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天空飄起綿綿細雨,朱哲玄也安分了三日,披著外袍就著卷起的竹簾觀雨,兩個小廝看出他的氣色不好,都勸著他喝藥。
待天氣放晴了,他後背愈來愈痛,不得不喝藥,但喝了傷口還是發紅潰爛,他要丁佑去請薛吟曦,但那丫頭竟然說她沒空!
他氣到不行,拖著隱隱抽痛的身體就往蘭陽院去,偏偏來到府衙快兩個月,他從來沒好好逛過,那丫頭住的地方是往東還是往西他哪知,最後還是靠著兩個小廝引路才走到蘭陽院。
不大不小的院落處處透著精致,屋內無人,但隱隱有听到談話聲,他順著聲音來處走去,就見到屋後一小片田地栽了兩排小苗,薛吟曦正帶著兩個丫鬟蹲在田中,將另一個竹簍里的小綠苗小心翼翼的栽入土中。
「表妹這叫沒空?本世子都快痛死了,妳這什麼三流大夫?」
朱哲玄是真的氣啊,他背後的傷紅腫發痛還流膿,讓他睡不好也吃不香,就連听戲听曲也無法專心,總之全身上下沒一個地方是舒坦的。
薛吟曦抬頭,只見他俊容蒼白,眼底發青,臉上長了些胡碴子,但不得不承認,即使如此,這張妖孽臉孔仍然很吸引人。
「這些藥苗是從山上摘下來的,若不及時栽植便活不成。」她淡淡的說著。
「藥苗養大還要好些日子,直接買藥材回來不就好了。」朱哲玄月兌口而出。
薛吟曦抬頭看他一眼,「表哥好大的口氣,不知表哥要給表妹多少銀子去買藥材?」
朱哲玄一噎,他若是有錢,怎麼會待在府里哪里也不去,偏偏舅舅那里沒消沒息,他這做晚輩的總不好去催討,他還要臉呢。
不過,她剛才那番話倒也提醒了他,他有一筆帳還沒跟她算。
「表妹是故意的吧,明知我沒錢還盯著舅舅不許借我銀兩,妳管得也太寬了,我向我舅舅借錢,跟妳這——」
「表哥是過來吵架的?」薛吟曦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當然不是,但眼下朱哲玄還真想吵了,他忍著背痛跟她說話,她倒好,還是慢條斯理挖土、栽種,兩個蹲在一旁的丫鬟,尤其是半夏還一副憋笑的模樣。
他咬咬牙,言歸正傳,「本世子後背的傷疼痛不已,喝了湯藥也沒效,妳這庸醫開的什麼藥?」
「免錢藥材的藥效總是慢些,但還是會好,表哥大概喝個半年或一年——」
朱哲玄難以置信的吼了出來,「免錢藥材?」
「是啊,一分錢一分貨,何況想用高價藥材也得有錢買才行。」
「舅舅舅母可知道表妹如此計較黃白之物,給我用劣等藥材養傷?」
「免錢藥材不等于劣等藥材,再說表妹是看人用藥,無愧于心。」
「要我喝半年一年的藥,還說無愧于心?」
「當然,病患不遵從醫者囑咐,一個小傷要感染成大傷難道也是醫者的錯?再說了,時間長短對表哥又有何意義?可是攔了你尋花問柳、縱情玩樂之路?」
朱哲玄黑眸半瞇,「什麼意思?表妹諷刺我生活靡爛?妳是看不過去還是羨慕妒嫉?」
薛吟曦冷笑,「表哥生活靡爛干表妹何事?不過我倒是沒看出表哥這般頹廢的日子有何讓人羨慕妒嫉的地方,還請表哥不吝賜教。」
「妳!」他一噎,覺得後背的傷口更痛了。
「表哥吃飽撐著沒事干,但表妹還有許多事待做。」她看了看籮筐里尚未移植完的小綠苗,再抬頭看他。
「哼,此處不留爺,必有留爺處!」他氣呼呼甩袖走人。
兩名小廝急急跟在朱哲玄身後,拚命勸他不要沖動,出門前侯爺早已交代主子只能留在舅老爺這里,不準他離開,若是主子真的走人,那以後都不必回侯府了。
朱哲玄腳步一頓,恨恨的啐了一口,回頭瞪著不遠處還在種植藥苗的薛吟曦,「沒錯,我爹跟那個女人就是要逼得我走人,哼!我才不如他們的願,我就忍著,薛吟曦也不喜歡我,那我就偏不走,讓她不舒服!」說完繼續往前走。
「對對對,沒錯,就是這樣,世子爺千萬不要順了某些人的心啊。」
兩個小廝順著主子的話說,雖然知道侯爺根本沒有那個意思,但只要不離開縣衙,主子說什麼都是對的。
只是,主子怎麼轉往前院去了?
