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在虎澈的院中本來是沒有房間的,她平日里都是睡在小廚房的地上,扣除被虎澈罰跪的那一個多月,她在小廚房席地而眠有四個多月時間。
方嬤嬤是不介意讓原主跟她擠一張床的,可虎澈就是要折騰糟踐原主,就是不讓她有安生日子過。
可中毒事件之後,虎澈讓方嬤嬤給她整理了梢間,兩人比鄰而居,還讓方嬤嬤在她臥床這些天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相較于原主那半年如身處煉獄般的日子,如今根本置身天堂。
可如此巨大的變化,沒有讓蘇有余歡喜,反倒令她感到不安,被毒害了一遭,他像是徹頭徹尾變了個人似的,實在太不可思議。
這天,方嬤嬤盯著蘇有余把熬好的湯藥喝下後,便從袖子里拿出一個油紙包。
「來,吃點甜的。」說著,她打開紙包,里頭擱著幾顆桂花酥糖。
蘇有余開心地捏了一塊往嘴里擱,那入口即化又甜滋滋的滋味讓她忍不住唇角上揚。
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喜歡吃甜。
她還記得小時候,樓上搬來一家三口,男主人很高大,不太說話,女主人是個氣質出眾,溫柔婉約的阿姨,他家還有個念國中的大哥哥,對她也很親切。
那個阿姨很喜歡她,常常到酒吧將她領回家里玩,阿姨廚藝很好,總是做甜點給她吃,還讓她帶回家跟爸爸分享。
後來阿姨家失火,阿姨一家人也不見了,當時她小,以為阿姨一家三口搬到別的地方住了,再大一些才知道原來阿姨家遭到不良少年縱火,阿姨來不及逃出,已經身故。
「方嬤嬤,這是妳做的嗎?」她問。
「不是。」方嬤嬤道︰「是大爺從東院那邊帶回來的,說是給妳喝完湯藥後吃。」
聞言,蘇有余一怔,不由得收回還要再捏一塊糖的手。
方嬤嬤好笑地問︰「妳怕這桂花酥糖加了不該有的東西?妳放心,若是有什麼不對,我怎麼會拿給妳吃?」
她訕訕的說︰「他是不是……很不對勁?」
方嬤嬤忖了一下,皺起了眉,「確實是很不對勁,前兩天東院那邊差人過來跟玉卷要了兩件大爺的衫褲,說是夫人要去祖師廟給大爺化煞……」
虎澈的院落里除了負責膳食的方嬤嬤和蘇有余,還有一名雜役道山,貼身小廝玉卷。
「我一個丫鬟毒害主人,放到哪里被打殺都是尋常的,更別說我害的是大爺了,依照他的性子,我被千刀萬剮都不是不可能,他如此反常,我怕他是有陰謀……」蘇有余憂愁地說︰「我現在真是步步驚心呀!」
方嬤嬤以愛憐的眼神看著她,「妳放心,我會照看著妳,不會讓妳出事的。」說著,她下意識地往門口方向望了一眼,像是在確定外頭沒有人。
「孩子,」她捱近蘇有余,悄聲地說︰「我拿妳當親閨女般看待,若有人要害妳,我定是拿命跟他拚了。」
迎上方嬤嬤認真的眼神,蘇有余一點都不懷疑對方這番話,因為每當原主被打罵或受傷時,都是方嬤嬤一邊掉淚,一邊給她上藥的。
「謝謝您,方嬤嬤……」她以感激的眼神望著方嬤嬤,衷心地道︰「還好有您。」
小廚房里,方嬤嬤正忙著料理虎澈的晚膳。
稍早,虎澈差道山出去買了好大一塊牛肉回來,說是要給蘇有余補血強身,現在看著砧板上那塊鮮紅軟女敕的牛肉,她不禁恍了神。
她負責虎澈的膳食已經有年余了,在西院里,除了道山跟玉卷,再沒人像她待了這麼久。三十多歲的雜役道山跟十六歲的小廝玉卷都是管珩撥來的,但他們白天在院里做事,晚上便回僕房休息。她能住在西院里,是因為虎澈經常三更半夜回來還嚷著要吃宵夜,因此才將她留在西院以隨時等候差遣。
虎澈嗜辣,口味偏重,方嬤嬤做了一手鮮香麻辣的好菜,因此成功地謀得了這份差事,她在西院這段時日,除了個性溫和怯懦的蘇有余,她還跟一個名叫淑良的南方姑娘共事過。
