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
一片素白。
低語聲、嚎哭聲,默默流著淚的無聲者。
在一片裹白的大宅子中,飄動的是令人眼眶一紅的白幡,它成了天地間唯一的顏色。
悲傷、哀戚、悲慟、愴然涕下。
忌中。
大大的白紙書寫兩個墨字,貼在已然沉寂的大門,告知過往行人︰此戶有喪,請勿上門拜訪。
一旁的側門出出入入的下人和一干上門吊唁的親眾,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肅穆,不敢有一絲旁的神情。
原府,塘河縣首富,但是有財無丁,不到四十歲便已逝世的原府家主膝下只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無子送終。
長女原冰縈,十七歲,嫁予秀才郎劉漢卿為妻,目前已身懷六甲,不日即將臨盆,為外嫁女。
次女原清縈,年方十六,生性好動,自幼跟在父親身邊,像個野孩子似,上樹掏鳥蛋、下水能撈魚,滿山遍野跑上一整天也不嫌累,還能打獵挖藥草,被父親當兒子養,跟父親感情最深厚。
幼女原沁縈年僅十一,因為上頭有兩個姊姊,因此養成嬌憨、天真的性子,不知人情世故,不識莊稼菽粱,養在深閨中鮮少外出,十分依賴一向有主見又個性強橫的二姊。
「二姊,我好餓。」模著平平的小肚子,餓到渾身沒力氣的原沁縈露出想哭又不敢哭出聲的委屈神情。
看著縮著雙肩,一臉可憐兮兮,緊緊依偎身邊的妹妹,目光一斂的原清縈閃過一絲冷意。「一早沒人給妳送素粥嗎?陳娘子呢?二姊不是讓她跟著妳。」
一說到專門侍候三小姐的僕婦,小姑娘像被丟棄的小狗般抿著菱形小嘴。「我早上起來就沒見到她,雪兒去廚房幫我拿早膳,可是廚房根本沒開伙,冷鍋冷灶的,連剩菜也沒瞧見。」
雪兒是原沁縈的丫頭,五、六歲就跟在身側服侍的家生子,她爹娘是府里的管事和內院的管事嬤嬤,對原府十分忠心。
另一名丫頭則叫環兒,比她大三歲,早年從府外買進來的,但是不太安分,心大。
「奴大欺主。」她也就兩年沒回府,這些個眼皮子淺的奴才就翻天了,以為主子能任人欺辱。
「二姊,我真的好餓,昨兒夜里我就吃個冷包子,還是雪兒的娘塞給她的,她沒吃給我的。」爹一死,什麼都變了,她成了沒人要的孩子,府里的下人似乎都看不見她。
「三妞乖,有二姊在,沒人能欺負妳,妳再忍一忍。」居然待慢至此,真當原家無人了嗎?
「嗯。」她模模扁平的肚子,忍住欲掉的眼淚。
「春畫。」
「是,二小姐。」一名十五、六歲的俏麗丫頭趨近身後,曲身低聲一應。
「去弄碗燕窩粥來,給三小姐填填胃。」他們想讓她低頭,簡直是異想天開。
春景善繡和暗器,春畫善廚和輕功,兩人都會武功,是跟隨原清縈多年的貼身丫頭,同時也是她的左右手。
原府是地方上的望族,一向樂善好施的原中源可說是本地的首富,名下資產之多遍及各行業,田地、莊園、鋪子,甚至是船行,幾乎是賺得缽滿盆滿,腰纏萬貫。
可惜在一場風寒後太漫不經心了,以為病好了便不再吃藥,又趕上秋收農忙,他特意下鄉收糧,秋風一吹又著了涼,整日咳個不停,藥苦不想吃藥的他便想硬扛過去,誰知這一拖便加重病情,等到自覺不對勁听醫囑用藥時,常年操勞的身子已經扛不住了,春寒一起便病倒了。
