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黃淮路上車水馬龍,兩旁夾道的梧桐樹葉黃成蔭,隨風搖曳,一片黃燦燦的宣告秋意漸濃。
她從復旦大學下課就匆忙搭上電車來到黃淮路上,只為了赴約,氣喘吁吁才推開茶館的門就听見他不悅的聲音。
「怎麼這麼久?我都等妳二十分鐘了。」男子雙手環胸,十分不悅,一襲合身的深褐色西裝襯托出頎長身材,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張單薄的唇,此時正抿緊著。
「對不起,教授今天講得比較久,所以下課時間遲了,你找我這麼急有什麼事?」她的脾氣溫和,語調輕柔,對男子的壞口氣似乎習以為常。
「妳到底是怎麼討老頭的歡心?怎麼他對妳比對我這親兒子還上心,若不是他做主讓我們訂婚,我都要懷疑妳是不是老頭在外偷生的私生女。」話語十分惡毒,惹來女子微蹙眉頭。
「你平常怎麼說我都可以,但對耿伯父不應該這麼沒有禮貌,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對我來說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輩。」
「盧榮妍,別把話講得這麼惡心,尊敬?還不是因為老頭資助妳從小到大的教育費,妳是尊敬錢吧!他若有這等善心,怎麼會這麼對待我母親?不過是一名沽名釣譽的老頭子,妳要尊敬是妳的事,我要妳做的事呢?」
盧榮妍從棉布車制的手提袋里拿出牛皮紙袋,「你要我幫你翻譯的文件在這里。」
他正要拿走,卻被她捉住另一頭不肯放。
「這些英文稿是你寫的?」盧榮妍認得他的筆跡。
「對!放手。」
「耿少忠,你知道你寫的是什麼嗎?你在煽動學生,若是讓德國大使館發現會有什麼後果?」盧榮妍壓低聲音。「耿伯父與德國大使一直維持友好的生意關系,也是因為這層關系才把你送到德國念書,這一切不是讓你利用來做這些事的,若是事情爆發,你讓伯父怎麼辦?」
「這里是中國,我是中國人,為什麼要由著德國來我的故鄉作威作福?」用力扯過牛皮紙袋,「妳若怕事,就快點說服老頭解除這樁可笑的婚約關系,不解除也無所謂,我不可能娶妳。」耿少忠轉身離開茶館。
坐在隔壁的男子扣著杯耳,輕啜幾口,享受紅茶在喉嚨滾動時的香味。
八國聯軍時被各國分割成各區塊的上海充滿異國風情,這顆東方明珠包融各國文化,發展出屬于自己的獨特味道,茶館里除了文山包種,也有英式紅茶,應有盡有,卻在裝潢上選擇中國味濃厚的紅色燈籠作為室內照明,菱格窗花、山水插屏作為隔間,十足古風。
「沒想到榮妍十九歲時這麼漂亮!」崔荷娜看著穿著鵝黃色棉質洋裝的盧榮妍,注意到她一臉擔憂。「不過,為什麼耿少忠是她的未婚夫?而且他們的關系听起來很差。」
對于崔荷娜的問題,男子只是扣著杯耳緩緩吹涼茶,絲毫不給好臉色,置若罔聞。
「這麼生氣?不要生氣嘛。」崔荷娜拉了一下男子白色襯衫的衣袖。「雖然榮妍的心機比較深,但我相信她。」
男子抬起頭,是杜堯之,他瞪了崔荷娜一眼︰若是敢踫到我,馬上就會現身。憑空現身這件事一定會嚇壞所有茶館的人,到時候她可有機會上萬國展覽,弄不好還會被各國當成搶奪的獎品。
「我不踫、不踫。」莫名,她就是懂他的意思,所以手指馬上松開衣袖。
盧榮妍恰巧收回目送耿少忠的視線,回頭卻與杜堯之剛好四目相對——正確來說,杜堯之是瞪著崔荷娜,但是盧榮妍看不見崔荷娜,所以她誤以為杜堯之是在看她。
這男人的眼神好深邃,子夜般容易令人迷失其中,盧榮妍也說不出原因,只覺得這眼神好熟悉。她下意識朝他點頭招呼,卻發現這動作似曾相識,在久遠的記憶深處里也曾經有過這一幕。
對,就是這個眼神,去年她進復旦大學參加開學典禮時,曾經與他在鳳凰木下相遇過一次,當時鳳凰花開絢麗如火,這一雙眸子歷經滄桑……平心嘗世味,冷眼看人生,一股莫名的騷動敲響心鐘,當時他們也是這樣四目交加。
然後她逃避了!
