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組織,掌門名為鬼王,他手下有四大高手,不知男女,也無人識得他們的面容,因為知其身分的人都死了。
鬼王是個瘋人,一個人頭百兩黃金,只要他接了帖子,權貴也好乞丐也罷,這人定會身首異處,可這殺人的帖子鬼王也不是每個都接的,他脾氣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心情,沒人能模的清他。
鬼谷在江湖上是個謎,一提起鬼谷,江湖俠士只能無奈的搖搖頭,除了一個人頭百兩黃金的規矩,其他竟是什麼都不知曉,就算名門正派有心想要替天行道,卻遍尋不著鬼谷的老巢,好在鬼王門下只有四名弟子,成不了什麼氣候,江湖人士也就不再揪著不放了。
燕十三喜黑衣,因為耐髒,鮮血濺了上去也瞧不出來,她的粗布包里包著三顆人頭,新鮮的還滴著血,她將行囊交給門口守著的光頭小廝,無須多言,燕十三負責殺人,光頭小廝負責將人頭交給買家,一切都是規矩。
「喲,十三回來了。」一名白衣公子手持折扇飛身登上房頂,坐在燕十三身邊,清風吹過,燕十三身上傳來一股刺鼻的血氣,他挪了挪,拉開兩人的距離,「既然回來了,不妨先去清洗一番,換件衣裳,妳那幾個破包子,無人同妳爭搶。」
「與你無關。」燕十三嘴里塞著第三個包子,手中的油紙包還有四個,這包子她一口氣能吃十個,可惜今日她回來晚了,鎮上的老板說只剩七個。
「我排行第七,怎麼著妳也得喚我一聲師兄,小丫頭沒大沒小的。」燕七解下腰間的酒囊,「別噎死了。一個姑娘家坐沒坐相,吃沒吃相,吃個包子而已如同餓狼撲食似的,從小到大都是這個德行,不知長進。」
「謝謝。」燕十三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的油脂,不客氣地接過酒囊喝了一大口,下一瞬她連著嘴里的包子都跟著吐了出去,「燕七!這是酒!」
「哈哈哈哈哈……」燕七笑彎了腰,右手的折扇在胸前猛搧,「燕十三啊燕十三,妳還真是蠢得可愛,這是酒囊,里面不盛酒難道盛水嗎?」
「我不喝酒。」燕十三扣上木塞,將酒囊塞回燕七懷中,盯著被她吐出去的半個包子,包子是白菜豬肉餡的,還有好大一顆,她把手伸了出去,想著房頂上不過都是些塵土罷了,吹一吹還能吃的。
「燕十三!妳不是在街頭巷尾游走的畜生,妳是個人,活生生的人!」燕七握住她的手,力道極重,燕十三的手立刻紅了。
燕七若走在街上,路人皆會以為他是名門之後,舉手投足間貴氣又不失文雅,他待人彬彬有禮,笑起來一雙眼楮好似月牙,他還喜穿白衣,這是燕十三最為討厭的,白衣上的血跡最難清理。
「人和畜生一樣。」燕十三倒是沒和燕七較勁,少吃半個包子而已,犯不著和燕七打一架。
「妳!」燕七卸下了貴公子的偽裝,顯然氣得不輕,「不說這個了,師傅將妳賣了。」
他今日過來是為了重要之事,可不是為了這半個破包子。
「誰買我的人頭?」燕十三無所謂,吃下最後一個包子,將油紙團成一團,剛想將手上的油漬蹭到石頭上,聞得身邊一聲輕嘆,隨後一條帕子遞了過來,純白色的,上面還繡著荷花。
「不用。」燕十三沒去接,這帕子太白了,她的手髒,不配。
燕七將她的手腕握在手里,就像小時候那樣幫她擦拭污垢,「無人買妳的人頭,這次不是讓妳殺人,而是讓妳護人。」
他們鬼谷一向只接殺人的買賣,這還是第一次,師傅接了護人的生意。