此後的兩、三年時好時壞,藥不離口,他都快把自己當藥罐子了,喝的藥比吃的飯菜還多。
只是身子一直不見好轉,入冬時病情加劇,向來疼女兒的他有著人之將死的預感,自知時日無多的找回在外習武的二女兒,他怕死不瞑目,身後家產被不肖族人瓜分殆盡,反讓妻女受罪吃苦。
明明是枝葉繁盛的大家族,旁支庶族子孫眾多,可是原中源一過世,除了頭兩天還有人祭拜、守靈外,到了第三日靈堂便冷冷清清,只有稀落的鄉里與受過原府恩惠的百姓前來上香,安慰孤女兩句,原府族人一個也沒出現。
冷風起,寒意陣陣,靈堂上白幡飄動,一口黑檀棺木擺在正廳中央,一身白的兩姊妹跪在棺木下方,對著一只銅盆燒紙錢,香煙繚繞,分外淒涼,彷佛家道中落的落魄戶。
「二小姐,粥來了。」
冒著熱氣的燕窩粥用盅盛著,以托盤托著,上面放著兩副碗筷,一股香氣飄來,叫人垂涎三尺。
「三妞,喝粥,小口喝,別急,小心燙嘴。」
原清縈也不矯情,讓丫頭盛了一碗粥給妹妹後,她也大口的喝粥,熱熱的甜粥一下肚,她的身體也暖和起來,略顯蒼白的臉色稍有紅潤。
她必須先把自個兒照顧好,才有力氣照顧好一個家,母親心善,耳根子軟,不善與人做口舌之爭,又性情敦厚,妹妹年幼,不知人心險惡,大姊……她眼皮一垂,在心里苦笑。
女人一嫁便向著夫家,原本就溫婉嫻淑的原冰縈一出閣後,她的重心便放在公婆、丈夫身上,父親病了也不曾回娘家看看,連一日的侍疾也未有過,亦未主動關心過。
直到原府上門報喪,兩口子才像大爺一般姍姍來遲,而且一來不急著服孝,反而以女子有孕為由拒穿孝服,怕沖煞到月復中胎兒,因此兩夫妻一直待在後堂,與眾人商量「分產」一事,看得原清縈既心寒又心塞。
要不是父親靈柩仍停在廳堂中,她不想父親死後不寧,不然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早被她一一丟出門外,哪由得他們得意忘形,家主尸骨未寒就急著分家產。
「嗯!好吃,春畫姊姊熬的粥真好吃……」小姑娘囫圇的吞著粥,兩眼一瞇很滿足。
「好吃就多吃點,餓了就找春畫,其他人說了什麼都不用理會,妳是府中三小姐,妳才是主子,別的姓原的全是外人,記住了沒。」妹妹還小,得教她里外有分,親疏有別,不能讓她被人牽著鼻子走。
小腦袋瓜子一點。「都听二姊的,我只相信二姊,大姊她……她變了,一點也不疼我……」
說起向來最寵她的大姊,原沁縈微露忿色,還有一絲絲難過和傷心,沒法理解為何大姊成親後便六親不認,不管她死活,回府奔喪竟然連一眼都沒看她,直接走入內堂便未再出來。
她餓了向大姊討食,結果得到的回答竟是要她自己想辦法,說她是外嫁女,不宜插手府中事。
換言之,嫁了人便不是原家人,她是劉家媳婦,一切以夫家為主,日後入劉氏祠堂,受後人供奉,她不像她爹那樣死後無嗣,連個摔盆的也沒有,百年後香火斷絕,無人傳宗接代。
原清縈不舍的輕撫妹妹的頭。「二姊不是說過不必管別人怎麼樣,妳做好自己就好。」
她一頓,眼中泛淚,小手縴白緊捉二姊衣襬。「萬一二姊也嫁了,我……我好怕,他們……我一定活不下去……二姊,我害怕,娘連自己也照顧不了……」
她的娘只適合做賢妻良母,家務、中饋,對外的買賣什麼也做不了,連外頭有幾間鋪子都不曉得。
「……不怕,二姊不嫁人。」她眼神一黯,心底發誓要為爹守住這個家。
