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謝隱換了一身舊道袍,頭發全往後梳,一根樸素的木簪插在發間,也不知他哪來的道袍,穿著還有些大,倒像個道童,身前還抱了根木劍。
孫拂還未張嘴便听到前院有敲門聲,她數了數,三長五短,這是什麼暗號嗎?
謝隱打開門,孫拂上下一掃,見那身穿深藍色道袍的人白淨高瘦,蓄著三綹美髯,手執拂塵,頭戴冠帽,看似仙風道骨,可瞧他眼珠子亂轉,哪里像真心求道之人,比較像只沒安好心眼的黃鼠狼。
孫拂眼界素來很高,她在皇宮浸婬大半生,其中有數十年的時間因為皇帝年幼,還是個垂簾听政、代掌權勢的太後,什麼人沒看過。
景辰朝道術盛行,女道、男道、半路出家的皆可入道門,倒也沒什麼奇怪,只是感覺像謝隱氣質儒雅、干淨如月光的人,怎麼會和這種人混在一起?
「我接了活兒,去去就回來。」謝隱也無意多做解釋。
「你和誰說話呢?」那道士問。
看起來是謝隱知根知底的人,知道他就孤身住在這。
謝隱模糊不知應了什麼,關上門,腳步遠去。
他一走,整間屋子就空了,安靜得連蜜蜂振翅的嗡嗡聲還有風刮過腌菜缸的聲音都能听到,時間慢慢溜走,正當孫拂快要睡著時,一陣細微的聲響傳來。
孫拂當即一睜眼,往傳來聲響的地方看去,她眼力極好,又趴在通道上,可以說前院、後院都能一覽無遺。
只見一個梳著亂糟糟發髻的婦人從院牆外探出頭來,四處探看後,身形利落的爬上牆頭,見沒有地方下腳,騎在牆上的便可笑的往後移。
孫拂起先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麼,但是等到那婦人笨拙的移到腌菜缸上頭,就著那水缸的邊緣往下踮了踮腳尖,試著要踩著水缸跳下來。
她腳踩了兩下,試探水缸的穩固度,然後帶著得逞的面容,便要往下跳,只可惜太心急,身子一歪重重摔了下來,摔了個結實。
她一邊揉著摔疼的臀部,一邊咒罵著,罵完就往屋里走,經過晾葡萄的架子時,隨手把謝隱等著釀酒的葡萄抓了一把往嘴塞,哪里知道那葡萄酸得可以,一放進嘴里她立即吐了個干淨,還把手里剩下的往地上扔。
「呸,這酸溜溜的玩意,拿出去賣也沒人要,還看得跟寶貝似的!」
孫拂偷偷退到暗處,她繼而想到這婦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她躲什麼呢?
婦人進了屋,哪里也沒去,熟練的把謝隱睡的床枕翻了個遍,又把薄木板往外抽移,看泥土牆里可有什麼暗洞之類的。
這般輕車熟路,竟是個來偷東西的,可見這種事情從前沒少干過。
而這婦人不只偷盜,還不是好人,因為找不到想要的東西,婦人腳下不住踢著什物出氣,嘴里也不干不淨的罵著,「這克父克娘的孽種,這回學精了是嗎?老娘就不信這一小塊地,你能把錢藏到天上去!」
無論她怎麼翻,一文錢都沒有,她怒不可遏,便打算往廚房去,拿不到銀錢,能搜刮點吃的也行!
孫拂看了一肚子火,大白天的行竊,還偷得這麼光明正大,莫非是算準了謝隱剛出去沒多久才覷著時候來的?這種人不給點教訓怎麼行!
