。

應該只是巧合,絕對只是巧合!在自我催眠中,龍昭琰慢慢睡了過去。

在夢中幾乎游到筋疲力盡的溫玲瓏終于抓到了一根牢靠的樹干,心中安定了下來,滔天的駭浪似乎都在這一刻消退而去,黑沉不見天日的天空慢慢雲開霧散。

龍昭琰猛地驚醒,發現妻子出了一身的汗,他想幫她擦拭一子,換換衣服,卻被她緊緊攥住了手動彈不得。

沒奈何之下,他喊來了小蠻和小嬋。

兩個丫鬟幫她擦了身子,又換了一身清爽的衣服,重新鋪了床褥。

她們鋪床的時候,龍昭琰就抱著妻子,等她們弄好,他就將她重新放回床上。

這一切都沒能驚醒昏睡的溫玲瓏,而她一直不松手,他便一直任她攥著,中間吃飯,都是程川捧著托盤,他一只手進的食。

龍昭琰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明顯平穩起來,心里不自覺地微微放松。

半夜的時候,昏睡了兩天的溫玲瓏才終于醒轉了過來。

一睜眼,看到丈夫倚坐在床頭歪著頭睡,有點兒心疼,看看自己攥著他的手,不由勾了勾嘴角,用力晃了晃他的手,將他叫醒。

「醒了。」龍昭琰的聲音有些微啞,但驚喜卻滿溢而出。

「水。」她輕輕地說。

程川正好捧著溫水進來,龍昭琰扶起妻子,將水接過,慢慢喂給她喝。

溫玲瓏喝了一盞水總算覺得嗓子好受了,這才道︰「你也喝一些,嗓子都啞了。」

龍昭琰示意程川續杯,直接拿她用過的杯子繼續喝水。

溫玲瓏已經懶得再多說什麼了,這人就是一意孤行,說了她病著,別傳了病氣過去,可他就是如風過耳畔,置若罔聞。

「感覺如何?」

「輕快多了。」她聲音雖弱,但精神尚可。

「我讓人給你取吃食來。」

「嗯。」

因她病中腸胃弱,廚房也不過奉上些羹湯上來。

畢竟生著病,胃口不好,只吃了小半碗她就推開了碗。

龍昭琰半哄半勸地又喂了些下去,最後見她實在沒胃口,這才罷手。

簡單洗漱了下,夫妻兩個重新安歇。

昏睡時間長了,又剛吃了飯,一時半會的溫玲瓏也沒什麼睡意,但她身上乏,也不想動彈,就閉目躺在丈夫懷里養精神。

龍昭琰輕撫著她的背,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你這病怎會這麼奇怪,停了藥反而病減輕。」

這個事就說到了溫玲瓏的痛處,她一臉的不堪回首,「不知道,反正我吃藥病重時停藥減輕已經是尋常了,可能是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老天爺就放我一馬的緣故吧。」

「洪澤縣的堤壩決堤了。」沉默片刻,他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麼一句。

溫玲瓏差一點兒就要從他懷里彈坐而起,被他按住,這才驚道︰「決堤了?」

「是呀。」

「什麼鬼啊?」她一臉的難以置信。

龍昭琰笑了,「我也不知啊。」

溫玲瓏望著床頂,喃喃自語道︰「叫洪澤縣就真的要變一片洪澤嗎?」

這是她起的地名嗎?

不,她沒起這個,但如果讓她起的話,十有八九是這麼一個路數,這個世界補全的時候還真的是完全按她一貫的思路來,簡直是有毒哇。

然後,她猛地又想到了自家男人的名字。

昭琰,招眼,一個過于美麗而單身到底的男神……是不是,她當時心里想的就是這樣的人太招眼,所以取了個諧音梗?她應該沒有這麼惡趣味吧?

