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陪你。」邵青不是孝子賢孫,但他披麻帶孝跪在裴青身邊。
「我陪哥。」亦青也披麻衣跪在另一邊,握緊裴青的手,給他輸入勇氣。
這次裴青沒通知父親,他請路爸、邵爸和路媽幫忙張羅喪事,一切從簡,七天後,孟女乃女乃入住靈骨塔,塔位就在孟爺爺旁邊。
孟姑姑接到消息後趕來氣瘋了,指責他。「女乃女乃過世,為什麼不通知我?」
裴青反問︰「女乃女乃病重時我打過電話,姑姑不是在忙、不接電話嗎?」
亦青氣呼呼地瞪著孟姑姑,那是她的親生媽媽,身為女兒,臨終前連最後一面都「沒有時間見」,她有什麼權利指責裴青?
「是你沒把話說清楚,如果你說女乃女乃快過世了,我再忙也會接電話。」
裴青嗤笑,通通一樣,果然是親兄妹,想法一樣、看法一樣,連態度也都一致到令人心寒。
人活著的時候他們不願意陪伴照顧,非要等人死了才肯回來進行儀式,但那些儀式對女乃女乃有什麼意義?鑼鼓喧天,做給誰看?
這些年照顧爺爺女乃女乃的是哥,他們理直氣壯當甩手掌櫃已經過分,現在還敢指責他不好?
亦青忍不住了,揚聲道︰「我懂,孟姑姑不想看活著的孟女乃女乃,只想看死掉的孟女乃女乃,那看骨灰也沒差呀。」
孟姑姑被一個小女生堵了話,氣悶道︰「你爸呢?有沒有通知他?」
裴青沉默。
孟姑姑立刻又跳起來。「我就知道,你在報復你爸和我,你故意不通知我們、不讓我們見女乃女乃最後一面,好讓別人認為我們是不孝子女,但你有什麼資格做這種決定?就算你再不高興,你爸都是女乃女乃的唯一兒子,他有權利來送女乃女乃一程。」
裴青冷笑問︰「姑姑在乎的是女乃女乃還是名聲?」
「孟姑姑放心,沒有人在乎你們孝不孝順,最在乎那兩位已經躺在里面,如果孟姑姑真想看,進去吧,女乃女乃的塔位在爺爺左邊。」
亦青拉起裴青頭也不回地離開,現在他們都很累,身心俱疲,需要好好睡一覺,至于其他的,睡醒後再說。
這幾天對于他們,太漫長……
2020年12月30日
他們對于在密室中醒來已經不會感到訝異,清醒時兩人都閉著眼楮,靜靜等待紛亂記憶在腦中組織。
「你的故事連接到什麼時候?」亦青問。
「姑姑來鬧場那天。」裴青回答。
姑姑打電話到家里,王嬸嬸接的電話,她知道女乃女乃過世後立刻驅車南下,到的時候正趕上他們送完女乃女乃進塔。
姑姑知道,爸爸很快也會知道了吧,到時他將帶著妻子回來,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會再上演一場爭產大戰。
前世處理完那些,恰好兩個星期,爸爸立刻訂機票回上海。
在這兩個星期當中,路爸、路媽出事,他想留下來陪伴亦青幾天都不行,就被逼著上飛機。
今生,他整整拖延七天,即使到最後什麼事都無法改變,至少他可以陪著亦青面對人生最巨大的痛苦。
「你呢?」
「我也是。最後你能留住那個房子嗎?」
「不知道,前世爸爸听我轉述女乃女乃遺言之後,還是堅持賣掉房子,何況還有一個姑姑等著要分錢,不過這次女乃女乃給我留的那筆錢,我留下了。」
他沒傻得把錢貢獻出去,有它們,他的創業過程會更順利一點吧。
「等一下我們過去看看,若房子還保留著,那就是改變了。」亦青樂觀道。
她希望改變,希望哥的計劃能夠順利,因此必須保持樂觀。
「往好處看,還是有些地方變了,前世我爸和姑姑很早回來,喪禮是他們主持的。」
「今生他們被我們狠狠懟了一番。」亦青接話。
「對。」他環過她的肩,兩顆頭顱在枕頭上相踫。「至少喪禮過後,他們不會認為我還是個無能的孩子,可以任由他們指揮支配。」
說不定他有足夠的能力能在賣房子這件事上力爭到底。
兩個人又在床上躺一會兒,雖然沒交談、各想各的事,但覺得安心,好像只要有對方在身邊,就沒有闖不過去的難關。
「起床吧,今天有好多事要做。」愛賴床的亦青說。
「好。」
他們離開密室,他們做了早餐、換上衣服,他們一起出門。
亦青按下十七號的門鈴,一個中年太太抱著小孫子走出來,看見門外的陌生人,臉上浮起警戒。
時空不同了,那年巷子里的人情味多濃厚,誰搬新家就會有鄰居過來幫忙,普渡尾牙,這家一桌、那家一桌,大家一起請客多麼熱鬧。
大家都認識彼此,都把遠親不如近鄰這句話給落實。
這家的小孩只有一兩歲,正是可愛的時候,他張著嘴,嘴里冒出幾顆玉米似的小白牙,手里拿著米果,一雙大眼楮盯著裴青,嘴巴張得很大,他忘記把餅干往嘴里塞,但口水成串流個不停。