她慢悠悠的把腿伸出去,絆了那女人一下。婦人唉喲了聲,踉蹌了下,本來也沒什麼事,但怪她走得急,身上又沒三兩肉,一個重心不穩,便磕到了粗糙的床緣。
「唉喲喂啊我的娘,要死了,就知道這是個鬼地方,大白天的見鬼、見鬼了!」
髒話不斷從她嘴里吐出來,這還不解氣,她抬腳就去踹那木板床,只是床也踹了,只換來了腳疼。
她忽然發現除了自己的喳呼聲,這個破屋子安靜得不象話,拚命搓著直從胳臂往上冒的疙瘩,更讓她確定這屋子陰氣森森、不干淨,而不是她做賊心虛。
她完全沒想到自己身邊就站著一只鬼,不陰氣森森才怪。
明明親眼看著那小兔崽子出了門才搬了梯子過來,想說趁他不在,看能不能順些東西回去,哪里知道運氣這麼背,一進來差點摔成兩瓣不說,進了屋又磕破了皮,也不知會不會破相。
她越想越不對,這不信邪還真不行,越想越覺得邪門,連滾帶爬的站起來,沒想到一股冷氣直朝著她的領子咻咻的吹過來,像是沖著她來一般,躲還躲不掉,駭得她抖如篩糠,幾乎要屁滾尿流。
這樣還沒完,她頭一偏,就看見一張咧開的嘴,朝著她笑盈盈的伸長了舌頭。
都說疑心生暗鬼,何況這婦人干的是偷雞模狗的勾當,本來底氣就不足,被孫拂裝神弄鬼的一嚇,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真不經嚇,她什麼都沒做人就昏了,果真應驗了做賊心虛四字。
頭一回嚇人,一點都不刺激,孫拂無趣的躺回陰暗處,不一會兒功夫天就黑了,那婦人始終沒醒。
屋里有這麼個人在,孫拂睡得淺,沒多久听見開門聲,是謝隱回來了。但他不是一個人,後面還跟著一個衣著樸素、綁頭巾、約莫三十歲的婦人,手里提了個蓋著布的竹籃。
秋氏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和謝隱說些什麼,狀似關心,謝隱的表情倒是很專心,頻頻的點頭,兩人一進屋子就發現橫躺在地上的婦人,謝隱的臉色登時不好了。
秋氏放下提籃,這一瞅著竟是熟人,「費氏?她怎麼會在這里?」
謝隱看了眼費氏又看了眼屋里的亂象,心里已經有數,再看站在角落里的孫拂正沖著他,神情得意,用口形說道︰「我能干吧?」
回過頭,他倒了杯水,拿回來,就嘩啦啦的倒在費氏的臉上,秋氏要阻止已經來不及,只能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麼。
費氏醒得快,連個激靈也沒打便跳起來,不管發亂衣歪,嘴里不干不淨的喊著,「有鬼、有鬼,這屋子鬧鬼!」
她明顯是因為看見謝隱一臉的冷漠和秋氏不贊同的眼光,擺明了裝蒜,故作姿態,想趁機溜走。
都做了十幾年的鄰居,再沒往來,秋氏又怎會不知道費氏是什麼人?愛說人長短就算了,貪便宜、愛計較、也記仇、心眼比雞腦袋還小。
「妳是怎麼進來的,阿隱不在家,妳怎麼敢……妳不會是翻牆過來偷東西的吧?」秋氏想到方才他們進門時,門上是有落鑰的,又看費氏那鬼祟的行徑和屋里被翻動過的模樣,口氣越發不客氣。
「什麼偷東西,姓秋的,妳哪只眼楮看到我拿了阿隱家的東西?妳這樣誣賴我,到底什麼居心?咱們到里正那里去說,飯可以亂吃,話是可以亂說的嗎?」費氏的指頭就要戳上秋氏的胸口,她不只反咬秋氏一口,還扠起腰,一副潑婦準備罵街的模樣。
只是話一說完,五六個銅板叮叮咚咚掉了一地,她頓時懵了。
要命,她出來時怎麼就沒記得要換上牢靠一點的荷包,這下自打嘴巴了。
她馬上彎下腰去把地上的銅板全抓了起來,都怪自己不好,方才在抽屜里看見這些銅板就隨便的往袖子里揣,來不及收進荷包里,沒想到忙著和秋氏吵嘴,情緒激動,肢體動作太大,銅板就掉了出來,但只要她死不認賬,誰又能拿她怎樣?
「可以啊,就憑妳手上這些銅錢,咱們就到里正那好好說道說道。」秋氏似笑非笑,還以為拿里正來壓人,他們就要忍氣吞聲?不過是有個弟弟在衙門當衙役,難道以為這樣就能登天了?她可沒在怕!