相隔一年,她居然一眼瞬間認出他來,甚至還勇敢地打了招呼,只是他起身轉身就走,渾身散發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這男人……到底有什麼故事?
盧榮妍目送著他走出茶館,思緒久久無法恢復。
「榮妍跟你打招呼,你也稍微響應一下,嘴角這樣扯一下就好。」崔荷娜跟杜堯之身邊,還用指月復將嘴角往上拉揚,示範角度只要這樣就好。
「我說過來這里就不能干預他們的生活。」總算四下無人,杜堯之才停下腳步正色教訓崔荷娜。
「我想干預也干預不了啊。」崔荷娜伸出透明的手掌在他面前搖一搖。「只是我不明白,現在是一九一九年,榮妍說她是在十九歲那年病死的。可是剛才看見她臉色紅潤、氣色鮮明,哪有什麼重病的征兆?會不會是時間久遠,榮妍記錯了?」
「亡魂不可能會記錯自己死亡的時間。」杜堯之若有所思。
「所以你知道?」
「難道她沒有告訴妳?沒有前因後果,妳只听著她隨便講幾句可憐話,就剃頭擔子一頭熱的答應幫忙?」杜堯之以為她們的友情是掏心掏肺,所以過程她都知道。
但顯然他是高估了崔荷娜。
崔荷娜雙掌捂住臉,偶爾裂開指縫偷覷他一眼再闔上,她知道這是掩耳盜鈴的行為。「不管再怎麼親密的人都會有秘密,潘多拉盒子里裝的都是人心深處的黑暗,為什麼一定要知道?」
「妳覺得她很愛她的男朋友?」
崔荷娜瞪大眼楮,「當然啊!不然為什麼要死守在人間幾百年?就怕對方也逗留在人間等她,才願意這麼做不是?」
「整個腦袋里都是粉紅泡泡。」杜堯之鄙視地看一眼崔荷娜,卻仍然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腕,再轉彎是復興公園,但下瞬間崔荷娜以為自己眼花。
這是怎麼回事?瞬間移動?他真的會瞬間移動!
偌大的壽山石上以燙金的英文書寫字體寫著馬立斯花園,入目所及是紅磚紅瓦具有濃厚的英國風格建築,隨著緩步進入,噴水池水聲淙淙餃著小橋流水,一大片綠意盎然的草坪映入眼簾。杜堯之自在地漫步其中,彷佛回到自己家中,確實也是自己家吧!
「這里……你會瞬間移動。老天啊!居然真的會——等等我,你要去哪里?我們不跟著她好嗎?萬一發生什麼事呢?」崔荷娜追上他的腳步,這人仗著自己身高高就一步抵她兩步,走得比飛得還快,雖然她是用飄的,但好像控制不好速度,總覺得輕飄飄壓不住腳步。
這是因為來到這個時代嗎?
「會有感覺。」杜堯之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也不管她領會沒有,徑自進入大廳。
崔荷娜看見廳前的外國人朝杜堯之斂身打招呼,再看著他接過對方送上來的檸檬水,輕啖一口後再吐進痰盂里,順手接過熱毛巾拭過手,放回托盤,動作一氣呵成。
拐彎、直走,杜堯之熟悉地在屋子里穿梭,一直到二樓才揮手屏退尾隨的外國人。
他開門進去後,崔荷娜忙著詢問,「你住這里?這里是不是瑞金酒店,上海最高級的酒店之一?」
「現在叫馬立斯花園,是英國私人所有。我跟他曾有一面之緣,所以他答應這個房間永遠留作招待我使用,這里也是他的私人會館。」杜堯之看崔荷娜開始展開探險,樂不可支的模樣,提醒道︰「他來了。」
「誰?」崔荷娜走到白色玻璃窗前,正想推開窗戶。
「耿少忠,他就在樓下的房間。」杜堯之指著地板。
絕了!這簡直就是開外掛,崔荷娜直覺要抱緊這個粗大腿,「他怎麼會在這里?」
「想知道就走吧。」杜堯之站起來,腳尖輕點著地板,崔荷娜就發現自己居然不是輕飄往天花板……不,也是天花板,但卻是往下沉,穿過地板看見的——就是半小時前才見過的耿少忠!
