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舒花多久時間才回過神?不記得了,但回神後想到的第一件事是……
她蹲,握住涓涓小小的肩膀問︰「剛才是你嗎?是你叫姊姊丟荷包?」
涓涓低頭沒回應。
婧舒嘆氣,失望道︰「不是你嗎?」
瑛哥兒體貼道︰「姊姊別難受,涓涓還小,等她長大就會說話。」
秧秧拉起涓涓的手,也安慰。「涓涓不怕,姊姊沒生氣,只是有一點點小失望,涓涓別心急,說話這事兒慢慢學就會。」
四人的互動讓江呈勳覺得自己被排擠了,心里有點不爽,但……哈哈,大丈夫哪怕被排擠,木不秀于林,風哪會往它身上台?問題在于︰他是大丈夫,不是婦孺,他與他們不是同路人嘛,當然說不上話。
那他跟誰是同路人?懷疑啥,當然是阿雋。
行了,讓人護送他們回府,至于自己……去把好友撈出來,好好慶祝一番。
誰知他剛走出門,涓涓突然抬起頭迎視婧舒,小小聲說︰「是我。」
這兩個字,所有人都听見了,空氣突然變安靜,但不過數息,三人張臂緊緊摟住她,又叫又笑、滿心歡喜。
「涓涓說話了,涓涓長大了,涓涓好能干……」
兩個字引起如此大的效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悄悄地,涓涓勾起嘴角,拉出一個沒人見過的微笑。
回到王府,席雋以為迎接自己的會是一陣歡聲笑語。
但是,並沒有。
是因為回來得太晚?
進士游街之後,緊接著是鹿鳴宴,皇帝在宮里宴請新科進士,據說父親已經在外撒錢,開上一場小型宴會了,過多的贊美讓父親步伐有些飄忽。
鹿鳴宴這種事與武官毫無關系,但父親大大方方加入了,拉著兒子在眾文官中周旋,很快地,所有人都曉得他是忠勇侯的長子。
出宮後,江呈勳的馬車在道旁等著,非要拉他去慶祝。
盛情難卻,席雋去了,雖沒待太久回府時天色還是晚了,孩子們一個個已經上床去了。沒事,孩子嘛,挨不住咽。
但他進了蘭芷院,半點喜慶氣氛都沒有?怎麼會?婧舒不是喜歡男子功成名就嗎?難道「狀元」于她還不算成功?那麼……行吧,將今日與皇帝的對話同她說說,他不會只是翰林編修,他的起點比許多狀元來得高。
知道這個,她就會開心了吧?
懷著這個念頭,他敲開她的房門。
婧舒開門,但她的臉色微沉、眼楮紅腫,哭過了?
為什麼?因為他搶走薛晏的狀元?不對,就算自己不當狀元,以薛晏的程度也進不了一甲,所以她傷心是因為薛晏表現得不如預期?
倏地,他的臉色也沉了,心髒墜入無底深淵。
她仰頭望他,兩顆豆大的眼淚順著臉頰滑下。
他很生氣,但她的眼淚讓他的怒氣發作不出,他一點都不想問,但她可憐兮兮的模樣讓他忍不住開口,「你怎麼了?」
「涓涓不是痴兒。」
什麼?不是因為薛晏,而是因為涓涓?但……涓涓不是痴兒,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啊,她為什麼要難過。「所以呢?」
「她今天開口說話了。」
明白,問題出在她說的話。「涓涓說什麼?」
她說繼母對她很冷淡,曉事後、她的記憶里,繼母從沒正眼看過她。在父親面前,繼母豁達大肚,但私底下常常克扣日常,婢女是繼母的人,她被冷嘲熱諷是常事,掐打挨揍幾日就要上演一回,她害怕繼母更害怕婢女。
繼母犯錯、父親盛怒,經過花園時,她看見正在喂魚的涓涓,竟然一把抱起她扔進池塘里。
若非嬤嬤經過把她救起來,她早就死了,在半昏迷半清醒之間,她听見婢女的對話。
她們說︰「萬一大小姐清醒,揭穿真相,必定會鬧得滿府雞飛狗跳。」
她們壓低聲音商量著,要不要趁她醒來之前將她悶死,然後到夫人跟前表功謀前程?
