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在侯府草草用了早膳,向威武侯夫婦道別,崔靜言才偕著溫柔離開。
兩個人都不是坐車的料,雙騎並轡走在了正陽門大街上,其余奴僕們早被先打發回了王府。冬日早晨的空氣很是冷冽,崔靜言看她穿著青蓮色水波紋披風,披風下換回了戎裝,不再是礙事的長裙,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的感覺是什麼,他是當真驚艷她那身仕女裝扮,卻也當真覺得她不適合,總之每次面對她,都是各種矛盾的沖擊。
鬼使神差地,他也穿上一襲深靛色雲紋披風,同行的兩人郎才女貌,看上去竟很是匹配和諧,引來了不少早起路人的目光。
他們沒有交談,卻像是形成了一種默契,都默默地享受著這種靜謐,如果沒有爭吵,沒有猜疑,就這樣並肩相伴,其實也不錯。
本以為會直接回王府,中途就該拐彎,但溫柔卻沒有停頓,馬兒像是要直直行出正陽門,崔靜言忍不住問道︰「妳要去哪里?」
騎馬在一旁的溫柔驀然轉頭,嫣然一笑,「早知你吃不慣侯府的早膳,我們去吃點你喜歡的。」
朝日在她腦後形成了一個光圈,崔靜言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她的心情是歡快的。他其實有些不明白,一直以來他對她的態度其實不算太好,昨夜還貶損了她一番,但她卻似毫不在乎。
如果不是她所說的,她當真與他有一段感情,他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理由,讓她這樣驕傲又自我的一個人不斷忍受他的奚落。
他原想用冷言冷語氣走她,想來沒有產生一點效果,他應該懊喪自己的計劃落空,卻發現自己的情緒反彈並不大,反而好像習慣了她的身影在眼前晃蕩,漸漸的會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了。
便如現在,她領著他鑽進了小胡同,他竟也毫不猶豫地策馬跟上,最後停在了一家賣胡辣湯的小店旁。
她躍下馬,隨手把馬系在樹上,崔靜言看著這家小店,良久不語,直到她好整以暇地在旁邊等了半天,他才下馬,將馬兒系在同一棵樹上。
「這家店,該是我帶妳來的。」他頗有些一言難盡地道。
在他印象中,這家店他小時候就有了,還是有一回他與現在的皇帝,也就是當時的太子崔昊日偷溜出宮發現的地方。
店東是地道的河南清河人,招牌的胡辣湯用牛大骨熬出湯底,里頭有肉片、花生、面筋、粉條、木耳、海帶、千張、金針等等佐料,再加上店東特地摻入了豆腐腦,喝的時候濃稠鮮美,胡椒味先是辣到了鼻腔,中間是高湯佐料的香,最後是花椒的麻,這股麻勁等到湯喝完了,還會在嘴唇上殘留一會兒,相當帶勁。
一大早來這樣一碗,足以讓人精力充沛,容光煥發一整日。
溫柔笑了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因為忘了,他總是極力想否認兩人之間曾有的那一段,但交織在彼此之間的故事太多了,不是他一味的否認就能抹殺,比如這家胡辣湯小店。
猶記得他第一次帶她來時,興致勃勃地像個獻寶的小孩,說晉王封地南邊喝的胡辣湯用的是肉丸子,蔬菜切得大塊,吃起來像是燴菜,他還是喜歡正宗的河南胡辣湯,芡汁不那麼濃,還有他最愛有口感的面筋和千張雲雲。
果然她一吃也喜歡上了,兩人雖不能說是常客,三年來也光臨過好幾回。
兩人連袂走入店家時,那店東是個中年男子,正拿支大勺子攪拌胡辣湯,一見到他們就笑了,「公子與姑娘好一陣子沒來了,一樣嗎?」
「一樣。」溫柔在崔靜言之前答了,「還有,我們成親了。」
崔靜言很想反駁什麼,但想想她也沒騙人,只得又沉默了下來。
店東聞言,笑得更開心了。「成親了?我當初就覺得公子和夫人相配得很,果然共結連理,恭喜恭喜。」