不管是淑良還是蘇有余,沒有一個姑娘能在虎澈的手底下過上舒心日子。
進到虎澈院里的姑娘都有著相似之處,個個縴瘦膚白,個頭嬌小,有著晶亮大眼,蘇有余如此,淑良如此,再之前的朱秀玉亦是如此。
方嬤嬤想,那些她不曾見過的姑娘們……應該也都是如此,彷佛毀掉這般模樣的姑娘家,能讓虎澈得到某種滿足或是補償。
淑良是被人牙子帶來的,虎澈一見到她,便要莊氏把她買下。
她的娘親本是一南方富商的通房,雖然出身低微,但因為懂得服侍及取悅男人而十分受寵,得寵後便沒了尊卑分寸,仗著男人寵溺,全然不將正室及兩名小妾放在眼里。
正室及兩名小妾雖眼紅她受寵,可因為有富商護著,誰也找不了她的麻煩,而淑良因著娘親之福,一出生便也得到父親的寵愛,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正所謂風水輪流轉,她十四歲那年,富商猝逝,再也護不了她們母女周全。過往贈予她娘親的房契跟珠寶全讓正室及兩名小妾奪去,還將她們母女分別發賣。
因為是外地來的,淑良不知虎澈的事,一被虎澈看上便以為自己會像娘親一般受到主子青睞,飛上枝頭亦是指日可待。
方嬤嬤還記得淑良初進院里的那一日那得意的姿態……以為自己是鳳凰的淑良,在進到院里的第一天便發現自己其實是只任人宰殺的雞。
那晚,道山跟玉卷備好熱水後,淑良便主動進到屋里伺候虎澈,一個未識人事的閨女對于服侍男人入浴這件事,通常都是羞澀膽怯的,但淑良進屋之前卻是一副她要借機飛上天的姿態。
方嬤嬤從前曾在青樓干活,見識過不少女子,明白她們的心思,她知道……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姑娘有著天大的野心。
可那晚虎澈狠狠地修理了淑良,還將傷痕累累又奄奄一息的她丟到廊下,隔天一早,管珩便趕緊地將她送到趙大夫的醫館去了。
半個月後,淑良被送回來,也開始了她悲慘的日子,直到蘇有余被她好賭的爹抵給了虎澈,淑良才離開虎家。
方嬤嬤一點都不同情淑良,甚至覺得那狐媚的丫頭罪有應得,可蘇有余不同,甜美嬌弱的蘇有余像朵雨中的小白花般令人生憐,且她是被好賭的父親賣掉的,就像……像她那個福薄的女兒一樣。
想起自己可憐的女兒,方嬤嬤忍不住流下悲憤痛心的眼淚,朦朧的視線瞥見砧板上的牛肉,意識到有正事要做,才趕緊地以袖子抹去淚水,要下刀將牛肉切塊,然而刀子剛要落下,便听見虎澈的聲音……
「慢著。」
她陡地一震,心跳漏跳了半拍,轉過頭,只見虎澈就站在小廚房的門口。
「大爺怎麼來了?」她警覺地再往自己臉上抹了一次,以免他發現她的淚水。
虎澈走了過來,看著砧板上的那塊牛肉,說道︰「幫我熱鍋子吧!」
她一怔,「咦?大爺您的意思是……」
「幫我熱鍋子,我要煎牛肉,別放油。」他說。
方嬤嬤听得呆了,他要……親自下廚?
「別愣著,趕緊。」
「是!」方嬤嬤答應一聲,急急忙忙地將鍋子擺上去。
虎澈一派從容地用手探了探鍋子的溫度,等了一會兒,便將牛肉擱進鍋里,牛肉在鍋里慢慢地淌出了油花,香氣四溢。
他專注地看著牛肉色澤的變化,熟練地用鍋鏟翻了面,牛肉在鍋里滋滋作響,偶爾還有油花爆飛,他也沒閃,姿態優雅從容得讓方嬤嬤看傻了眼。
「剛才怎麼了?」突然,他瞥了方嬤嬤一眼,「我進來時,妳在掉眼淚?」
聞言,方嬤嬤陡地一驚,連忙回答,「不是的,只是讓辣椒辣了眼……」
他也不再追問,伸出手,聲音低沉地吩咐,「把尖刀給我。」
「是。」方嬤嬤趕忙將尖刀遞到他手上。
用尖刀在牛肉上劃了一道痕跡,血水淌出,接著再次將牛肉翻面,他續道︰「我一直想跟妳說,以後的菜辣少一點,鹽巴也少一點,我的飲食很清淡。」
听著,方嬤嬤听得又是一驚,大爺一直嗜辣重咸,怎麼會說他……飲食清淡?