听見那話,涓涓嚇得全身顫抖,卻一動也不敢動,不久後她感覺有東西朝自己的臉靠近,猛地張開眼楮。
「你是誰?」這是涓涓張眼後的第一句話。之後她一直裝痴扮傻,方能逃過一劫。
才五六歲的孩子,竟然為了生存必須裝瘋賣傻?她以為秧秧夠可憐了,但好歹他有祖母疼愛,反倒是涓涓這個侯府小姐,連想要活下去都得小心翼翼。
听了這番話,席雋沉默不語,本就猜到涓涓的病與岳君華月兌不了關系,沒想到是她親自動的手。
非常好吶岳君華,連稚童都下得了手,她的心有多黑?
「涓涓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變得敏感怯懦,早慧善感的她對人事物都帶著幾分恐懼,對誰都小心防備,何況又遭遇那件事,她……」婧舒哽咽。
他握住婧舒的肩膀,將她納入懷中,輕拍她的後背,斬釘截鐵道︰「沒事了,岳君華沒有機會欺負涓涓了。」
她沒听見他在說什麼,只感覺自己被他抱入懷中,他的胸口很寬很硬、很能夠安慰人,讓她下意識想往里頭鑽,只是……合禮嗎?這樣……不應該的對吧?
她直覺將席雋推開,這一推後抬眸,卻撞見他委屈的目光,那是……受傷?
她欺負人了?他對她處處好,她卻欺負他?突然間慌亂了手腳,婧舒不知如何是好,看著她手足無措,他想笑的,但他沒這麼做,反倒蹶起嘴,表現得……不只委屈還冤枉。
怎麼辦,他難受了,要怎麼安慰才好?今天是他考上狀元的大好日子,她沒恭喜人家,還傷了人家?她真是糟糕透頂。
一雙眼楮東轉西轉,她找不出合理的話來解釋自己的欺負行為,最後只能吶吶道︰「你身上有酒臭味。」
呵……他怎麼都沒想到她會拋出這句。
對,突兀的是他,逾矩的是他,他正準備迎接一個合理的巴掌,因此裝可憐、扮委屈,盼望她下手留情。
誰知沒有巴掌,沒有怒氣沖天,竟只有一句「你身上有酒臭味」。
所以這可以解釋,她並不討厭他的擁抱?咧開嘴,笑得滿臉雀躍,他說︰「我回房洗洗,你等我,別睡了啊!」
這是什麼對話呀?等他?天那麼黑了呀,孤男寡女本就不應該,他還讓人家等他?這話會引人誤會的,好像她晚上不睡覺就為了等他。
但沒錯呀,自從搬進王府之後,哪個晚上她沒等過他。
她等來一場對話、一份禮物、一個故事,等來滿空星辰、等來新月西沉,等來一個安心的懷抱,在他懷里入睡……
這會兒,她終于發現原來自己總是在等他……
她還沒回應,他已經轉回到屋里,她看著他房間里的燭光亮起,頑長的身影投映在窗紙上,他直接拉開衣服,彎腰除去……
轟地,臉一陣爆紅,她急急轉身回屋,還想反駁什麼似的,輕輕說了聲,「誰要等他。」
關上門,背靠在門上,一分驚惶、兩分害羞、三分……歡喜?
她歡喜!嚇大了,她捫心自問,真的是歡喜嗎?