薛家的宅第前院是縣衙,後院就是舅老爺的住處。
朱哲玄是真的往縣衙走,他攔下一個衙役,知道舅舅跟劉師爺在書房,請衙役指了路,舉步就往書房走,一到回廊就見留著八字胡的劉師爺朝他走來。
總是薛弘典的親屬,劉師爺也去探望過朱哲玄幾次,只是他對大人這個紈褲外甥也是無言,個性風風火火,年過二十還一事無成,人生堪憂啊。
朱哲玄朝他微微點下頭就往書房去,門口的衙役通報過後,他便大搖大擺的走進去,兩名小廝則留在門口。
七品官的書房頗為寒酸,干干淨淨的只有一面書牆,一套桌椅,博古架上的兩盆小盆栽讓這簡單到不行的書房添了點綠意。
薛弘典就坐在案桌後方,桌前有兩座小山高的文書,他拿著狼毫批示,頭也未抬的說︰「坐,什麼事?」
朱哲玄撩袍坐下,姿態很好,就是忘了還有些傷,這一下去俊臉微微發青,但他還是忍痛直奔主題,將稍早發生的事說了,「舅母不想醫治我,表妹也無心,我也不稀罕她們。舅舅,我想讓小廝出去找個鈴醫或游方郎中治治得了,反正相看兩相厭,舅舅夾在中間也為難。」
他這是替舅舅著想,但當舅舅的無法領情啊,薛弘典不想承認自己畏妻,于是他又拿縣里醫術最好的就是她們母女那一套出來說,畢竟外甥若去外頭找大夫,代表外甥對她們母女的醫術都沒有信心,這要她們日後在外如何行醫?尤其自家夫人固定在濟世堂當坐堂大夫,換大夫絕對不行。
朱哲玄覺得人生好難,郭蓉母女一心都要晾著他,但求助舅舅又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
薛弘典將毛筆擱在硯台上,正視著外甥,「清風,你該長大了,舅舅不是不想幫你,而是男子漢能屈能伸,早知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咱們更不必與小女子們計較,是不?」
朱哲玄悶了,舅舅言下之意,家里兩個女眷都是雷厲風行的個性,沒得商量。
他怒氣沖沖過來,沮喪地垮著雙肩回到竹林軒,至于銀子的事,最終他還是沒問出口,反正就算親爹沒給錢,舅舅也不可能趕他出去。
半晌,半夏按例送來一碗湯藥就走了。
丁佑端著那碗湯藥走到朱哲玄身前,「世子爺,還是喝了吧。」黑漆漆的湯藥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濃濃苦味,他忍不住稍稍閉氣。
朱哲玄生無可戀的靠坐在軟榻上,瞪著他手里的那碗湯藥,突然嗅到一絲陰謀的氣息,覺得薛吟曦肯定在藥材里加了什麼,才讓他的傷口遲遲無法恢復,無法出外尋歡……
沒錯,這內宅婦人的陰私手段他曾听那些哥兒們提了一嘴,再仔細想想,薛吟曦就是自他在青樓胡鬧回來的那天起開始改了湯藥,對他的態度更冷。
「她定是吃醋了,認為本世子舍近求遠,對她的美貌視而不見,向外尋歡。」朱哲玄恍然大悟,重重的拍下手,笑道︰「她一定是看上本世子了,這行的是以退為進、欲擒故縱的招數!先讓我恨她恨得牙癢癢的,將她記在心里,引得我去征服她,進而愛上她。也是,我長得這般英俊瀟灑,乃京城的第一美男,何況,這小小的知庾縣還沒有幾個男人長得好看的。」
「世子爺這麼輕浮又自戀的好嗎?」丁佑皺眉,以只有身邊的宋安听得到的氣音說道。
此刻的主子,在他眼中就像個自命風流的登徒子。
「這不是世子爺的錯,最近這些日子,只要世子爺所經之處,佇足含笑的小姑娘增加許多,認真說來世子爺的自戀是別人捧出來的,隨便去哪里晃上一圈就可以收獲無數的少女芳心。」宋安也以氣音回答。
在他眼里,不管主子做了多少在外人眼中荒唐離譜的事,朱哲玄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