沒有男丁又如何,女子也能頂起一片天,她不信男兒做的到的事她做不到,事在人為。
原清縈雙目一厲,從眼角往偏廳的側門一睨,門後是人影重重,一個又一個。
本來他們應該守在中堂陪著家眷答禮,告慰亡者,招呼前來祭拜的人,給予回禮和拜謝,可他們卻一個個像過境的蝗蟲似,看到什麼拿什麼,別人送來的喪禮也當自家的東西拿了就走,不顧在喪中大吃大喝,魚肉美酒一樣不缺的往桌上送,一文不出的掛在原府帳上,主家沒的吃喝,幫忙的倒是吃得腸滿肚漲。
「嘖,不嫁人想留著當老姑娘嗎?妳是想著誰養妳一輩子。」
尖著嗓子的酸言酸語從廳堂外傳入,一名珠光寶氣的婦人從外面走入,她看起來不像來服喪,而是炫耀。
「三堂嬸。」听著來者聲音便知是何人,頭未抬的原清縈低頭燒紙錢、金元寶,給爹地下用。
「還知道喊人呀!我還以為妳眼楮長在頭頂上,目中無人了,有點銀子就看不起我們這些窮親戚。」陳氏抬手顯顯腕上六兩重的金鐲子,十分得意自個兒也有顯貴的一日。
原氏以嫡系為主,原中源便是嫡系長子,因此繼承了原家家業,再加上經商得宜,才有今日龐大的家產。
可也不知怎麼了,嫡系的男丁不旺,而且壽數不長,原中源原有一嫡一庶兩弟,卻是一人不及弱冠溺死江中,一人與妻出外游玩遇到盜匪,一家五口人全命喪刀下。
原中源本身也是個福薄的,空有財富卻活不過四十歲,兄弟三人皆為短命鬼,無福消受天大的福分,反倒是旁系子孫眾多,如同魚產卵般一生就是一窩,正室、小妾、通房娶一堆,隨便生生也四、五個兒子,再一代一代的往下傳,開枝散葉,都快跟米粒一樣多了。
不過人丁多也有壞處,便是吃窮老子,子子孫孫大多不務正業,游手好閑,普遍手里銀錢不多,又好吃懶做,不肯起早貪黑的干活,所以為數不少的家產也快敗光了。
三堂嬸陳氏便是旁支的堂親,她丈夫原中寧在中字輩的排行第三,依祖譜論輩分是原清縈二叔祖那一支的後人。
「三堂嬸來給我爹上香嗎?妳請便,我爹在堂上看著妳。」他人就躺在棺木里,听著眾人分配他身後物。
鬼神之說一向為人所忌憚,一听到亡者尚未走遠,陳氏瞳仁一縮,不自覺感到背後冷颼颼,陰風陣陣。「妳……妳別嚇我,我不怕的……妳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如今大房沒有男人,二房只剩下牌位,他們三房這一支就要出頭了,家主之位非她丈夫莫屬!
至于這娘仨根本不是事兒,給個幾百兩打發到莊子上就了事,兩個丫頭片子還想當家不成。
原中源一死,一干虎視眈眈的親眾便一涌而上,像野狗一般準備分食他的血肉,其中以三堂叔原中寧鬧得最凶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意圖吞掉堂兄的家產,連口湯也不留下。
而原夫人解氏的娘家人也不甘示弱,表面上像是在護著出嫁女,不讓往後的生計落在他人手中,實則暗地里盤算,游說解氏將丈夫死後的身家交給娘家人代管,她們母女三人搬回解府,由娘家人來養。
代管?
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吧!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旦將原府的財產拿到手,孤女寡母還有人在意嗎?
