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許睿將葉曦的窶子負到背上,沖著她一笑。
許睿是里正家的長孫,二十歲,兩年前就通過鄉試成為舉人,先生認為他基礎不夠扎實,沒讓他參加來年會試,若是考個同進士,不上不下的反倒不好,因此決定下一次再考。
葉曦是辦戶冊時認識許睿的,他是個很溫和的男子,一雙堅定的目光讓人感覺他很自信。
他確實有本錢自信,在這村里鄉鄰中,許睿就是杰出青年的代表。
石榴村很多年沒人考上秀才了,他可是舉子啊,就算會試上不了,倘若有人脈的話,也能進官府當個主簿、長史,即使只是八、九品小官也稱得上官了。
因此他是村中未婚女子心目中的夢幻王子,女孩從他面前走過,都會含羞帶怯,盼能被他多看兩眼。
但許睿並不著急婚事,一來他不想娶個目不識丁、對話全無交集的村姑,哪個男子不想紅袖添香,他當然希望娶個能文識字、懂詩會詞的,更何況明年春天就要會試,若能順利考上進士,榜下抓婿、說不定能攤到一個好媳婦。
然那天他看見葉曦一手漂亮書法,眼楮都直了,再知道她出身靖王府,頓時一顆心小鹿亂撞,尤其在幾次交談接觸之後,他為她的見識而折服,這樣的女子值得他傾力追求。
因此里正一家可殷勤了,尤其是許睿的娘,就希望兒子能攀上高門,今天送幾顆蛋、明兒個拔幾棵菜,許家人時常上門和葉曦嘮嘮,一來二去,兩家人漸漸熟悉。
對此葉曦樂觀其成,倒不是她對許睿有想法,而是在里正家人上門後,葉田氏是個識時務的,她再傻也不會傻到和背後有人的女兒對峙。
雖然葉曦作主葉家大小事仍然讓她有所不滿,卻還是低眉順眼不敢生事。
葉田氏的乖巧讓葉曦分外輕松,這便有了心思,進行起葉家門楣改造計劃。
「謝謝。」葉曦道。
窶子里裝滿辣椒,她擔心幾場雨下來把辣椒打壞,因此趁著天氣放晴,趕緊上山把它們全給收了。
「別總說客氣話。」
許睿身高中等,五官俊秀、頗有幾分女相,唯一雙濃眉讓他添了幾分英氣,他不必下田務農,整個人白白瘦瘦的,很有文人氣質。
「書院怎會這時候放假?」葉曦問。
「直到這幾天才開始下雨,春耕已遲,朝廷下令,讓學子放假返鄉插秧育苗,免得錯過秋收。」
「是啊,春雨終于下了。」
「父親說你想找人幫忙春耕?」
「已經找到了,林嬸娘家兄弟多,加上父兄幫手,幾畝地三天功夫就處理好。」今年那片地,她旁的沒種,全種上辣椒,為此葉田氏還叨叨念個不停。
她不羅唆,只問︰「一畝地年產多少稻米,可賣多少銀兩?」
葉長生初初推估後,葉曦道︰「待秋收,我會將五畝地銀子收成再加上兩成給你們。」
自此葉田氏再不多話。
「那就好,需要幫忙盡管說,別客氣。」
「好。」葉曦是知道好歹的,旁人施恩她必當回報,因此盤算著下回進京,到淘墨齋買些紙筆墨硯相贈。「听說這次能夠下雨,是因為皇上祭天祈雨了?」
「不是皇上。打一開始皇上就想讓二皇子行祭天之禮,然許多官員認為這麼重大的事該由長子主持,皇上最終辯不過百官,派了大皇子。」
「其他皇子沒意見?」
「三皇子本就平庸,再則他與大皇子同是凌貴妃所出,自然是同意的;二皇子本性仁善、頗有賢名,不至于為這事爭鬧;四皇子听說出京游玩去了,至于其他皇子年歲尚稚,擔不起重責大任。」
「祭天得雨,現在百姓肯定非常感激大皇子了。」
「並沒有,大皇子祭過天地之後,始終遲遲不見雨水,半個月後皇帝又令二皇子祭天,沒想長香剛入爐,遠方就響起雷鳴。」
雖然多了梁璟樺那段,結局還是如書中所寫。
換句話說,皇帝原就屬意二皇子梁璟森,不管有沒有梁璟朱的大力支持,最終春雨落、百姓夸,這個名聲都會落在梁璟森頭上。