知庾縣是個小縣,與其他縣城的貿易往來還是薛弘典這兩年來努力推廣,促成幾筆不大不小的商品交易後才開始慢慢發展起來,但畢竟時日不長,外地客還是不多,如此一來陌生臉孔就特別容易受到矚目,尤其是有身分、年輕又俊俏迷人的後生。
于是縣令大人的外甥、京城慶寧侯府的世子爺因身子微恙,來此休養的消息就這麼沸沸揚揚的傳開了。
大夏王朝民風開放,沒有什麼男女七歲不同席的事兒,餐館或茶樓里男女同桌比比皆是,走在路上戴帷帽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先前朱哲玄帶著兩個小廝在外頭閑逛時,那張俊俏臉龐引起的騷動就很大,雖然事後傳出他在百花樓一夜御七八女等傳言,但架不住朱哲玄身分高貴呀,不少女子都想麻雀變鳳凰,當世子夫人是奢望,但當小妾還是可以的。
因此一連多天,總有丫鬟或小廝在縣衙門口甚至角門晃來晃去,探頭探腦,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就見幾個奴僕飛也似的跑去通知自家姑娘,沒一會兒整條大街就出現多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
可惜這些千嬌百媚的小姑娘早也盼,晚也盼,盼到的卻是尊貴風流的朱世子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不出門了。
于是,一些可笑又離譜的事發生了,縣衙里來報案的小姑娘變多了,丟失的物品包含荷包、耳環、戒指、發簪,但一進衙門卻是東看西看,有的塞給衙役紅包,有的則想借個茅廁往後院去,就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撞見朱世子。
除了這些哭笑不得的鳥事,因為郭蓉作風剽悍,薛吟曦在外形象也是冷冷的,沒人敢找她們探朱世子的事兒,于是紛紛改去找薛弘典明里暗里的探問,想知道朱世子成親沒?有沒有打算納妾?自家姑娘琴棋書畫、溫柔嫻雅、端莊大方,可否幫忙引見?
薛弘典原本事情就多,還被這番連環轟炸,沒多久就瘦了一大圈。
郭蓉心疼丈夫,但她到底是長輩,要真將一個晚輩轟出去,外面肯定會出現閑言碎語,她雖然不在乎,但不能損及丈夫的臉面,畢竟再一年又得回京述職,那可是會影響丈夫的考績評等。
無奈之下,她只好去找女兒。
「吟曦,除了醫術,娘是半點耐性都沒有,清風的傷他自己不在意,娘也不好要妳多盡心,但有沒有什麼法子,讓那些春心泛濫的姑娘們別再來煩妳爹跟劉師爺?」郭蓉若不是顧慮丈夫的聲名,早就當罵街的潑婦不下數十回了。
薛吟曦愧疚地低下頭,「是我沒處理好。」
「傻孩子,哪是妳的錯,清風就是長不大的金疙瘩,誰遇到他誰頭疼。」郭蓉安慰了幾句,但她從來就不是個唆的人,沒多久便離開了。
薛吟曦一直都知道,不,該是一種直覺,與朱哲玄短短接觸幾天,她就知道他是個不按教條做事的人,他不安分又幼稚,總要弄些舉動讓大家記得他的存在。
她這幾日給的湯藥雖然也能養傷,但藥效極微,再加上半夏跟她說朱哲玄喝不喝湯藥還得看心情,如此隨興他背後的傷勢肯定沒好,但他就寧願這麼拖著,或許留著傷,留著痛,可以讓他有理由不去想他心里最渴望的親情。
想到這里,薛吟曦微微蹙眉,對自己能理解他的思緒有些莫名不喜,她不再多想,抬步往竹林軒去。
「世子爺,表小姐來了。」宋安稟報道。
朱哲玄今日一襲白衣,前襟微敞,露出結實的胸肌,墨黑發絲僅以一只銀簪束起,其余則披泄而下,透著一股慵懶的氣息,也難怪縣城里的未婚姑娘都要暴動了,天天在可能可以遇到他的地方痴痴守候,望眼欲穿。
「真難得,表妹居然有空過來,種完田了?」他挑眉嘲諷。
她斂裙福身,淡淡開口,「表妹想邀表哥外出。」
終于忍不住要對他付諸行動了嗎?