只怕有利可圖時貪筆聘禮早早將人賣了,草率出嫁,否則一個偏遠小院養著,生活自理,不餓死就算盡了情分。
財帛動人心,偌大的家業有誰不眼紅,眼看著是絕戶了,誰還不趕緊來分一杯羹,狠狠咬下一塊肥肉,手慢的人只能看人吃肉喝湯。
「不怕最好,我爹說一個人在下面挺孤單的,想找幾人去陪他……」不怕嚇嗎?那就來記猛的。
「什麼,陪……」陳氏忽地上下兩排牙直打顫,心下不安的四下看了看,又怕看到什麼而面有懼色。
「三堂嬸,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我爹還在靈堂,妳要跟他聊兩句嗎?」燒完紙錢投入紙蓮花,原清縈拉起妹妹,讓她坐在一旁的小板凳。
「誰……誰做虧心事,大伯一死,你們這房就絕戶了,以後還不是要依附我們這一房給飯吃,妳自個兒先掂量掂量怎麼來討好我,別老當自己還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她朝地下呸了一口,表示母女三人以後要看她臉色過活。
絕戶?原清縈怒火中燒,眼底滿是燎原的火焰。「不勞三堂嬸操心,我們已分家,早就是兩房人,我們這一房的事輪不到外人多嘴。」
「我是外人?」陳氏怒目橫豎。
「難不成是內人?我可不曉得我爹除了我娘外又娶一妻,三堂嬸何時改嫁的?」想不見外也要看她同不同意。
「妳!」好個牙尖嘴利的賤皮子,等她拿到大權後,看她還饒不饒得了她,早晚賣進怡春院。
「二姊,那個是娘的陪嫁。」原沁縈忽然拉拉二姊衣袖,小聲的伸出手指一比,小臉很不滿。
「妳確定?」她問。
她點點頭。「娘很喜歡,我看過娘戴過。」
「好,我知道了。」原清縈先安撫妹妹,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轉,倏地伸手一捉……
「哎呀呀!妳干什麼,頭發都亂了……啊!我的簪子,妳居然敢搶我的瓖珍珠纏絲金簪子……」那是她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戴不到半天就被搶了。
「這是妳的嗎?」原清縈冷嘲。
陳氏理直氣壯。「當然是我的,它剛剛還簪在我發間,是妳不懂分寸硬拔走的。」
「我不知道妳的臉可真大,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見長,上面刻著我娘的閨名,妳敢說是妳的。」
果然人不要臉什麼話都說得出口,見她母親性子軟和便卯起勁欺侮。
陳氏面色一僵。「她……她送我的,妳快還我,別讓我翻臉……」
「二姊,那個、那個和那個都是娘的,她怎麼可以拿娘的東西,是爹送給娘的……」看到二姊拿回娘的首飾,被欺壓好幾回的原沁縈又小指一點,指出非陳氏之物。
「三堂嬸……」原清縈杏目輕睞,無波無浪的眸光更讓人心口為之一懾,不由自主的背脊發冷。
「我……我的,都是我的,妳別想搶走,反……反正早晚也是我的,我不過先拿了一些……」她手捂著胸口的碧璽綴玉金鏈子,又把套著金鐲子、白玉環、貓眼石戒指的手往懷里放,一手壓住發上的鴛鴦花流蘇對釵。
仔細一看,金的、銀的十幾件,有的從身上取下,有的是從首飾匣子里拿的,每樣都價值不菲。
「三堂嬸,人要臉、樹要皮,真讓我動手就難看了。」她只是不想計較太多,送爹最後一程,可不是縱容他們為所欲為,毫無顧忌,踩在主家頭上就想放肆拔毛。
陳氏護著她的金銀首飾一步步往後退。「妳……妳目無尊長,我是妳堂嬸,妳敢……」
她以為抬出輩分就能令其低頭,把事圓過去,但是她忘了原清縈是頭性情爆烈的小老虎,在她爹多年的嬌慣下,小老虎長大了,養成凶猛的野獸,牙和爪子都相當鋒利。
「春畫。」
殺雞焉用牛刀。
「是。」
輕功卓絕的春畫身形一晃,沒人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只見她朝陳氏繞了一圈,隨後立于自家小姐身後,手一攤開,鐲子、鏈子、戒指、佩飾全在手心,一手捧不住還用雙手合掌,可見陳氏有多貪婪。
