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商的小廚娘 第四章 大妞包子的相認 作者 ︰ 簡薰

半個月後,小寒到來,京城下起漫天大雪。

送炭郎忙得不停歇,今天王家,明天李家,每一家都在叫炭,下雪的日子太冷了,呵氣成冰,沒燒炭根本睡不著。

內務府陳大人納金小姐為妾那日,朱家送了純金瓖東珠的燻香球,據說金姨娘很是喜歡,天天摘了梅花放進去。

隔幾日,陳大人回禮來了,是陳大人的心月復親自送來的,一包珠茶,一包鐵觀音——都是秦家孝敬。

朱老爺跟朱子衿兩父子煮壺,泡茶,不得不說,那味道確實不錯,茶湯溫潤,香氣高雅,妙就妙在回甘時還有股沉香,雖然還比不上朱家的鳳凰單樓跟六安瓜片,但也是難得的好滋味,再嫁接個幾次,層次還會有變化。

朱老爺皺起眉,「秦家雖然這一代不行,但畢竟發家二十幾年,家底本事還是在的,看來他們還是要翻身。」

朱子衿道︰「爹莫擔心,兒子也不是吃素的,未來幾年肯定加倍努力,把六茶的上貢資格牢牢穩在手掌心。」

朱老爺笑著點頭,「正是如此。」

兩父子對著秦家的珠茶跟鐵觀音又聞又看,結論都是︰硬仗。

開業難,守成更難。

白牡丹雖然是朱子衿的心血之作,但能合評級名士們的口味,也有三分運氣,往後只能更加小心。

品這茶主要也是知己知彼,做皇商的,最忌諱自滿,自滿就是完蛋的第一步。

父子又商議了一下,打算買下西南府的兩座山坡頭,用來種植滇紅——競貢是不賺錢的,賺的只是名聲,銀子還是得靠自己做生意,現在他們朱家是六茶皇商,鋪子的生意自然好得很,東瑞國境內,朱家茶園五十多座,靠著皇商這塊招牌,茶葉硬是賣得比別人貴三成,卻還是供不應求。

想到未來藍圖,各種遠景,都覺得心情大好,發家公當年是庶子分家,只拿到一點財產,而今子孫爭氣,有這成績,他們這支成了朱家最繁榮的,每年清明,都由宗主跟朱老爺並肩拈香,修祖墳都得看朱老爺意思,畢竟各支阮囊羞澀,只有他們這支財源滾滾。

除了這些,也說了一下朱子宣的事情,花五千兩買個頭牌初夜實在太不像話了,是不是該把他送上山,吃吃苦,這樣他才知道朱府的日子多舒服。

朱老爺忍不住又想問京城這兩個月的八卦,可是他一個大老爺,總不能問兒子「你是不是喜歡上姜家食堂的掌杓娘子」,這太不像話了,這話老太太可以問,妻子朱太太可以問,但他這個爹是不能問的。

唉,子衿現在是他三個兒子中最爭氣的,他當然會想看到他傳宗接代——至于楊姨娘所說「讓二少爺收了德哥兒當兒子,長房有後,老爺您就不用著急了」,他是喜歡楊姨娘,但他不糊涂,德哥兒是子沛的庶子,給子衿收養,那等于子衿將來的錢銀都要給子沛的兒子一份,子衿才十八,又不是八十,干麼去領養弟弟的庶子。

父子倆聊了半日事情,朱子衿這才離開父親的書房。

一出院子門口,頭上都染上一層雪花的桔梗便靠過來急道︰「二少爺,姜姑娘的食堂沒了。」

朱子衿停下腳步,「什麼叫沒了?」

姜吉時的食堂生意這一個月來更好。

原本就不錯的生意,因為八卦流言而集中了更多的客人,他把食譜送過去後不到十日,姜家食堂就推出了漬橘子跟漬金棗,他也命人去買了,味道著實不差,酸酸甜甜,果香四溢,很適合早餐開胃。

後來又推出潰柿子跟漬葡萄,一樣受歡迎。

甘咸甘咸,又有香味,誰不愛?