朱哲玄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做什麼?」
「怎麼,表哥怕跟我出去?」她反問。
「笑話。」他吊兒郎當的勾勾手,示意宋安拿件披風給他披上,系好帶子,兩人便往外走去。
當踏出衙門時,薛吟曦便站定不動了,朱哲玄不解的看著她望向兩旁街道,皺了皺眉,這丫頭在賣什麼關子?
看著看著,他突然發現街道兩旁多了好些環肥燕瘦的俏姑娘,有人大膽朝他拋媚眼,揚揚手里的絲帕,有人欲語還休、羞答答地望著他。
「這些是?」
「表哥的愛慕者,她們日日在這里等待表哥出現,更有藉進衙門報案之舉行找表哥之實,她們的行為已經嚴重影響縣務運作了。」
「我懂,小意思。」朱哲玄走過去,大方的跟那些姑娘點頭寒暄,他相貌俊朗,渾身上下都是遮掩不了的風流倜儻,讓湊上前來的姑娘們又喜又驚。
與姑娘們打交道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寒暄幾句後他拱手一揖,「此處總是公門,舅舅有諸多縣務處理,我也是寄人籬下,不該多生事,再者我傷勢未愈,幾位妹妹就心疼心疼本世子,別盡往縣衙來,妳們的關心我銘記在心,待傷勢好些必定與幾位好好認識認識。」
朱哲玄幾句話就哄得姑娘們答應不再找任何借口來縣衙,滿足的離開。
他走回薛吟曦身邊,洋洋得意,「本世子魅力十足,表妹看到了吧。」
「看到了。」她微點螓首,轉身回去了。
就這樣?他傻眼的看著她走進縣衙的縴細身影,但隨即又笑了。
這是故意顯示她與其他女子有多麼不同呢,哈,這招在京城他遇過的可多了,無妨,相信只要再等上一段時間她就會裝不下去,急吼吼的往他眼前湊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天氣也一日日趨暖,薛吟曦卻讓朱哲玄望眼欲穿,除了天天讓人將煎好的湯藥及要涂的藥膏送過來給他,再沒有任何動作。
不可能!他朱哲玄容顏出色,世上極少人能及,怎麼可能沒有吸引到薛吟曦,她肯定是在閨房里想他想到無法入眠,也許還寫了幾首情詩,甚至畫了他的畫像掛在床頭,日日欣賞著……
不是朱哲玄太自戀,而是這些事兒都曾經在京城里幾個雲英未嫁的閨秀身上發生過,所以說,他對自己容貌的過度自信,真的是被那些愛慕他的姑娘們養出來的。
朱哲玄沒耐心繼續枯等下去了,他決定主動出擊,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等窺知薛吟曦對自己的情意,他就可以狠狠的回擊這段日子所受的窩囊氣。
他十歲以前都很認真的習武,尤其輕功一項是真的好,幾個起掠就是一大段距離,落地也安靜無聲。
他用了兩天的時間將整座宅第前後走遍,畢竟他可不想被誤當成采花賊,所以找好路線,盡可能不要驚動府里的捕快衙役是必要的。
這一天早膳過後,他不要兩名小廝侍候,將他們趕出房間後換了身黑衣,打開窗戶,提步一點,身形飛掠過竹林軒的屋檐,再蜻蜓點水的一踏一躍就到了蘭陽院。
他尋了正對著屋門枝繁葉盛的大樹上,悄然無聲的隱身其上,就見半夏跟茯苓坐在大堂門口的矮凳上,身前有一只小炭爐,里面正烤著栗子。
他嗅了嗅,還真香,只是怎麼沒見到薛吟曦?
