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直到死,亦青都沒有等到這句對不起。
站在靈骨塔前,她靜靜看著邵媽的遺照,遺照的上的女人眉頭深鎖、滿目哀怨,生活于她,像一場戰爭、一場折騰,死亡對她反倒是解月兌。
下意識地,亦青模上自己的左肩,那里有一塊傷疤,被熱水燙的,十平方公分大小,是邵媽的杰作。
燙傷讓她痛徹心肺,從不反抗的她抓住邵媽問︰「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邵媽臉上沒有後悔,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因為你是賤人。」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賤,亦青沒哭,她強忍疼痛,自己去醫院包紮傷口。
深夜十二點,邵青在麥當勞找到不敢回家的亦青,他問︰「發生什麼事?」
這句話,她比誰都更想問。
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邵媽這樣恨她?是前輩子結恨,還是此生無緣?
那個晚上她下定決心離開邵家,反正她已經夠大、她有錢,她可以獨立生活。
但邵青的抱歉、邵爸的痛苦,讓她又乖乖回家——那個讓她害怕的「家」。
邵媽死了,亦青再也追不出答案,慶幸的是,屬于她的惡夢終于結束,她再不必日復一日地恐懼。
而邵振、邵青父子,身上枷鎖盡除,隱形危機消失,他們終于能自由呼吸。
走出靈骨塔,下雨了,牛毛似的細雨,不撐傘也淋不濕,邵青和亦青把T恤上的帽子拉起來,蓋在頭上,兩人在雨中來回走著,神情有說不出的輕松。
「二哥不傷心嗎?」
他笑著回答,「媽媽終于解月兌,我們也解月兌了。」
當一個人的存在成為自己和別人的負擔,生命何其沉重。
他握住亦青的手,沒有解釋,只是神情鄭重地對她說︰「對不起。」
邵媽沒說的對不起,邵青幫她補上了。
2020年12月26日
好像……落枕了,亦青齜牙咧嘴地強忍疼痛,換個姿勢。
眼楮還閉著,腦袋已經開始運轉,她要趕快起床,今天和「周處三害」約好要一起去修理趙曉光。
那家伙超可惡,偷同學的錢還誣賴給別人,這種小屁孩非得好好教育,不然長大肯定會變成危害社會的人渣。
輕笑,當資優生和資爛生最大的差異是什麼,知道嗎?當資優小甜甜行俠仗義,叫做路見不平、勇氣可嘉,當資爛女漢子行俠仗義,叫做惹事胡鬧、沒一刻消停。
她愛上當資優生的感覺。
「起床了。」
是裴青,很好听、比音樂更悅耳的聲音,讓她喜歡得要命。
「我要哥抱抱。」她打哈欠、伸懶腰,軟軟嬌嬌、甜甜萌萌說。
亦青終于明白,不是她不適合發嗲撒嬌,純粹是練習度不夠,只要天天練、時時學,女漢子也能長成小白花。
重來一回她改頭換面,不當暴力小青、當甜甜萌青,老師同學都愛她,她掛上班長名頭卻什麼都不必做,收作業、修理壞學生,只要一聲令下,有不少同學願意為她代勞,而她奴役得最用力的是「周處三害」。
功課好、學習佳、態度棒,同學拿她偶像,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滋味太美妙,她終于明白,為什麼裴青、邵青樂于優秀,實在是走路好有風啊。
于是她決定,在資優生這條路上使勁兒,讓自己驕傲、讓爸媽榮光環繞,她要翻轉人生,在勝利族當中擠位置。
他彎下腰把她抱起來,他是她的萬應公,對于她的要求,再不合理都會盡力完成。
但這個胸口……閉著眼楮的亦青皺眉,伸手輕探……猛地睜開眼,望見眼前的……大號裴青?
猛地坐起身,落枕的脖子痛得她唉唉叫,怎麼會回來了?怎麼會回到二十六歲,回到被投訴、強迫請假的冬天?