說話這當口,他已然盛好兩碗胡辣湯,又順手夾了兩塊燒餅送到了桌前。
「小心燙口!燒餅小店贈送,算是恭賀兩位成親。」
「謝謝你了東家,你真會做生意。」溫柔笑得大眼都瞇起,目送那店東離開。
「就賺了兩塊燒餅,值得妳這麼高興?」崔靜言沒好氣地道,他終于找到空檔開口,也果然一開口就沒好話。
溫柔卻是泰然自若地回道︰「我高興哪里是因為燒餅呢,是因為終于有人不帶芥蒂、真心的恭賀我們成親了啊!」
一句話,堵得崔靜言再次啞然。
雖然晉王承認了溫柔三房媳婦的身分,但畢竟他回封地了,崔靜言不待見她有目共睹,二房的姜氏惱她搶了蓋暖房的地,時不時也是尖誚諷刺;而大房的世子一向溫和便不說,就是世子妃表面上公正,事實上客氣且疏遠,不會主動親近溫柔,可見也是帶著保留的。
侯府里的下人們都是看人下菜碟,見大房及二房都對這剛入門的寧化郡王妃很是冷淡,甚至連郡王也不喜歡她,他們服侍起來的態度就少了真誠及細心。
追根究柢還是因為他,他失憶了,對她成為妻子這件事深惡痛絕,所以府里其他人也就跟著動搖起來。
但即使住在這麼一個虛情假意的地方,還有一個不友善的夫君,溫柔仍然承受了一切壓力,去賭會不會有哪一天他想起來了,或者,再次愛上她。
她從來不曾抱怨一句。
崔靜言突然覺得,眼前的胡辣湯不那麼香了。
溫柔見他不喝,像是想起了什麼,向店東討來了醋,加了兩勺子,笑道︰「差點忘了,你喝胡辣湯,喜歡加你們太原老陳醋,還一定得兩勺。」
愣愣的瞪著加了醋的胡辣湯半晌,崔靜言不用喝就知道必合他口味,他一向都是這麼喝的。
她像是一一向他呈現兩人相愛的證據,他承認自己慢慢被她說動了,他忘卻的那段只怕對兩人很重要,但是他不覺得自己現在對她的情感是愛情,真要說起來,同情還多一些,她越靠近,他越想逃。
他暗自一嘆,一股作氣將胡辣湯喝了個精光,接著長身而起。
溫柔見他吃得快,也大口解決了自己那一份,包上兩個燒餅,與他一起出了店門。
就在他要上馬的時候,溫柔突然拉住了他。「等等,你跟我來。」
崔靜言本想拒絕,但她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兩人又從另一個巷子鑽了進去,直直走到了巷底。
巷底是個門面,也是這個巷子唯一做生意的,連塊招牌都沒有。崔靜言粗粗往店內一看,似乎是一家玉器店,藏在京城外城的旮旯,連他這土生土長的京城人都陌生。
「嘿,這里你就不知道了吧!我雖不住京城,也是能認識這樣的地方。」
溫柔領他走了進去,那店東是個老者,一見到她便熱情地過來迎接。
「溫姑娘,妳要的東西早就做好了,還以為妳忘了呢!」老者說道。
「這陣子出了點意外,不過已經沒事了。」溫柔輕描淡寫地將養傷那一個月的事帶過。
老者自也不會追問,只是看向了俊雅的崔靜言,笑得有些曖昧。「姑娘要的東西,是送這位公子的吧?」
「是啊!」溫柔答得干脆,朝崔靜言笑得很神秘。「他不是什麼公子,他是我新婚夫婿。」
老者一听,跟著便是一連串的賀喜,然後由櫃子深處取出了一個錦盒。
「夫人看看滿不滿意。」老者當下改了稱呼,將錦盒遞給她。
溫柔並沒有直接打開,而是將錦盒推到崔靜言面前,相當熱切地道︰「這是送你的禮物,看看?」
崔靜言很想直接拒絕,但她的態度讓他無法開這個口,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接過錦盒,上頭的紋飾不知怎麼地有點眼熟,待他打開一看,里頭的東西令他的心狠狠一跳,強裝的冷靜險些粉碎。
盒子里是一塊玉雕的鷹,展翅欲飛的模樣栩栩如生,證明店家的雕工極為不錯。然而最重要的是,這塊玉並不是上好的玉,而是泛著黃的白玉,上面還有瑕疵般的紋路……
這種品相的玉雕,他似乎也有一個,卻已經送給知書了。
但是為什麼溫柔又能拿出另一塊,還當成禮物送給他?