「我不會。」燕十三望著遠方的斜陽發呆,「我只會殺人,不會護人。」
「由不得妳,師傅已經接下,讓我傳話于妳,三個月後抵達姑蘇,到時自會有人和妳接頭。」燕七幫燕十三擦干淨雙手,收起手帕,打量著她的側臉。
燕十三是個美人,也很像他那個命薄的妹妹,倘若妹妹能活下來,也定會出落得如燕十三這般好看。
「從鬼谷到姑蘇快馬只需一個月。」
「那妳就騎頭驢去!」在燕十三面前,燕七那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總是破功。
「好。」燕十三認真的點了點頭,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塵土。
「妳去哪兒?」
「買驢。」燕十三運起內力,幾個起落就是幾丈遠。
燕十三的輕功可謂上上乘,在鬼谷中僅在師傅之下,燕七望著她的背影,果斷放棄去追人,十五歲出師,殺人無數,燕十三並不是需要他護在身邊的妹妹。
燕七收起折扇,單手一搖,接下袖中的玉笛,恣意地吹奏起來。
鬼谷師徒殺人如麻,可這隱匿在深山峭壁上的宅院卻好似人間仙境,江湖中能登上這懸崖之人可謂鳳毛麟角,這就是多年來無人能找到鬼谷老巢的原因。
燕十三右手提劍,左手牽著驢繩,周圍頻頻傳來笑聲,她回頭瞧了一眼,那些人好像在笑她的驢。
天要黑了,前方百步有一家客棧,燕十三肚子咕嚕嚕的叫著,她騎在驢上搖搖晃晃,想著燕七說的對,以這頭驢的腳程,趕到姑蘇確實得要三個月。
燕十三雖然嘴上不說,但她心里還是挺喜歡燕七的,不為別的,只因燕七聰明,在他那就沒有解不開的問題。
燕十三覺得自己很笨,所以她很喜歡聰明人。
「收拾一間客房,好好喂我的驢。」燕十三走到店門前,從懷里掏出銀子高高拋起,剛好落到小二手心里,「再給我買十個包子,去你們這縣城最好吃的包子鋪買。」
縱使美味佳肴擺在面前,燕十三還是最喜歡包子。
燕十三出手向來大方,這些年她雖然沒算過具體砍下了多少個人頭,但是師傅分給她的銀子卻不少。
燕七經常念叨,他們這種有今日沒明日的人,保不準哪天就死在刀光劍影之下,無親無故的,留那麼多銀子做什麼,想吃什麼便吃、想買什麼便買,出門在外不能虧待自己,要住就住最好的客棧、要吃就吃最美味的食物。
燕十三沒有什麼想買的東西,最想吃的就是包子,客棧什麼的她不挑,只要安靜便可,柴房也能睡。
店小二引著燕十三前往客房,又將燕十三的驢牽去了後院,緊接著馬不停蹄的跑去城西的包子鋪買包子,這一番折騰下來,衣服都濕透了。
「姑、姑娘,寧城最……最……最好吃的包子。」他氣喘吁吁地道。
給銀子的都是大爺,況且這位姑娘手持寶劍,定是位闖蕩江湖的俠女,店小二可不想招惹什麼麻煩,這一路都將包好的包子揣在懷中,生怕包子涼了,惹得俠女不高興。
「多謝。」燕十三賞了店小二幾顆碎銀子,接過包子,還熱乎著呢,她心中一喜,熱包子總歸要比冷包子好吃。
「外面為何這般吵鬧?」她急不可耐的打開油紙,邊將一個包子塞進嘴里邊問。
「姑娘,今兒個七月七乞巧節啊,等日頭落了,姑娘們都要去河邊點河燈,姑娘不妨也去瞧瞧。」
「乞巧節是什麼?」店小二說話間,燕十三又塞了個包子進嘴。