他居高臨下地打量這座小院,小小的吃了個醋,舅舅跟舅母顯然最疼這丫頭,就他這兩天的觀察,蘭陽院就是後院中最大的院落,後方還能讓她種藥,而他的竹林軒則是最小最遠的院子。
思緒翻轉間,他看到有奴僕過來請示家務,兩個小丫鬟進房稟報,不一會兒就看到薛吟曦出現在竹簾卷起的大圓窗後,坐上羅漢床,他所在的這棵歪腰大樹位置極好,他與她的距離不算遠,可以肆無忌憚的觀察她。
「杜府嫡孫的滿月禮,林管事至金坊買個長命鎖送去,禮到人不到。」
「方家二少爺的喜宴,大人會親自過去道賀,賀禮前兩日也已送去,不必再備。」
薛吟曦端坐在羅漢床上,不大不小的茶幾上零散的擺著賬冊書籍、一些藥草及一大迭帖子,她一一看過並吩咐下去。
朱哲玄心知這些人情往來是個麻煩活兒,每一項都得小心斟酌,不過她在處理這些事情上倒是信手拈來,極為妥貼。
接著,薛吟曦又對各院領著差事的下人敲打一陣,尤其是竹林軒的下人——
「朱世子雖有自己的隨身小廝,但他住在這里就是我們的貴客,雖然他鮮少使喚你們,但既然領了俸銀,就要做好自己的事,若有偷懶應付等情事一律發賣。」
朱哲玄回想住在這里的時日,舅舅後宅干淨,內院井然有序,奴僕們也沒鬧騰,他本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卻不想原來是這丫頭在鎮著。
總的來說,冰山美人言行舉止都優雅,處理內宅事宜神定氣閑,吃飯時慢條斯理,看得出好教養,閱女無數的他不得不承認,薛吟曦的美很有底蘊,尤其那瑩白美肌毫無瑕疵,蝶翼般眨動的眸子吸引著他的目光。
之後一連多天,他就藏身在同一棵大樹上肆無忌憚的觀察她,若是她出門,他才窩回自己院子。
不得不說他觀察出興趣,上了癮,一日沒看她就覺得怪怪的。
這丫頭片子撇開外出干的事不提,光在家的時間,除了午後小憩、晚上睡覺外,她幾乎都沒閑著。
天剛微亮,只要沒下雨,她就會在藥田邊搭個靶練箭一個時辰,再親力親為去巡視藥田、澆個水,上午或下午出去,回來時就帶了筐藥草,然後帶著兩個丫鬟在大院里曬藥材。
琴棋畫他不曾見她踫觸,但她的字卻是寫得極好。
上午固定得管府里的大小事,發落廚房的采買,接著她大半時間都在啃一本厚厚的醫書,他曾經大半夜偷溜進書房看了好一會兒,上面是教導人體的外科手術,艱澀難懂。
此外,舅舅、舅母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她親手繡制,當然,兩人都曾指著自己身上衣服向他贊美她有多心細手巧,當時他不以為然,想著誰做的誰知道,直到他親眼看著她拈著繡花針,就著裁好的布料繡出精巧的蘭花。
過沒幾天,他就見舅母身上穿著著同樣繡樣的銀藍緞面交領長褙子。
有時看著她,再想想自己……朱哲玄不敢再想下去,莫名的,他覺得自己竟不如一個嬌女敕小女子。
之後幾日他倒也變乖了,該喝的藥就喝,該涂的藥就涂,讓兩個小廝心驚膽顫,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們就怕主子又要闖什麼滔天大禍了。
薛吟曦自然不知道自己忙碌的例行公事竟能讓個浪蕩不羈的世子爺反思己身,不過听他安分多了,她也歇了口氣。
她每日要做的事太多,實在無法分心再去管一個心靈受傷的世子爺,尤其林嫂子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手術刀具卻還沒著落,她面上不顯,心里不免著急起來。
她坐在榻上,翻閱著那本醫聖孤本,字里行間細細琢磨,這听來驚悚的人體手術已經失傳多年,養母偶得這本醫書,視若珍寶,然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無工具在手,兩人想練手皆難。