或許是崔靜言臉上的納悶及驚訝太明顯,溫柔好心地解答了,「這玉原本有一大塊的,是你偷偷帶我去賭石時開出來的,還是我選的玉石。最後開出的雖然不是什麼好玉,但對我們來說意義不同,我們便將它一分為二,雕出彼此最喜歡的東西,在成親後送給對方,做為定情信物。」
說著話的時候,她的目光極柔,笑容很甜,彷佛透過這段訴說在回憶什麼。「我知道你喜歡鷹,所以特地找了這家老店,老師傅的玉雕是一流的,不知道這玉雕合不合你意?」
崔靜言表情有些僵硬,「我不記得這事了。」
「我也想著你不記得,不過依你的性子應該早就雕好了,不若你回去時找找?我想知道你雕了什麼給我?」溫柔一臉期待。
應該是雕了一匹馬。崔靜言把話吞回月復中,想著人果然不能太自以為是,昨夜才翻了垃圾堆,今夜難道又要去翻知書的房間?
崔靜言陷入了掙扎,這玉雕似乎變得燙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溫柔看出了他的為難,雖不理解他的內心為何交戰,卻不妨礙讓他收下這東西。
于是她的笑容收了,化成了悵然,然後默默蓋上了盒蓋。「既然你不喜歡,那就當沒這回事吧。我拿回去送給哥哥好了,哥哥應該也喜歡鷹的……」
「等等!」她的話果然打中了崔靜言,這東西據她所說有特殊意義,他若不收,她留著就好,但若要送給別人,他卻覺得別扭極了。他也很清楚她肯定是故意這麼說的,可他偏偏就是受不了。
大手按在了錦盒上,崔靜言故作淡然地道︰「這玉質平凡,但鷹卻雕得不錯,我勉強收了。只是妳說的事我不記得了,無功不受祿,我自會回禮。」
收就收了還一本正經,溫柔忍住了笑,卻是意味深長地看向他,「那你可要好好收著!我很期待你的回禮……」
因為溫柔實在太了解他了,讓崔靜言開始質疑自己與她的牽扯及糾葛只怕比他想象的深入許多,她平時說兩人情投意合還顯得輕描淡寫了。
會與她成親已經是最大的證據,這事誰也逼不了他,更不用說胡辣湯要加兩匙醋、喜歡展翅翱翔的鷹,連在侯府會不受控的迷路她都說得準確,這些事連他母親都不知道。
難道他的眼光真的變化這麼大,外頭那麼多婉約小意的大家閨秀看不上,偏偏看上她這大而化之的女漢子?
無法接受這等現實,崔靜言這日由戶部下衙便不回王府了,來到京城知名的青樓「楊柳樓」,點了他熟識的樂妓綠娘唱小曲。
他總覺得自己投注在溫柔身上的注意力太多了,這可不是件好事,像綠娘這種柔情似水的女子才是他會欣賞的。
楊柳樓只招待官員豪商,有美酒佳肴、琴棋書畫,里頭的姑娘們皆是教坊司出來的,不僅擅長舞樂,氣質出眾,長相也是一等一的。
崔靜言獨鐘綠娘,並非綠娘在楊柳樓艷冠群芳,其實她的姿色在樓中只屬中等,可是她擅長彈琵琶,一曲〈塞上曲〉唱得宛轉哀傷、淒美動人,這時只消她拋記哀怨的小眼神,少有男人不被她迷惑。
偏偏崔靜言就是清醒的那個,他純粹為了听曲而來,順便再用綠娘的柔情密意洗滌一下心靈,免得腦海里一直裝著溫柔那粗魯的女人。
崔靜言已經好幾個月沒上門了,坐在裝飾著小橋流水與落花的房間里,綠娘拿出了壓箱底的本事,〈潯陽夜月〉、〈宮院思春〉、〈湘妃滴淚〉、〈昭君怨〉、〈思漢〉等等,唱得一個哀婉淒絕、如泣如訴。
不過身為听眾的男人卻只是喝著悶酒不發一語,她唱了幾首歌,他就喝了幾壺酒。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溫柔的只是男人的本能,但在見了綠娘這等婉約小意能激起男子保護欲的尤物,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還有點煩躁,他就知道自己麻煩大了。