猛地想起之前跟蘇有余說到的,這陣子大爺有點奇怪,方嬤嬤一時走神,思索起來。
虎澈突然開口,「給我一個長盤。」
「長……是!」方嬤嬤被從思緒中驚醒,有點驚魂未定,趕緊又遞上一只長盤。
虎澈將煎得香噴噴的牛肉起鍋放上長盤,在長盤邊上放了椒鹽,「晚膳擱我桌上,我遲點兒吃。」
說罷,虎澈便端著那盤牛肉走了出去。
方嬤嬤望著他離去的身影,瞪大了眼,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
坐在這張道山跟玉卷用半張舊門改造而成的小方桌前,蘇有余內心顫抖抖地注視著正用尖刀切開那一塊香煎牛排的虎澈。
那塊牛排煎得剛剛好,表面呈現微焦的褐色,里面卻是漂亮的玫瑰色,光是聞著那香氣就讓人垂涎三尺,但她看著,內心卻是滿滿的不安。
真是見鬼……喔不,這比見鬼還可怕。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從前是怎麼對待原主的,而原主也是因為他那近乎病態的身心折磨,這才把心一橫地與他同歸于盡。
面對曾經毒殺他的女子,他卻在大難不死後以德報怨?
這怎麼可能?這不是見鬼是什麼?
「吃吧!」虎澈將牛肉切成她可以一口吃下的大小,「蘸點椒鹽吃。」
她木木地看著他,再看著長盤上的牛肉,有點遲疑。
他嘆了一口氣,用尖刀插起一塊牛肉,再蘸了一下椒鹽,然後放進嘴里咀嚼了幾下,他張開嘴巴,「瞧,我吞下去了。」
蘇有余知道他是想證明這塊香煎牛排是安全無虞,不會死人的。
「我們不是談好了嗎?」他抬起眼睇著她,「我不下毒害妳,妳不下毒害我,我們和和氣氣、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蘇有余雙手手指絞了絞,猶疑不安地說︰「我們是談好了,但是……這事太不尋常。」
他看著正在切的牛肉,唇角一勾,淡淡地道︰「是很不尋常,根本荒謬。」
蘇有余微頓,她覺得……他說的跟她說的是兩件事。
「妳呀,」突然,虎澈又注視起她,「瞧妳像只沒長好的小母雞,還不趕緊吃肉補肉?」
迎上他那如深潭般幽深的黑眸,她的心髒抽了一下。
在原主的記憶里,虎澈因為長期晝伏夜出、日夜顛倒,他的兩只眼楮經常是爬滿了血絲,眼底漾著瘋狂及憤怒。他一舉手一投足,原主就嚇得快心髒麻痹,分分秒秒,時時刻刻都活在恐懼不安里。
可現在的他眼神澄澈,情緒平和,神清氣爽,那雙無時無刻都像焚著兩團火一般的眼楮,竟成了高山上的湖泊,他那一如往昔的軀殼里,彷佛住進了一條安定的靈魂。
「為什麼?」她狐疑地望著他,「為什麼突然對我好了?」
「難道妳希望我對妳壞?」他唇角一勾,深深一笑,「像從前那樣高興也打妳,不高興也打妳?」說著,他拿著尖刀在她面前揮了兩下。
她下意識地縮起脖子,「不,當然不……」
「那就快點把肉吃了。」他放下尖刀,用筷子夾了一塊牛肉湊到她嘴邊。
「我……我自己吃。」雖然對于他的作風丕變,她內心充滿著不安及疑惑,可是她穿越成為蘇有余是不爭的事實,眼前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他將筷子遞給她,「多吃點。」
她接過筷子,夾了一塊牛肉,蘸一下椒鹽,慢慢地放進嘴里,然後咀嚼……頓時,她眼楮亮了起來,為口中的美味驚訝。
「襖粗!」因為嘴巴里有食物,她分明是想說好吃的卻發出了有點滑稽的音。
虎澈濃眉一擰,「沒人教妳嘴巴有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嗎?」