不過她很高興,不管梁璟朱是不是因為听進她的話才刻意避開,至少他不必站在風口浪尖,飽受攻訐。
「這下子肯定會傳出『天命依歸』之類的話。」葉曦輕笑。
「確實,現在平民百姓對二皇子推崇備至。」許睿回答。
「你什麼時候回書院?」
「書院休假五日,後天就該回去了,如果這兩天你想上山,我可以陪你。」
「不必,山里只有兔子野雞,沒什麼野獸,去過幾回我已經熟門熟路。」
「身邊總要有個男子才安全。」
「那我讓哥哥陪我上山。」她指的是葉方。
「也行。」
他們一路說話一路走,遠遠地她看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前,當車簾掀起,看見下車的是梁瑀晟時,葉曦驚呼一聲,丟下許睿拔腿狂奔。
小小的身影入了眼簾,梁瑀晟在看見葉曦時,笑彎了長眉,展開雙臂,不過數息間,她已經奔到跟前,投入他的懷抱里。
「大哥,你終于來了,我好想你、太想你、想到心都碎了。」葉曦又叫又跳,沖著他嚷嚷。
「大哥也想你。」他模模她的頭發,拍拍她的背,怎地瘦了?
「你眼楮只看得見大哥嗎?就說你偏心。」
梁瑀昊隨後下馬車,把她拉到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後,捏捏她的鼻子,「黑了、瘦了、丑了。」
拔開梁瑀昊的手,她皺皺鼻子回答,「哪里?分明就是長大了、成熟了、美了。」
「這樣自夸不違法嗎?」梁瑀晟笑問。
這話……說得可真實在。
皇家子弟經過數代改良,美女配高級知識分子,那基因肯定比平民百姓優秀,尤其靖王妃的容貌,你要敢說她長得不優,就沒人敢稱個優字。
因此王府上下主子各個都是百里挑一,美到不可方物,美到侵犯旁人自尊,唯獨她……理解了吧,為啥當時王爺要清掃後院,把那些散播王妃被玷污而生下小女兒的僕人給發賣掉。
「不違法,只是有點違背良心。」葉曦垂眉暗嘆,身為視覺型動物,長相卻無法滿足自己的視覺,天曉得每天攬鏡自照時她有多冤。
「說得真實在。」
梁璟朱隨之下車,望向她那張堪稱普通的臉,下意識一掐,嗯,觸感不錯,幸好肉很女敕,幸好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很靈活,幸好她的氣質很不錯,幸好……
在梁璟朱動手攻擊的同時,梁瑀晟也伸手把她的頭發亂揉一把,暖暖的掌心讓她忘記臉頰的微疼。
她貪看梁瑀晟的笑臉,又道︰「實話說,我這長相呢,說美,稱不上,但說丑……也不至于,我的容貌走的是進可攻、退可守的中庸之道。」
果然,她的話惹出梁瑀晟、梁瑀昊的捧月復大笑,彎成月牙的眉眼落進她的視野,讓她很開心、很有成就感,彷佛只要能制造他的快樂,她的存在便有了意義。
一人一手拉起她,梁瑀晟、梁瑀昊笑出幾分心疼,打從曦曦離開王府那天,他們就覺得心里丟失一塊叫做「喜悅」的區域,現在看著她、听著她說話,感覺那塊又給補了回來。
「你長這樣叫中庸之道,那葉方呢?」梁瑀昊臭臉問。
他都快嫉妒瘋了,疼上十幾年的好妹妹,怎就喊別人哥哥去了?明明他才是正統。
「我那親哥哥啊……他屬于易守難攻、萬籟俱寂——呃,誰看見都會主動沉默的那一型。」
哈哈哈,三個人再度大笑不止,彷佛那些個在王府里說笑玩鬧的下午回來了。
梁瑀晟戳上她的額頭,說︰「嘴真損。」
「損?不對,這叫做真誠。」
沒想梁瑀昊輕哼一聲、計較上了。「葉方是親哥哥,我和大哥是啥?」
眉彎彎,她一手勾上一個,頭靠靠梁瑀昊、再靠靠梁瑀晟,然後貼在兩人手臂間。