一問、二問、三問……她終于問出答案,是啊,她歡喜。
歡喜被他擁入懷里,歡喜被他歡喜,歡喜為他等待,低頭捧住臉頰,她把笑容隱在十指後,沒人擄她,臉上卻熱辣辣地一片通紅。她……歡喜呀……
窗台上三個連音輕叩,席雋道︰「進來!」
黑衣男子進門,他是玄霽,霧雷震霽、霜霓霞靈,男女各四,共八人,全數聚在那幢宅子里了。
他們是「越清禾」的人,席雋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全數留下,看來「越清禾」做人不錯,臨死前的幾句話讓他們心甘情願為自己所用。
「爺,今日跟蹤岳君華有所獲。」
「哦?說來听听。」他笑了,笑容間帶著一絲狠戾。
席雋再出現時,帶著一身皂角清香,束起的頭發有幾分微濕。敲開婧舒房門,在她出現同時展開雙臂,朝她靠近,問道︰「還有酒臭味嗎?」
這人真壞。她笑而不答。
見她臉紅,他笑得更歡了,玄霓說女人只會在喜歡的男人面前害羞。
他知道比較這種事很無聊也沒有必要,但他就是忍不住比較,想想在薛晏跟前的婧舒,雖然熟悉得像親人,但態度落落大方不曾害羞,與在自己跟前的嬌羞模樣截然不同。
這個比較……是的,讓他心情飛揚。
「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婧舒問。
「讓你久等了。」
雖然這話說得很真,但她還是覺得有解釋的必要性。「不是我等,是涓涓、瑛哥兒他們等都累了,他們想同你道喜。」
這話說得真是欲蓋彌彰,婧舒忍不住苦笑,她覺得自己挺會講話的,怎會這時候……糟糕透頂。
他沒戳破她也不教她尷尬,解釋道︰「鹿鳴宴後,皇上與我深談。」
「皇上喜歡你嗎?」
「應該喜歡吧,否則不會談那麼久,通場元郎會進翰林院,但我沒進。」
「你進了哪里?」
「皇上讓我做散騎常侍。」
「那職位是做什麼的?」
「常伴天子左右,規諫過失、以備顧問。」
這麼親近皇帝的職位?說得好听是天子近臣,但是……「伴君如伴虎,這差事好危險。」
「沒錯,但那可是從三品的官。」一甲進士能混到六品官都是祖輩燒高香了,他可是三品官呢,當然由不得他矯情,席雋很清楚這當中有多少成分是因為帝王對父親的喜歡。
「剛入仕途起點就這麼高,會不會有人心生不平?」
「身世曝光之後就有人認為我這狀元名不符實,若非殿試策論貼在榜上,『裙帶關系』這四字早就牢牢扣在我頭上。但我確實在皇帝跟前過了明路,沒通過府院試、鄉試會試,直接進入殿試,你都不知道榜眼見到我說話有多酸。」
文人相輕,要承認別人比自己好並不容易,何況他是個從天而降的意外。
「今天的鹿鳴宴很辛苦吧?」
「不辛苦,很熱鬧。」
「發生什麼事?」
他一笑,指指屋頂。「上去聊?」
他終于理解待在屋頂的好處,空氣好、風微涼,滿天的星子和皎月都為他們而閃亮,最重要的是——那里不容易坐穩,不想摔跌,就得找個有功夫的男人依靠。
嗯,他喜歡被依靠。
熟門熟路的手臂往她腰間一搭,她下意識把頭埋進他懷里,感受風從耳際吹過,眨眼功夫兩人雙雙來屋頂,石鉚很會看眼色的,主子剛飛上來,他立刻飛下屋頂,讓出地盤睡覺去。
「說吧,鹿鳴宴有什麼熱鬧?」她越來越喜歡听他說話。
「策論貼出,多數人沒話可說,但榜眼周銘生仍舊氣不過,他說我肯定事先就知道題目。」
「這話可是重大指控,指控考官舞弊。」
「可不是嗎?此話一出,就算他入朝為官,那些老大人們也不會讓他的仕途太順利。」
「有人跟著他起?」
「當然有,誰讓我父親在皇帝跟前吃得開。」
「那你就被他們逼得坐實這個名頭?」
「當然不,雖然參加殿試確實用了特權,但我的實力也不容小覷。我問他們要不要再比試一場。我讓他們命題,五道題皆與殿試題型一樣,都是當前朝政面臨各項的困難,當場願意比試的人都可以作答。」
「那你呢?做得出來?」