她趕緊嚼了幾口,把肉吞下,然後驚奇地看著他,「你怎麼能把肉煎得這麼好吃?」話才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的逾越,有點不安地縮了縮脖子,「我是說大……大爺煎牛肉的功力實在卓越超群。」
「我何止煎牛肉的功力卓越超群?」他淡淡地說著,但眼底有一抹得意,「別說話了,快點吃吧!」
「是。」確實,食物一定要在它最佳的賞味期內食用,否則就糟蹋了。
她一塊接著一塊地吃著,一臉的滿足。
原主有個賭鬼父親,從小就沒吃好睡飽,後來被送進虎府又遇到虎澈這個鬼主子,不只吃不好睡不好,還常被照三餐打罵……先天不足,後天又失調,就成了這副瘦不拉機又病懨懨的模樣。
不管虎澈是真的良心發現,抑或是有什麼更可怕的想法,她總得有一副健康的身子,才能應付這瞬息萬變的新人生。
不一會兒,蘇有余吃光了那一大盤的牛肉,還不小心打了個飽嗝。
虎澈淡淡一笑,「吃飽了吧?」
「嗯。」她抹了一下嘴邊的油,怯怯地說︰「謝謝大爺……」
「別謝我,我只是在……」他頓了一下,像是在思索著措辭,「贖罪。」
聞言,她眨了眨困惑的大眼楮,「咦?」
「我以前對妳做了那麼殘酷又冷血的壞事,妳就當我現在是在贖罪,是在彌補吧!」他說著,端起盤子,拿起尖刀跟筷子,「妳吃飽了,輪我吃了。」
「大爺,盤子我可以自己收。」她有點不好意思了,方嬤嬤一定早已經備好他的晚膳了,他其實可以讓方嬤嬤把這盤香煎牛排給她端來,根本不需他紆尊降貴親自動手的。
「妳好生歇息著吧!」他瞥了她一眼,「不趕快把身子養好,難不成還要我一直伺候妳?到底誰才是主子了?」
聞言,她又惴惴不安了,「抱歉,大爺的飯菜一定都涼了……」
「可不是,還不都怪妳不吃快一點,在這兒浪費爺的時間。」他像是在抱怨,卻又輕笑一聲,「罷了,做了那麼多壞事,吃個冷飯冷菜也是報應。」
語罷,他旋身走了出去。
咀嚼著虎澈剛才說的話,她忍不住笑了,覺得他有點逗。
回老家祭祖的管珩回開雲城了,一返回虎府,他便听說虎澈先前中毒的事情,見過姊夫虎大軍,聊了幾句,便急急忙忙地趕到西院。
來到花廳外,見虎澈安好地坐在那兒,方嬤嬤正在一旁伺候茶水,他才松了一口氣。
「阿澈,你沒事吧?」管珩邁開步伐走進花廳。
「舅父。」虎澈起身向他致意,「您辛苦了,路上都安好無事吧?」
管珩愣了一下,驚疑不定的看著虎澈,不自覺皺起眉頭。
在他面前的是外甥無誤,但為什麼他覺得……眼前的虎澈很陌生?
「好……都好……」他結巴了一下,又問︰「听說你中了毒,你無礙吧?」
「甥兒好得很,舅父不必擔心。」虎澈請管珩坐下,然後要方嬤嬤再沏一壺新茶來。
方嬤嬤答應一聲,轉身便走了出去。
管珩看著這一切,心中的懷疑更深,不禁用困惑的、審慎的眼神看著他,語帶試探地道︰「剛才急著來看你,也沒把事情听仔細,你父親說是誤食相克之物中了毒……」
「嗯。」他輕描淡寫地說,「有余不夠謹慎,府里準備的東西,跟我從外頭買回的酒菜相克了,連有余都中了毒。」
聞言,管珩一怔,這才發現從他進來到現在都沒看見蘇有余。
有余讓阿澈誤食了東西,還連自己都中了毒,那她人呢?被毒死了,還是被阿澈處置了?
管珩陡地瞪大眼楮,焦急地問︰「有余丫頭呢?她……」
虎澈如何對待蘇有余,他是知道的,他很同情憐憫那可憐的小姑娘,但他又實在控制不了猶如狂獸般的虎澈。
見管珩如此焦急擔憂的反應,虎澈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卻是面無表情地道︰「當然是被我處置了。」
管珩一听,頓時臉色煞白,「處……處置?你把她……」
管珩的反應讓虎澈差點就笑出來了,他舅父肯定以為他把蘇有余剁成八塊,丟到映玥池喂魚了吧?