店小二張著嘴被問愣了,不知這位姑娘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捉弄,「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鵲橋相會,未出閣的姑娘們都想求個好姻緣……」
店小二一邊比劃著一邊向燕十三解釋,他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豎起兩根手指,一個代表牛郎,一個代表織女。
「哦。」燕十三面無表情的點點頭,並沒有太大興致,將第三個包子塞嘴里就關了門,將店小二和門外的吵鬧都擋了下來。
她喜靜,早知道今日城里這般吵鬧,她就會選在荒郊野嶺露宿,隨便找棵樹湊合一夜也行。
吃過包子,燕十三躺下,她除了殺人無事可做,平日里總是這般看著房梁發呆。
客棧臨街,日頭一落窗外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喧鬧聲靠一層窗戶紙根本擋不住,燕十三微微皺眉,最後決定出去瞧瞧。
她翻身下床,將長劍包在布中,背在身後,劍便是她的命,無論去哪兒她都要帶著。
燕七總說她身上沒有人氣,燕十三走在街上,女子們穿著薄紗裙,雙手捧著河燈,街上熱鬧極了,想來這就是人氣吧。
其實燕七說的不完全對,與其說她沒有人氣,不如說她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一個飄蕩在世間的孤魂,周圍往來的人彷佛都看不見她一般,他們歡天喜地談論的話燕十三听不懂,不知他們為何高興、為何大笑、為何喋喋不休。
不過燕七一定能懂,燕七也是喋喋不休的人,她則是像師傅,兩人都是話少之人。
「快看啊,今夜的花船可真多!」
「那不是花魁的船嗎,也不知哪位公子有幸能登上。」
「今夜有得熱鬧了,听說還有煙花呢。」
燕十三耳力極佳,周圍的聲音她都能听清,花魁是什麼燕十三不知,但是遠處的花船確實是極好看的,河面上還漂浮一盞盞各色模樣的燈。
「姑娘,要不要買一盞河燈啊,乞巧節點河燈,求一份好姻緣啊。」步履蹣跚的老嫗走到燕十三身邊,她手里捧著一個玉兔形狀的河燈,那雙手上滿是皺紋,指甲泛黑。
燕十三身邊還站著幾位姑娘,老嫗剛想推銷自己的河燈,沒承想那幾個姑娘見著她滿是嫌棄,急匆匆的走遠了。
「唉……」老嫗嘆了口氣,本就佝僂的身姿更低了三分。
老嫗手上捧著一盞燈,手腕上還掛著三盞,燕十三接過老嫗手上的河燈,掏出一吊錢扔到她手上。「我要。」
「姑娘,使不得,使不得,用不著這麼多……」老嫗手腳慢,頻頻搖手搖頭。
燕十三不打算廢話,連余下的三盞燈都不要了,轉身離開。
「姑娘……」老嫗抬腿想去追,但不知是那姑娘腳步太快,還是她老眼昏花,不過一轉眼的功夫,人群里便再也尋不得那姑娘的身影。
燕十三來到河邊,學著姑娘們的模樣,小心翼翼的將玉兔河燈放到河水中,身邊的姑娘放下河燈後都閉上眼楮向上天祈禱,祈禱今生能尋得良人,一輩子白首不相離。
燕十三望著遠處最亮的那條花船,不知為何,她想上去看看,在船上眺望河岸,人群、河燈,又會是一番何等景象呢……
就在這時,黑夜中有三艘小船快速靠近,小船上的人登上花船,岸上的喧囂聲蓋住了船上的打斗聲。
女人的嘶喊聲傳入燕十三的耳中,人命在她眼中不值一文,但這回她卻決定出手,不是為那船上的人,而是找到了登船的借口。
「神仙!看、快看啊,是會飛的神仙!」孩童指著河面,邊跳邊叫道︰「是織女,是織女下凡!」