養母看得開,沒再糾結此事,但她卻不能什麼都不做,于是闔上書本,喚了兩個丫鬟就往外走。
沒想到走到半路,幾日未見的朱哲玄迎面過來,她朝他行禮,他略微側身避過,表情似乎有些靦腆。
薛吟曦微微一愣,再瞧其氣色仍有些蒼白,叮囑道︰「表哥還是好好靜養,身上那幾處大傷時好時壞,不利長新肉,也難結疤。」
「我都知道,難道她們沒跟表妹說,我這幾日有多安分?算了算了,別說我,妳要去哪里?」他有點想看看她出門都在忙什麼。
「去義莊。」
他眉頭一皺,「去研究尸體?」
「表哥有興趣?」她反問。
朱哲玄搖頭,那地方晦氣又陰森,在京城胡鬧時為了整人,他跟著朋友去過一次,差點沒讓自己及友人嚇破膽。
薛吟曦便頷首往前走。
落後一步的半夏小小聲的對他說︰「我家小姐要為一名孕婦剖月復生子,說什麼胎位不正,自然生產有很大的風險,必須拿桑皮線穿針練習縫合,其實啊就跟縫衣服一樣,世子爺要不要開開眼界?」
朱哲玄皺起眉頭,看著前方薛吟曦那嬌小的身影,好好一個姑娘家居然去縫尸體,光想到那畫面他就頭皮發麻,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半夏快步往前走,回頭看他俊臉發白,憋著笑回頭,哼,膽小如鼠,什麼破世子。
茯苓伸手點她的額頭,「妳真是什麼都敢說。」
此時,前方回廊迎面過來一名年輕捕快,他在薛吟曦前方站定,臉紅紅的道︰「小姐,杜少爺又派葉總管過來,請您過府看病,剛好大人外出回來撞見了,推說小姐有事不在,讓杜少爺去找其他大夫,大人要我來跟您說一聲,別從正門出去。」
薛吟曦的臉色有些難看,跟年輕捕快道聲謝,就帶著兩個丫鬟往另一側的門而去。
朱哲玄撫著下顎,真是難得啊,他還以為薛吟曦只有一個表情……他撇過頭,給丁佑一個眼神。
丁佑點頭,轉身出府,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他便回到竹林軒,將他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來。
原來半年前薛吟曦曾被迫替杜聖文醫治斷腿,這段時間一直沒去濟世堂看診,也是要避開他。
杜聖文是知庾縣首富的嫡長孫,杜家有親族在京城當大官,杜聖文從小被嬌寵著長大,養成個風流紈褲,而且在床事上有暴力傾向,男女葷素不忌。
他砸錢找妓女小倌,也從人牙子那邊搜集美人男寵,收進府後大多死的死,殘的殘,但那些男女皆是賤籍,又屬內院之事,加上杜家都用錢擺平,無人狀告,薛弘典這個青天大老爺再不平也無力著手。
但夜路走多總會遇到鬼,一名妓女被虐殺後,杜家照舊派人丟到城外的亂葬崗,沒想到該名妓女竟然有個親弟弟,因家鄉遇水患分離多年,如今找到親人卻成了一具殘破尸骸,悲痛之情可想而知。
查到是杜聖文下的毒手後,那人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潛進杜府,但沒殺死杜聖文,而是斷了他的雙腿,要他一輩子都站不起來,只能躺在床上當廢人。
當杜家人發現時,杜聖文已經昏迷不醒,杜家急急找大夫診治,自然求到了醫術精湛的郭蓉那里。
但郭蓉早就看不慣人面獸心的杜聖文,直言道︰「我寧願救一只狗也不願救一個禍害,早死早好,救了他只會禍害更多無辜生命。」
杜家人怒了,揚言郭蓉敬酒不吃吃罰酒,當晚她人就不見了。
薛弘典跟薛吟曦都很清楚是誰擄走她,但兩人沒憑沒據,去杜家也要不到人。
父女倆深知郭蓉的個性,杜家再怎麼逼迫她也不會屈服,最終是薛吟曦出面,表示自己願意醫治杜聖文,但要是敢動她養母一根汗毛,她也有能力讓杜聖文一輩子站不起來。