「還給我……還來!妳這騷蹄子敢和我作對,我一定饒不了妳……」陳氏往前一撲想搶回來。
原清縈和春畫動作一致的分別朝左右閃開,撲了個空的陳氏面朝下的撲倒在地,原清縈伸腿絆了她一下,她兩腿大張雙掌貼地,從背後一看像只烏龜,剛好今天還穿著深綠色衣裙……更像了。
「真以為我爹沒兒子就能任由你們霸佔我們的家產嗎,你們也想得太美了。」該她還擊了。
爹剛死的頭幾日要忙的事太多,一群人還想草草地將她爹埋了好坐享其成,她忍了,先辦好爹的後事才是為人子女的孝道,讓爹好好入土為安,長眠九泉之下。
如今她空出手了,秋後的螞蚱入冬死,想再蹦不可能,她師從「名劍山莊」,塵封的寶劍該出鞘了。
「原清縈,妳以為妳還是原府二小姐嗎?妳娘、妳大姊遲早會同意由族人接手妳爹留下來的家業,到時妳和妳妹妹就會被掃地出門了……」陳氏忿然的說出眾人做好的打算。
這兩個傻女人,沒了原府她們便是失巢的幼鳥,再沒有人庇護,終將成為乏人問津的棄婦。
「那就試試看你們能不能從我手中奪走。」
面色清冷的原清縈看向半遮半掩的偏廳側門,隱約還听見目的達成的笑聲,那些和她沾親帶故的血脈至親在笑著,笑原中源這個傻子,賺進大筆銀子卻花不到,平白便宜了外人……
「……東街三間鋪子我接手了,你們住得遠不好接管,我正好搭把手,給族人謀點好處……」大言不慚的原中寧堂而皇之的要走最賺錢的鋪子,還以施舍的口氣表示勉為其難,更還假意鋪子有虧損,要解氏貼補銀兩。
「不行、不行,你不厚道,你全拿走了,我們還有什麼!要不茶園、茶莊歸我們,再加個綢緞莊……」解大郎不肯罷休,爭得面紅耳赤,他什麼都能吃,就是不吃虧,先分田地、鋪子,再把銀子找出來分了。
他認為妹妹還年輕,可以再嫁,因此為她多爭取一些「嫁妝」,日後帶一些走,留一些給娘家人,算是報答娘家人的收留之情。
至于兩個外甥女姓原,理應由原家人養育,他們姓解,不好越俎代庖替人養孩子。
「咳!咳!舅舅、堂叔,你們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長了,我娘子是原府長女,身為女婿的我怎麼能毫無作為,眼睜睜看你們拿走岳父的家產。我和娘子決定由我們接掌原府,以告慰岳父在天之靈。」劉漢卿扶著身懷六甲的妻子往前一站,意思是妻子月復中孩兒乃岳父親外孫,理所當然繼承外祖父家業。
「漢卿呀!胃口別太大,你一個人吞得下嗎?光是船行和碼頭就讓你應接不暇了,你還想整碗端走。」冷笑的原中寧端起熱茶輕啜一口,面上的嘲弄顯而易見。
「三堂叔此話差矣,這是娘子家的家產,可不是原氏宗親的公中或是祭田,以常理而言,除非嫡系長房全死絕了才會歸公,而我岳母還在。」他半點不退讓,意指私產非公產,誰也不能染指。
「妹妹,妳的好女婿盼著妳早死呢!妳兩腿還未伸直他就惦記著妳手上的銀子,妳呀!不能犯傻,傻乎乎的被他的三言兩語給騙了,我是妳親哥哥,我才是最為妳著想的人。」解大郎向妹妹施壓,要她記著情分,誰親誰疏一目了然。
「我沒有很多銀子……」
解氏說的是實話,她裝銀票的匣子只有五千兩,散銀不到兩百銀,因為她很少用到銀子,府里又有賬房管帳,她需要用錢時只需開口就好,賬房會取出銀子付賬,以致于丈夫一去世後,她根本不曉得同床共枕十余年的夫君究竟有多富有,有幾間鋪子、田產畝數幾何、位于何處,經營鋪子的掌櫃一個也沒見過,莊子的莊頭也沒認全。
更叫人訝異的是,她完全不知府中的金庫在哪里、有多少銀子,身為當家主母手中只有幾張田契、地契和下人的賣身契,大部分的契紙都由丈夫收著,包括存放錢莊的銀子提存印信。
因為原中源寵妻,不想她太累,沒想到反而為身後留底,讓兩個女兒衣食無缺,不必看人臉色。
不過這話說出去竟無人相信,原家人、解家人、女婿劉漢卿都認為她藏私,不肯把銀子拿出來,因此三方人各退一步,先把明面上看得見的商鋪、田產一分為三,再循循善誘取得銀兩,做一次大清洗。
「娘,妳听相公的,我們不會害妳,妳是我親娘,難道不會奉養妳終老嗎?」同樣心性單純的原冰縈是真心想為母親養老,府中無兄弟,身為長女的她該負起責任。