崔荷娜東張西望,卻沒有感覺到盧榮妍的存在,拉上窗簾的房間十分陰暗,讓她覺得不舒服,下意識往杜堯之身邊貼近。等到眼楮適應昏暗後,她才驚覺耿少忠被人綁在咖啡色牛皮沙發上,臉色陰沉。
「這、這……他被人綁票?」才一眨眼的時間,歹徒這麼神通廣大?崔荷娜捂住嘴。
「仔細看清楚。」杜堯之就知道這女人是直覺系動物,推論永遠只有一個方向。
「他們認識。」崔荷娜總算看出端倪。
「妳綁我來做什麼?」
耿少忠面前的女子是金發外籍,身形十分嬌小,而且他說的是德文,所以對方是德國人?
「我是來阻止你做傻事。」金發女子抽出牛皮紙袋的信往桌上一拋,「你以為你做這些事神不知鬼不覺?」
「知道又怎樣?這里是我的國家,為祖國做事難道不對嗎?」
「你鼓吹德國的大學生支持退出中國的和平協議,你認為德意志帝國會容許這件事發生?你別忘記你父親與大使是多麼交好。」茵瑞一身紅色騎裝,手持馬鞭時不時甩動,劃破空氣傳出的唰響格外嚇人。
「所以?」耿少忠撇嘴,「我父親自願當一名賣國賊,兒子就不配忠膽愛國嗎?」
「你正在把你父親推向地獄。」
「我已經在地獄了。」耿少忠認為當父親置病弱母親于不顧,還違反他的意願強迫他到德國,他們的父子之情就已經絕斷。「妳以為我不清楚嗎?他把我送到德國明面上是念書,私底下是對德國政府輸誠,所以把我送去當人質,藉以換取德意志政府的信任。這世界上沒有人是真正的傻子!」大概就那女人是傻子,還真的相信父親是正直的好人。
「對,只有假裝傻子的聰明人,另一種人是自以為聰明的傻子。他們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沒有對你動手,但他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為了警告你會做什麼事?替你周圍的人多想想吧。」茵瑞本來不想蹚這渾水,若不是她,那名溫婉的東方女孩早就出事了。
「什麼意思?妳指誰?」耿少忠驀地後頸寒毛豎立。
「是誰啊?」崔荷娜側著頭看著杜堯之,既然都開外掛了,想知道謎底應該也很簡單。
「笨蛋。」杜堯之不屑說出答案。
「難道是榮妍?快點,快帶我去找榮妍!」崔荷娜拍著杜堯之的手臂催促。
「去又能改變什麼?妳忘記答應過的事嗎?我們只能當一名旁觀者,不能插手任何事。凡是在這個時空改變一件小小的事情,都可能連帶影響其他空間的未來。」杜堯之睨著崔荷娜,「我早就說過不帶妳來,看了只是難過而已。」
「我沒有實體,就算想也改變不了,我只是想知道榮妍到底發生什麼事,這些經過或許也會觸發我的記憶啊!榮妍這麼愛他,甚至願意為了他受罪,我要知道是怎麼回事。而且榮妍的死期不就是今天晚上,還有多久?」崔荷娜終于覺得不對勁,為什麼榮妍說自己是「急病過世」,但她現在明明都還活得好好的,才十九歲的青春年華。
「知道真相又能怎樣?徒惹傷心,還不如當初不要知道的好,有時候對方的隱瞞和謊言也是一種善意。」
「騙子。」崔荷娜帶著指責的眼神,泫然欲泣。
杜堯之挑眉,他從來不說謊。
「騙子,如果你真的這麼想,為什麼會答應帶我們來這里完成榮妍的遺願?你不就是想知道為什麼看不透我?不管真相是什麼,就算知道會痛苦、傷心,甚至悔不當初,但至少這是我的選擇,不可能因為害怕受傷就永遠站在原地,只有經歷過今天,明天才會來。」
縴細的肩膀不停顫抖,崔荷娜任由淚水流過腮邊,仍不改倔強地迎視他的銳利眼神。她想知道,為什麼榮妍要瞞著她?她一直以為榮妍是最好的鬼朋友,還想要偷嘗她的一口幸福。
所以她被騙了嗎?
那麼榮妍來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妳想知道,我就帶妳去。」杜堯之牽起她的右手,右臂輕輕一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