「還好我一時意動,讓衙門撤離百姓,雖是決堤了,但百姓傷亡倒不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唉,水火無情啊。」她嘆了口氣。

「到時朝廷自會賑濟。」

「那是朝廷諸公的事,我一個後宅婦人卻是管不了那麼多的,頂多支個棚子施上十天半個月的粥,以表心意。」

「長生心善。」他微微一笑。

「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長生既有心,我便讓人去外地購糧,在寺中設粥棚,施上它十天半個月的粥。」

「好啊,總比你平白捐出幾萬兩的香油錢來得強。」

龍昭琰無言,怎麼莫名其妙又提起這件事了,花錢的事她就記得特別牢。

大災後必有大疫,于是攜妻帶子的龍昭琰並沒有在洪澤縣多留,只留下足夠多的購糧銀錢以及照看粥棚的人。

  

略微減了些人的隊伍依舊龐大得令人矚目,一路沐浴著眾人的目光慢慢地朝著京城的方向而去。

黃葉飄落,北風呼號,官道兩旁一片冬日蕭條淒肅的景況。

馬車走得還算平穩,閑來無事時,溫玲瓏也會在途中繼續嘗試給某人縫長衫,經過她長時間不斷磨煉,現在至少勉強能縫出一條直線,不再七扭八拐的了。

車中吊了搖籃,是小世子龍曉堂的專屬座位,不過他大多時候是被龍昭琰抱在懷中的。

此時,龍昭琰就抱著兒子歪在一邊看妻子專心地縫衣服。

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其實她進步還是很大的,至少現在不會再頻繁地扎到手指頭了,最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敢看她做針線活兒,心都跟著一揪一揪的。

好在,她雖然不喜歡女紅,但是天分還是有的,不是那種天生就不開這一竅的,否則他恐怕是真的沒辦法擁有一件她縫制的長衫了。

隨著一陣抽氣聲,溫玲瓏又一次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她習慣性地朝某人瞪了一眼,某人卻回以一笑。

「我跟你講啊,做完這一件咱們就拉倒,你可別再提這種無理的要求了,府里的針線房是擺設嗎?」

「長生,你真的應該學一學做一個賢妻良母了。」

她理直氣壯地說︰「我比較擅長閑妻涼母,清閑之閑,涼熱之涼,懂嗎?」

龍昭琰為之失笑,這可真是——

「也行,總歸是你。」

她故作氣惱,「你這種沒魚蝦也好的口氣是想怎樣?」

他笑著低頭看懷中的兒子,「兒子會笑話你的。」

溫玲瓏完全沒在怕的,「少來,他現在只是幾個月大的小女圭女圭,再說了,我是他娘,他敢笑我嗎?」

龍昭琰就嘆道︰「阿堂將來的日子不樂觀啊。」

「龍昭琰,你在編排我嗎?」溫玲瓏危險地眯眼,「你是想說自己以後的日子不好過是不是?」

「沒有。」他斷然否定。

溫玲瓏卻沒打算輕易放過他,「咱們講清楚,是誰死纏爛打不放手的?果然是沒得到之前叫人家小甜甜,人老珠黃了就叫人家母老虎。」

龍昭琰不由提醒她,「長生,你遠遠還不到人老珠黃時。」

溫玲瓏立刻抓了語病,「這就是說等我人老珠黃了,你就要變心了。」

龍昭琰︰「……」果然是不能跟女人講道理,因為她無理也能攪三分,理不直氣也壯。

溫玲瓏拿出一方帕子裝模作樣地拭淚,擦了兩下,她突然停下來,做出一副思考的表情,「梨花帶雨式哭法太考驗演技了,這個我真的不行。」

龍昭琰繼續無言,看溫玲瓏模著自己的下巴沉思,自娛自樂。

低頭再去看兒子,小家伙竟然又睡著了,他沒把孩子放入搖籃,而是在自己身邊鋪了小褥,將兒子放好,給他蓋好小被子、守著他。

溫玲瓏這邊是早就神游天外去了,直到從官道上經過的馬隊的鈴聲驚擾了她,她才突然想起自己是因為針扎到了手,然後注意力莫名其妙就跑偏到了十萬八千里外。

好吧,這對她而言也是挺正常的一件事。

走神完畢,回歸正題,她繼續捏起縫衣針,繼續去攻克制作男子長衫這一偉大而費時的工程。

對于她恍神那麼久還能找回自己最初要做的事,龍昭琰也是服了,他相信在下一次針扎手之前她還是能夠專心縫衣的。

都是經驗之談!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溫玲瓏下一次分心卻不是因為手被針扎到,而是因為官道上突然響起的那陣歌聲。

溫玲瓏凝神去听,曲調厚重,帶著一股別樣的韻味,有些像是道士念經的韻律。

她好笑地搖搖頭,覺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因為被歌聲吸引,她對聲音的主人便不由生出幾分好奇心來,直接放下手里在縫的長衫,趴到車窗邊往外張望。