只是她跟她娘一樣沒主見,秉持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丈夫說什麼就是什麼,她信之又信,父親死後又被夫家人叮囑再叮囑,公婆對她比以往更好,加上又有了身孕,地位穩固,她更加唯夫命是從。
「冰兒,娘的腦子一片空白,自從妳爹死後我整個人都空了,你們問我什麼我也答不上來。」
解氏邊說邊拭淚,想起丈夫已經不在了,兩眼淚汪汪,在那些貪婪親戚的眼中十足是一只待宰的肥羊。
「大哥、三叔,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懂外面的生意,你們自個兒商量著,不用來問我……」
她真的是一竅不通,進貨、出貨是什麼,明前茶、明後茶有什麼不同,船行的船吃水多重她哪知情,碼頭的運作由誰負責、一天工錢幾文錢、一匹布要賣多少錢……她通通不知曉。
沒吃過苦的解氏從未體會過無錢之苦,她要銀子就有,因此不了解銀子的重要性,女兒女婿、大哥、小叔都是自己人,肯定不會坑害她,有他們代管家業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只能說心善之人看不見別人的包藏禍心,沒有半點提防,二話不說便同意交出丈夫二十余年的辛勞所得,還對人心存感激。
「既然妳沒意見,那就由我們來承擔,妳也不用擔心太多,大哥的後事我們會處理得妥妥當當,不會沒人摔盆……」隨便找個下人來充場面就行了。
「是呀!妹子,妳不要太傷心,一切有我們。」解大郎朝其他兩人一使眼神,暫時先穩住未亡人。
「岳母,妳大可安心,我和娘子都會陪著妳……」十分殷勤的女婿給岳母倒了杯熱茶,一副孝順的樣子。
三人說了很多,但是誰也沒提到正在靈堂盡孝的兩姊妹,好像她們的存在一點也不重要,不過是多余的,連解氏自己也沒想到她還有未出閣的女兒,一味沉浸在喪夫之痛當中。
「那就這麼說定了,等喪禮結束後就做一番處理,妳把田契、地契拿出來,我們跑一趟衙門辦過戶……」一過戶就是自己的,就算她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明明是喪事,可除了解氏母女外,一個個皆面有喜色,眼里的笑意滿得快滴出來了,在心里盤算著能分得多少。
「各位的歡喜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我家有喪,你們卻是眉開眼笑,你們大概忘了一件事,夫死從子,我娘當不了這個家,我才是當家做主的人。」這些人真是高興得太早了,真當自己心想事成了嗎。
看穿著孝服的原清縈,解大郎、原中寧,甚至是一臉嫌棄的劉漢卿都眉頭一皺,認為她不該擅自插嘴。
「胡鬧,說什麼夫死從子,妳爹是寵妳,把妳當兒子養,還送妳去學武藝,但妳不會真當自己是男兒身吧!」這丫頭太把自個兒當回事了,一個姑娘家也想坐大位掌家業。
「三堂叔,這里是我家,不是府上,廳堂上那口棺木里躺的是我親爹,你來幫忙治喪當佷女的不反對,可是你別當自己不是外人,雖然你也姓原,但我們已是兩家人。」她明白的點出對方只是隔房堂叔,與他們嫡支是隔山隔海,可以以長輩的身分教訓小輩,但是想從中取財,他還不夠資格,旁系的叔伯守好本分,不要妄想謀取堂兄家的家產。
「妳……妳會不會說話,太不懂事了!」被削了面子的原中寧面皮潮紅,似怨似怒的瞪視堂佷女。
「懂事的人不會覬覦別人的家財、田地、鋪子、莊園還有船行,三堂叔你以為你拿得走嗎?」天底下沒有白掉餡餅的事,等著金山、銀山送到面前的白目夢還是少作為妙。
「妳……」原中寧憋著氣,滿臉通紅,說不出他不要銀子這種話,氣硬生生的悶在心里,只差沒吐出一口血。
「二丫頭,不可以對長輩無禮,妳三堂叔是出自好意,怕妳們一屋子女人撐不起大局。」唉!他也心疼孩子們,三歲孩童抱金過街,哪守得住萬貫家產,她們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呀!