「當然,一個時辰五道題全做了,而下場的三十幾人,頂多寫一兩篇,周銘生倒真有點本事,他做了三篇,兩篇寫得不差,但第三篇很明顯是硬湊的。」
「所以與你相比……」
「高下立見。」他朝她仰仰下巴、滿臉驕傲。
這下不光進士們,當場許多官員看過他的策論,驚得說不出話,連丞相都過來問他,如何能有此見解。
這有何難,朝政問題不就是那些?只要他們活得夠久,或者當過幾次皇帝,自然難不倒。
「以後他們看到你會執師禮嗎?」她為他的驕傲而驕傲。
這就太過了,但是他喜歡被她崇拜。「文章傳到皇帝跟前,之後我進御書房,從三品的官就落到我頭上啦。」
「皇帝好相與嗎?」
「皇帝多疑猜忌、城府深沉,與皇上打交道就得……」
「就得什麼?」
「忠厚老實,忠心耿耿,忠貞不渝……」
「別跟我說成語,講點人听的,與皇上打交道就得怎樣?」
「就得傻。」像父親那樣、像江呈勳那樣。
內廷消息明確,皇太後許是撐不過這個月了,皇太後一走,江呈勳身上所有束縛將會全數解除,那家伙口口聲聲要的自由,就能夠得到了吧。
江呈勳對皇太後的感情既矛盾又復雜,他感激皇太後的疼愛,卻也害怕她的野心,從小到大他只能在皇太後的控制與皇帝的監視下喘息掙扎,尋求微薄的自由。
他曾說︰「如果能讓我過上一天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寧可當庶民,寧可用全部的家當去交換。」
對于外面的天地,他無比向往,倘若生在平民百姓家,說不定他會成為一名快樂的游俠兒,可惜老天注定他榮華加身,注定他是籠里的金絲雀。
「可你這麼聰明……」
「裝啊!裝傻,把弱點示于人。」
長長地吐一口氣,婧舒扁嘴道︰「人間不值得。」
他大笑,笑得彎腰。「人間值不值得,全在己心,你願意值得便會值得。你不想問問薛晏考得如何?」
「對啊,我竟將師兄給忘記了,他考得怎樣?」
忘記嗎?非常好,不相干的人記那麼清楚作啥?婧舒忘記,他樂得大方。
「薛晏考二甲二十七名,應該能順利出仕,但他背後無人、家世不顯,肯定得離開京城到較偏遠的地方赴任。」
「這會兒薛嬸嬸終于可以揚眉吐氣。」
七品官?這就揚眉吐氣了?她對成功的定義會不會太低,虧他還特地啃幾天邸報,把朝堂大事羅列出來。
「薛嬸嬸獨自帶大師兄,這輩子旁的不指望就盼著他能當官,日後再娶個好媳婦就心滿意足。」
「好媳婦的標準是什麼?」
「第一︰有銀子有嫁妝。第二︰娘家有懂文識字的。第三︰性格溫婉柔順,能以夫為尊。第四……」
婧舒說了十來條,不管哪一條她都不符合。
換言之從頭到尾她心里都門兒清,知道薛晏的媳婦絕對不會是自己?這個念頭讓席雋樂上加樂。
他卸下敵意,為薛晏送出祝福。「但願他能心想事成。」
「會的,听說真有榜下捉婿這事兒,說不定今日進士游街,師兄收到無數香囊,已經被名門閨秀看中。」
「說到這個,你丟給我的香囊……」他緩緩搖頭,一臉的不滿意。
「你不喜歡嗎?是王爺買的,涓涓讓丟我便扔了。」
「所以你根本就不想丟香囊給我?」他又「受傷」了。
這、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啊,她又不知道他去參加殿試、不知道他會考上狀元,當時她整個人都處于渾沌狀態……
她還沒解釋呢,他已經垂下雙肩,滿面苦澀。「原來你真的不想。」
天,自己又欺負他了,他是狀元郎呢,是三品官呢,這麼值得慶祝的日子,她怎能一而再、再而三讓他難受?
「不是不想,是沒有準備,我哪曉得你這麼厲害,狀元呢,那可是文曲星下凡,不是平常人能辦得到,你知道今天有多少雙眼楮盯著你,有多少人羨慕你,可你那一身才華哪是羨慕就能得到……」她卯起勁把他往死里夸。
是啊,她就是看不得他受傷,你不知道他眉睫微垂、嘴角下拉的模樣多可憐,那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他待她處處周到,她怎能給他莫大委屈?太不厚道!