終于在二更的更鼓響起前,綠娘虛虛實實的指法之中,拖了一個長音,結束了一曲〈思漢〉,而後恭敬地放下了琵琶。
「郡王,您該回王府了。」綠娘輕輕地朝著有些醉眼迷蒙的崔靜言說道。
崔靜言雖喝得多,卻不覺得自己醉了,還能清楚地嗤笑道︰「我上楊柳樓這麼多回,這還是第一次被趕?」
綠娘微微搖頭,委婉地解釋道︰「不是奴家要趕郡王呢!是時間晚了,郡王如今喜得溫柔嬌妻,豈能讓郡王妃獨守空閨?」
又是她又是她,怎麼都躲到楊柳樓了,還能听到那個擾人心亂的名字?崔靜言心思紛亂,表面上卻是放蕩不羈,提到自己的夫人,還帶著一種嘲諷。「怎麼?溫柔的威名都傳到妳們楊柳樓中了?」
「郡王可別這麼說,郡王妃乃巾幗英雄、女中豪杰,還曾領兵打過韃子,咱們楊柳樓的姑娘們都相當佩服,自然不會和她搶夫君了。」
綠娘說這話確實是真心實意,或許她以前曾對崔靜言有些小心思,但自從知道他娶的郡王妃是威武侯府的女英雄溫柔後,她便歇了所有妄想。「郡王快回吧!」
「罷了罷了,想來妳這里得個清淨,想不到更不清淨了。」還是得听到那女人的名字不說,那女人的名望居然比他還高,崔靜言郁悶了,推開桌上的空酒壺對著外間道︰「知書,打道回府!」
知書伶俐地跑了進來,扶起喝得有些虛軟的崔靜言,主僕兩人搖搖晃晃就這麼出了楊柳樓。
夜晚的京城寂靜一片,連月光都不見,這麼晚了叫不到車轎,崔靜言這醉態顯然也騎不了馬。知書只好一手拎著燈籠,一手扶著崔靜言走回王府,遇到巡夜的士兵時,只消拿燈籠照一下崔靜言的臉,亮一下郡王令牌,對方就會放行。
當兩人行到偏僻之處,突然跳出了一個乞丐,這乞丐手里拿著刀,卻很是篤定地指著崔靜言與知書,怕不是個慣犯。
「把銀子交出來!」這乞丐常年埋伏在花街柳巷附近,打劫的就是像崔靜言這種沒防備的富貴客人。
「就憑你?」崔靜言微微睜開迷蒙的眼,態度輕蔑。
「就憑我怎麼?」那乞丐左顧右盼,心忖又快有巡邏的士兵經過,便惡聲惡氣地道︰「少唆!不交銀兩就拿命來吧!」
低聲威脅一陣,看對方兩人還是磨磨蹭蹭的不願配合,乞丐持刀沖上前去。
此時該是醉得毫無抵抗之力的崔靜言,眼底精光一閃,身形微動,卻在他什麼都沒能來得及做的時候,一旁閃出一個黑影,輕輕松松將乞丐踹倒在地上,接著一腳將乞丐手里的刀踢到遠處,再一腳踢暈了他,只三腳便解決了一個攔路的惡徒。
崔靜言定楮一看來人,驚訝地眼楮都睜大了,「妳……妳怎麼會在這里?」他說話時口中還吐著酒氣,卻精準地表達了自己的驚訝。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一身黑色戎服的溫柔。
她聞到他一身酒味,微掩了鼻子,不悅地皺起眉,說道︰「這都到了宵禁的時間了,誰不知道你愛听綠娘唱曲兒,還能去哪里?」
看他一副遇見打劫還事不關己的模樣,溫柔不禁有些來氣。「我早料到你會喝得醉醺醺的,怕你出事所以連忙尋了來。你莫忘了自己就是成親之日遇襲的,凶手都還沒抓到,居然不帶侍衛只帶了個知書?這不就遇到搶匪了!幸虧我來了呢!否則你這輩子的記憶怕不都被打沒了!」
崔靜言在意的卻不是這個,反而指著她倒打一耙。「妳一個獨身女子在外夜游,豈非更危險?」
「那賊人可是我打倒的!我又不像你手無縛雞之力,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我看他只是普通宵小,該是與你遇襲之事無關,綁了明日送京兆府就好。你以後別那麼晚了還在外游蕩,就算非听曲不可,至少也帶個侍衛!」溫柔並沒有阻攔他上青樓,她相信他的為人,還有那身潔癖,不至于去尋那些私娼亂來。
她這般大度,倒是讓崔靜言很是意外,原本想出口的惡聲惡氣本能的就收斂了許多。「我的武功沒有妳想得那麼差……」
「是嗎?」
「當然是……」