雖然也有人學著做,但一來味道不對,沒姜吉時做的好吃,二來他們沒辦法像姜吉時那樣早起,寅正時分就開店,在下雪的日子來說是很大的挑戰。

母親跟他說不在意門第,誰都好,快點進門傳宗接代之後,他開始為了冬茶忙碌,何況還有船運的事情,跟沈家要商談——朱家出所有的本金,沈家出人脈跟航海技術,分成怎麼分,那就是學問了。

男兒應以事業為重,所以朱子衿這一忙,就先把跟姜吉時的可能性放著——還有一個原因,他也不想讓母親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姜吉時。

會讓男人耽擱正事的女人,長輩是不會喜歡的。

他想著等過年後,他會天天去姜家食堂吃早膳,然後找個合適的時間問她——大妞,你想起我沒?我是包子,我們分別時交換的紅手串,我還留著。

他不想強迫大妞,他想要大妞自己願意。

那他就得付出時間。

現在太忙了,年前好多官府要送人情,都得親自去,京城大小官都得打點,這些都是學問。

朱子衿只想著自己的行程,沒想到會有意外。

桔梗道︰「就是沒了,給燒沒了,听說是半夜起的火,也沒人知道什麼原因,被個打更的發現,這才喊人來,但什麼都沒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當時姜姑娘在店里準備東西嗎?」

「倒是沒有,奴婢收到消息,就來長松院門口等了,少爺是不是要過去看一下?」

「派人跟查老先生說,我晚點再去拜訪他。」

姜吉時頹然坐在燒黑的台階上,只剩下地窖的幾缸醬菜,大門,牆壁,後面放置面粉的地方,油桶,什麼都沒了。

冬雪不斷落下,在她頭上積了薄薄一層白霜,她雖然只穿著襖子,卻是不冷的樣子,眼神又是憤怒,又是傷心。

朱子衿一下馬車,看到的就是雪花中的姜吉時。

就見她抹抹眼淚,然後站起來,拿起掃把開始收拾——食堂里什麼都被燒壞了,然後又被水龍噴,又是火痕,又是水漬,髒亂得很,擔子跟蒸籠也都被燒壞了,面粉被水龍一噴,當然也不能用,二三十袋的面粉都要報廢,等清理干淨,重新蓋過,再等它干燥,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兩邊牆壁還各被燒破一個大洞……

朱子衿走下馬車,「姜姑娘。」

姜吉時回頭,臉上出現一抹意外,但還是打起精神,「朱二少爺……我的店沒了……難得這兩個月生意這樣好……謝謝您給我的食譜,很有用,等我重新開張,會再繼續賣的……最近不賣早點了……」

朱子衿听她語無倫次,知道她打擊過大,但大妞從小要強,自然是不會示弱,于是溫言道︰「報官了嗎?」

「報了。」

「官府的人什麼時候來查?」

姜吉時臉上一片窩火,「有個衙役來,只看了一眼,就說是天干物燥,自然起火,我說昨夜下著雪雨呢,天氣潮濕的很,連炭都點不太著,哪來的天干物燥,他卻是不容我說話,自行結案了。」

姜吉時是普通人,都看得出來有一處火特別大,那個地方特別黑,分明有人放火,那衙役居然說自然起火。

朱子衿知道,因為姜家是平頭百姓,平頭百姓別說屋子燒了,就算人肚子上一把刀戳著死了,那都是自然死亡。

在京城,沒靠山最好不要出事,不然只有自認倒霉的分。

但他在,他知,自然不會讓大妞吃虧——大妞也從來沒讓包子吃過虧。

以前阿強打了野雞,硬要「交換」他身上的玉佩,他當時大病初愈,人小體弱,只能交換了,大妞知道後,把阿強打了一頓,將玉佩要了回來,一邊給他系上一邊說,以後要是有人訛他,盡管告訴她。

以前他是病人,被大了兩歲的大妞保護著,現在他十八歲,已經是個有肩膀的男子,這次,換他保護大妞。

「姜姑娘怕是不知道官府流程,我陪姜姑娘再去一趟吧。」

姜吉時听到意外的希望,眼楮一亮,「可以嗎?不會耽誤您?」

「不耽誤,我喜歡姜家的白粥,如果姜姑娘不賣了,我會很困擾。」

姜吉時被他逗樂了,「朱二少爺真愛開玩笑。」

皇商朱家,什麼好東西沒吃過,怎麼會貪她那一碗白粥,雖然不知道原因,不過朱子衿對她一向客氣。

她雖然可以找人,趁著過年休息重建,但明明有人放火,卻不找出凶手,她不甘心,他們姜家小門小戶,所謂的姜家食堂,也不過就橫寬幾步路的大小,她做的是早起人的生意,跟其他天亮才開門的早餐店客層不重復,是誰這樣和她過不去?

