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餐,兩人出門時,亦青突然看見安靜地待在牆邊的信箱,她匆匆丟下一句,「等等我。」
飛快跑進屋里,亦青找到信箱鑰匙,一面將鑰匙插進洞孔中,一面玩笑道︰「你猜里面有什麼?會不會有暗戀我的男生寫信來?」
「有可能。」
這個話接得……太違心,她那麼皮的女漢子,男人寧願暗戀一只豬都不會對她感興趣。
她打開信箱,卻怎麼都沒想到,里面竟然塞滿信件,隨著她把門打開,嘩地全掉到地上,數量多到令人咋舌。
低頭,一眼,她瞥見熟悉的字跡,瞬間當機……
看她僵在原地一動不動,裴青莞爾,彎下腰幫她把信收攏。
她回過神,蹲拾起一封信打開,迅速讀過,再打開一封,閱讀,再一封、又一封,原來不是沒有聯系……
怔怔地抬起眼,她始終錯怪了他……她不該對他發脾氣,不該怪他怨他,那麼多年。「哥,對不起。」
一笑,沒有介意,他把整疊信件收攏後說︰「我給你們寫過很多信,但是都沒有得到回音。」
對啊,怎就沒有想到?她只忙著抱怨、耍脾氣,只忙著對付自己的心,卻從沒想過回老家一趟,打開信箱,尋找有沒有他的信息。
看著她發呆的萌樣,他把信收回屋里,再出來時,她還傻著。彈指往她頭上一敲,問︰「在想什麼?」
「我一直以為你不要我們了。」
「剛開始我確實沒辦法聯系你們。」
「為什麼不能?你在那里過得很不好,對嗎?」她腦補出一出繼母凌虐繼子的家庭人倫大悲劇。「她用皮鞭打你了?她用蠟油燒你了?她在你的食物里面下毒……」
她問得他大笑,「你腦子里裝的都是什麼啊。」
如果用這一套辦案……他為台灣警界深深地感到憂傷。
「你還笑,我是真的擔心!」她勾上他的手,眼楮里面寫滿甄嬛的憂慮。
「沒那麼嚴重,父親有了新家庭,他的工作太忙,我很少能夠見到他。我到的第一天就發現自己不受歡迎,對于他的新妻子和兒子們來說,我是個外來的入侵者。
「繼母對我充滿敵意,時刻防範我,兩個應該喊我哥哥的男孩非常調皮,他們偷走我的手機、弄壞我的電腦,等我找到手機時已經被拆解分尸,再加上大陸無法使用Line和FB,我根本無法與你們聯絡。」
「那怎麼辦?」
「長期抗戰羅,當時我十六歲,只有台胞證,很難找到工作,想用錢只能向她開口,一開始她企圖用經濟制裁讓我低頭……」
「哥那麼驕傲,才不會低頭。」
「錯了,人在屋檐下,硬是拿頭去撞屋瓦很傻。」
「你妥協了?」
「我評估,若把力氣拿來和她死抗,倒楣的是自己,若我非要骨氣,打工賺錢搞獨立,最終沒有學歷文憑、沒有專業技能的我,在一個充滿競爭力的環境里,只能在命運面前當個輸家。」
「所以?」
「我找她談條件,她供我念完高中,我就放棄財產繼承。她考慮幾天之後同意了,雖然之後錢給的很少,讓我日子過得坑坑疤疤,但至少是後顧無憂,我認真讀書考上大學,之後半工半讀念完研究所、進入職場,之後我開游戲公司,決定存夠錢後就飛回台灣找你們。」
他說得很輕松,但她知道絕對一點都不輕松。
「再多說一點吧。」她巴巴地說。
「她讓我念寄宿高中,沒住在家里就不會和父親接觸,這相對地保障了我和父親的感情將維持在疏離這條線上,雖然有點傷心卻不是沒有好處的。」
「能有什麼好處?」
「我得到自由,我終于能寫信回台灣,可以和你們聯系,只是沒想到寄出去的信會石沉大海。」
「你離開後不久,邵爸就帶我們搬家北上。」
是陰錯陽差啊?裴青理解,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一擦肩便是走過無數繁華,再無相見之期。
「沒關系。」他揉揉她的頭發。
「不!有關系的,我氣你怨你,說你的壞話,我說哥不要我、我也不要哥,我講一大堆賭氣的爛話……」
「但你卻和自己賭上氣了?」
她低頭。「我總是這樣的,把所有錯全怪到別人身上,以為這樣就能讓自己罪惡感少一點……」
「但是並沒有,對不?指責別人,讓你更罪惡、更沉重,更不喜歡自己。」他勾起她的下巴,審視她的目光。
「所以,這些年,你不快樂。」
是,她不快樂,一直一直都不快樂,但……「以後不會了,有哥在,從現在起我會非常非常快樂。」
這話她說得無比用力,像宣示也像承諾。
「傻瓜,快樂是自己的事,不應該受別人影響,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快樂,懂不?」
她搖頭,把頭晃得暈忽忽的,就為了反對他的話。「不懂!沒辦法懂,我的快樂天生和哥掛勾,哥在、快樂在,哥不在、快樂失蹤。」
亦青在笑,他卻看見她倔強的眼角,強撐著憂傷,心,微沉……
聖誕節剛過,但為迎接元旦,百貨公司仍然布置得熱鬧非凡。