在他遲疑之時,溫柔突然出手朝他擊出一掌,崔靜言本能的想躲,但眼瞧著她掌風襲來,他竟沒有格擋。
溫柔輕哼一聲,手靠近他胸口時瞬間化掌為推就這麼輕飄飄的拍了他一下,就這一下,也讓崔靜言退了兩步,還是知書機靈地扶住他才沒跌倒。
「你的武功的確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差,而是比我想象得更差。」溫柔嫌棄地斜睨他。「我溫柔的夫君這麼弱,怎麼帶出去見人?改明兒個我教你幾招,至少讓你遇到賊人時能撐到有人來救。」
說完,溫柔便自顧自地走在了前頭,領他回府,或許是考慮到他酒醉,速度卻是不快,像在替他開路。
崔靜言眼神復雜地看著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終仍是微微嘆息,默然舉步跟上。
前一天喝得多了,崔靜言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反正戶部給事中那閑職也只是掛名,他平時就愛去不去的,便心安理得地慢悠悠地起床,讓知書為他梳洗更衣。
朝食是粥品和幾味腌制小菜,過往濃重的羹湯及肉類皆不見,再加上一碗葛花桔皮湯。
崔靜言饒有興味地道︰「府中何時吃得這般清淡了?我應當沒有缺了府中的用度。」
知書恭敬地答道︰「是郡王妃撤去了原本的油餅和烤鹿脯、雞蓉羹,要灶下特別準備這一份給郡王的。說是郡王昨日酒醉,今日必不喜味道厚重的食物,還有那葛花桔皮湯,是讓郡王醒酒的。」
說穿了,這不過也是一般妻子對丈夫的體貼周到,但崔靜言不知道溫柔也能做到這一步,甚至將他的口味抓得精準。她其實是個細心的人,只是這樣的性格藏在平素不拘小節的表象底下罷了。
反過來說,他這身為丈夫的,從來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麼、身體狀況如何、今日心情悲喜……想著想著,居然內疚了起來。
可是轉個念頭,他原就想將她推離身邊,又何必那般在意她的事?
崔靜言當下驚覺,他已然本能的開始想去關心她、了解她,剛蘇醒時見到她的那種厭惡,不知在什麼時候漸漸消失了,反而在相處的每一天里,他會隱隱抱著期待,她又想出了什麼花招接近他,試圖讓他想起過往。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現象。
知書見他瞪著早膳不用,臉色忽青忽白,不由擔心起郡王是否宿醉難受,正想開口詢問,卻見崔靜言抄起了木箸,很快地將桌面上的菜掃光,再大口喝完一整碗葛花桔皮湯,而後長身而起,大步地行了出去。
知書來不及服侍他膳畢淨手,也不管了,連忙拔腿追去。
崔靜言不知道自己想干什麼,他若真想將她排斥在生活之外,就該離她越遠越好,但他的腳步就是不受控制的走向了府里東南角新建的演武場。
果然不出他所料,溫柔一身緋紅的胡服,手里拿著弓箭,正站在演武場里。她的姿態挺拔,看上去豐胸細腰腿長,站在場中央似一抹耀目的火焰,十足吸引男人目光。
不過礙眼的是,姜氏也在她身邊,趾高氣昂地邊說話邊指指點點,料想也不會說什麼好事。
崔靜言想了想,並沒有走過去,反而繞到了一旁的小花園,在園子里的石椅上好整以暇地坐下,恰好能將整個演武場的情況映入眼簾。
但見姜氏一臉諷笑說道︰「听說昨夜三弟跑到楊柳樓眠花宿柳了,不知道幾更天才回來,還累得門房半夜起來替他開門?嘖嘖嘖,弟妹獨守空閨,想必心里相當難受吧?」
溫柔正拿著布替弓弦上蠟,看都沒看姜氏一眼,只是面無表情地回道︰「我不介意。」
听到這句話的崔靜言挑了挑眉。所謂不在意,是相信他不會出去胡搞,還是對他這個人已經失望?