沒道理啊,她的經歷那樣真切,絕對不是作夢!
她想否決眼前一切,想要回到有爸爸媽媽的世界,想要繼續當資優生……
往後一仰、重重躺下,雙手蒙住眼楮,她不要醒,她要繼續睡回可愛的六歲童年。
「做什麼?」裴青失笑,拉開她的手。
她苦笑一聲、苦笑兩聲,就是不說話、不動作,眼楮直勾勾地盯著他,她看著、看著,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眼珠慢慢移位,從裴青身上移到……
咦?他們不在客廳,在樓梯下方的密室里?昨晚他們睡在這里?
換句話說,她根本沒有回到過去,她只是回到老家、作一場夢,試圖修補自己充滿缺憾的心情?
受限于樓梯高度,密室空間不高,待在里頭無法站直,他們一個躺、一個坐,互看著對方。
裴青沒說話,她亦無語,鼻子莫名其妙地又酸又漲,她需要冰淇淋的甜來中和酸意、緩解膨脹感。
「怎麼了?」見她這樣,裴青在她身邊躺下,將她亂七八糟的頭發塞到耳後。
「我作夢了。」
「惡夢?」
她搖頭。「不對,是美夢。」
「作美夢應該笑才對,眼楮怎麼紅了?」
她無奈地翻過身,往他懷里鑽進去,很白痴地問︰「哥,你相信人會回到過去嗎?相信人能回到童年,改變自己的際遇?」
他沒說話,只是凝睇她的眼神中充滿同情。
「我夢見回到上小學那年,你帶我去學校、帶回我家,我們遇見二哥和周處三害,唉……」一聲輕嘆後,她停頓半晌才說︰「夢太真實,真實到讓人不想醒。哥,你相信我能回到過去嗎?」
他撫順她的抬頭紋,笑道︰「我相信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什麼意思她沒听懂,但她喜歡這四個字。
「我怎會跑到這里睡覺?」她問。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裴青聳肩。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會挪窩,他又怎會知道?是聊得太久、太深,聊到昏昏沉沉,隨便找個地方就睡吧。
她翻身,拉開收納櫃抽屜問︰「哥還記不記得,里面裝什麼?」
當然記得,是他們的圖畫,亦青喜歡畫畫,他和邵青跟著畫,路爸給她買了一堆又一堆的畫具,彩色筆、色鉛筆、水彩、油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畫著畫著,畫出心得,畫到最後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自信,他們相信長大以後自己會成為畢卡索,不過……裴青莞爾,現在里面多了些其他東西。
「想看嗎?」她問。
「先起床吧,你的手機一直響。」
「手機?」她猛地一喊。「啊!完蛋,我答應邵爸跟二哥給他們打電話,昨天忙忘了,他們肯定擔心死了。」
她跪爬到門邊推門出去,看著她匆忙的身影,裴青失笑,還是一樣冒冒失失,什麼事都不往心里去的個性。
離開密室前,他看一眼半開的抽屜門,進客廳時,她已經撥通手機。
「二哥,對不起對不起,昨天太累,忘記給你打電話……家里和以前一樣,沒什麼改變……有,我等一下打電話叫瓦斯,我會去買一點菜,回來再把樓上和廚房打掃干淨……我想到庭院和池塘就頭痛,要整理到好,肯定得花很多時間……
「不必,你不必趕過來啦,你上你的班……有有有,名片我有收好,等房子整理好,立刻打電話和對方聯絡……行,我會先打听一下附近房子的行情……可以啦,你別念了,我二十六歲,不是六歲好嗎?這點小事會處理好的……停!你先停止嘮叨,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她轉身,眉彎眼眯,望向裴青。