映玥池是虎大軍為了懷念原配管玥而挖的人工小湖,就座落在虎府的中心位置,湖上有茶亭,還有兩道小橋跟假山,他父親常在茶亭品茗,十分悠閑愜意。
「阿澈,」管珩生氣又無奈,「那孩子平時在你跟前已受許多苦難,她也不是故意害你,你何必如此!」
「舅父莫惱。」虎澈好整以暇、氣定神閑地說出實情,「那丫頭好端端地在她房里歇著,沒事。」
管珩怔愣了一下,茫然困惑地說︰「什……什麼?」
虎澈笑瞥了他一眼,「我逗著舅父玩的,有余這些日子吃飽睡好,都養出膘了。」
「咦?」比起蘇有余被虎澈處置了,虎澈沒處置她,反倒更教管珩吃驚。「你說她沒死?你沒把她殺了?」
「舅父不也說了,她在我跟前已受許多苦難,所以我決定好好補償她。」虎澈說得理所當然。
管珩實在太驚訝了,以至于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這時,方嬤嬤將新沏的茶送進來。
「方嬤嬤,」虎澈興味一笑,「舅父不信我,妳跟他說說有余現在如何了。」
方嬤嬤頓了一下,吶吶地回答,「回舅老爺,有余在她房里歇著,這幾日都在喝藥,身子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管珩打量了下她的表情,然後倒抽了一口氣,眼底充滿激動及感動地看著虎澈,「阿澈,你……你真的體諒了有余這個小姑娘了?」
「舅父,」虎澈親自給管珩倒了杯熱茶奉上,「甥兒過往干了太多令人發指的壞事,深感懊悔愧疚,爾後便要重新做人,痛改前非了。」
親耳听見虎澈這番話,不只管珩呆住了,就連方嬤嬤也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虎澈眼神黯淡,輕輕一嘆,「鬼門關前走一遭,甥兒大徹大悟,深感過往荒唐至極,有愧娘親當年拚死護下了我……」
听到死去的姊姊,即使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管珩也忍不住地紅了眼眶。
「阿澈,你娘親泉下有知,定會歡喜你今日的覺悟。」管珩難掩激動地說,「好,甚好,從今往後你便是個全新的人了。」
虎澈眼底閃過一抹悵然,卻面露微笑,「是呀,甥兒已是個全新的人,恍如重生,往後還請舅父多多提點教導。」
身為舅舅,听到外甥改邪歸正,哪里有不高興的?管珩拋開了對虎澈心性大變的疑惑,開始教導虎澈。
從甥舅倆踫面那天後,虎澈經常跟管珩一起外出巡視歸在他名下,但一直以來由管珩代他打理的產業︰泰興茶樓、金龍酒樓,以及富和記、百悅兩間賭坊。
過往的虎澈,鎮日游手好閑、四處惹事,不只在自己名下的酒樓胡鬧,也不時到虎淳及虎泓兄弟倆打理的萬客酒樓及海鴻酒樓鬧事。
那些伙計跟掌櫃們知道他是虎大軍寵溺的長子,向來是敢怒不敢言,即使捱了罵,吃了拳頭,也只能一個勁的賠不是。
那些掌櫃及伙計們只要見大爺大駕光臨,一個個都提心吊膽、如臨大敵。
可這幾日虎澈走訪幾家酒樓茶肆,所有人都因他性格丕變而震驚不已。
從前狂躁暴戾的他,如今竟變成一個沉穩有禮的人,他專注听取掌櫃及伙計跑堂們的說明及解釋,有不解之處也客氣求教。
看著虎澈這恍若神跡般的改變,管珩甚感欣慰。
他原以為這孩子廢了,沒想他回老家祭祖後,阿澈竟月兌胎換骨,好似新生。
定是管家祖上有靈,憫他胞姊當年舍命護子,也憐他一直以來對這孩子未曾放棄。
甥舅倆巡視完酒樓,走出大門,外頭正霪雨霏霏,對面的巷口蹲了幾個小乞兒,一見兩人便一個拉一個地朝他們沖了過來。
「大爺行行好,給幾個錢吧!」
「大爺,我家有生病的姥姥正餓著,行行好吧!」
這些小乞兒看著約莫在七、八歲到十二、三歲之間,一個個髒兮兮又瘦巴巴,看起來狼狽極了。
管珩的隨從江興看著這幾個小乞兒的髒手就要拉住主子,立刻出聲喝斥,「去去去!你們這些小乞丐,別污了我家主人的衣衫!」
幾個小乞兒收回手,擠在一起像是互相取暖的倉鼠般,露出畏怯的神色。
「江興,」虎澈看向舅舅,見舅舅沒意見,就語調平緩地說,「你荷包里的錢,你給他們分一分吧!」