人影遠遠從他們的車隊後面行來,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溫玲瓏吩咐劉八停車。

劉八現在又變成了她的專職車夫,這是去荊州都督府里的收獲,跟著他一起加入車隊的還有一些丫鬟婆子和護衛。

總之,來自父母的善意,溫玲瓏做為女兒還是不好拒絕的。

等雙方離得近了,便能看到對方是一個騎在毛驢背上的青衣道人。看著不怎麼仙風道骨,卻也不遽遢,總之並沒有給人一種傳說中世外高人的感覺。

溫玲瓏覺得自己大約是瘋了,見到個老道就想合理聯想一下,猜對方是不是世外高人。

猝不及防間,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彼此禮貌地微笑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無量壽佛,老道這里有禮了。」

溫玲瓏原以為他們會就此錯身而過,卻不料那青衣老道竟在她身邊拉住了那頭小毛驢,並開口跟她打招呼。

「道長有禮。」

離得近了,無塵子將她的面目看得更清楚了些,但他的疑惑卻反而更大。

眼前這個女子的面相實在是太過奇怪了,乍一看,好像看清了,然而若仔細再看,卻又彷佛什麼都沒看清。

她的整個面相呈現出怪異的結果,竟然是無法相命!

從未听說過有如此的面相,竟好似無命可看!

「施主,可否下車一敘。」

溫玲瓏不解,但她想想隔窗對話,確實也有些不尊重人,便道︰「自然。」

龍昭琰是陪著她一起下車的,程川則進車去照看自家小世子。

無塵子一看龍昭琰,心頭大震,這人的面相乃極貴之相,身負龍氣,必是皇族中人。

他手中拂塵一擺,重新見禮,「冒昧打擾兩位貴人,請恕無塵子莽撞之罪。」

龍昭琰淡聲道︰「有話便說。」

無塵子再次轉向溫玲瓏,稽首道︰「敢問施主的生辰八字。」

溫玲瓏越發的迷惑了,「你要幫我算命?」

「小道只是不解,貴人的面相不可相看,想掐算八字一試。」

「倒是挺有好學之心的,可我並不想算命。」溫玲瓏婉拒。

無塵子心頭一嘆,面有失望之色,「小道唐突了。」

她微微一笑,「無妨,還是要謝謝道長的一片好意。」

龍昭琰卻在此時報出了溫玲瓏的生辰八字。

溫玲瓏扭頭看他。

他卻只說了三個字,「讓他算。」

無塵子掐指一算,面色陡然大變。

龍昭琰冷聲,「如何?」

無塵子不信邪,又掐算一遍,結果仍是一樣,他滿目不解,很是遲疑地喃喃自語,「無命之相,無命之相啊。」

龍昭琰整個人氣質一變,從容淡然不見,冷意透骨而出,「細說。」

無塵子卻是充耳不聞,兀自喃喃,「不對,不對,」然後忽然又抬頭看溫玲瓏,「請夫人伸手一觀。」

溫玲瓏被對方這架式嚇到了,怎麼著,她的命到底是出什麼亂子了?

見她久久沒伸手,無塵子詢問︰「施主?」

龍昭琰抓起妻子的手遞了過去。

無塵子仔細端詳,又掐指再算,眉頭反而皺得更緊。

有命理,有紋理,可是命無可算啊。

他說的無命之相,不是說眼前的是死人,而是面前對方的命算不出,猶如被天機遮罩一般,無人能窺其脈絡。

最後,無塵子一聲長嘆,「小道學識淺薄,無法參透其中玄妙,施主這命,小道是算不了的。」

溫玲瓏也嘆了一聲,「不能算就不算,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無塵子只是搖頭,「怪哉,怪哉。」

溫玲瓏勸慰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道長只是以前不曾遇到罷了。」

「施主言之有理。」

龍昭琰卻在此時開口道︰「道長觀我可有亡妻之兆?」

無塵子為之一愣,這種事他可從未遇到過,哪有當著妻子的面算這個的?不怕掐架嗎?