憶及昨夜她也是一副蠻不在乎的模樣,並沒有禁止他再去找綠娘,只是讓他日後帶幾個侍衛一起,要說以一個妻子而言,這真是大度了。然而依她對他在意的程度,不太可能見到他往別的女人那里跑會毫無芥蒂,所以最可能的還是她相信他的人格。
這個認知令崔靜言心里覺得很舒坦。
但姜氏就不是這麼想了,她只覺得溫柔極會裝相,因為不想在她面前示弱,所以將嫉妒憤怒及恨意全藏了起來。
姜氏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是呢!以弟妹的立場,對于三弟去狎妓這件事當真是要看開一點。畢竟三弟失去了記憶,現在對妳意見可多了,見到妳就不喜,妳若是度量不大一點,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雖然擺出一副極為同情的模樣,還嘆了口氣,但姜氏眼中那譏誚的笑意始終沒有掩飾。「據我所知啊,那楊柳樓的妓女都來自教坊司,無論是才藝或是姿容都是上上之選。尤其弟妹平素這般……咳咳,這般粗魯,人家拿的是花絹,妳拿的是弓箭;人家溫柔婉約,妳粗枝大葉,在三弟心中比不上那些人也是應當……」
若姜氏只是一味的贊美楊柳樓,溫柔可以听而不聞,但她拿楊柳樓里的妓女與自己相比,那可就觸了逆鱗了。畢竟一個女子的名聲關乎整個家族,溫柔再怎麼不想理她,也不能任她大放厥詞。
而小花園里的崔靜言同樣緊皺了眉,看向姜氏的目光有些寒意。
「那二嫂認為自己與楊柳樓的妓女相比又如何呢?可有比她們貌美?比她們多才?比她們嬌柔?」溫柔突兀地打斷她。
「妳竟拿我與妓女相比?」姜氏瞬間柳眉倒豎。
溫柔正色看著她。「妳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里就好。」
姜氏不由一噎,才意會到自己太過忘形,說出了不該說的話,訕然之色于臉上一閃而過,隨即僵硬地改口。「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好意提醒妳楊柳樓都是些什麼貨色……」
「看起來二哥應當時常光顧楊柳樓,二嫂才會調查得這般清楚吧?」溫柔上完了蠟,又開始用布巾擦拭弓身,動作嫻熟,卻是語氣冰冷。
姜氏瞧她竟還有心情擺弄那弓,顯然不將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冷哼一聲,大聲回道︰「夫君與三弟不同,從來不去楊柳樓那種地方的!」
崔靜言心中冷笑,只是妳不知道而已。
溫柔定定地望著姜氏,話回得直接,「二哥不去,是因為沒錢吧!」
此話殺傷力不可謂不小,姜氏覺得自己就像中了一刀,心里在汨汨的淌著血。
府中的錢財把持在崔靜言手上,二房除了府中的月俸,其余收入只靠她嫁妝那一兩家可憐的小鋪子撐著,雖也是錦衣玉食,卻是與豪奢差之甚遠,別說姜氏自己連個暖房都蓋不起,崔仲衡當然也無法像崔靜言那樣在楊柳樓一擲千金。
姜氏原就意難平,然而晉王以前也不是沒有拿產業讓二房試著經營,最後卻全都敗光,現在看崔靜言賺得盆滿缽滿的同時,她也只能酸得牙根都疼。
「弟妹,妳可要小心了,有錢的男人才愛作怪呢……」姜氏這句話幾乎像是由牙縫里迸出來,酸氣都要沖天了。
溫柔懶得理會她,手上的弓已經整理好,二話不說取了一支羽箭,嗖地一聲朝著靶試射,果然正中紅心。
姜氏嚇了一跳,她現在對溫柔射箭這事很有陰影。「妳……我可沒說錯什麼,怎麼妳不服氣了?還想再射箭嚇我一次?」
溫柔轉向了她,笑得陰森森的。「我不用嚇妳,我只要將妳今天說的話,一字不漏地轉告給崔靜言,他自然有辦法嚇妳。」
姜氏可不這麼認為,她敢來找溫柔說閑話,就是認為溫柔與崔靜言夫妻感情不睦,這些話溫柔不見得會說;就算說了崔靜言也不見得會听,尤其妯娌口角這樣的後宅小事,他怎麼可能插手。