她牽著他的手,笑容始終掛在臉上。「哥,我超有錢的,同事都很羨慕我。」
「當警察很好賺?」他看著洋洋得意的她。
「導致我成為小富婆的原因不是『好不好賺』。」
「不然呢?」
「是我只進不出,我生肖不在十二生肖中。」嫣然一笑,她說︰「我屬貔貅。」
她的衣服要不是邵爸買的就是從邵青衣櫥里偷的,她從不用保養品,她沒包,鞋就那兩雙換來換去,她把生活過成像山頂洞人,卻覺得這樣的自己很酷。
「沒有女生不愛購物的。」
「大家都這麼說,但花錢這種事是需要心情和動力的,沒有動力,寧可窩在床上打電玩。不過今天姊姊心情好,決定大開殺戒。」她驕傲地拍拍自己的背包。
不見天日的信用卡終于要發揮功用羅,這要是讓二哥知道,肯定會驚到掉下巴,再一路追過來問︰「你怎麼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幫你掛號?」
裴青笑問︰「你打算先殺什麼?」
「先殺……」她指指不遠處的專櫃,下一秒,拉起他往那里跑。
那是名叫「今生金飾」的專櫃,台灣的自創品牌,賣黃金白金鑽石等飾品,亦青對這種東西不太懂,但大雄跟老婆求婚時,是她和花輪陪著到這種專櫃挑戒指的。
裴青看一眼全身上下沒有半點首飾的她。「怎麼會想到買這個?」
「有不愛漂亮的女人嗎?」
「你愛漂亮?」看一眼她腳上那雙已經看不清原色的布鞋,裴青無聲搖頭。
「小姐需要什麼嗎?」售貨員上前問。
「我要買對戒。」
「想要白金還是黃金的。」
「我要白金,上面有瓖小鑽那種。」像已經想過幾百次,她想也不想回答。
「好,請稍等。」小姐打開玻璃櫃。
「怎會想買戒指?」裴青問。
「戒指不就是用來把人套住的嗎?」她朝他擠擠鼻子,好像這個問題問得很白痴。
「你想套住誰?」
「還用說,除了哥,哪還有別人?」她答得理所當然。
這話說得……她想套,他就該乖乖被套?裴青皺皺眉,卻沒反駁。
小姐拿出幾組對戒,只有些微的差異,亦青看起來覺得每個都差不多。
售貨小姐很客氣,一組一組慢慢介紹。「小姐如果有喜歡的,可以拿起來套套看。」
亦青點頭,伸出五指,男戒套大拇指、女戒套進無名指,比比左手、再比比右手。「哥喜歡哪一個?」
裴青沒回答,小姐指指她的左手說︰「這一組叫做『心手相連』,很受年輕人的歡迎,現在正在做特價,打下來後,只要四萬多一點就能買得到。」
「哥喜歡嗎?」她問。
裴青回答,「你喜歡就好。」
她喜歡啊,但喜歡的不是款式,而是它們取的名字,心手相連。多好听、多契合他們的關系!
「就這組了,另外我還想再買一條白金項鏈。」
「好的。」小姐轉身去拿鏈子。
亦青是好客人,既大方又干脆,三兩下就挑選好,結了五萬多塊,她連看都沒看帳單,表現出一臉的土豪氣。
她深深地教育了櫃姐們一回——千萬別先敬羅衣再敬人,越是土豪越自信,越不需要打扮來增加自己的資本額。
「我幫小姐包起來。」
「不必。」她直接把女戒戴在無名指上,卻用白金鏈子將男戒串起來掛在胸口。
她的動作讓銷售員一愣,但專業笑容很快浮上。「我給小姐兩個盒子,平時收納……」
沒等她說完,亦青拉著裴青離開。
她的動作流暢自然,半點不突兀,但裴青看著她,眼神微黯,下一刻又揉揉她的頭發,問︰「接下來想做什麼?」
「先逛逛再說。」
這一逛……就真的只是逛了,什麼都沒買,她就土豪了那麼一回,接下來沒啦。
「你看那件裙子。」裴青試著引起她的興趣。
「我不穿裙子的。」她帥氣地拍拍牛仔褲。
「買點保養品吧,皮膚有點干。」
「沒事兒,回去洗洗臉、補補水就會好轉。」
水是這樣補的?裴青無奈。「買點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吧,想想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她停下腳步,迎上他的目光,片刻,燦然笑開。
「想到了?」
「不必想,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
「你要什麼?」
「我、要、哥。」一個字一個字,每個字,她說得很紮實。
話出口,他一瞬不瞬看著她,許久……他嘆氣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她搖頭,把半長發搖成雞窩說︰「哥回來,我就不辛苦。」使勁吸鼻子,在雞窩亂發之下,她笑得無比真誠。
「哥,我們去拍照吧。」
「好。」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會說好。
找到拍照亭,兩個人鑽進去之後,亦青對著鏡頭皺皺鼻子、鼓起腮幫子,裝出一臉萌樣,再比個YA!