朱子衿領著姜吉時上了馬車。

小廝遠志揚鞭,馬車轆轆朝衙門前進。

天氣寒涼,馬車內點著銀絲炭,很暖,還彌漫著一股幽幽茶香。

外冷內熱的,姜吉時一進來還打了噴嚏,又一個,再一個,然後尷尬一笑。

朱子衿莞爾,「不要緊。」

「朱二少爺見笑了。」

「誰不打噴嚏呢?」朱子衿打開抽斗,「還有一段路,姜姑娘不如一起來下棋?」

「我不會下棋。」

「無妨,我們用黑白棋走三子棋。」

姜吉時又覺得奇怪了,這朱二少爺知道她識字,又知道她會走三子棋——鄉下小孩的玩意兒,三子一線,那就算贏了,很簡單。

姜吉時現在因為店沒了心痛,因為衙門的態度發怒,又因為朱子衿願意陪他走一趟,而有了希望——到京城這十年,她也懂得背靠大樹的道理。

朱家雖然不是官戶,但朱老爺朱二少爺來往的都是侯爺世子,衙門或許會看在這點上,認真查她的食堂為什麼會失火。

三子棋簡單,用來打發時間最好,不知道下了第幾盤,馬車停下來了。

朱子衿一躍而下,姜吉時不嬌貴,也自己跳了下來。

那衙役早上才看過她,吵了一架,現在自然記得,「怎麼又是你,不是說了天干物燥嗎?還來糾纏做什麼?」

姜吉時還沒開口,朱子衿已經說話,「我們今日不報官,來找蕭大人聊天的,麻煩通報一聲,我叫做朱子衿。」

那衙役雖然對姜吉時沒好態度,但眼色還是有的——朱子衿神色清朗,眉目如畫,額上束發冠玉,色澤溫潤,穿著罕見的純白貂裘大髦,腳下一雙飛雲靴,縫著一顆一顆細碎的小金珠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說不定還是個世子什麼的。

找蕭大人,那不是他們衙門的頂頭上司嗎,朱子衿?朱子衿?隱隱約約有印象,這是幾品門第家的人?京城貴戶太多了,不是一個小小衙役能認全的。

衙役勢利,見朱子衿衣飾華貴,不敢刁難,飛也似的去報告蕭大人。

雖然沒有拜帖,也來得很臨時,但蕭大人居然放下手邊的東西,說快請。

姜吉時就這樣光明正大的跟著朱子衿進了衙門後府——這可不是前院,後府除了官人,閑雜人是不能進出的。

蕭大人胡須花白,十分客氣問朱子衿怎麼突然來了,又問起過幾天金聲侯世子辦的詩會,他可要去,朱子衿道,當然會去。

蕭大人年紀大,看得也多,知道年末這人人忙碌的時間,絕對無事不登三寶殿,于是也開門見山,「朱二少爺今日來得匆忙,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跟本官商量?」

「商量不敢,是有事相求。」

蕭大人捻起胡須一笑,「朱二少爺客氣了。」

「這位姜姑娘是是後生的朋友,在城東開了一間小食堂,今早被火給燒了,後生想請蕭大人給張紙條,好方便案。」

蕭大人一听就知道,自家人又吃案了,吃百姓的案?行,但這個姑娘跟朱子衿是朋友,朱子衿又是京城富二代中,跟官二代玩得極好的人物,參加侯爺世子的詩會,參加郡王的婚禮,這面子自然要給。

于是笑說︰「小事情。」

「後生多謝蕭大人。」朱子衿行了一個禮。

姜吉時見狀,也連忙行禮。

「年末事多,本官就不留你中飯了。」

「打擾蕭大人。」

「不妨,過兩日詩會,再跟你一較長短。」

姜吉時膽子雖大,但那是土生膽,要見官爺可是緊張的,見到朱子衿談笑間就把事情說明白了,內心對他又有不同的看法,不只是富二代,還是個能跟官爺平起平坐的富二代,最主要的是器宇軒昂,看著舒服,不像那個秦湘生,一股子猥瑣勁。

出得衙門後府,姜吉時輕聲說︰「謝謝您啦。」

「姜姑娘不用客氣。」

「要的,您這樣幫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您才好。」

「你要真想謝我,就別再喊『您』,我听著瞥扭,以後就說『你』,『我』可好?」就像大妞跟包子一樣,你啊我啊,多好。

姜吉時卻是有點猶豫,「這樣太失禮了。」

「不會,你要真心謝我,就別把我當外人,我們可以是朋友。」

姜吉時大驚,她可從沒想過要跟個貴人當朋友,「這不太好,傳出去會是我姜家失禮。」

她不在乎丟爹的臉,大弟姜啟文的臉,但她在乎丟姜識文的臉——識文已經進學堂了,有了同儕,上的是啟蒙班,年齡比同儕都大,沒辦法,誰讓他九歲才進學堂。

但能進學堂是好事,而且姜大富那個管不住嘴巴的人,已經讓整個學堂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們是父子關系——皇商朱子衿對姜吉時關懷備至,這可是姜大富幾個同學在姜家食堂親眼所見,看朱家二少爺態度那樣熱切,朱姜二戶成為親家也是遲早的事情,不趁現在巴結,要什麼時候。