「胡說什麼呢,那是行走江湖的俠客,可不是什麼神仙,那叫輕功。」大人揉著孩童的腦袋糾正。
那花船離得遠,人們听不見、看不見,不知花船上的人此刻正經歷死劫。
「會功夫就是好啊,瞧她這是登花船吧。」
「那可是花魁的船,一個姑娘家去做什麼?」
「走南闖北的江湖俠女,誰知道人家腦子里想什麼呢……」
「追命」是燕十三手中寶劍的名號,是師傅送的,名字被刻在劍鞘上,燕十三從未問過劍名的來歷,她沒興趣,劍于她來說是命,是因為這是她殺人的工具,僅此而已,劍在人在,劍毀人也差不多要亡了。
「救命啊,殺人了,殺人了!」
花船上的姑娘們抱頭聚在一起,被圍在中間的女子便是岸邊人口中所謂的花魁,花容失色,頭飾散落一地,華服被婢女踩在腳底。
這就是花魁嗎?不好看。燕十三用手中的追命擋下一記暗器。
「什麼人?」殺人者面帶黑巾,瞧不見真容。
這些人為的不是花魁,而是船艙里的人。
「我想賞月。」燕十三抬頭瞧著皎皎明月,她改主意了,岸邊根本沒什麼好看的,反倒是今夜的月亮比較好看。
「不想死就快滾——呃?」為首的蒙面人話音剛落,握劍的手松開,雙手還未抬到脖子處,鮮血便急噴向甲板,脖子上一道長長的傷口,人應聲倒地。
「我想賞月……」燕十三說話慢,後半句話還未說出口,蒙面人一窩蜂的沖了上來。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燕十三出劍的速度極快,腳下凌厲的步伐得鬼王親傳,倒地的人甚至都未曾看清她的招式,便已經去見了閻王。
「姑娘既是想賞月,不妨落坐同我一起。」沾了血的紗簾被人掀開,一道男聲響起。
「小心。」燕十三拋出劍鞘,剛好為男子擋下暗器,下一刻追命的劍鋒已經劃過了那名黑衣人的脖子。
今日所殺之人不為錢財,她不用將他們的頭顱砍下,倒也省了不少功夫。
燕十三見過的死人比活人多,所以若是遇見了相熟的活人,燕十三絕對會認出,而眼前這人她剛好認得。
仙子。燕十三微低著頭,不自然的微微揚起嘴角,心中默念。
「姑娘?」男子撿起劍鞘,走上前遞到燕十三面前,「多謝姑娘今日救命之恩,在下鳳怡年。」
鳳怡年,原來這就是他的名字,好听。燕十三從鳳怡年手中接過劍鞘,習慣性的將長劍穿過手肘,用衣袖擦拭寶劍。
追命嗜血,她卻討厭血。
「敢問姑娘芳名?」好听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四年前初見,燕十三喚他仙子,那時她以為他是女子,他身著水藍色的長衫坐在馬車里,掀開簾子露出側臉來,薄唇微張,也是同樣的一句話——
「敢問姑娘芳名,姑娘救命之恩,來日必定登門答謝。」
「阿、阿扶。」燕十三不敢上前,那麼好看的人,她怕自己污了他。
「那妳姓什麼啊?」船塢里一個小姑娘探出頭來,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面容稚女敕,話音女乃聲女乃氣的。
「我……」燕是師傅的姓,她已不記得自己姓什麼,只記得爹娘都喚她阿扶。
鳳怡年一身紅衣,此時衣袖被河面上的微風吹起,燕十三直直的看著,移不開眼楮。
燕七說,若有朝一日她瞧見一個男人時會移不開眼楮,心髒咚咚咚的狂跳著,還想和他一輩子在一起,這便是喜歡。
可她為何會喜歡他?因為……因為他好看,對,就是這樣。
鳳怡年走到燕十三身邊,用衣袖幫她擦拭手上的血,紅衣染了血全然瞧不出,就和她的黑衣一般。