她說︰「身為現代女人,都需要具備一種基礎本事。」
裴青笑問︰「什麼本事?」
「自拍。」
說完她噘起嘴巴湊向裴青的臉頰,她看見他的臉紅了,喀擦!
她從身後抱住裴青,下巴放在他的頭頂上,喀擦!
她拉起他的手圍成圈圈,自己從圈圈里鑽進去,額頭貼在他唇邊,喀擦!
他們臉貼臉、他們比愛心……她把所有想得到的招數都用光,才把所有照片全收起來,一看不看塞進包包里。
她長長地吐口氣說︰「滿足了。」
這樣就滿足了?裴青定眼看她,和她這樣的女生當男女朋友,愛情這條路上肯定很輕松,因為那麼容易討好,那麼容易滿足,那麼容易……教人心疼……
回家之前,他們去一趟全聯,她在籃子里放進很多包太和殿麻辣紅湯火鍋湯底,還買了一堆餃類、肉片、鴨血、青菜豆腐……族繁不及備載。
亦青說︰「決定了,從現在起我們每天都吃火鍋。」
裴青說︰「可以,但不能天天都吃麻辣鍋。」
他把麻辣湯底放回去,換上酸菜白肉鍋、紅燒羊肉鍋……
她抗議。「天氣冷,不吃麻辣鍋、多不過癮。」
他笑道︰「放心,有我陪你吃飯,你會對吃飯上癮。」
這話……說得真實在,她無從辯駁,最後只留下一包麻辣湯底。
回到家,洗過澡,拿個大鍋子把所有食材往里頭一丟,煮熟後端到客廳,桌邊再擺上半打啤酒。
兩個人窩在沙發,你一筷、我一筷,熱呼呼的菜沸騰了他們的心,依稀回到那年,回到他們搶菜吃的餐桌邊。
「要是二哥在就好了。」亦青說。
「你很喜歡邵青?」
「哥不喜歡二哥?」
想起邵青過度崇拜的眼光,裴青有點頭疼。
他們同年同月生,但邵青做什麼都要跟在他身後,上學帶一只小青已經很麻煩,誰想得到開學第二天,身後尾巴多一條。
小時候,每次他想排擠掉邵青,他就會委屈噘嘴,讓自己看起來很可憐,害他狠不下心把邵青推開,不管是二青和小青,他們都有張子彈打不穿的特厚臉皮,不管他的臉再臭,都堅定地跟在他身後。
「不喜歡。」
「違心之論。」她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搖一搖。
她還記得,那年哥跟孟叔叔離開,二哥哭得之凶之狠吶,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哥是二哥的傷心、二哥是他的痛心。
「哪有違心?」他輕嗤。
「明明就有,要不你怎麼會管二哥的功課,把他從中段班拉到前三?要不邵媽發瘋,你怎會把他帶回家照顧?
要不是感情深厚,他離家出走、沒人找得到時,為什麼哥一出門就能找到?不知道是某年某月某日的事……哥好像和二哥歃血為盟,立志要當一輩子兄弟。」
「那是迫不得已,我甩不掉他,只好敷衍他。」
不過歃血為盟是為了她啊,他想用兄弟姊妹的名分把三人綑在一起,好在他離開後,讓邵青盡心盡力,好好照顧他的小青。
他的、小青……
她微醺的臉上泛起兩坨緋紅,很可愛、很漂亮、很……令人動心,像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
那時他擺臭臉卻沒有燻退她,她天天到他家門口報到,帶著一臉燦爛笑靨和一籃子能滿足味蕾的好東西。
第一次,他不耐煩,把東西打翻。
她沒生氣,還笑得燦爛萬分,說︰「哥不喜歡糖果嗎?我家還有餅干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