「你們是我最最親密、最最心愛、最最在乎的哥哥啊。我與葉方流著相同的血,可我與大哥二哥擁有的是相同的心呀,缺點血死不了人,沒了心、哪來的性命與靈魂?」
「哼!巴結。」被冷落的梁璟朱又掐住她的臉,道︰「那我又是誰?」
「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完了,二哥有空得給四皇子把把脈。」
「別轉移話題,說!我是誰?」也不知道哪條筋不對,過去對于她的冷落,他能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今兒個卻硬是上心了。
「你是皇親貴冑呀,三歲小孩都知道的答案。」葉曦蹶蹶嘴。
「再、說、一、次?」口氣平平、不見憤怒,但誰都听得出威脅成分。
「不是皇親國戚嗎?那是……無利不起早的奸商,滿月復算計的……」
沒等她說完,梁璟朱一把扯住她的發瓣。「沒良心的臭丫頭。」
「啊……痛……」葉曦哀哀叫,猛拍他的手。「放手放手、放手啦!」
看著兩個玩鬧的家伙,梁瑀晟、梁瑀昊搖頭失笑。
「放手可以,說句能听的話來听听。」
這是活生生、明明白白的思想迫害,是靈魂戕害,是……哦!她突然想起來,人家是淘墨齋東家,號稱衣食父母的角色啊,瞬間氣勢消風、巴結上心,她換上一張嬌俏笑臉,雖然假得有點厲害,但、盡力了。
「你是璟朱哥哥呀,是大梁朝最偉大的商人,南貨北銷、北貨南運,搬有運無,為國家帶來豐富稅收,是利國利民的民族英雄……」
一眨眼,奸商變英雄?
「你這張嘴,很能吶。」梁璟朱松開手,卻覺不順氣,又往她頭上亂揉一通。
頭發被揉成雞窩,但她半點反彈反抗的意思都沒有,因為天大地大,誰比衣食父母更大?「應該的,我靠嘴吃飯咩。」
「狗腿,才幾天就養出這副虛偽尊容。」梁璟朱噴嘖兩聲。
「虛偽是一種成長,是代表成熟的勛章。」葉曦沒有半點羞愧。
「勛章?連這種話都掰得出來?」
「不是掰,是事實,就像那位排行老大的皇親貴冑,多少文武百官背地里說他畜生不如,當著面卻夸他英明神武,沒人的地方說他暴躁惡毒,有人的地方猛贊他高瞻遠囑。這得經過多少歲月的淬鏈,才能養出見人說人話、計鬼說鬼話的成熟度?」
排行老大的……一個栗爆往她額上彈。「膽子肥啦,連這話都敢講,不怕隔牆有耳?」
葉曦順勢倒進梁瑀晟胸口。
「我又沒指名道姓,誰愛對號入座,關我啥事。」葉曦笑咪咪說著,半點不害怕,有人護著,她的膽子肥得理所當然。
「行了,別欺負曦曦。」梁瑀晟把曦曦護在身後。
就說吧,天地間最疼她的肯定是梁瑀晟!
見她笑得見牙不見眼,梁瑀晟問︰「這麼開心?」
「當然開心。我天天想念哥哥,哥哥不來,我多擔心呀。」
「擔心什麼?」
「擔心哥哥不要我。」
梁瑀昊沒好氣道︰「良心一點嘿,是你不要我們,還是我們不要你?」
「干麼計較,反正都來了,不就知道我們是互相需要。」她哮聲哮氣撒嬌。
「爹娘老嘆氣,氣你這只白眼狼,說走就走,也不擔心他們會不會難受。」
癟了嘴,葉曦道︰「我也難受,不過,再給我一點時間,這事兒就能解決。」
「有啥好解決的,你別同瑀晨爭不就得了。」
「不爭就能完事?二哥把女人的心思給看得淺了。」
「管你深深淺淺,總之今天我們就要把你帶回去。」梁瑀昊出來之前就打定主意。大哥說她窮到底,就會乖乖回頭,可都兩個多月過去,別說回頭、連回眸都沒有一個。
大哥的法子不行,這丫頭就得靠逼迫。
「不行,我要留下。」
梁瑀晟不滿意了。「苦還沒吃夠?還是外面的天空比較自由?」
說完三個男人同時看向許睿,他是她流連外面天空的理由?