于是姜氏的姿態更高了,話里甚至連崔靜言都頗為瞧不起。「就憑三弟那弱不禁風的樣子?他連弓都張不開吧……」
小花園里的崔靜言忽然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整了整坐皺了的衣擺,眼神奇特地瞄了一眼溫柔手上的弓。
接下來姜氏再說什麼,他已經沒興趣再听了,看來他最近真是太溫和了,傷了個腦袋就讓人忘了他一向睚眥必報的作風,連姜氏這種貨色都把他當個軟柿子捏。
待姜氏離開後,他本想走向溫柔和她說清楚,想不到溫柔突然又舉起了弓,卻是架起了三支箭,嗖嗖嗖連發三箭,箭箭不落空,全插在了靶心之上。
弓弦揚起的風吹動了她束起的發,讓射箭在她身上像跳舞般曼妙迷人,呈現出獨特的風姿綽約。
一時之間,崔靜言竟忘了再走過去。
射完了三箭,溫柔將弓平放在武器架上,低聲咕噥了一句,「我也不期待他用弓箭替我出氣啊……」說完,她突然離開了演武場。
直到眼中沒了她的身影,崔靜言才慢慢走到她方才站立的地方,一臉凝重地伸手拿起她的弓。
這算是她小小的抱怨?但是他知道,她不會告訴他。不知怎麼地,崔靜言覺得有些堵心。
他輕撫她的弓,這是一把柘木弓,弓月復之處瓖著牛角片,弓身光滑平整,上頭磨損處便是她握弓之處,足見這把弓她時常使用,且相當珍惜。
微微拉了拉弦,崔靜言眼楮一瞇,不愧是親自上過戰場的女英雄,如此硬弓,拉開需要不小的力道,與一般男子所用的弓箭也不差多少了。
他突然學她抽起三支羽箭,將弓張成滿月,眨眼間將箭射了出去。
與她不同的是,他那三支箭是同時射出,並非接連射出,利箭卻一樣飛襲向了靶心,都還沒看清他是怎麼射的,已經完美的射中紅心。
且令人驚嘆的是,他不僅僅是射中,甚至是由尾部貫穿了方才溫柔射出的那三支箭。這力道的控制及精準的箭法,不是常年練箭的人根本不可能辦到。
那些認為他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要是看到了他射箭這一幕,怕不驚得眼珠子都掉下來。
崔靜言放下了弓,幽幽地吁了口氣。「雖說我不用弓箭也能替妳出氣,但張個弓還是可以的……」
進了臘月,京城飄下初雪。
一覺起來,院子里的樹梢及草地被一片銀白灑上,潔淨且素雅,雪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伸手去接不覺其寒,直到化成了水,才察覺手已經凍成了紅色。
「妳這個傻瓜!」崔靜言將伸手接雪的溫柔由窗口拉回,將自己的手爐塞給了她。
「你關心我?」溫柔抱著手爐,笑得促狹。
崔靜言面不改色地道︰「妳病了會替我帶來麻煩。」
語畢,他也不理她,徑自披著大氅出了房間,登上了守儉院假山上的亭子。
崔靜言在一早見到這「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雲揉碎」的景色,不禁興致大起,讓下人在這亭中擺了琴。
如今亭子三面用屏風隔著,里頭燒了火爐,這是他憶起了威武侯府中的暖閣臨時改造的,唯一敞開的一面,朝向的是王府銀裝素裹的雪景。
他有感而發,溫柔自也不會落下,自己抱著個食盒,也跟在他後頭上了亭子。他撫琴時,她便一口熱茶,一塊糕點,耳中仙樂繚繞,享受不盡,其樂無比。
崔靜言也不理她,自覺琴興告了一個段落後才弱下琴音,停了韻律。
「如此勝景,卻是對牛彈琴。」他睨著她吃得歡快,不由搖頭。
比起他平素的冷言冷語,對牛彈琴實在已是溫和的批評,溫柔不以為意地一口吃掉手上的紅棗糕,再喝了口熱茶,才意態懶散地回道︰「你有你盡興的方法,我也有我的。」
「妳盡興的方法就是吃?」
「不,是吃,還有听你彈琴。」
她用手支著下巴,眼兒清清泠泠地看著他,溢滿了欣賞,卻是讓崔靜言有些心亂了。