「妳走。」謝隱的聲音很輕,里頭卻有種隱忍的壓抑,費氏駭了一跳,抬眼看了謝隱一眼。
「別讓我說第二次。」
雖然認識的時間還短,孫拂從沒看過謝隱露出這樣的神情,感覺很涼冷、很疏遠,彷佛費氏對他來說只是個不相干的人。
費氏只覺心口一涼,嘴里卻不是那麼回事,胸脯往前一撐。「想趕我走?你知道我是誰?我是你娘,你這破屋子我想來就來,你的東西都是我的,你能拿我怎樣?」
秋氏可沒想要縱容費氏勒索謝隱的情感,馬上跳出來護雛,「妳這黑心肝的玩意,妳是阿隱的娘,可妳養過他沒有?听信他陰命克全家的謠言襁褓里就把他扔了,大冷天的雪地,要不是他命大,妳還有機會在這里說妳是阿隱的生母?」
她見過不要臉的,卻沒見過費氏這麼昧著良心的。
秋氏向來與人為善,但也不是那種盲目的濫好人,要是遇上費氏這種欺善怕惡、自私自利的村婦,吵起架來也是豁得出去的。
費氏還在連珠炮的說道︰「他一出生把他爹、祖父母都克死了,我要留著他,不被族人的唾沫星子給淹死?是妳這死了兒子的女人想兒子想瘋了,才把他撿回去,難道我逼妳了嗎?」
謝隱臉上神情淡漠,什麼情緒都沒有,好像真的不被費氏激烈的言詞影響,他只是木頭般的站在那里,本來就寬大的道袍顯得更加空蕩蕩了。
孫拂心里的火氣卻蹭蹭蹭的往上冒,恨得眼楮都紅了。一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要不是天生涼薄,哪可能對親生母親字字誅心的話無動于衷?如果不是完全習慣了言語上的霸凌,欺到心冷心涼然後漠然了,這麼小的孩子怎會不在意?
她頓時火冒三丈,也沒多想,一個箭步向前,摑了費氏兩個清脆的耳光,順手還在她胸口掐了一把。這兩個巴掌可以說是用了吃女乃的力氣,掐下去那一把也下了死力,包準黑青,就是想給費氏一個教訓!
她太生氣了,這婦人不配當人家的母親!
听不懂人話的人,只能動手叫她听話了!
她這幾日吃了謝隱給她做的飯食,精神力氣長進了許多,燒焦的地方都痊愈了,可她忘記費氏是個大活人,要是時運低還好,偏偏這婆娘的時運不高不低,孫拂現在搧了她,加上白天陽氣旺盛,氣是出了,但陰身的她也被陽氣反彈撞上了牆。這一撞,她就像紙貼在牆面上,動也不能動了。
這一切除了謝隱,沒人看得見,他先是微微瞠大眼珠,踏前一步,正要開口,就听見費氏發出殺豬般的尖叫,「大白天見鬼啦!有東西掐我、打我!我就說這里不能來,真的有鬼啊啊啊——」
她臉上和胸口都痛得要命,無比後悔,不該一听對面的婆子說謝隱去賣酒得了錢,就起了貪念,理直氣壯告訴自己便宜誰也不能便宜了謝隱那楣星,這才壯著膽子模進屋里來,下次就算謝隱堆了金山銀山她也不來了!
滿臉驚恐,摀著臉上的紅腫,費氏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的奪門而出,隔著巷子都還能听見她的慘叫哀號聲。
秋氏實在看不起費氏那沒有一絲骨肉情的樣子,嘴巴不留情面的把她罵個狗頭淋頭,「從沒見過這麼髒心爛肺的娘,我呸,賣兒子的銀子花得不舒坦,居然連偷雞模狗的事情也敢做,也不怕天打雷劈!」
她罵過癮了才看見謝隱的臉色,她輕輕搧著自己的嘴。「都怪我,都多久的老黃歷了,還拿來說嘴。」
當年她在雪地撿到已經渾身凍成青紫、連哭聲都跟幼貓兒似的謝隱,一眼就認出來是費氏那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趕緊指揮丈夫謝壯去向鄰居要來一碗牛乳,她則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放在心口,用體溫溫暖他幾乎要凍僵的小身軀,又熬了一碗濃濃的姜湯搓揉著他的四肢,這樣抱著一天一夜,才把小小的娃兒給救回來。