「那你打算準備嗎?」
「準備什麼?」
「給我荷包。」
她松口氣,不就是個荷包嗎?「當然,肯定要給的啊,狀元有這麼好考嗎,三年才出一個,我再踫不到比你更厲害的人……」
她把他的馬屁拍得劈里啪啦響,逗得他無比暢懷,于是他越笑越開心,于是他越來越驕傲,于是他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
然後她又出現他最喜歡的……傻樣兒……
果然吧,她喜歡事業有成的男人。
那麼早已打定主意當一輩子閑散人的席雋,願意為她再拼搏一回。
「我等著你的荷包。」
「給我三天時間,我馬上做出來。」她的針線功夫並不出彩,但她有娘的書冊,有許多奇特的圖案,她定會給他做一個最耀眼、最特殊的。
「不急。」仰望夜空,他笑問月娘︰我是不是已經把這個丫頭給哄上手?
他經常和月娘對話,因為能長長久久陪著自己的不是親人或朋友,而是高掛天際,千年不變的月亮星星,或許它們無法給他建議,但它們始終耐心傾听……他指向不遠處問︰「知道那是哪里嗎?」
「皇宮?」
「對,忠勇侯府就在那一塊,離皇宮很近,那是皇帝的恩賜。」恭王府離皇宮一樣不遠,但對皇太後而言這是恩賜,對江呈勳來說卻是桎梏。
「因為皇帝喜歡忠勇侯?」
「對。」很奇怪吧,一個善于猜忌的皇帝,竟對父親有如此純粹的感情?是可以相信的人太少,還是當年的救命之恩令他一世難忘?
當然他絕對相信,那與父親的性格有絕大的關系,父親是個貨真價實的莽夫,心里沒有太多的彎彎繞繞,更重要的是他認死理,一世只對一個人忠心。
「再看看那里。」
「那是哪里?」
「那里聚集了許多六、七品小官,因為離皇宮遠、離商區遠,地價相對便宜,六、七品官的俸祿並不高。」
「然後呢?」
「那里有一處宅子,三進,相當大。」
「誰住的?」
「傳說是個鬼屋。」
听見鬼屋,她下意識縮縮脖子,朝他靠近兩分。
他笑開,又道︰「是假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宅子是我的。」
「你為什麼要買鬼屋?貪圖便宜嗎?」
「不是,里頭的鬼是我的人弄出來的,我只是不希望有人闖入。」
「為什麼?」
「我在里面藏了些東西。」
「什麼東西?」
「感興趣?」
她用力點兩下頭。
他笑問︰「去看看?」
飛到屋頂算什麼,能在別人家的屋頂鑽來鑽去才叫厲害。
起初她是真的嚇壞了,把頭緊緊埋進他懷里,兩手揪住他的衣襟打死不放,但後來覺得他的手臂很粗,他的胸膛很寬,有他攬著、就算天塌下來自己也會無恙。
帶著這分「相信」,她慢慢抬頭四望,看著萬家燈火在腳下,听著風聲自發間飛掠,像蜻蜓點水似的,他東點一下、西點一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騰雲駕霧般。
她笑了,他發現了,于是眉眼也跟著彎彎,于是他刻意繞路,讓蜻蜓多點幾下水,讓夜風撥開她的發梢。
月圓、星星亮,他們沒有交談,只是沉浸在美妙的感受中,品嘗淡淡的幸福。
終于,他們在鬼屋前面停下。「是這幢宅子?」
「是,以前我進屋不從這扇門走。」
她理解,有人進進出出,哪還算鬼屋。「所以哪邊有門?」
他指指隔壁屋宅,頗新但小小的、不夠恢宏大氣。「我挖了條密道。」
「密道?听起來很有趣。」
「想走走看嗎?」
「好啊。」她是個好奇的姑娘。
席雋領她走進隔壁屋宅,房子很普通,和京城多數百姓的家並無不同,十來間房間,沒特別大也沒特別小,唯一不同的是,這麼小的房子居然有個很大的後院,而後院里還布置了座假山,很突兀,這種庭園造景只有富裕人家才會這麼搞。
席雋掏出鑰匙和夜明珠,珠子柔和的光芒照亮前方道路。
「走吧!」他領她順著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走到假山處,一個閃身,兩人進入山洞。
從洞口一路走到底,那里有扇鐵門,他模索著找到上方銅鈕用力按下,鐵門打開,兩人走入後鐵門自動關上,門後另有小徑,他們順著小徑方向緩步前行。
這是密閉空間,但里面空氣流通,微風輕輕吹拂,走在里頭的人不至于感覺憋悶。
兩人手牽手慢慢走,這和飛掠別人家屋頂一樣是很新鮮的感受。
婧舒東看看西看看,只恨沒從兩邊的牆面看出些什麼。
他被她惹笑了,道︰「屋子正在整修,等成親後我們就搬過來住。」
什麼?成親?她有沒有听錯?當時他明明沒有那個意思,他只是仗義,只是為朋友兩肋插刀,只是……怎會話說著說著就講到這里?