「撐不撐得起是我們的事,大舅杞人憂天了,總不能因噎廢食而不吃飯吧!自個兒敗掉的心甘情願,頂多日後被人笑稱敗家女,清縈不敢拖累大舅名聲敗壞,說你不安好心與外甥女爭產,以致于我和小妹身無分文、流落街頭……」
被外甥女嘲諷,解大郎臉皮當下薄了三寸,面紅耳赤訕訕然,不敢多說,這丫頭打小口齒鋒利、辯才無礙,刀刀見血。
「二妹,長姊如母,大姊夫便如父,大姊夫的話就得听著。」怕到嘴的鴨子飛了,當小姨子和妻子一樣好騙的劉漢卿又搬出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企圖蒙混過去。
可是他還沒說完,原清縈不客氣的回了一句。「我娘還沒死,輪不到長姊為母。大姊,妳敢管我嗎?」
她杏目一橫,賢妻原冰縈嚇得一縮。
誰家母老虎?原府的,一嚇汗毛豎、二嚇淚直流、三嚇肝兒顫,離黃泉一步距離。
他氣怒。「二妹真不孝,居然詛咒岳母。」
「大姊夫,你還有良心嗎?分明是你先說的長姊如母,母親尚在,哪來的兩個娘,我看你才是居心叵測,要是真有心,來當原府的上門女婿,讓大姊月復中的孩子姓原,你敢不敢?」打蛇打七寸,她不信他敢點頭。
「這……」他語塞,有種被人掐住脖子、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堵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悶著。
「大姊、娘,妳們真以為他們是好人嗎?有人說過拿走了田地、鋪子之後,一個月給妳們多少銀子,以及這些家產要掛在誰的名下嗎?娘,妳要回大舅家住,那我和三妞呢?大舅要幫我們出多少嫁妝?」
「什麼嫁妝,妳們姓原,嫁妝該找原家出。」解大郎一口撇清,將燙手山芋丟得老遠。
「娘,妳听見了沒,大舅不管,那我和三妞的嫁妝誰出?」兩份嫁妝不是小事,至少和嫁大女兒差不多。
解氏愣住了,她一時沒想到嫁女兒的事,當初長女出嫁有丈夫和管家打理,她只需淚眼婆娑的送嫁。
「三堂叔,你姓原,所以嫁妝一事……有勞了。」
原中寧一下子跳開了。「與我何干,我只是隔房的堂叔,喝喝喜酒倒成,旁的事別找我!」
「大姊夫,你不是說長姊如母,長姊夫如父嗎?」是他親口說的。
「我娶了妳大姊,不是娶了妳們一家人,這種事我幫不上忙。」他連忙說清楚,兩姓人家不通財。
面容平靜的原清縈看看這些所謂的親族,大舅、堂叔、姊夫,一個個面目可憎,她笑得悲涼,取下發際的白緞系在大姊的雲髻上,父喪不戴孝還是原家的女兒嗎?
她不管什麼沖撞不沖撞,為人子女者就得盡一份孝道,爹為了三個女兒勞心勞力,只求她們一生平順,無憂無慮,她們再難也要全了這段父女情。
「娘,妳看見了吧,這些人拿錢時手伸得比誰都快,要他們出錢卻一個比一個還會撇清關系,將來還能指望誰。」明擺的事實十分打臉,不是掩耳盜鈴便听不見。
解氏不語,只是淚流滿面。
「有我在的一天,沒人可以拿走原府一塊磚、一兩銀子,你們死心吧!」別以為她們孤女寡母便可欺。
劉漢卿嗤笑。「難道妳一輩子不嫁人。」
原清縈冷眼一瞥。「沒錯,我不嫁人,我要招贅,招個倒插門來傳宗接代,生下的孩子要姓原。」
「什麼?」招贅?
「妳瘋了嗎!」真要招了男人,還有他的事嗎?
「二丫頭……」荒唐。
「不是要我原府的財產嗎?可惜了,我不讓,我爹留下的家業我來扛,我雖是女子,也有擔當的肩膀,從今爾後,原府我做主,我是原氏嫡系的守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