「阿扶姑娘,請。」
燕十三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姑娘的問題,正巧鳳怡年邀她賞月岔開了話題,她心中歡喜,連忙點頭答應,「嗯。」
船上橫七豎八的躺著一堆蒙面死人,被稱作花魁的女子早已嚇暈過去,圍在身邊的侍女抱成一團,昏的昏,哭的哭,無一人敢抬頭。
燕十三趕路時在義莊睡過,在墳堆睡過,殺人殺累了,有時她也會就著滿地的尸首,抱著劍在牆角小憩片刻。
若是有活人,她是萬不敢打瞌睡的,但是死人她不怕,所以當鳳怡年邀請她坐下一同賞月時,燕十三覺得再正常不過。
「公子的口味什麼時候變這麼重了,那姑娘滿身血氣,公子還邀她賞月。」剛剛冒頭的小姑娘匆匆退回了船塢,船塢中還有個男童,年紀與她相仿。
男童正在收整手上的鞭子,鞭子上染著血,他嫌棄的用帕子仔細擦拭著,「風雅。」
小姑娘瞪大了眼楮,她走路時手腕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她不悅的拍著男童的腦門,小聲道︰「同花魁在船上賞月叫風雅,同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人在滿是尸體的船上賞月,這叫詭異。」
「哦。」男童歪著頭想了會,「有道理。」
「你個呆子。」小姑娘罵了一聲便氣鼓鼓的走去一邊不再理他。
鳳怡年抬頭賞月,燕十三側頭看他。
「好看嗎?」鳳怡年抬頭淺笑,他笑起來眼中像映著桃花,讓燕十三移不開眼。
「好看。」
鬼谷的規矩,師傅問話,有問必答,就算燕十三不喜說話還是要開口,但燕十三並不討厭鳳怡年跟她說話,只是她不知要說些什麼好,只能一問一答,鳳怡年不問,她便瞧他。
「我和月亮比,誰更好看?」
「你。」燕十三毫不猶豫的回答,冰涼的手指抵上了他側臉,他的臉是熱的,還有些泛紅,「你比月亮好看,比……比花魁好看。」
他是這船上最好看……不,是她十九年來見過最好看的人。
「哈哈哈哈哈……」鳳怡年笑彎了腰,任由燕十三的手在他臉上輕撫。
四目相對,透過燕十三的眼楮,他看到了思念已久的那抹純粹,她殺人不眨眼,可卻又是孩童心性,所有的情緒都映在眼中,從不會騙人。
「阿扶喜歡我?」鳳怡年將臉湊近了些,讓燕十三將手掌都貼在他的臉頰上。
「我的媽啊……」船塢中的小姑娘張大了嘴巴,像是見了鬼一般,她雙手搭在男童的肩膀上,使勁的搖晃著,「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公子他可是最不喜和人接觸的,連穿衣都不用下人伺候,可眼下……」
「不瞎,看見了。」男童微皺著眉,雖也是驚訝,卻沒小姑娘那麼夸張。
「喜歡!」燕十三認真的點點頭。
「只喜歡我一人?」
鳳怡年話語曖昧,若是換了尋常女子,只怕此刻早就慌亂的跑開了,才剛見面,還只互道了姓名,余下的什麼都不知,竟就將「喜歡」二字說出了口,誰人受得住啊。
燕十三想了想,「不,我還喜歡師兄,喜歡師傅。」
若是沒有燕七,她現在早就身首異處了,燕七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猙獰得像一條極為惡心的蟲子,那是為了救她所致。
燕七本也是好看的少年郎,卻因為那一道疤,整日將人皮面具戴在臉上。