他皺起眉微微按著自己的胸,他著實太低估她的影響力,從一開始整個人撲上來才能亂其心志,到現在只消一句話、一個表情,就能動搖他的冷靜了。
兩人間難得氣氛正好,一個雜亂的腳步聲卻破壞了這樣的寧靜。
「原來二弟你躲到了這里來,讓我一陣好找啊!」來人是姜氏,表情頗有些氣急敗壞。
「興來撫琴,何來躲藏之說?」崔靜言淡淡回道。
溫柔又抓起一塊紅棗糕,一口一口認真地吃著,橫豎姜氏對她視而不見,她也不必招呼示好,就當吃茶看戲吧。
姜氏可沒他們夫妻那麼好興致,吃的吃彈琴的彈琴,她有些激憤地問道︰「二弟,我問你,為什麼我們守恭院這個月的用度少了一半?」
「用度少了,就去找掌中饋的,找我做什麼?」姜氏在此,崔靜言自然不能彈琴了,便朝著溫柔伸出了手。
溫柔也機靈,倒了杯熱茶給他,崔靜言拿來便喝,暖了手也暖了心,如果他有注意,就會發現兩人不知何時形成這麼好的默契,什麼都不說也能知道對方的意思。
姜氏自然無法接受崔靜言的說法,管中饋的是世子妃,還是毅國公府的女兒,她惹不起也不想惹,當然是拿嫂子的名義來壓排行在後的三房啊!
「誰不知道府里的錢財都掌在三弟你手上?你才是有錢的那個人……」姜氏索性把話挑開了來說,就是他從中搞的鬼!
崔靜言定定地看著她。「那又如何?妳不曉得男人有錢都愛作怪?」
一旁的溫柔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這句話怎麼那麼耳熟啊?
姜氏被這對夫妻氣得滿臉通紅,抖手指著崔靜言說道︰「你……你承認了?你怎麼可以欺負我們二房?」
「那妳又怎麼可以欺負我們三房呢?」崔靜言好整以暇地反問。
姜氏突然懂了,那日在演武場她諷刺溫柔與崔靜言的話,要不就是崔靜言听了去,要不就是溫柔告了狀。
她料想不到這麼小的事,崔靜言居然管了,只差沒明擺著說,就是來替溫柔找場子。
姜氏想反駁卻又理虧,氣得眼眶都紅了。如今晉王夫婦不在,她又能去找誰討公道?何況是她自己先挑釁,既然不佔理,又如何求人相幫?
這個悶虧二房只能吞下了,姜氏不敢破口大罵,怕崔靜言惱起來直接斷他們二房用度,只能跺了跺腳,忍著淚水跑離。
待姜氏跑遠了,溫柔才笑意盈盈地,一張俏臉逼近了崔靜言。
「那天在演武場你都看到了?你減了二房用度,可是在為我出氣?」
他自然不會承認,只是板著臉道︰「我只是氣不過她瞧不起人,居然說我連弓都張不開。」
「我不管,我就是覺得你替我出氣了。」溫柔深深地凝視他,笑容燦爛得令崔靜言不敢逼視。「你知道嗎?以前不管我有理無理,只要我受了委屈,你都會替我出氣,所以我好高興好高興,你終于有一點像以前的崔靜言了!」
崔靜言沉默了下來,不再接她的話,她說他越來越像以前的他,他卻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現在的自己。
修長的手按上琴弦,悠遠樂聲錚錚鏦鏦響起,崔靜言試圖以琴音平復內心的蕩漾,一曲靜心,然而當他奏下了,才發現自己彈的竟是一曲〈鳳求凰〉。
此曲並不激越,曲調優美高妙,滑音勾人,泛音空靈,溫柔即使不懂音律也覺得聲如天籟,悅耳極了。
一種想與他琴瑟和鳴的沖動涌上心頭,溫柔突然一個轉身出了亭,順手摘下一根梅枝,在崔靜言的琴聲下舞起劍來。
樂曲悠揚緩慢,她的動作也流暢悠然,梅枝所到之處,沒有「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的殺氣騰騰,反而有「嬿婉回風態若飛,麗華翹袖玉為姿」的優雅嫵媚。
大雪紛飛,玉人執梅而舞,矯健輕盈,躍起如水滴濺川石,翻飛如仙女下凡塵,崔靜言一曲未停,卻是看得痴了。
本以為對牛彈琴,想不到這只牛深藏不露。
他覺得他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