江興一怔,「大爺?」
「我應該不必再說一次。」他瞥了江興一眼。
雖說虎澈不再如從前暴戾專橫,可那冷厲又沉靜的黑眸所帶給人的震撼卻不亞于過往,江興連忙恭謹地答應一聲,「是。」
他解下荷包,把銅錢一個一個地分給小乞兒。
沒想到事情峰回路轉,小乞兒們激動地上前,卻不敢搶不敢擠,安安分分、老老實實地伸出手,讓江興將銅錢一個個地放到他們粗糙又髒污的小手上。
拿了銅錢,小乞兒們紛紛哈腰,連聲道謝,接著便一個揪一個地跑開。
江興臉上略顯懊惱地咕噥,「這些小乞兒後頭是白虎堂的人操弄著,什麼姥姥婆婆的,全是謊話……」
「白虎堂?」虎澈疑惑。
「沒錯。」江興續道︰「去年西北鬧糧荒,接著又起了疫病,好多流民涌進開雲城,如今都聚在城西,白虎堂的人仗勢介入,那些長得好的,能發賣就發賣,長得差的就淪為扒手偷兒,之前有人偷不成便搶,還傷了個老太婆……」
虎澈皺眉,「官府不管事?城西也不是白虎堂的地盤吧?」
虎大軍整合城里各股勢力後,便將城區劃分為八等份,虎家佔了四份,其他四份便分配給底下的四個堂口,分別是白虎堂、金虎堂、飛虎堂跟勇虎堂。
「城西本來就是個混亂的三不管地帶,算起來是咱虎家的地盤,但因為一直以來都住著些弱勢無為的販夫走卒,沒有價值,不只雲虎幫,就連官府也從沒在那兒放半點心思。」江興續道︰「白虎堂其實已經在城西活動了好些時日,但此事二爺跟三爺好像沒有異議。」
他濃眉一擰,「白虎堂踩在我虎家的地頭上,二弟跟三弟都毫無異議?」
「白老三最小的妹妹嫁了蔡捕頭,他們是姻親關系。」江興又說︰「蔡捕頭是崔師爺的人,所以白老三跟崔師爺的關系不差。」
雖然江興沒有直說,但虎澈懂了其中含意。
開雲城的官員貪瀆收賄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真正維持著這開雲城秩序的不是現今的城守卓豐,而是虎家。
卓豐是個閑賦文官,領著朝廷俸祿、拿著虎家的供養,鎮日在官府里吃香喝辣,听曲看戲,官衙里的事,他都交給師爺崔煥元看管,跟虎家接洽往來的也是那崔師爺。
江興的意思是,白虎堂或許透過崔師爺這條線,跟虎淳、虎泓達成了協議。
「江興,」管珩神情嚴肅地問,「這事你從何處听來?」
「前不久主子您不是為了給祖上積累功德,要我到城西去發吃食嗎?」江興道︰「我去發包子的時候,親眼看見蔡捕頭跟流民頭兒領了三個少年離開。」
聞言,虎澈跟管珩心頭一震。
「有這種事?你怎麼沒說?」管珩語帶責備。
「咱跟官衙是什麼關系,主子您是知道的。」江興囁嚅地說,「再說那些流民在城里流竄,跟陰溝里的耗子一般,小人就沒……」
虎澈听著,沉默不語,若有所思,半晌後才道︰「江興,你該不會也知道衙差亦兼差當人牙吧?」
江興一頓,謹慎地說︰「小人不敢妄言,不過買賣奴婢之事並不違法……」
「是不違法。」虎澈淡淡道,「但若買方恃強欺弱,賣方任人魚肉,那便不符公義。」
「蔡捕頭是崔師爺的人,這事崔師爺應該也知情。」管珩有點憂心,「從前老爺子管事時,按月把白銀送到城守大人府里,平日里跟他們倒是少有往來,可自從老爺子將買賣下放給二爺跟三爺後,他們跟崔師爺越走越近,這事怕是……」
虎澈的神情跟語氣都沒有太多變化,「舅父是說,這事老二跟老三也有份?」
管珩神情凝沉地道︰「二爺跟三爺的事,我不方便置喙,老爺子雖對我照顧有加,可我終究是外人,他們才是血親。」
虎澈唇角一撇,「我也是血親啊。」
迎上他那眼底凌厲的銳芒,管珩心頭一震。他從沒在虎澈的眼底見過那種猶如鷹隼般銳利且深沉的眼神。
「你……想管?」他語帶試探。
「虎家出身綠林,買賣游走在正邪及黑白之間,只要稍微越了線便是犯法悖理。在這天高皇帝遠的邊陲,虎家雖可說是呼風喚雨,無人可擋,但夜路難行也不宜久行,若想虎家可以久安,可以傳家,走回正軌才是真理。」
听完虎澈這一番話,管珩跟江興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過往那個他們所認識的虎澈能說出口的話嗎?老天爺在虎澈身上施了什麼法?