三道目光,威力堪比倚天劍,盯得許睿全身發痛,好像被千針萬針給亂扎一通。
硬著頭皮,他上前一拱手。「在下許睿,是葉姑娘的鄰居。」
「許睿?這個名字很熟悉,在哪兒听過?」梁瑀昊道。
「忘記了?梁瑀晨說不想當葉方的童養媳,一心想嫁給許公子。」
梁璟朱這話講得平鋪直敘,可不知道為什麼,許睿全身汗毛一根根自動豎立。
于旁人,許睿只是一個和梁瑀晨搭上關系的男子,但他很清楚許睿最終會成為誰,梁璟朱對他有敵意,又濃又深的敵意。
「許公子不簡單吶,招惹完瑀晨又招惹曦曦,怎麼?對靖王府的姑娘特別感興趣。」梁瑀昊繞著他轉圈,不停上下打量。
梁璟朱也沒在客氣,淡聲道︰「奇怪,長得那麼普通,卻又那麼自信?許公子是怎麼看待自己的?」
這話真沒禮貌,但兩人一搭一唱,完完全全的針對。
「這身板兒,風一吹就要倒了吧,怎能承擔男人的責任?」梁瑀昊道。
「有靖王府當支撐,哪還需要承擔責任?」梁璟朱道。
「你們怎麼這樣?」葉曦站到許睿面前,抗議他們的主觀惡意。
「這年頭還不許人說實話了?難道都得見人說人話,身上掛上一枚成熟勛章?」梁璟朱拿她的話堵人。
許睿臉色很難看,但听著葉曦與幾人的對話,明白模樣長得最好的那個是四皇子,而能與四皇子勾肩搭背的身分肯定不簡單,他盡力保持風度,溫和道︰「在下許睿,是承元二十一年舉子……」
話還沒說完,梁璟朱放聲大笑,「年紀那麼大連進士都不是?竟還拿出來說嘴。」
太超過!葉曦正想挺身幫許睿,梁瑀晟卻把她拉到身後,不許她開口。
「承元二十一年,在下只有十八歲,當時的舉子有九成超過二十歲。」
啪啪啪,梁瑀昊、梁璟朱同時拍起手,只不過掌聲稀稀落落的,听起來帶有濃濃的嘲笑。
梁瑀昊指指梁璟朱道︰「容我為許公子介紹。這位是承元十九年的探花郎,當時年僅十三。」再指指梁瑀晟,「這位是承元十九年的狀元,當時年十五,如今是大理寺正四品少卿,不知許公子認為終其一生,自己有沒有辦法從七品芝麻官的位置爬出去?」
確實有人考上進士卻當了一輩子七品縣官,但這話太尖酸刻薄,何況梁瑀晟能早早出仕、升官發財,能力是原因之一,但也不能否認他背後的身家優勢。
王府子弟有最好的老師、最好的人脈,他們不必為生活憂愁,只須一心專注聖賢書,光是立足點就不平等呀。
「大哥……」葉曦急得扯起梁瑀晟衣袖。
「別急,你讓他們說。」梁瑀晟按下她的不平。
許睿臉頰漲紅、羞愧不已,但身子依然站得筆直,沒有被壓抑的窘迫,身上自帶一股傲氣。
「人貴在自知,別像井底之蛙似的,一點小成就便自以為了不起,還到處招惹小姑娘呢。」梁瑀昊斜眼看他。
「我沒有。」
「你沒有?意思是我們家瑀晨自作多情?」
「在下不認識公子說的那位姑娘。」
梁璟朱痞笑道︰「在改名梁瑀晨之前,她叫葉喜妹。」
葉喜妹?許睿急了,他確實被葉喜妹糾纏過。他大步走到葉曦跟前。「葉姑娘別誤會,在下對葉喜妹並無心思,不過同住在石榴村,抬頭不見低頭見,踫過幾回。」
「意思是對葉喜妹沒有心思,而是對我們家曦曦存了意思?果然還是想攀龍附鳳,減少三十年奮斗。」梁璟朱這話更壞了,噎得許睿一口氣接不上。
葉曦氣急敗壞,沒有的事讓他們說得活靈活現,大哥誤會怎麼辦?