至于師傅,若是沒有師傅,她還會活著嗎?燕十三不知道,因此姑且也將師傅算作喜歡的人吧。
鳳怡年聞言有些微不悅,但他很快嘴角輕挑,露出一個魅惑的笑容,「可最喜歡的一定是我吧。」
「嗯。」燕十三點頭。
是的,她最喜歡的是他,四年前她就喜歡他,四年過去了,她一眼便認出了他,心中的那份歡喜也從未褪去。
「我也最喜歡阿扶。」鳳怡年的手指勾過燕十三的下顎,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還是這麼重的血氣,無論何時她身上都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殺了太多的人,連佛祖都度不了她。
「也是因為我好看嗎?」燕十三問道。
「是啊,阿扶比月亮里的嫦娥都好看,可我喜歡阿扶,不單只是因為阿扶好看。」
「還因為什麼?」燕十三想知道,急迫的想知道。
燕七說她是個慢郎中,除了殺人時著急,其他時候皆是慢悠悠的,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因為阿扶功夫好啊,可以保護我。」鳳怡年像是在哄騙孩童一般。
這話若是正常人听了,肯定會認為他是腦子壞了在說胡話,可他遇上的偏偏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燕十三。
「嗯,我可以。」她真的可以,師傅不是讓她去姑蘇護人嗎,她不只會殺人,也會護人。
船塢中,小姑娘一臉困惑,「公子生病了嗎?好好的人怎麼今兒個總說胡話。那女人什麼來路啊,怎麼把公子弄得都不正常了,還有這些刺客,幕後主使是誰,我們這一路可是招惹上什麼人了?」
「不知。」男童回答。
「說來奇怪,公子何時在意過什麼乞巧節,卻花重金拍下登上花船的機會,我們明明是要趕回姑蘇的,都在這里耽擱三日了,公子說要等人,難道等的就是她?」
「不知。」
「哼,你就是塊木頭,一問三不知,要你有何用。」小姑娘頗為生氣,狠狠的瞪了男童一眼。
這時候,燕十三突然像是被燙著了,猛地把手收回來。
「不知姑娘獨自一人要去何處?」鳳怡年溫和地問,她明明最喜歡模他了,她總說他皮膚細膩,總是模不夠,好好的為何要將手收回?
髒,她的手太髒了,她的一雙手是在鮮血里浸泡著的,燕七說他們鬼谷的人沒一個干淨,其中就數她的手最髒,因為她最無情也最冷血,她的血是冷的,她的心是冷的,她的身體亦是冷的,她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罷了,毫無人性可言。
他是天上的仙子,她不能弄髒他。
「姑蘇。」燕十三將雙手收回衣袖中,再也不敢踫他了。
「巧了,我也要前往姑蘇,阿扶,咱們一道可好,保護我。」
燕十三的手足無措他都看在眼里,來日方長,鳳怡年,你虧欠她的,要用一輩子來償還。
「嗯,你放心,有我在,無人能傷你,我會砍下他們的頭。」燕十三認真地道。
船塢里的小姑娘身體一抖,她回頭瞧了眼身後的男童,他也不自覺的後退了半步。
燕十三是江湖上頂尖的殺手,只有在地獄里爬上來的人身上才會帶著這能夠震懾對手的殺氣,可燕十三說話時又是一副不諳世事的神情,用這種神情說話,只會讓人更加恐懼。
「阿扶。」鳳怡年喚著她的名字。
「嗯,你……」燕十三欲言又止。
她想問問,他還記得她嗎?