裴青知道她想告訴邵青自己的事,食指嘴唇上做個噤聲動作,他在她耳邊低聲說︰「先別告訴二青。」
「為什麼?」她用嘴形問。
他笑著搖頭,卻沒回答。
亦青扁扁嘴,對著手機支吾兩聲。「沒事,我給你買了禮物。」
她按下擴音鍵,邵青的聲音傳出來。「別買禮物,早點把事情辦完早點回來。」
「回去干麼,又不能上班。」
「我請假帶你出去玩。」
「不必,我在這里也是玩。」
「樂不思蜀了?」
她看一眼裴青,再度笑彎眉。「對啊,樂不思蜀了。」
邵青突然停下聲音,片刻後,口氣凝重道︰「早點回來,別想太多,我還是找時間下去陪你吧。」
「不必,我是說真的。」
「你別管我,有什麼需要,隨時給我打電話,半夜也沒關系。」
「我知道。」
「掛了。」
「好……二哥……」
「怎樣?」
「謝謝你。」
「說什麼呢,快點叫瓦斯、買菜,不許煮泡面、不許偷吃冰嘿。」
她呵呵笑著,掛掉手機,沖著裴青擠鼻子。「二哥越來越嘮叨,他現在不是女人味兒,是大嬸味兒。」
他彈一下她額頭,掐掐她臉頰……呃,瘦了,手感沒有小時候好。「快去刷牙洗臉,我們出去逛逛。」
「好啊!」她揚聲道,快樂全表現在聲音里。
「我的廚藝慘不忍睹,二哥老問,我哪里遺傳我媽?我還真的認真想過……都沒有,怪我媽的基因太弱。」
「誰說的,你長得很像路媽,眼楮、鼻子、嘴巴、身材通通都像,不過脾氣更像路爸。」坦率、開朗、正直、俠義,是會讓周遭人都喜歡的性格。
「如果不是脾氣像爸,而是長得像爸,我爸可能要跪在祖先牌位前懺悔了。」
裴青大笑,這玩笑話說得太真實。
身為男人,路爸只有體格身材可以拿高分,至于容貌五官……需要他的好脾氣來修補襯托,否則警察抓壞人,路人會很難分辨誰是好人、誰是壞蛋。
揉揉她的頭發、環住她肩膀,裴青說︰「你長得漂亮、性格又好,有沒有廚藝就不重要了。」
「我爸也這麼說,他說我是天生的小公主,啥事都不必做,只要乖乖美美的就好,你知道爸讓媽媽給我買一件白色小禮服嗎?」
「我記得那件白色紗裙,你穿到學校一天就毀了。」
「不是我的錯,是周凌學他們聯手欺負小果,三個打一個欸,小果矮小瘦弱,我能眼睜睜看著不出手嗎?」她是令狐沖投胎轉世,路見不平非得拔刀相助。
天生的小公主?路爸別作白日夢了。「所以被打得流鼻血,白洋裝變成一堆碎紗布,讓路爸怒氣一噴,非親自到學校『辦案』不可,路媽急得又拉又攔,要不是童老師先一步打電話過來解釋狀況,情況會更精彩。」
亦青揉揉鼻子,這話是沒說錯啦,她只流鼻血,杜處昇的頭卻被石頭打破,老師帶他去醫院縫了三針。
「幸好發生那件事,要不我爸怎會送我去跆拳道館?差一點點我就成了揚名國際的奧運選手。」
她不只有俠義心腸,也是根骨奇佳的好苗子,她一路練成黑帶高手,常常參加比賽,每次拿回一座冠軍獎座時爸爸就又喜又憂。
「路爸以為練跆拳道後你就不會恃強凌弱、性格收斂,沒想到你會變成學校的頭痛人物。」斜眼瞄她,她仗著高強武功,直接行俠仗義到別人班級去了。
她不滿反辯,「什麼頭痛人物?我是最佳糾察隊長好不好,想想我當隊長那年,**逃學的情況是不是少很多?」
「訓導主任只叫你登記名字,有叫你把人拽下牆痛打一頓?」
當時主任對路媽說︰「這孩子長大後,要不是變成打擊犯罪的英雄,就是會混成黑道的角頭老大。」
超準!主任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