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她走出密室。
亦橙一看見她就抱怨。「姊都這麼大了,還要霸佔密室多久啦?」
亦青看看亦橙、再看看裴青,沒看見是嗎?她喃喃低語道︰「不霸佔了,你們搬進去吧。」
亦橙不敢置信地和亦藍對看一眼,下一刻兩個孩子跳起來大聲歡呼。「耶!密室是我們的了。」
他們快樂地圍起她轉圈圈。
視線移向和裴青交握的手……他們穿過裴青的手、他的身體,不斷轉圈……
「都幾點了還睡,你是豬啊?」邵青的食指敲上她的額頭。「新年快樂。」
邵青也一樣看不見?一次次的證實,證實她的絕望,但她「冥頑不靈的信任」堅持著不死心,拉住他的手臂,聲音又抖了。「二哥看!是誰回來了?」
邵青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她身後沒有人啊?
「你怎麼啦?還沒睡飽嗎?」
低頭,咚地一聲,眼淚墜在地面也敲響了她的心間,亦青低聲埋怨。「二哥怎麼可以沒看見?不行的呀,我們是三只青啊,怎麼能夠視而不見?」
邵青被她嚇到,握緊她的肩膀,勾起她的下巴,眼對眼問︰「你到底怎麼了?別嚇我。」
「哥回來了呀,你怎麼沒看見?他就站在那里,你怎麼沒看見?我們是感情最好的三只青,別人可以看不見,你怎麼可以!」她一句喊得比一句更大聲,她抗議、她怒吼,她伸手想瞠開他的眼皮,她以為只要自己夠暴力,就能夠吼出事實轉變。
「小青,你在說什麼?」邵青緩緩搖頭,她瘋了嗎?
她狂怒,用力甩開邵青,用力指著自己身後,咬牙切齒用力說︰「哥回來了,他回來了,就在這里,你揉揉眼楮認真看,好不好?」
亦藍、亦橙被她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壞,下意識躲到邵青身後。
「不要這樣,你會嚇到亦藍、亦橙。」邵青拉起她的手,低聲說︰「我們出去走走,我跟你好好聊聊。」
「我不要聊!我只要哥在!」亦青放聲大哭,很熟悉的那種豪邁哭法。
裴青心疼不已,很想把她抱在懷里。「乖,不哭,不想跟二青聊,跟我聊聊吧。」
他溫柔地拉起她的手,走出路家。
邵青見狀,對亦藍、亦橙說︰「你們告訴路爸、路媽,姊姊跟二哥出去,我們很快就回來。」
「二哥,姊是不是看見鬼了?」亦藍小心翼翼問。
他模模他的頭,安撫道︰「不是,你姊在跟我鬧著玩,這是我們小時候常玩的游戲,叫做——嚇你一跳。」
他的解釋很畸型,卻讓亦藍、亦橙放下心。「那就好。」
「別留飯菜,我們在外面吃。」
「好,二哥再見。」
邵青走後,亦藍戳戳亦橙輕聲道︰「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問,邵青是二哥,那大哥是誰?」
亦橙聳聳肩。「我也很想問啊。」
亦青一路大哭,毫不避諱地哭著,不在乎鄰居和路人的眼光。
裴青想勸,但他知道,長大後的她很少用青式哭法了,因為心里明白,用哭聲逼別人低頭是很卑劣的手段,如果不是太傷心,傷心得不顧一切了,她是不會這樣哭的。
所以他沒勸,只是牽著她的手,一步步走在他們並肩走過成千上萬遍的巷弄。
他知道,這是最後一回合。
她也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並肩。
他把她帶回十七號老宅,帶回他的房間,房間已經很久沒人住,蒙上一層厚厚的灰,但她耍賴,一進到房間就往床上滾,不管上面有多髒,不介意灰塵成了她的過敏源。
她哭著、咳著,她不停流鼻水,她知道這種行為很蠢,但是她沒有力氣處理自己的愚蠢,沒有力氣管理自己的狼狽,她所有的精神只能用來哭泣。
「起來!」他拉著她。
「不要。」她把自己卷成一顆球。
是的,她很清楚這一切的一切。
在二十六歲生日那天,她看到他的FB變成紀念帳號,上面PO著一篇悼念文。
那是孟叔叔放的,他用管理裴青的FB來思念兒子,然後加她好友,他用這種方式讓她曉得,她的哥已經不在世間……
她一直都是清楚的,所以買給他的男戒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因為明白他戴不了;所以在拍照亭拍的照片,她連看都沒有看就收進包包內,因為明白,上面只有自己;所以孫大師讓她不愉快,所以在芒果樹上,她說服自己不要太嚴格,不要追求得不到的承諾,愛一朵花真的……可以不需要在乎它能開多久?
摀住臉,她哭得肝腸寸斷。
如果不要加好友就好了,如果不要點出悼念文就好了,如果她不要做那些無謂的動作,是不是哥就會一直活著、一直留下?