「今夜初遇阿扶姑娘,沒想到會這般投緣,想來是妳我上輩子注定的緣分。」
這話使得燕十三斷了最後的念想,果然,他不記得,不過沒關系,她記得就好。
阿扶,我們兩世的緣分,我躲不掉,妳亦逃不開。
上一世他辜負了善良的阿扶,所以老天爺讓他重生,好彌補對阿扶的虧欠。
他鳳怡年何時在乎過什麼乞巧節,男人們趨之若鶩的花魁,在他眼中不過是個陌生女人,路上迎面相遇都不會偏頭多瞧一眼。
可是阿扶說過,七月七,她在寧城的河邊放了一盞河燈;七月七,她登上了花魁的船賞月;七月七,她在寧城吃了十個包子……上一世的七月七,阿扶有很多美好的回憶,唯獨沒有他鳳怡年的身影。
阿扶說話溫吞,沉默寡言,即便心悅鳳怡年,也很少主動提及自己的過往,唯一說過的就是這段經歷。
可當時他心中對這番話只有鄙夷,鬼谷的殺手又如何,就是個小家子氣的女人罷了,一個乞巧節也值得在他耳邊喋喋不休。
許久後,鳳怡年方才明白,這一天是阿扶十九年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開心日,她沒有殺人,吃了最喜歡的包子,她第一次放河燈,第一次知道何為乞巧節。
這一日,她過的如平常女子一般。
因此這輩子,鳳怡年在寧城等了三日,他相信阿扶一定會來,七月七這一天,阿扶心中一定會有他的身影。
「公子,當真要帶著她一路同行?」小姑娘再也忍不住,從船塢里跳了出來,男童根本來不及將她攔下。
「念湘,這里可有妳說話的分?」鳳怡年在笑,可聲音卻是冰冷的,他不曾轉身去看念湘,雙眸只定在燕十三身上,目不轉楮的看著她。
「公子!」念湘氣得直跺腳。
眼前的女人來歷不明,出手毒辣,惹上這號人物絕對不會有好事,如今還要與她同行,一路上不知會不會惹上其他麻煩,他們身後已經跟著尾巴了,若是再來幾個尋仇的,那可真是頭大。
「念湘,妳若再開口說一個字,我保證讓妳日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公子息怒,念湘打擾了公子同姑娘賞月的雅興,念清這就將人帶下去。」念清跳了出來,一手提著念湘的衣領,一手捂著她的嘴,生怕她膽大包天的再說出什麼話來,急忙將人拖回船塢。
「阿扶莫氣,家奴不懂事,我會教訓他們。」
燕七說,這人間的怨恨都離不開柴米油鹽,欠債還錢,人活在世,王公貴族要銀子,貧民百姓也好銀子,連他們鬼谷也離不開銀子,一切的愛恨情仇都離不開錢財,剛剛那小姑娘應是怕她路上蹭吃蹭喝。
「我有銀子。」燕十三掏出錢袋打開,里面金銀頗豐,「一路上吃飯住店無須你出錢,我、我為你殺人也不收銀子。」
一個人頭百兩黃金是鬼谷的規矩,但不是她燕十三的規矩。
「阿扶快將錢財收好,不能讓其他人瞧了去,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鳳怡年幫燕十三收好錢袋,「今夜可點了河燈?」
「點了,可不知漂去哪兒了。」燕十三後悔這麼早放河燈了。
兔子好不好看,燕十三從未仔細瞧過,露宿荒林時她都會打野兔來吃,扒了皮,掏出內髒清理一番,在肉上抹鹽巴烤著吃,雖沒有包子好吃,但也是極為可口的。
「待明年乞巧節,我同阿扶買河燈,一同點上可好?」
燕十三咬著下唇,若是明年今日她有任務在身,要去殺人怎麼辦?