溫玲瓏搖頭,「您給他看一下吧,不看他總是不安心。」

無塵子立時便明白其中大有緣故,直言道︰「施主命格貴重,夫妻宮平和,乃是夫妻偕老之兆。」

「可有二妻之命?」龍昭琰繼續追問。

「並無。」

「程川,將少爺抱下來。」他頭也不回地吩咐。

程川在車內應了一聲,不多時,便抱著龍曉堂下了車走到了無塵子身前。

龍昭琰客氣道︰「還請道長看下小兒的父母宮。」

無塵子此時心中已有一些猜測,眼前這位夫人或許是曾被什麼人批過短命之語,否則她的丈夫不會如此緊張她的命數。

仔細看過襁褓中嬰兒的父母宮,無塵子笑答,「施主且放寬心,令郎頭角崢喋、日月角相稱、豐隆明亮,乃是父母長壽健康之相。」

「果真如此?」龍昭琰眼楮一亮。

「小道不敢虛言。」

龍昭琰突然鄭重向他拱手一禮,「多謝道長。」

無塵子回禮,「不敢。」

龍昭琰轉頭道︰「為道長奉上卦銀。」

隨著一聲答應,有人離開,不久,一個沉沉的包袱被送到了無塵子面前。

無塵子倒也欣然接下,算卦收卦銀,合情合理。

「施主似乎……對自己的命格並沒有太多好奇。」無塵子對此還是有些想不明白。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溫玲瓏的身上。

溫玲瓏一臉無辜,咳了一聲,說︰「大概可能是因為我性子比較淡然吧。」

龍昭琰第一時間移開了目光。

無塵子怔了下,而後失笑,一擺拂塵,道︰「施主心性豁達,人所不及。」

「好說。」她不會驕傲的。

「如此,小道便告辭了。」

溫玲瓏微笑。

無塵子重新騎上那匹小毛驢,又一次哼唱起來,一人一趙在眾人的目光中漸漸遠去。

龍昭琰一行也重新上車趕路,可他們明明走的是同一個方向,卻沒能追上先行一步的無塵子,一人一驢恍若憑空消失一般。

龍昭琰去看妻子。

溫玲瓏拿針在發間抿了一下,微笑道︰「道長騎的是驢,或許是走小路了呢。」

龍昭琰垂眸無聲地掀了掀嘴角,又伸手替兒子掖了掖被角。

車廂內,溫玲瓏繼續自己的縫長衫作業,心中並非古井無波,她內心有個小人正拿著把大錘匡匡地直捶牆。

這下得到證實了,她是真的真的真的回不去自己原本真實的世界了,估計要在這書中的世界終老一生,莫名就覺得有些傷感……

「怎麼樣,怎麼樣?」溫玲瓏帶著急切地詢問。

小蠻認真仔細地檢查了一遍長衫,然後笑著對她說︰「縫得很結實,沒有開線。」

溫玲瓏手撫胸口,松了一口氣,「總算可以交差了。」

小蠻忍不住抿嘴笑,瞧這件長衫把她家姑娘給為難的。「王妃的手藝好多了。」

「我也不是做不來,關鍵是這事,我不喜歡啊。」有人天生心靈手又巧,描龍畫鳳稱能手,她動動筆桿子還湊合,繡花針可真是為難她了。

「可王妃練好了,以後幫小世子做香囊荷包,他一定會很喜歡的。」

「話是這麼說,但我的手藝估計進步空間不大,你說我連片葉子都繡不出來,到時候就讓小家伙系個素色的,他看到別人家繡工精致的,心里不得自卑啊。」

小蠻就替還不會說話的小主子反駁道︰「咱家小世子才不會那麼小心眼。」

「就是。」一邊的小嬋附和。

溫玲瓏嘆氣,「看看你們倆這一唱一和的,他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能這麼百般吹捧,小心將來給我慣出個跋扈的紈褲子弟出來。」

「王妃多慮了。」

「這個還是要考慮到的,溺子如殺子啊,生了子女不好好教,兒子是殺他自己,女兒就是禍害別人全家,都不是好事。」

小蠻和小嬋對視一眼,心有同感。

姑娘說的有道理,可是很久以前,她們家姑娘曾一本正經地對老侯爺說——

「爺爺,您要是跟誰有仇,就把我養得刁蠻跋扈無法無天,然後將我嫁過去,禍害他全家,絕對報仇報得兵不血刃,後患無窮。」

當時老侯爺是什麼表情來著?