听到這里,朱哲玄可不淡定了,黑眸瞬間滲入寒光,「她去了?」
要治腿就得月兌褲子找出斷骨位置,還得模模如何正骨,他會知道這些,是他一個紈褲好友從馬背上摔下來,太醫醫治時,他就看著一個大男人在好友那條白花花的大腿來回又模又捏。
想著那雙大手變成薛吟曦的縴縴玉指,他突然就不高興了,而且是很不高興。
宋安沒發覺主子的心理變化,繼續說︰「也不知表小姐是如何辦到的,明明杜聖文的腿骨接好了,但就是站不起來,杜家找其他大夫來看也沒用,這其中還有一個是京城請過來的太醫呢。」
于是,杜家人不得不回頭再請薛吟曦,她直言養母被杜家軟禁,若是兩日後再不讓養母毫發無傷的回縣衙,杜聖文的一雙腿就永遠廢了。
所以說,得罪誰都可以,千萬別得罪大夫,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朱哲玄心想。
「不過一天,薛夫人就安然無恙的回縣衙了,表小姐言而有信,再次前去杜府,听說只動了幾針,杜聖文的雙腿就有感覺了。」
再後來,杜家按照薛吟曦的藥方復健幾個月,杜聖文慢慢可以起身走動,杜家上下如釋重負。
哪里想到杜聖文好了傷疤忘了痛,色心再起,送來一堆珠寶首飾為謝禮,還送了郭蓉一堆名貴藥材當賠罪,然後說薛吟曦因他破了男女大防,有了肌膚之親,他決定負起責任,娶她為平妻。
「他想得美,死人渣!癩蝦蟆。」朱哲玄額冒青筋。
「就是,舅老爺跟舅夫人斬釘截鐵的拒絕了,沒想到杜聖文就是個無賴,經常就『舊疾復發』,要表小姐過府看診,表小姐不去,杜聖文就讓人傳話,說杜家能讓舅夫人消失一次,就能消失第二次。」
「卑鄙!」朱哲玄用力一搥,桌上三件一套的青瓷茶碗也跳動一下。
「沒錯,但又能怎樣?畢竟沒人能證明舅夫人是被杜家帶走的,只說請她過去當客人,舅老爺也沒轍,不過听說舅夫人在被軟禁期間可是將屋內的高價古董字畫毀壞殆盡,說是宣泄怒氣。」
干得好!朱哲玄愉快的喝了口茶,但眉頭隨即又攏緊,他可以猜想得到,即便薛吟曦再不樂意,為了舅母的安危也得時不時走幾趟杜家。
「不過表小姐也不是吃素的,她也丟了句話給杜家,說她能醫好杜聖文,就能讓他再躺回床上。」丁佑說到這里笑得眼楮瞇瞇,還舉起大拇指。
「好啊!」朱哲玄大聲拍手贊好,如此一來杜家也不敢將她逼得太緊,「說來是她的一手好醫術給了她底氣。」
「是啊,世子爺別看表小姐人冷冷的,仰慕她的人可不少呢,尤其是她敢正面對上杜聖文,瞬間收獲很多公子的心。」
聞言,朱哲玄笑意陡地一收,嗤之以鼻,「這些人眼瞎了,面無表情的薛吟曦一點都不可愛。」
他說的別扭,面對兩個小廝不解看過來的目光,他先是心虛,最後是惱羞成怒,將他們趕出去。
初夏午後,吹拂來的風仍帶著淡淡涼意,朱哲玄坐在案桌前已經超過兩個時辰,表情嚴肅。
「世子爺沒事吧?想什麼呢?」
窗外,宋安跟丁佑對視,眼中都是忐忑。
朱哲玄在想什麼?他回想這段時間對薛吟曦的過度關注,發覺自己上當了!
他氣啊,恨啊,明知薛吟曦以退為進,欲擒故縱,引得他去征服她、愛上她,他居然忘了防備,差點把這顆沒被任何女人染指過的心給丟了。
好在自己及時回防,他可不能再將目光放在她身上了,望著窗外夕陽一點一點的被夜幕抹去,他吐了口長氣,提醒自己絕不能愈陷愈深。
次日,蘭陽院里。
朱哲玄看著坐在他對面的薛吟曦,不爽的以食指敲敲桌面,「什麼叫這個家不養閑人?我是來養傷的,而且表妹醫治我兩個月有余了吧,可我背後幾個大傷口還沒結疤,晚上睡覺不小心抓破了又流血,我都沒有說妳醫術如何了,妳叫丫鬟把我請過來,就為了告訴我不養閑人?」
士可殺不可辱,他愈說愈氣,之前他根本是一時胡涂才以為自己對這個冰山美人動情,他根本是動怒!