救回來的娃兒是有主的,她再舍不得也得還回去,沒想到費氏居然看都不看一眼,還說反正秋氏下不了蛋,只要給她二十兩銀子孩子就歸秋家了。
秋氏成親七年,就是生不出孩子,一來她實在想要一個孩子想瘋了,二來孩子實在討她歡喜,回去和丈夫商量後籌了二十兩銀子,讓費氏寫了斷絕書,連名字都還沒有的孩子就成了謝家的長子。
「阿隱,要不你回來吧,這房咱們就不住了,你的房間我還給你留著,枕被我也都給你晾曬得干淨,你實在不必一個人住在這里,過得這麼辛苦。」讓那費氏隨便都能欺上門來。
謝隱寬慰的笑了,面對秋氏的臉難得有了柔色。「費氏也不常來,我在這里很是方便,我也大了,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孩子,那女人拿捏不了我的,您不用記掛我,得空了我會回去看您的。」他連母親二字都不願稱呼費氏了。
「你別怨恨你爹,那時讓你走也是跌斷了腿,還差點瞎了眼,情急說的話哪能作數?誰沒個三災五病的,都是這謠言害人。」在謝隱面前秋氏就是個慈母,聲音溫婉,哪還有方才面對費氏時的張牙舞爪。
「爹對我的好,我知道。」因為他的命格,害死了親爹、祖父母,又害他養父摔斷了腿,險些廢了一只眼,只是破口大罵他一頓都算輕的了。
「那……」秋氏以為看到一絲希望。
謝隱不說話了。他不為所動,顯然對于回養母家毫無意願。
秋氏不再勉強他,模了模他的手,「要入夏了,天熱衣服髒得快,我給你帶了兩件新做的葛布單衣、兩雙棉襪和一雙千層鞋,還有些吃的,過兩天,娘忙完了面攤的活兒再過來看你。」
「您稍待。」見秋氏要走,他開口攔住,接著快步不知去了何處,回來時只見秋氏正在替他歸置那些被費氏弄得亂七八糟的寢具,心頭一熱。
「娘,這些您拿著,給自己買點好吃好喝的。」
「你一個月掙那一點錢,自己過日子都艱難了,還每月給我們錢,阿隱……娘對不起你。」秋氏一見是半兩銀子,怎麼也不肯要,她知道謝隱自己一個銅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個用了,還要存錢給她家用,說到後來語聲已是哽咽。
謝隱在秋氏面前終于有了幾分小孩的模樣,他別扭著,卻不容拒絕。「我今日與那寶真人去天井胡同的薛家卜宅挑葬日又化煞,薛夫人給了打賞銀子。」
秋氏卻很不以為然,「那寶真人什麼本事都沒有,要不是靠你替他撐場子,哪來今日的風光。」
寶真人掛單的一陽觀確實大有名頭,觀里的道士也不少,但眾所周知這寶真人道術不靈光,只憑著一張利索的嘴皮走街串巷,沒少被人譏為神棍,後來收了謝隱當道童,才開始混得風生水起。
「你呀,還是少跟他一起,這樣的人對你沒幫助。」
「我心里有數。」謝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年紀小,替人化煞、作法、超度、抓鬼、起墳,可信度實在不高,他需要寶真人這幌子,兩人不過是互取所需,水幫魚,魚幫水而已。
秋氏也是點到為止,謝隱向來就是個很有主意的孩子,並不需要她把話往細里多說,不過她終歸還是把那半兩銀子收下來了,「娘替你把銀子攢起來,將來好給你娶媳婦。」
謝隱不再說什麼,只要他娘肯把銀子收下就好了。
秋氏還有許多話想跟他說︰「你這回釀的酒別再自己拿去酒樓了,可沉了,下個月初我讓你爹牽驢車過來,替你拉過去。」
本來發酵後過濾的葡萄酒只要放上幾日就可以喝,謝隱為了讓葡萄酒更入味,堅持要放上一個月,等酒色清亮,也好看,才往酒樓送。
他釀的酒別看只有那幾壇,酒客追捧不已,酒樓掌櫃為了不讓他斷貨,便在價格上給了他最大的利潤,所以一直以來,他的葡萄酒也就固定只送這家酒肆。
謝隱可有可無的頷首,他知道就算他拒絕,他娘習慣當家作主,決定了的事情旁人只要同意就是。