她停下腳步,他轉頭,與她視線對上,他審視她的表情,那上頭只有詫異沒有驚嚇或推拒,比他想像的情況更好。
「你覺得我不好嗎?剛才你說我是文曲星下凡,說我是你踫過最厲害的人,難道是哄我的?」
「沒有,是真心的,十足十的真心。」但這和成親是兩碼子事。
「太好了,我差點誤會你不想嫁給我。」
她是真的沒想要嫁他,她的計劃是先月兌貧再月兌單,先謀生再謀愛,娘的冊子里寫得一清二楚,她打算照單全收呀!
她正想著怎樣把話說清楚時,他又說︰「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婚後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止,你有做不到的,我來幫你。」
「等等,你說……我們要成親?」
「婚書已經寫好。」
「你說那只是權宜之計,只是想讓我從家里月兌身。」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情況不同。」
「哪里不同?」
「我是狀元郎。」
什麼?這樣的……不同?她被他繞暈了。
他柔了聲嗓。「莫非你不想嫁給狀元郎?無妨,我明天就去辭官。」
什麼什麼?他在胡鬧嗎,多少人考不上,皇上這麼重視他……「不可以辭官。」她急切道。
「哦?好啊,娘子說不辭,為夫便不辭。」
話說到這里,她成了板上釘釘的娘子?是哪個地方不對,她從頭到尾都沒說要成親啊,對,她是喜歡他,但是……這麼快?她覺得措手不及、覺得茫然,覺得腦袋……亂了……
于是他愛極了的傻樣重現江湖,他笑得滿面張揚,故意不給她思考空間,拉起她往前走。
沒多久兩人到了隔壁院落,幾乎是他們一出現就有人飛到跟前。
發現是主子,玄霧上前拱手問安。
「工匠整修進度如何?」席雋滿意他的警覺。
「再過兩個月,主子就可以搬進來。」
「很好,玄震呢?」
「玄震、玄雷照主子的吩咐,已經出發前往澧都。」
席雋點頭道︰「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
席雋環過她的肩膀。「小心點,這里在整修,路上有很多東西,別撞倒。」
「好。」她小心翼翼走著。
不久兩人走入房間。
和上次來時不同,上了新漆、換過新窗紙,整個屋子煥然一新,除此之外桌床椅櫃都沒改變,他點燃蠟燭走到書櫃前,推開石牆,後頭露出一扇銅制門,小小矮矮的,他在前、她在後,兩人彎腰進入。
甬道朝下鑿建,深入地底,走過約五十尺後出現另一扇門。
席雋尋到機關按下,在一陣鐵鏈磨擦聲後,門朝兩邊滑動,現在是晚上,月光太弱湖水透不進,但牆上一整排的夜明珠提供了光線。
她看著井然有序的木架,撫過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木箱。
他笑道︰「打開吧,箱子都沒上鎖。」
「哦。」她隨手打開一個,里頭裝滿金錠,再開一個,是寶石,再開,珍珠,再開……開過十幾個後,不開了。她明白席雋為什麼帶自己過來。「你在炫富?」
「不是炫富,是展現實力。」他扶著婧舒的肩,讓她面對自己。「看清楚了,你眼前這個男人不是窮光蛋,他考上狀元,身分是侯府公子,這樣的條件應該值得嫁。」
當然值得,但是為什麼?