「阿澈,你……你實在讓我……」管珩激動得眼泛淚光。
虎澈好笑地說︰「舅父這是怎麼了?如此善感?」
「不,我是太感動了。」管珩難為情地笑笑,「祖上有靈,你總算是長大了。」
「可不是?」一旁的江興附和著,「『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這指的不就是咱大爺嗎?」
虎澈未就此事多作響應,話鋒一轉,「城西流民問題不解,可能變成弊害,這些流民過往與開雲城並無聯結,城民也難接納他們,日久怕是會衍生沖突。」
將人驅逐並不厚道,根本之道是幫助他們從事合法正當的工作,在城里生活,以斷絕他們跟違法之徒的勾結。
「阿澈,你有法子?」管珩問。
「我還得琢磨一番。」
「有想法便有契機,不急。」管珩說著,忽地神情一凝,「不過有件事我本來要跟你父親稟報的,可是又有所顧慮……」
「何事?」他問。
「這趟回老家,我听說了一件事……」管珩一臉嚴肅,「听說暗行使正行走于各地,暗中查探地方有無官員貪瀆之情事。」
虎澈眉心皺緊,「暗行使?」
「沒錯。」管珩續道,「有傳聞說這位御命暗行使是端王梁琰,他與當今的聖上是族兄弟,感情甚篤。這位端王爺精通琴藝,通曉樂理,是位琴痴,常以白山之名游走各地,以琴會友。」
「舅父擔心他會來到開雲城?」
「雖說咱們地處邊陲,可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新君即位,或許會急欲整飭以立君威也說不定……」管珩一嘆,「倘若二爺跟三爺跟官府牽連太深,背地里又干些見不得光的事,恐引禍端。」
听著,虎澈若有所思。
休養了些時日,再加上每天喝湯藥、吃大餐,原本瘦巴巴的蘇有余真養出一圈肉來了。
說是大餐真是一點都不為過,虎澈每天都吩咐廚房那邊給西院送來肥鵝女敕雞,牛肉鮮魚,讓方嬤嬤按三餐喂養她,如果她是頭豬,肯定很擔心吃太胖要被殺掉!
而自從管珩從老家回來後,虎澈天天跟著管珩外出,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忙些什麼,西院里就剩下她、方嬤嬤,跟不定時來幫忙的道山叔及玉卷。
她的身子好多了,也開始幫著做些雜務,畢竟她的身分是丫鬟——通房丫鬟也是丫鬟,該做的活也還是要做。
只是,雖然大伙兒都認定蘇有余是虎澈的通房,可兩人並沒有關系,無論是以前還是毒殺事件過後。
這件事說出去肯定是沒人相信的,但擁有原主記憶的她最是清楚。打從蘇蝦將原主抵給虎澈並進到西院以來,他對她只有毫無理由的打罵,卻從來沒強要過她。
為什麼他從來沒對她動過那種念頭?她只能點燃他的怒火,卻無法點燃他的欲火?她當然不是期待他對她做些什麼,單純只是好奇困惑,忍不住地想探究其中緣由。
他為什麼以虐待打罵少女為樂?是覺得好玩有趣,還是為了滿足他某方面的缺憾,或是……一種療愈的過程?
若只是單純被寵壞,頂多也就是任性妄為,我行我素,像個長不大的大寶寶,可他這瘋狂的怒意及攻擊性,肯定有更深層的原因。
有人一輩子都被童年療愈,如她;亦有人一輩子都在療愈童年……他童年或是成長時期受過什麼傷,或是有什麼陰影嗎?
她不是原主,雖有著原主的記憶,卻對虎澈沒有那麼深刻強烈的怨恨。
也因為對他沒有那麼深濃的恨意,再加上他這些時日對她如此之好,讓她忍不住想理解他,甚至是幫助他。
于是,蘇有余開始在這偌大的西院里尋找著蛛絲馬跡。而她最先發覺到的就是,西院里沒有半面鏡子。
他不喜歡照鏡子?是因為他臉上的疤痕嗎?
他的恨及怒是因為對容貌的自卑而生,他缺乏自信,以至于對容貌姣好的女子產生了攻擊性?還是……他被拒絕過?
他都二十七了,卻至今未有家室,莫非是一直被打槍,讓他對女人心生怨恨?
可是以虎家在開雲城的地位及權勢,別說他只是臉上有道疤,就算他是個殘廢,應該也能給他娶個媳婦回來傳宗接代,真的會因為男女感情的事而留下陰影嗎……
「做什麼?」
正想得出神,虎澈的聲音在蘇有余耳邊響起。
她嚇了一大跳,還忍不住啊的叫了一聲,轉過頭,只見他不知道何時已站在她身後,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她,還有她手上的東西。
「妳……」虎澈濃眉微微一揚,似笑非笑地說,「抱著我的褲子做什麼?」
蘇有余猛然回神,發現自己手上抓著的不是別的,正是他的褲子,臉一熱,手忙腳亂地將褲子往他床上一扔。
看著她那驚慌失措的反應,他先是一頓,然後勾唇一笑,促狹地說︰「那應該是干淨的褲子吧?若是穿過的,我可要懷疑妳……」
「是干淨的!我、我不是,我沒有!」她漲紅著臉,結巴地說,「我沒有那種奇怪的癖好!」
她那好笑的反應讓虎澈不由自主地又想逗她,便抓起被她扔在床上的褲子,故意擺出檢查的姿態,「看來是沒對我的褲子做什麼奇怪的事情……」
蘇有余害羞又懊惱地看著他,臉兒發燙。
她能對他的褲子做什麼奇怪的事情!他在暗指什麼啊?