她投腰當茶壺,氣道︰「夠了沒?胡說什麼呀,我們只是鄰居,他是里正家的公子,素日里里正一家助我良多,許公子這叫敦親睦鄰,懂不?」
在她眼里只是敦親睦鄰?行!既然曦曦沒有想法,那就不追究了,梁璟朱和梁瑀昊互看一眼,打算講兩句場面話把這段圓過去。
沒想許睿竟鼓起勇氣大聲說︰「是的,在下存了心思。請葉姑娘等我,待來年春闡,在下考上進士之後,必定登門求娶。」
什麼?剛才是……幻听?葉曦連忙轉身,企圖跟許睿把話說清楚,沒想到臉皮薄的許睿丟下話調頭就跑,轉眼跑得不見蹤影。
葉曦重重一跺腳,氣嚷,「都是你們鬧的,沒事非要鬧出事兒,以後讓我怎麼跟人家相處?」
「誰讓你跟許睿相處了?眼光放高、有點志氣,那個窮酸配不上你。」
梁璟朱對許睿很有意見,非常非常有意見,意見大到……考慮要不要在明年春闡動點手腳。
「什麼配不配的,別把許睢扯進來。」葉曦急得跳腳。
「不是因為他,你干麼留下?」梁瑀昊問。
「給理由。」梁瑀晟說。
「我是葉家女兒,不是靖王府千金。」
「你不想當我們的妹妹。」
梁瑀晟口氣淡了,冷冷的表情凍出她的雞皮疙瘩。
「不是不是,我不要攀關系、我要獨立,我不要自己高高在上過富貴日子,原生家庭的親人卻過得淒淒慘慘,我不想獨善其身……」
她亂七八糟說一堆,說完還沒弄清楚自己講了什麼,只是急于表達自己不想再回王府,再度成為梁瑀晟的「妹妹」。
梁璟朱冷笑問︰「你還想兼善天下?當自己是聖賢?」
「我不是,但透過努力,我能夠改變葉家人。」
「給他們百畝地夠不夠,光收租子就能得富裕。」梁璟朱問。
這筆錢,他出!
兩個月了,看她的畫稿數量,就知道她有多拼,這期間他來過七、八趟,每次來她不是煮菜做家務,就是在寫書畫圖,他是想賺銀子,但沒想讓她把命給交代上。所以,後悔了,梁璟朱後悔自己想看好戲,沒在第一時間勸阻她離去。
「我不要把他們當寄生蟲般養起來,他們能夠自食其力。」
「說這堆廢話,只是想表達你不想回靖王府?」
「等我成功,我就會回去。」
等她有資格與哥哥比肩,等她能和梁瑀晟站在同個高度,等他們成為世間人眼中的登對與般配,她就會大張旗鼓回去。
梁璟朱問︰「何謂成功?成為家財萬貫的富翁,還是名滿天下的才女?」
如果那是她想要的,他樂意推她一把,因為他越來越無法容忍她荊釵布裙素面朝天,瞧瞧她背上的窶子是怎麼回事?現在都跟許睿去摘野菜了,下一回再來呢?會不會發現她開始裁衣、為許睿做衣衫?