半夏也是個小炮仗,當即氣得出聲,「世子爺傷口難好該怪誰?上躥下跳不安分,吃喝嫖——」
「閉嘴!本世子話還沒說完,我父親就算再怎麼討厭我,也不可能把我送來這里白吃白喝,連醫藥費、生活費都沒給舅舅。」他下巴一抬,但下一瞬想到父親遲遲未到的金援,他眉頭又皺了起來。
「表哥還真有自知之明。」薛吟曦嘴角微微一扯,似笑非笑道。
「什麼意思?」他直覺那句不是好話。
「連至親都討厭表哥,會有人真心喜歡你嗎?」
她語氣里的質疑太明顯,朱哲玄立刻拍著胸脯,「怎麼沒有?我朋友一大堆,男女都有。」
「男,狐朋狗友一堆,女,瓦舍妓院應不少。」她同意的說。
他再次一噎,瞪著她那雙干淨又略帶嘲諷的瞳眸,這話太過一針見血,他完全無法駁斥,在京城的狀況確是如此。
「表妹離題了,言歸正傳。」
見他啞口無言,薛吟曦也不唆,朝半夏看一眼,就見俏丫鬟笑眼瞇瞇的拿了本賬冊放到桌上,示意朱哲玄一覽。
他不明所以的拿起來翻看,倏地瞪大眼,難以置信的往後翻,一頁一頁愈翻愈快。
這賬本里詳盡記錄他到縣衙後的日常花費,除了看診免費外,藥材費也記得一清二楚,連她改換免費藥材的供應也有記錄。
另外,舉凡他們主僕的三餐,他向廚房要酒,甚至哪一日他找戲子、琴娘來府里,他要小廝多備的酒菜也有詳記,洋洋灑灑寫了大半本,最可惡的是,就連他向舅舅借的五兩銀也記錄在內。
他也看到了,父親總共給舅舅三千兩的養傷費兼生活費,但因他花錢總是大手大腳,一次就向舅舅要走兩千八百兩,僅存的兩百兩扣掉這段日子的所有花費,帳上余額僅剩一兩銀。
「這……那時我跟舅舅拿錢,舅舅只說是我父親給的,沒跟我說我只剩兩百兩……」他說得艱澀,面露困窘。
「那是姑丈的意思,表哥花錢總是一擲千金,他要父親別拘著你拿錢,一旦拿完就要自食其力,是父親心善,當日你要三千兩,他推說手頭不方便,只有兩千八百兩,才讓表哥多過一段無憂無慮的逍遙日。」她執掌中饋,這些事自然清楚。
朱哲玄沒想到父親這次連錢都不給了,想到舅舅先前勸他銀子省著點花,恍悟舅舅是在暗示自己,只是當時他並未放在心上。
薛吟曦又說了,「這就是我讓半夏請表哥過來商談的事,一兩銀絕對撐不了多久,所以我已經安排丁佑跟宋安的工作,是力氣活兒,至于表哥——」
朱哲玄拂袖而起,漂亮的眸子幾乎要噴出火來,臉色鐵青的道︰「本世子不干活,我的小廝也不會做!這里是我舅舅的家,干妳這撿來的養女什麼事?」
薛吟曦抬眸看他,語氣仍然冷冷的,「所以表哥不願做事,要帶著小廝繼續在這里白吃白住就是了?」
「對,本世子就要當個富貴閑人,我就不信,那一兩銀沒了我舅舅就不供餐,還把我們主僕三人趕出去露宿街頭!」朱哲玄忍無可忍的瞪著她,聲音也揚高。
「好,我明白了。」她也不廢話,直接起身走人。
兩名丫鬟偷偷的送了個眼神給朱哲玄,一道帶著幸災樂禍,一道倒是帶了點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