秋氏臨走之前把屋子里的東西一樣樣都理了一遍,直到滿意才終于離開。
孫拂無精打采的貼靠著牆面睡了一晚,牆面又糙又涼,剛被陽氣反彈回來時,還真緩解不少疼痛,但是過了之後就是疼疼疼疼疼。
一個晚上謝隱都沒理她,他忙著把那些瀝干水分的葡萄放進備好的壇子里,一層葡萄一層白砂糖。
孫拂看得咂舌,難怪謝隱會說買糖費錢,這樣腌制下去,一壇子葡萄約莫十斤,沒有五斤糖甜度就會不夠,糖一兩價格二十五文,這樣推算下去,二兩銀子跑不掉,成本不少。
看著看著,等他把兩壇子葡萄封起來,已經月上中天。
孫拂迷迷糊間,忽然聞到一陣面香,精神一振,睜眼發現已經到了早上,而一碗滿滿是澆頭的寬條臊子面,上頭還臥了個略焦的荷包蛋,就放到了她面前,碗上有朵青花,是她習慣吃窩頭的那個大碗。
孫拂還想著今天為什麼吃這麼好,就感覺到謝隱矮身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我去買點東西,妳把面吃完,碗就擱著,我回來再收拾。」
「我也去。」她狼吞虎咽,拚命的往嘴里扒面,恨不得一口全倒進肚子里了事。
睡了一夜好覺,身子已經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伸展了手腳後,她真心覺得自己的狀態好得不得了,堪比活人。
謝隱愣了一下,只涼涼說道︰「妳是要跟著我出門?市集人多,魚龍混雜,五蘊之氣混沌,要是沖撞了,回頭指不定就魂飛魄散了。」
孫拂扭身就往後院跑,將放在牆角的傘拿過來。「你只要帶著這傘出門,我就能跟著了。」
謝隱怔忡了半晌,倏然一笑,伸手把那傘接過來打開,然後吩咐道︰「進去吧,要待好。」
孫拂樂了。「你要好好走路啊,別太顛。」
謝隱輕笑,「都听妳的。」
出了門,孫拂窩在油紙傘中。「你昨晚不理我,是氣我打你生母兩個耳光嗎?」
「沖動行事,嘗到苦果了不是?」謝隱答得坦然,但見孫拂目不轉楮的看著他,他聲音平淡,「人與人之間都講求緣分,我與她親緣淺淡,怪不了別人。」
孫拂哪里不知道這道理,但是這麼老成的話從一個小屁孩口中說出來,她就是覺得分外膈應。
沒多久便听見大市集上的買賣聲、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她在傘里面躲不住,便扒開傘,露出一只眼來。
衣帽扇帳、盆景花卉、鮮魚豬羊、江藕青梅滿擔子挑,應有盡有,除了熱食,還有許多小吃攤,十色湯團、滴酥鮑螺,小商販頭頂盤子,肩挑擔子沿街叫賣,經過糕餅鋪,還能聞到門口的大鍋傳出正在熬煮桂花酸梅湯的味兒。
這些民間小玩意听著就有趣,孫拂已經許久不曾這麼接近過人煙,活著就是好,這些攤販跟自己生活的時代差不多,她成了鬼後就感覺不到歲月的流逝,只覺得自己飄蕩了很久很久,想到自己遙遙無期的投胎,本來喜悅的心情又萎靡了下來。
「別鬧,」謝隱把她的腦袋輕輕的按回去,「就快到了。」
謝隱進了一間成衣鋪,雖然很不自在,他仍然堅定的告訴那四十出頭的女店主,他要替家中姊妹買一套女子的上衫和下裳,要是有雙繡鞋就更好了。
女店主也看出小少年的不自在,這恐怕是家里遭遇到什麼難事,所以才會讓一個男孩出來買女子的衣裳。
這少年眉眼清正,雖然對男子來說實在太好看了一點,但他衣著樸實干淨,不像藏掖齷齪心思的人,她開店二十幾個年頭,什麼人沒看過,她信得過自己看人的眼光,再說,這也沒什麼,不就是替姊妹買兩件衣裳嘛?于是她挑了幾件衣裳和鞋子過來讓謝隱挑選。
對姑娘家的衣裳沒有研究,謝隱只知道姑娘素來都愛美,只要是花花綠綠都會喜歡,可那些個花花綠綠放到孫拂身上,他直覺她不會喜歡,再模了下布料的材質,指著模起來最舒坦的那一件,問清價錢,付了帳,便讓女店主包了起來,面紅耳赤的逃出了成衣鋪。