對,他就是討厭許睿。
「你看不起我。」葉曦沖著梁璟朱抬高下巴,氣勢張揚。
「沒有,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成功的定義和要求。」他雙手橫胸。
曾經他也盲目追求過成功,他盼著從龍之功讓自己的人生達到巔峰,結果咧,是啊,身上同時扎了二十幾枝箭……確實是旁人達不到的「巔峰」。
「你有!你的表情口氣帶著濃濃的鄙夷。我不過是要求自己努力,有什麼錯,你為什麼要咄咄逼人?」
梁瑀晟皺眉,璟朱哪有咄咄逼人?分明是她錯解他的心疼。
是的……心疼,雖然梁璟朱矢口否認,雖然他對自己的心疼還不是太理解。
「曦曦,講點道理。」
梁瑀晟開口,她立刻弱下聲勢,悶聲道︰「我沒有不講道理呀。」
「我看過你給璟朱的畫,告訴大哥,你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完成一幅?」
這里的顏料品質不夠好,光是調色、調制新顏料都得花時間,所以……「兩天吧。」
只有兩天?這會兒連梁瑀昊都皺眉。「這兩天是不是日夜不分、三餐隨便,把時間全用來畫畫?」
「沒那麼嚴重。」她也擔心沒有雷射手術和葉黃素呀,要不怎會每天往山里跑,不就是想讓滿目蒼郁幫著洗洗眼楮?
垂下眉睫,她換上一張可憐巴巴的笑臉,輕輕扯動梁瑀晟衣袖。
「哥,我的驕傲被撞爛了,過去有多風光現在就有多卑微,比起以前的小姊妹們,我的日子過得太糟糕,一心要急起直追。
「我告訴自己,她們把最好的年紀拿去作夢繡花,我把最好的年紀拿來完成夢想,也許現在我比不上她們,但再過二十年後來相會,看看這個世界屬于誰。哥,你該獎勵我的志氣,而不是嫌棄我的努力。」
眼見梁瑀晟要被說動,梁璟朱連忙插話。「世界屬于誰?好大的口氣,要不要一日看盡長安花?」
「口氣哪里大了,能力不夠拿努力來湊不對嗎?我就想用奮斗,在人生留下輝煌不行嗎?」
「策馬天山人生幾何,換個天地、換個思緒,你可以不必自卑、不必把自己逼得那麼緊,你管誰胖誰瘦,誰給得起你好日子,你就跟著過不行?」梁璟朱道。
「你非魚,安知魚之樂?我喜歡現在的生活、非常喜歡!」
眼看兩人吵起來,梁瑀晟道︰「回京吧,在那里你可以繼續努力,可以繼續為你的卑微盡心。」
回去嗎?再度成為他的妹妹,再度定分?那不是她要的。她堅定搖頭。
梁瑀晟見她固執,生氣、無奈。
她咬唇,「哥,給我一點時間吧,有些事我非去做不可。」
梁瑀昊也惱了。「什麼事在我們身邊做不成?我們有拿繩子細著你嗎?」
無法講理,她只能動之以情。「大哥、二哥……別勉強我,就順我一次好吧。」
「從小到大哪件事情我們沒有順著你?這件事,沒得談。」
梁瑀晟語重心長。「爹想你,想得食不下咽、瘦上一圈。娘更為難,為了不讓瑀晨多想,連提都不敢提到你,卻每個晚上都在你的院子里流連。他們不是你親爹娘,但養了你十幾年,我必須說,曦曦,你是真的不孝。」
低頭,眼楮一眨,眼淚淌下,她咬緊嘴唇一語不發。
梁璟朱搖頭,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猜錯。她要的是新身分、新立場,一個可以讓瑀晟換個角度,重新認識她的機會。