她喜歡他,因為他有本事有才情,溫和善解,待她又好到讓人無法不感激。
但他為什麼喜歡自己?論長相,她比不上媛舒,論身家,她比不上京里無數名媛,她的條件不值得他娶。
見她不發一語,他嘆氣道︰「我明白,你嫌棄我長得丑。」
「光會論斷人的外貌,是一種智力上的缺陷。」下意識地她念出娘寫的句子。
「換言之你不嫌棄我?」
「當然,你別妄自菲薄。」
「太好了,我就知道娘子喜歡我。」
接下來左一句娘子、右一句娘子,每當她想提出反駁時,他便拉出另一個話題,引開她的注意。
一回兩回……在無數回之後,听到他再喊娘子時,她竟也默認了。
他一送二送,把她送回房間。
送到這里禮數應該周全了,但是他沒離開,還給自己倒了杯水。
他渴?她想。
「茶涼了,娘子渴嗎?我去幫你重沏。」
「不用不用,晚上我不喝茶的。」他點點頭,拉開椅子坐下。
他這意思是不打算回房?可就算王府沒規矩,她心里也過不去。婧舒道︰「現在不早了。」
「我知道,但話沒說清楚,心里卡著事,你會睡不好。」
她和他還有什麼事沒說清楚?她認真想了想,半晌後想到了,沒錯,關于「娘子」這個部分是該說清楚。
才要開口,他搶快一步說︰「娘子不想問問,我離開忠勇侯府、遭遇意外時年紀尚稚,為什麼短短五年之內能擁有那麼多財富?」財富再多也不是她的,她並沒有追問的意思。
他自顧自往下說︰「那是師父給我的。」
「師父?」
「我的師父名叫越清禾,我曾經提過永生,你相信這種事嗎?」
爹爹常夸她聰明,但她發覺到了席雋跟前,她傻得……追不上他的思緒。不是在聊師父嗎,怎地講到永生?「那你呢,信嗎?」
「我師父已經活一千年。」
「千年,那豈不是……」成妖?不,這話太傷人,話在舌間轉兩圈,她硬是吞回肚子里。「長生不老?那是每個人都想追求的幸運。」
轉得還真好。他微微一笑道︰「永生很辛苦的。」
「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為所欲為,永遠的充裕、永遠的從容,永遠不必擔心死亡。辛苦?我不懂。」
「在『永生』中,身邊人來來去去,不是歸人皆是過客,酒杯太淺,敬不到情深意濃,街道太短,走不到白發蒼蒼。你覺得人生中最讓人焦慮的是什麼?」
「忙?累?面對困難?無能為力?」
「我覺得是做什麼事都沒有意義,都提不起興趣,覺得這樣也好、那樣也行,彷佛活著只為了呼吸。」
「為什麼永生會落在你師父頭上?」她問。
「因為他受到詛咒。」
人人盼而不得的永生竟是詛咒?她一頭霧水。
「我師父是個窮小子,但他天生聰穎、極富野心,他生長在一個朝堂混亂、民不聊生的時代,昏官為霸佔偌大家產,往他父母親身上安置罪名,那個時候他只有六歲,卻已經懂得何為仇恨。
「午門行刑,創子手的大刀落下,鮮血飛濺噴上他的臉,他盯著昏官,立誓有朝一日必讓他身首分離。」
「懷璧其罪,後來呢?」
「他被土匪給收養,後來世道越來越混亂,他跟著義父東搶西奪,跟隨的人越來越多,最後竟也組成軍隊。人有了勢力便多了想法,他們以清君側作為口號,掩飾想當皇帝的。听過巫術嗎?」
婧舒點頭,母親的書里見過。「巫術幫了他?」
「他在森林里遇見一名女子,那女子非常美麗,粉鑄脂凝,嬌波流慧,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細柳生姿,媚麗欲絕,他傻了,以為那是落入凡塵的仙子,他朝她走近,她對他嫣然一笑,說自己叫做晰晰,清晰世道的晰。
「但她不是仙子而是女巫,她會療傷、會卜巫、會看天相、懂吉凶,在她的幫助下,越清禾帶領的軍隊越來越強盛。一次大戰後義父死在戰場上,越清禾身受重傷,眼看就要不治了,晰晰卻割腕用自己的鮮血救回他。」
「她的血能救人?」
「對,越清禾痊癒後,她繼續輔佐他走上帝王之路。」