謝隱一回到家,便把買來的衣服和鞋子給燒了,燒掉的衣服全到了孫拂手里,還有一把松木篦子,簡簡單單,沒有任何花樣。
「這是……要給我的?」她想過這些衣服的去處,卻沒想過謝隱是要給自己的。
「先去把臉洗了,妳那身衣服不好再穿了。」
孫拂模模臉,其實不用問她也知道,流浪了許久的鬼哪里干淨得起來,她又是那種死法,加上被雷劈了兩回,身上還真沒一塊完整的布。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反正沒人看得見她,衣服破就破,身子髒就髒吧,禮義廉恥那是人才講究的玩意,比她更破爛的鬼多得是,但能弄得整齊誰不喜歡。
她抱著那迭衣服退到另一間空房,用舊衣服沾了水把臉抹干淨了,這才把新衣服給換上,最後用那篦子細細的把頭發梳了個徹底,才把篦子別在發上,當成了飾品。
雞心領細布上襦,沒有什麼花樣,就在領口繡了淡綠的萼梅,淺藍色的碎花裙,墨綠色的繡花鞋繡著一朵海棠花,不算太好的淞江細布,穿著卻很合身,謝隱沒問過她的腳型,那鞋穿起來卻很合適。
以前不管多名貴的衣服她都穿過,唯有這回最開心,她穿上一身新衣,出來獻寶似的展現給謝隱看時,他正坐在藤椅上曬著太陽看書,陽光打上他微側的容顏,帶著稚女敕和美感,讓孫拂的胸口為之悸動。
謝隱平常除了設法賺錢養活自己,最常做的事就是看書了。
為何要那般小心翼翼的看書,孫拂很不解,謝隱這才告訴她因為是別人的書,不能損壞污穢,如何來,如何去。他沒錢買書,床頭那些書都是向一位耆老借來的,看完一卷還一卷,看完一冊再借一冊,別人的書他很是愛惜,連點折痕都沒有。
連一本書都舍不得買的人卻花了三兩銀子給她買衣服、鞋子,孫拂心中一緊,一下說不出話來了。
她不是他的誰,甚至連認識都談不上,他卻替她如此著想,孫拂好似感覺得到早已死去的心正亂七八糟的跳著,胸口莫名的酸軟,彷佛軟到能出水,揣著這麼一顆彷佛再度活起來的心,無關情愛,無關風月,滋味難以形容。
孫拂來到謝隱身旁。「我衣服換好了。」
謝隱回過頭,孫拂手里還是撐著傘走在薄薄的日光下,傘下的她五官明艷,容色動人,嘴唇嬌如新桃,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整個人卻女敕得像水蔥一樣。
「不好看嗎?」因為他沉默得太久,眼神里又什麼都沒有,她心里沒底。
「很適合妳。」他有些言不由衷,她的容貌比極致盛放的海棠花還要嬌艷,青蓮白茶般素淨的顏色並不適合她,她該華服飾金才是。
對謝隱平淡的稱贊孫拂從善如流的接受,雖然她很早就過了需要人家贊美才能讓自己有好心情的年紀,她去世的時候已經是個四十開外、暮氣沉沉的女人,但不知為什麼她死後的模樣卻維持在她二十歲的時候。
也許是太久不曾換上一身新衣,無論如何,對女子而言,一件衣服穿上百年,實在不是什麼快樂的事。她輕輕轉了一圈,好吧,就算這麼做有些孩子氣,可她就是想這麼做,轉了圈之後仍不禁微赧。
謝隱嘴角微勾,她明明看著年紀比自己大,可那宛如花開一般的裙裾和她臉上的粲笑,讓他覺得雖然衣服不是穿在自己身上,仍被她的喜悅感染了。
孫拂不想繼續討論關于衣服的話題,話鋒一轉,問道︰「謝隱,你每日做的飯菜里是不是放了什麼補氣的東西,才能讓我不再那麼虛弱?」
謝隱把眼楮調離書本,「妳認為我買得起那種東西嗎?」
孫拂默了。是啊,她每天吃的不是窩頭還是窩頭,今天一早那臊子面上的肉燥澆頭和蛋,還是秋氏拿來的,他哪來的閑錢去買補品給她吃?可她這段期間體力真的恢復不少,也許不用再幾日就能離開這里了……
但是一想到自己即將離開這個小院,心情便低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