「你想舍短暫痛苦,謀長久歡樂對嗎?你想光明正大、想要一個正式身分,重回王府對不?」
猛地抬頭,葉曦對上他的眼。他看出什麼了嗎?瞳仁微縮,眼底泄漏心虛。
她的心虛讓梁璟朱的心髒揪緊,他的敏銳、他的善忖……重生以來,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新能力。
梁瑀晟沉默不語,梁瑀昊卻錯解梁璟朱的話。「你想要一個正式身分?行,我進宮求皇女乃女乃,讓她下旨給你一個縣主身分,讓你成為靖王府義女,到時就可以風風光光回去。」
「二哥……」葉曦滿臉無奈。
梁璟朱嘆道︰「算了,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門打開,葉方在看見梁瑀晟等人時,嚇得脖子一縮,突然又燙了起來。
他吶吶道︰「妹妹,你要不要先進來,嘗嘗這次的味道對不對?」
有葉方打岔,葉曦擺月兌剛才的氣氛,迅速勾起笑臉。「大哥、二哥,璟朱哥哥,要不要進來坐坐?」
能說不嗎?不管她再固執,他們都還要認這個妹妹呀。
進門,院子里架著兩口鐵鍋,里頭金黃色的湯汁正滾沸著,香氣撲鼻而來。
「在煮什麼?」梁璟朱問。炊金饌玉、炮鳳烹龍,他吃過無數佳肴,卻總覺葉家桌上的三、四道家常最美味。
「這鍋是茶葉蛋,這鍋是浦味,里頭有豬舌、豬肝、豬腸……我打算過幾天和爹娘、哥哥到市集上擺攤。」她撈起里頭的食材,靠近聞一下,對葉長生說︰「爹,可以抽柴了,再泡上一晚,明兒個味道會更好。」
葉田氏長袖善舞,讓她拋頭露面做生意,正是善用長才。葉長生寡言,但做事腳踏實地,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他經手的事百分百符合SOP,做出來的菜肴品質非常一致。至于葉方是個傻大個兒,有一把大力氣卻沒有多余心思,很適合使喚。
「娘,菜揀好了嗎?」三人傷口痊愈,葉曦就辭退林嬸,把家里的工作做了分配。
前天,她召喚三人討論做營生,葉長生沒有意見,葉方只要有好吃的什麼都願意,至于葉田氏……原本她還頗有微詞,直到葉曦說「做生意賺的銀子全歸你,我分毫不取」,這話立刻讓葉田氏點頭如搗蒜。
「都弄好了,放在灶房桌上。」她回了葉曦的話,轉頭就同瑀晟等人打起招呼。「三位公子到廳里坐坐吧,阿方,你去趙叔家里打兩壺酒。」
難得能夠指揮作主,葉田氏猜想,有外客在、葉曦不至于不給自己面子。
「好,娘……」葉方傻傻地朝她伸手要錢。
葉田氏愣住,她怎麼忘記?當家作主得靠銀子支持,干咳兩聲,她尷尬道︰「去跟你妹妹拿去。」
「哦,好。」葉方不以為忤,轉身朝葉曦伸手。
葉曦沒有多話,伸手給了,拿起圍裙熟練地往身上一套。「哥哥們先坐一會,我進去炒幾道菜,再切點灕味,今天妹妹請客。」
葉曦走進廚房,葉田氏拉起笑臉,想請三人進廳,但梁瑀晟不理她,下意識追著葉曦進廚房。
他走,梁瑀昊、梁璟朱也跟進,三個男人站在廚房口,看著背對自己的曦曦,看她又是燒火、又是洗鍋,刀起刀落,一只雞被劈成兩半,剁剁剁,完美的刀工在砧板上展現。她利落熟練的動作,讓三人眉頭打上結。
曦曦是怎麼嬌養長大的,梁瑀晟清楚得很,那份寵溺他得分走一大部分,沒想平時不沾陽春水的曦曦,進到葉家月余竟就養出這副身手,那得是吃多少苦頭才能換來的?