「你好,我住在三十三號,這次回來想找以前住在這里的老朋友,請問孟家人還住在這里嗎?」
三十三號?那間傳聞中鬧鬼的房子?中年太太眼神里浮上八卦好奇,上上下下、肆無忌憚地打量亦青。
這時她手中抱著的小孩像是被什麼嚇到似的,突然哭鬧起來,他一面哭喊一面掙扎,小小的臉龐哭得紅通通的,像要中風似的。
中年太太見孫子鬧騰,急忙說︰「我不知道什麼孟家,十幾年前我們買下這棟房子就搬進來了。」
「這樣啊,謝謝你,沒事了。」
中年太太抱著小孫子進屋,亦青與孟裴青互望,眼底充滿無奈,因為沒改變,感覺有點糟糕。
見她垂頭喪氣,他失笑,掐掐她的臉頰。「沒事,還沒到最後呢,蓋棺才能論定不是?」
她搖搖頭,企圖甩掉憂郁,咬緊牙關,好像和誰對峙上了。「就算房子不在、就算你真的去上海又怎樣?至少我確定你會回來,我們又將在一起,而你再也不會離開。」
她的話勾起他的黯然,就算不離開,也不會一樣了。
敏銳的亦青發現,忙拽住他的手。「我說的不對?你還是要回大陸?」
「不會,我說了留下就會信守諾言,你不要那麼擔心。」
怎麼能夠不擔心?她知道的呀……通通都知道……從頭到尾……
她已經把奢求降到最低,她不敢過度希冀,她沒有要求再進一步,她只希望能夠保住眼前。
長長地吐一口氣,她勾住他的手臂,把頭靠進他懷里。
「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每次踫到困難我就想,如果哥在就好。二哥問︰『我在不行嗎?』
「每次听到這句話,我都會紅眼,心里自問︰是啊、為什麼二哥在不行?為什麼非要你?明明你們對我一樣好,我怎麼可以區分上下高低?但我沒有刻意,上下高低就那樣分出來了,由不得我要或不要。所以哥一定說話算話,一定要留在我身旁。」
她說話的速度並不快,但他在中間听到焦躁,她非常恐慌,她害怕他離開。
輕輕握住她的手,他認真回答,「我不會走。」
決定了,即違反承諾,他也不走!
四個字,安撫了她的焦慮。
離開孟家,他們往警察局去。
那天邵青返家,與表舅踫上,三人一起回到孟女乃女乃家後,邵青告訴他們——
「表舅名叫宋唯嘉,媽媽認為他很厲害,他認識很多三教九流的朋友,黑白兩道都吃得開,但是爸爸不喜歡他,每次他到家里,爸都會避進房間。」
那幾天他們陸陸續續從邵青嘴里探听宋唯嘉的訊息。
邵青說︰「爸告訴我,表舅是空降部隊,這兩年才轉到他們警局,短短的時間內他就和管區里的賭場、私娼寮都有交情。」
邵青說︰「之前大家都說路爸績效好,很有可能升局長,但最近常有立委、議員到警局『關切』,現在這樣的話大家都不提了。我爸很氣,說如果到最後升的是表舅,這個世界哪還有正義。」
邵青說︰「表舅把警察局弄成家族企業,他上班、老婆負責在家里收錢,所以他開進口轎車、穿名牌衣,闊得不像個小警員。」
片片段段的資訊,加上之前路爸說的,亦青和裴青側寫出宋唯嘉的人品。
走進警局,一名三十幾歲的員警走過來。
亦青亮出自己的警察證。「不好意思,我想請問,這里有沒有一位警察同事,名字叫做宋唯嘉。」
他應該很有名吧,亦青剛開口,對方立刻回答。「宋唯嘉?你說的是我們前任局長?」
他果然升到局長?這樣的小人……路爸太委屈。不過人脈背景果然強大,難怪宋唯嘉正事不做,把時間精力全投資在結交黑白兩道。
「我不確定我們指的是不是同一個人,我要找的宋唯嘉長得很高,有將近一百八十公分,身材壯碩,尤其肚子相當大,至少有四十腰,是地中海型禿頭,眉心有一顆肉痣。」亦青問得謹慎,她必須確定再確定。
「沒錯,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
「那就太好了,請問他現在還在這里嗎?」
「沒有欸,三年前他被抓到貪污受賄,因為查出來的數目字太驚人,已經被移送法辦,現在在監獄里蹲著。」
「知道他在哪個監獄嗎?」
「我幫你問問,請稍等。」警員往里走,他沒讓亦青等太久,幾分鐘後出來,他說︰「目前不清楚他有沒有假釋,如果沒有,他應該在台南監獄,你要找他的話,可以事先打電話過去問問。」
「好的,謝謝你。」
離開警局,亦青陷入沉思,如果父母的死與他有關,那麼問題會是出在哪里?
因為爸爸討厭他,討厭到想殺了他?
不會的,不討厭宋唯嘉的人應該很少吧,為討厭而殺人?這不是熊貓爸會做的事。
那麼是因為職位競爭?還是因為父親打擊受他保護的不法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