兩個丫鬟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就……特別一言難盡,無話可說吧。到後來,但凡家里的夫人們做錯事惹惱老侯爺,他老人家的說法就變成了——

「你們家是跟我溫家有仇是吧,這才把你嫁到我們溫家來。」

「既然衣服沒問題,趕緊疊整齊了,等下我好拿去交差。」溫玲瓏已經導回了最初的話題。

小蠻幫她把長衫疊好,放入事先準備好的一只檀木匣子里。

溫玲瓏蓋上盒蓋,自言自語道︰「送禮還是需要正式的感覺。」

「王妃。」小蠻有些欲言又止。

「說吧,在我跟前有什麼不敢說的。」

「王爺整天這麼抱著世子,回到京城讓人看到了會不會有什麼不好的流言。」

溫玲瓏就笑著看了她一眼,「你呀,就別替旁人擔心了,咱們家這位王爺,本來就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否則也不至于成了皇家的大齡未婚青年。而且,他輩分這麼高,別人就算要說他,恐怕心里也得掂量掂量。」

她拍拍小蠻的肩,「這年頭,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沒人說啊?難不成,你以為你家姑娘我這些年在那些人的嘴里就全是好話不成?天真!」

「姑娘自然是哪兒都好的。」小蠻堅定地說。

溫玲瓏被說笑了,笑著點頭,「好吧,我是最好的。」

小蠻和小嬋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笑什麼?」隨著聲音,龍昭琰懷抱幼子邁步而入。

小蠻、小嬋立時跟自家姑娘隔出了王爺眼中的安全距離,垂手肅立。

溫玲瓏拍拍榻上的那只檀木匣子,臉帶得意地道︰「你的長衫做好了。」

看著妻子那一副「快來夸我」的表情,龍昭琰笑了,走到她身邊將兒子交到她懷中,這才打開那只檀木匣子。

「難為你竟然縫成了。」他有些感嘆。

這話溫玲瓏就不愛听了,她一腳踢在某人的小腿上,惱道︰「不會好好說話嗎?」

「我只是實話實說。」

溫玲瓏瞪他,「你閉嘴。」

龍昭琰從善如流地閉口了,拿起那件長衫轉身進了內室。

  

溫玲瓏就低頭對懷里的兒子說︰「你長大了可千萬別遺傳你爹那張欠打的嘴。」

龍曉堂朝著母親微微笑,白胖的小手朝她抓過去,她握住兒子的小手手搖一搖,又湊上去親了一口,小女乃娃便發出咯咯輕笑。

「長生,你進來一下。」

溫玲瓏抱著兒子起身,將他交到小嬋懷里,這才轉身進了內室。

看著他試穿,溫玲瓏忍不住伸手撓頭,總覺得自己縫的袍子,套在眼前這神仙一般長相的男人身上,有點兒對不起人家。

龍昭琰道︰「看出哪里不合適了嗎?」

「我覺得哪里都不合適。」她真情實意地說。

龍昭琰勾了下唇線,「腰窄了些。」

溫玲瓏非常自然地接話,「那你以後瘦的時候可以穿。」

「本王胖嗎?」他揚眉。

溫玲瓏陪笑,「那我再加寬一點?」

「重做一件。」

「啊?」溫玲瓏的臉色一下就垮了下來。

「重做。」他非常肯定地重復一遍。

「不是很想。」她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龍昭琰將她拉到自己懷中,低頭在她耳邊道︰「乖一點。」

「你這人真沒意思,就不能留這一件當個紀念,放我一馬嗎?」

「呸,」他伸手捂她的嘴,「什麼叫紀念,你還活著呢。」

「這件事上你可以當我死了。」她百無禁忌。

龍昭琰是真沒見過只為了不做一件衣裳,寧願把自己說死的人。

「快到京城了。」

他突然的正色讓她怔了下,而後無所謂地笑道︰「到就到唄,難不成我還會害怕嗎?」

龍昭琰盯著她的眼楮,「我們去一趟保國寺。」

「離我的生日還有一個多月呢,你太著急了。」

「溫玲瓏。」他叫她的名字。

溫玲瓏用力推開他,轉身就走,「隨便你吧。」

自從遇到那個老道之後,這些天她想了很多。

首先,她如果留下必然會是一個異數,身為一個無比顯眼的異數,可能會為她日後的生活帶來無數的麻煩。

再者,雖然龍昭琰輩分高,也說過她不想應酬就可以不應酬,但是既然嫁進皇家,有些事情就是無法避免的。

至少那些皇室的親眷,是推不掉的。

她也不願意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龍昭琰去應付,所謂在什麼位置就要做什麼事,既然已經打定主意留下來,就沒有只享福不承擔責任的。

可是她真的是一個很怕麻煩的人,用後世的話來說,可能還有一點點的社交恐懼癥。

別看她平時大剌剌的,但其實那不過是表象罷了。

光是想回京城後要面對的事情,就真的很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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