起油鍋,放下蒜頭爆香,再加入肉絲、紅蘿卜絲,等香氣溢出後再放入青菜,大火快炒。
油煙圍上她嬌小的身軀,站在煙火中的她,梁瑀昊看得鼻酸了。
梁璟朱懂,捧在手上的小仙女無端落入凡塵,吃苦受罪卻還裝出一身怡然自得,這讓捧著她的人多難過。
這樣的難過,在梁璟朱心頭一次一次堆疊,疊到他再也難以承受,才會有今天這出。
她的動作很快,兩口鍋、四道菜,一下就翻出香味,菜上桌,轉身,發現梁瑀晟三人站在廚房口,把小小的門給塞了。
汗水自額頭流下,她用手背抹去,卻沒注意到手背沾了炭灰,這一抹、臉上黑掉兩塊。
葉曦正想自夸兩句廚藝,沒想到梁瑀晟忍不住、大步上前。
他寵的小女圭女圭,怎麼可以淪落成這樣?又氣又急,他一把將她抱進懷里,啞聲道︰「跟大哥回去吧。」
梁瑀昊跟著上前,抱住大哥,一前一後把葉曦夾在中間。「乖,听哥的,咱們回家,咱們永遠都別踫鍋鏟油醬。」
梁璟朱站在後面,靜靜地看著抱成團的三兄妹,這是他最羨慕,卻也無法擁有的兄妹之情。現在知道了吧,為什麼他總是往靖王府鑽?因為那里有親情、有家的味道。
葉曦明白,哥哥們是心疼了,淺淺一笑,她仰頭在兩人懷里說道︰「不會的,我很喜歡做菜,等會兒你們嘗嘗我的菜,真的很好吃、不騙你們。」
梁瑀晟點頭,對!他們家曦曦心靈手巧,只要肯用心思,什麼都一學就會,他的妹妹、他的驕傲。
而那些菜的確比王府廚子做得更好吃,他們在曦曦的殷勤下,吃飽喝足還包了灕味和茶葉蛋回去孝敬爹娘。
梁瑀昊看不起葉田氏,他不屑籠絡人,但上馬車之前,他還是塞了銀錠子給葉田氏,千矚萬叮要她好好照顧曦曦。
而梁璟朱則是皮笑肉不笑地對葉田氏恐嚇。「如果你敢拿錢不做事,三十大板是少了點,下次讓你嘗嘗被活活打死是什麼滋味。」
葉曦嘆道,這是真真實實的仗勢欺人啊。
車輪轆轆地響著,酒足飯飽的三人卻半句贊美的話都沒說,始終沉默著。
直到馬車離開石榴村,梁瑀晟才開口道︰「我打算請陳先生指導許睿課業。」
「為什麼?」梁瑀昊直覺問。
「也許他會是個好丈夫,會好好對待曦曦。」
「不行!」梁瑀昊道。
「不行。」梁璟朱異口同聲。
「為什麼不行?」
「他配不上曦曦。」再一次異口同聲。
「以家世而言,許家配得上葉家。許睿看起來有幾分骨氣,在我們的壓力之下還敢說要上門求娶,我想,他是很喜歡曦曦的。」梁瑀晟理智分析。
對于曦曦的婚姻,他和爹娘已經討論不下十數次,他們不求榮華富貴、高官厚祿,只求一個能夠專心對待曦曦之人,千金難買一心郎,只要他待曦曦好,王府自會扶持他。「我回去就求皇女乃女乃,讓曦曦成為靖王府的義女,到時誰都可以配得起。」
「曦曦並不想要我們這麼做。」
梁璟朱道︰「就算沒有靖王府義女頭餃,許睿也配不上曦曦。」
「為什麼?」
「聰明人無法面對傻子過一輩子,許睿太笨。」梁璟朱的評語很瞧不起人。
「他只是沒在我們面前展露智能那面。」梁瑀晟中肯道。他們氣勢太強,嘴巴又太壞,在那種情況下許睿還能扛得住,很了不起了。
梁璟朱淺哂,要是那丫頭知道瑀晟在籌謀她的婚事,會怎麼想?傷心嗎?
「許睿,我反對到底。」他斬釘截鐵道。
梁瑀昊看看大哥、再看看族兄,搖頭。「我也不同意。」
梁瑀晟不理解他們的反彈,只好模模鼻子,看向車窗外。
梁瑀昊突然想到,忙問︰「哥把同心蠲給曦曦了沒?」
「她不收,說要等她一身榮耀,返回京城時,才讓我給她戴上。」梁瑀晟道。
「哼!話說得好听,不就是擔心被葉田氏偷走。」梁璟朱戳破真相。
「葉田氏會偷她的東西?」梁瑀昊吃驚。
「要不,怎會連她的銀票都不敢留,先讓我幫她收著。」
「她的銀票?曦曦的圖畫你不是還沒打算賣嗎?」沒賣,哪來的銀票?
「那是她的稿費。」
「稿費?她真的寫書了?」梁瑀晟訝然。
梁璟朱微微笑開,決定出賣曦曦一回。「對,她是舍人,是《玉玦盟》、《尋尸記》、《少年天子》的作者。」
「舍人?」兩兄弟瞪大雙眼不敢置信。
怎麼可能?當今仕子們最崇拜的舍人竟然是他們家曦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