蘇有余焦急地大聲辯解,「褲子是方嬤嬤讓我拿進來收好的,她、她幫大爺補了褲腳的線,我才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情呢!」
睇著她那認真了的表情跟反應,虎澈勾起一抹笑意,「原來妳是這麼容易認真的丫頭呀!」說著,他伸出手揉了她的頭,好像她是一條小狗似的。
蘇有余頓時呆住了,連閃躲都忘記了。
這是他第二次模她的頭吧?第一次模她的頭時,她太驚嚇了,以至于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感受,可這次她發覺他模她頭的方式……好熟悉。
「妳很棒,妳已經很努力了,不要苛責自己。」
為什麼只是一個模頭的動作,就讓她跌進了穿越前的記憶里?現在的她,是蘇有余,「李子樂」對她來說已成了過去,不是現在,也不會是未來。
而眼前的他,也不是她曾經深愛的申敬文。
申敬文現在在做什麼呢?他的車一定好好地將他保護住了吧?她死了,他會難過嗎?
「妳又露出這種神情了……」虎澈凝視著出神的她。
蘇有余回過神,尷尬又驚慌。
虎澈卻問︰「什麼事那麼悲傷?想起被賣了的娘親?還是將妳賣了的阿爹?」
「沒有。」她穩了穩心神,「我只是在想……」
她一邊思考著要怎麼搪塞,一邊抬起眼,迎上他那張好看的臉,怔愣了一下。
原主看見他就像見鬼似的,肯定沒有心情好好將他看個仔細吧?雖說他的左臉有著一道長長的疤痕,可瑕不掩瑜,一點都無損他的俊秀。
人說相由心生,從前的虎澈狂暴猙獰,即便俊秀,也讓人覺得陰沉,可如今的他性情平和沉穩,不只俊秀依舊,還多了份迷人的英氣。
「大爺其實很好看。」心底話月兌口而出,話才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虎澈眉眼一沉,表情像是在說︰妳怎麼敢對我說這種話?
蘇有余瞬間慌了,這院里連面小手鏡都沒有,肯定是因為他很介意自己臉上的疤痕,可她卻說他這樣很好看,他會不會認為她根本是在嘲諷他?
真蠢!她怎麼會這樣踩人家的痛腳,自尋死路?
低下頭,蘇有余趕緊低聲下氣地請罪,「奴婢該死,奴婢不是……」
「不是真心這麼覺得?」虎澈打斷了她的話。
「欸?」她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他,發現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慍色,甚至唇角還微微上揚,眼神也很……溫柔。
「妳是隨口說說,只為了奉承我、討好我?」
「當然不是!」她趕緊澄清。
「既然不是,又為何說自己該死?」
他直視著她,迎上他彷佛能看進她靈魂深處的黑眸,她的心髒緊縮了一下。
「我以為……」她囁嚅地道,「大爺不喜歡別人提到您的容貌……」
他微頓,抬起手模了自己的左臉,沉吟了一下問︰「很可怕嗎?」
她怯怯地望著他,但語氣卻非常誠懇地說︰「其實……還好。」
不能說不驚訝,看起來也是有點凶,不過像他這樣的疤痕若是在二十一世紀,是進幾趟醫美中心就能解決的小問題。
「但妳覺得可怕。」
「我怕的不是大爺臉上的疤痕,而是……」她頓了一下,一臉認真地問︰「大爺真的不會再打罵我了嗎?」
他先是一怔,然後笑了,「我已經改過自新了。」
為什麼他明明說的很認真,她卻感覺好像是在開什麼玩笑?
蘇有余不安的說︰「雖然大爺說自己再也不會打罵我了,可是……」
她話未說完,他突然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指天起誓,「我虎澈起誓,從今爾後絕不再動蘇有余一根頭發,若違此誓,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見他立下這樣的重誓,她驚呆了,瞠著黑亮無辜的大眼楮,心情有點激動地看著他。
「行不?」他放下手,笑問著她。
她怯怯地點了點頭,「行。」
「行就趕緊去給我備膳吧!」說著,他抓著她小小的肩膀,將她轉了個方向面對門口,然後輕推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