這個荒謬到沒有邏輯的念頭,在她心里出現過三百遍。
「小青,你這個樣子,我怎麼好好跟你說話?」
「那就不要說。」她把頭埋得更深。
「你不講道理。」
「如果我講道理,你是不是就可以活回來?那好,我理智、我講道理,求求你為了我活回來……」她跪在床上泣不成聲,握緊雙手向他祈求。
用哭聲逼人低頭真的很卑劣,但如果卑劣可以交換他留在身邊,她願意一生卑劣、永世卑劣,她願意生生世世當壞人、生生世世下地獄,受盡十八般苦刑,只求……他活著。
心梗心塞、心痛到無法言語,她這個樣子,他怎能安心離去?攥緊拳頭,濃眉皺成一條線……怎麼辦?她的眼淚燙了他的心……
「小青,你必須知道,如果我沒有死,就不能帶你回到過去。」
「為什麼不能?」
「那是我和死神的交換條件。」
「交換條件?」她怔住。
「前世我死了,因為遺憾太多,我遲遲不願走入輪回,無論拘魂官怎麼勸說,都無法勸退我的執念,最後為了業績,他只好與我交換條件,他讓我回到過去,彌補一個遺憾。」
「你為什麼不選擇回到死亡的那個點,避開死亡繼續活下去?」
「因為我看見你違背承諾,把冰淇淋當飯吃,看見你背著邵爸和二青,偷偷看著路爸路媽的照片,看見你一次次發誓要找到凶手……」
她截下他的話。「你就把機會讓給我?你選擇給我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卻不讓自己重活一回?」
「是你自己說的,我必須把你當成生命中的第一名,我當然要先照顧第一名,才有余力理會第二名。」
竟然是因為這個?竟然他真的把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我錯了、我錯了,你不可以把別人排在自己前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自我中心才是人類的本能,你不能這麼笨。」
她痛恨起自己,好想殺掉自己,為什麼要吃冰淇淋啊?為什麼讓自己活得那樣傷心啊?為什麼要惡毒地催出他的同情心啊?讓他為了她,不顧一切改變她的命運?
她氣到捶胸頓足,踢得床墊上的灰塵飛滿天,她越哭越大聲,越哭越瘋狂,她氣死、恨死,她無能為力改變,只能放聲尖叫來宣泄滿腔不滿。
「小青,別這樣……」箍緊她,舍不得她瘋狂,他柔聲說︰「乖,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路爸、路媽好好地活著,你多了兩個弟弟,邵爸、邵青都過得很好……」
「可是你不好啊,你不好了我怎麼好?你不在,我這輩子都不會好!」傷心像針尖,不斷戳著她的靈魂,讓她痛不欲生。
「不會的,光陰會帶走所有悲哀。」
「騙人的!光陰有多無能為力,你從我遲遲無法從爸媽的死亡里跳出來就知道,它不會帶走任何東西,它只會讓你在我心里扎根,讓我一天比一天更思念……哥,我不會好了,永遠永遠都不會好了。」
心在燒……她不會好了,那他怎麼辦?「小青乖,不要哭。」
「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做什麼,你就能活下來,你說了我就不哭。」
裴青嘆息,這件事,他無能為力……「再讓我抱抱好嗎?我們不要哭著道別好嗎?讓我看看你的笑臉。」
「我不要道別……」心碎得太嚴重,她只能制出眼淚,造不來笑靨。
他也不想要,但誰都無法阻止離別即將來臨。
拭去她的淚水,裴青催眠似的在她耳邊輕喃。「想想我們小時候的事吧,記不記得張家惡犬,它把你給嚇哭了,二青抓起棍子要去痛揍它一頓,結果被我訓一頓。」
她記得,裴青翻出幾條法律條文,敲開張叔叔家大門「好言相勸」,隔天,張家多了個鐵籠子,張家惡犬被判終生監禁。
亦青搖頭。「哥,我不是小孩子了,轉移注意力這招對我沒用。」
「對不起。」他沒有別的招可以用了。
「我以為既然能夠回到過去,你一定會想盡辦法避開死亡,畢竟這輩子你將孟女乃女乃的房子給留下了、不是?」
「我也這麼想的,但我失敗了。」
「怎麼會失敗?」
「到上海之後,我積極尋求每個可以改變的點,前世我讀到研究所畢業才開始創業,這次我大二就創業,有著前世記憶,我帶領團隊避開許多次危機,我提早找到前世的合伙人,在去年六月父親身體痊癒後我就可以回台灣,但是我沒有。」
「為什麼?」
「因為前世的六月,我死了。我搭飛機回台灣,卻因為計程車司機疲勞駕駛、導致車禍身亡。今生我一拖再拖,拖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才買下飛回台灣的機票,我以為過了六月還能夠順利活著,代表我贏了,我已經成功改變命運。
「這次我緊盯著計程車司機,一面和他對話一面注意路況,可是……」他苦苦一笑。「我還是沒有逃過,車禍發生那刻我徹底明白,拘魂官說的是『一個遺憾』,就是『一個遺憾』,不是兩個或三個遺憾。」
他努力了,他真的真的很努力,可她還是失去他……
啃著手指,啃得指縫間滲出鮮血,但她沒發現,因為失去的疼痛正椎心刺著她每寸知覺,她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辦,只知道很痛、很不甘心、很想推翻……
推翻……茫然舉目,她要推翻什麼,才能夠讓自己不那樣難受?
「哥,我不要這個結果。」她說得很委屈。
他把她抱坐在膝上,她扣緊他的脖子不放,就怕一放手,拘魂官就出現。
「我知道。」
「哥,我不要你死,不要用你換回爸爸媽媽。」她的口氣很無助。
「我知道。」
「哥,我好生氣老天爺,祂不可以這麼殘忍,不可以讓我在你和爸媽中間作選擇。」她有很多埋怨。
「我知道。」所以他幫她選擇了。
「哥,你不在,我一個人怎麼辦?」
「你不會一個人,還有二青照顧你……」
「我為什麼要!」門被撞開,邵青大步走進來。
看著滿面怒容的邵青,亦青、裴青頓時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