不明所以地,她心澀得厲害。「她一定……」
「一定怎樣?」
「一定很愛你師父。」
點頭、再點頭,席雋道︰「沒錯,很愛、非常愛。她助師父贏得民心,坐上那把龍椅。然而他畢竟是盜匪出身,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他需要文官鼎力相助方能坐穩帝位,于是他迎宰相之女為後,尚書之女為妃,他的後宮迎進許許多多的女人。」
听到這里婧舒的心被千針萬針椎上,疼得說不出話,眼淚在眼眶里蓄積。「晰晰怎麼辦?」
「他封她為妃,告訴她,他只愛她一人。她信了,雖然很傷心。」
「再然後呢?」
「皇後有孕,產子那日大出血幾乎沒命,他很清楚,前朝他需要陸相、後宮他需要陸後,所以他逼晰晰再次以血救人。她不肯,他便以她的族人性命要脅,她妥協了,放血救人。」
不明所以的害怕,她不想追問然後,她想逃避,但他還是說了。
「救人之後她施咒,詛咒他永生、詛咒他永世孤寂。」
「所以他痛苦地走過千年?」
「對,他後悔,他在晰晰墳前懺悔千百回,然詛咒如影隨形,他行屍走肉般地活著,他想對誰好,誰就會死去,他想留住什麼,什麼就會消失,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卻想盡辦法都無法死去,直到七百年前遇見也臧大師。」
「也臧大師?」
「一個也是永生的人吧,他在七百年前、五百年前、三百年前和數年前見過他,大師的樣貌不曾改變,一個光頭、一張笑臉,長長的胡須隨風飄蕩。許是上天憐他苦頭吃盡,派也臧大師來點化他。」
「大師怎麼點化他?」
「七百年前也臧大師說,為那張龍椅,他害死太多無辜性命,他的殺戮太重,那些被殺害的生靈需要得到救贖。」
「怎麼救贖?那些人都死了。」
「沒錯,他翻山越嶺找到晰晰的族人,在他們的幫助下,尋到受害者的轉世或子孫,他想盡辦法償還自己欠下的殺孽。五百年前,也臧大師再度出現,對他說︰『你必須學會慈悲、學會仁愛。』然後他造橋鋪路,行善助人,他散盡累世積攢下來的家產,幫助一個人、一個家、一個社會、一個國……免去屠戮戕害,救下生靈無數。」
「三百年前,也臧大師告訴他什麼?」
「他說︰『你虧欠最多的女子,等著你還一世情愛。』」
「他還了嗎?他也透過晰晰的族人找到她嗎?」
「他盡力了,但不確定有沒有還。然後數年前也臧大師出現,告訴他罪孽已清,救贖將臨。」
「他終于得到救贖,終于月兌離詛咒?」
「也臧大師是這麼說的,他將會得到幸福。」
他所謂幸福是指月兌離永生進入死亡?多諷刺啊,人們想追求的永生于他是詛咒,而人們害怕的死亡于他才叫幸福。
突然覺得人一輩子汲汲營營,真的有意思嗎?
席雋心疼她的沉重,勾起她的下巴,輕撫她的臉頰,問︰「怎不說話。」
她輕道︰「他與晰晰之所以悲劇收場,不是因為晰晰多做或少做了什麼,而是歲月還沒有把他帶到懂得應該要好好珍惜一個人的時候。」
「如果你是晰晰,你會原諒我師父嗎?」
「面對一個用千年光陰、傾盡全力彌補過錯的人,你很難不原諒。」
她的答案讓他很感動,她是個善良的女子,從來、一直、都是……他輕柔地模模她的頭。「告訴你一件事,今晚帶你去看的屋子,總共有七間。」
「每間都有密室?都埋下許多財寶?」
「對,本來有更多的,但師父將大部分用以行善,現在剩下的不足一成。」
她沒回答只是微微皺眉。
他笑問︰「覺得少?」
「不是,是覺得當那個皇帝……不值得。」
「這就是人性,總要繁花落盡,方知為一場過眼雲煙拼盡力氣,不值當。」
呼……她吐長氣,趴在桌上說︰「今晚,我肯定要失眠了。」
晰晰讓她心疼,越清禾讓她哀愁,這世間圓滿的故事怎麼就那麼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