師命不可違,師傅說,鬼谷弟子若是違背了師命,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她不想死,她還想同鳳怡年一起點河燈呢。
「怎麼了?不想嗎?」鳳怡年掌心生汗。
她是喜歡他的,上輩子他是個榆木腦袋,沒有看出她眼中的愛意,直到她萬箭穿心倒在他懷中……
鳳怡年,你真好看,我喜歡你。
這是她最後留下的話,上一世她違背了師命,用命來護他,是他對不住她,更是他害苦了她。
「想。」她怎麼可能不想呢。
燕七說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想不透的事便不要想,待到了時候,一切便都明了了,現在她只要遵循本心即可。
鳳怡年笑了,他的阿扶果然還是喜歡他的,上輩子喜歡、這輩子亦然。
「念湘,將姑娘們送上岸去,記得賠老板的船錢。」
「是,公子。」念湘恭敬的道,不敢再對燕十三有任何質疑。
婢女們哭哭啼啼的將花魁抬到刺客的小船上,念湘劃船將人送上岸。
燕十三不敢再去觸踫鳳怡年,只毫不避諱的打量著他,絲毫沒有女兒家的嬌羞。
「阿扶既喜歡看,那我便湊近了讓阿扶瞧。」鳳怡年傾身過去。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燕十三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熱氣。「嗯。」
「念清,天色不早了,我們走。」
「是,公子。」念清飛身上了小船,撐起竹竿。
鳳怡年欲要去拉燕十三的手,沒承想燕十三卻閃開了,「手髒。」
「不髒。」鳳怡年不解,他方才明明將她手上的血都擦干淨了。
「師兄說,我這雙手沾了太多的血,洗不干淨。」他們鬼谷弟子一入鬼谷,便已墜入十八層地獄,永無翻身之日。
上一世,她喜歡他,可直到臨死前才敢將手放在他的臉上,因為她深知今日一別,再無相見之日。
胸口處傳來隱隱的痛意,他還想去拉燕十三的手,可是她依舊躲他,鳳怡年不想勉強,便將袖子送到她手邊,「那拉這個,剛剛也染過血了。」
上一世,他是喜歡藍衣的,因為江嬌喜歡他穿藍衣。
可是這一世,他卻是喜歡紅衣,因為他的阿扶雙手沾血,他唯有一襲紅衣才能配得上她。
燕十三猶豫了片刻,還是緊緊的抓住了鳳怡年的袖子,衣裳總歸是要換的,洗過了就不髒了。
「走。」鳳怡年的輕功也是極好的,兩人飛身上了小船。
「念清,走吧,劃慢些,要穩,若是摔到了阿扶,我唯你是問。」
「是,公子。」
念清不像念湘那般活潑好動,可是鳳怡年剛剛的一番話還是讓他在心中犯了嘀咕。
自打公子受傷昏迷,醒來後處處透著怪異,公子一向不喜多言,可今日卻對著一個陌生女人說了這麼多的話。
公子素來只對江姑娘一人好,姑蘇城那麼多名門望族的姑娘,他平日里瞧都不瞧一眼,也因江姑娘的喜好而喜穿藍衣,可自打醒來後,公子卻日日都穿著耀眼的紅衣。
公子還是公子,可是……卻有些地方又不像公子。但這些話念清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不敢說出口。
「阿扶住在哪家客棧?」
「悅來客棧。」燕十三回答。
「去找念湘,告訴她,今夜我們也住悅來客棧。」
「是。」念清恭敬的答道。
小船上備有火油和弓箭,可見有備而來,只可惜無人生還,鳳怡年望著遠處那艘已經沒有活人的花船,「阿扶喜歡火嗎?」
「喜歡。」燕十三喜歡火,尤其是殺了很多人的時候,尸體處理起來很麻煩,一把火燒過便什麼都沒有了。
「念清。」鳳怡年招呼了一聲。
「是,公子。」念清放下撐船的竹竿,在箭頭上綁著棉布,往桶里沾上火油,掏出火折子點燃,拉滿弓,嗖的一聲,箭射向船塢,他一連射了四枝,花船瞬間沉浸在一片火光之中。
「快看,著火了,船上有沒有人啊?」
「哎喲,那不是花魁的船嗎?」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
「救人啊、快救人!」
岸邊人群的議論聲傳到燕十三耳中,她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阿扶,美嗎?」鳳怡年扭頭盯著燕十三的側臉。
「美。」燕十三點頭,她喜歡他處理尸體的法子。
「哈哈哈哈哈……」鳳怡年仰頭大笑,全然不覺燕十三的回答詭異。
念清撐著竹竿,不敢多言,眼前的陌生女子實在太過怪異,她的想法、做法都異于常人,可是今日的公子比這女子更為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