于是姜識文雖然年紀大些,卻沒有被排擠,畢竟京城是個勢利的地方,只要有辦法在千絲萬縷的人際關系中找到靠山,那就什麼都不用怕。

姜吉時想著弟弟,顧慮道︰「我知道您的好意,不過真的不行,我的名聲如果不好,會連累弟弟的。」

朱子衿頓了頓,「就你我二人的時候這樣,別人不知道的。」

姜吉時內心一陣怪異——這句話,在哪里听過。

到底是在哪里?

上了馬車後還在想,馬車開始走了之後也在想,一邊玩三子棋一邊繼續在想,看著朱子衿的眼楮,好像似曾相識……但又覺得好笑,都認識三年了,什麼似曾相識。

慢著,她好像想起來了。

當年還住在江南游家村的小伙伴,包子。

包子听說是京城貴人,來江南養病的,住在里正家,吃好喝好,鄉下孩子想吃肉就去捕魚,打野兔,這算簡單,可是有時候想吃點心,那卻是萬萬沒辦法。

包子總會拿里正太太的點心出來給她,荷花酥,美人卷,桂花定勝糕……對鄉下孩子來說可是難得的好滋味。

她雖然看得口水都快滴下來,但還是懂得一些道理,好東西要和大家分享,包子只給她一個人,這樣萬一阿蓮他們知道了,要說她不夠義氣的。

當時包子說︰「就你我二人的時候這樣,別人不知道的。」

後來每次包子偷里正家的點心給她,都是這樣一句,听了兩年,雖然是很普通的話,卻留下印象。

好久沒听到這句了,真懷念。

全村的人都知道里正家的小貴客喜歡荷花酥,為了這個,里正太太隔三差五就下廚做,卻不知道包子對東西沒有特別的偏好,什麼都可以,是她喜歡。

夏日,他們會跑到有樹蔭的河邊,一口一口吃著荷花酥,渴了就喝河水,等吃完把手臉洗干淨,這才去找阿蓮,招福他們,那些點心時間,成了大妞跟包子的小秘密,除了他倆,誰也不知道。

不過她保護包子可是自願,跟點心無關,就算不吃那些東西,她也會保護包子的,誰讓他看起來就一副很需要被保護的樣子。

不知道小伙伴們可好。

包子當初被接回京不久,姜家的親戚就來了,她也沒等到包子的信,包子原本說要寫信給她的。

說來孩子時的自己還挺認真,跟包子交換的離別禮物是一條紅線手串,是活結,要是包子將來年紀大手腕變粗,拉移一下活結,就能繼續戴,上面一顆象征平安的菩提珠,不值錢,但心意到了。

包子給她的是扎實的金手蠲——前幾年游姨娘傷風,嫡母汪氏說吃兩瓢傷風散就好,死活不肯請大夫,後來她把那金躅子一錢一錢剪去當,給游姨娘看病,多虧那金躅子,游姨娘才好起來,最後一錢換了十片人參,游姨娘每天含一片,補補精神。

沒那枚金蠲子,可能現在姜家就只剩下她跟識文相依為命——姜老頭跟姜婆子對她其實不錯,盡量公平,也沒苛待,但汪氏是姜婆子的姨甥女,再怎麼樣,姜婆子還是疼汪氏多,只要汪氏哭泣,就不太會說重話了。

人生真是太難說了,若是有人十年前跟她說,她以後會到京城,還會獨自掌管一家食堂,她絕對不會相信,不過事實就是人生難料……

「姜姑娘,你又輸了。」

姜吉時低下頭才發現,自己想往事,心不在焉,一下子讓朱子衿連了一條線,于是收回白子——說來,這棋子的普通知識也是包子教的,黑色尊貴,所以黑子為尊,地位高者持黑子,跟包子玩時,當然是由她這個大了兩歲的小姊姊持黑子,但今日與朱子衿對弈,她是很有自覺拿白子的。

就見朱子衿也伸手拈回黑子,姜吉時就看到他手腕上一條紅繩,是活結樣式,簡單系著一顆菩提子。

她忍不住瞪大眼楮,有沒有這麼巧啊,她剛剛想起送給包子的離別禮,就看到一模一樣的東西。

朱子衿這富二代手上怎麼會有這麼不值錢的東西,菩提子隨樹落下,寺廟附近落得到處都是,根本沒人會去撿。

朱子衿撿著黑子,姜吉時就看著那個紅線手串,怎麼活結打的是江南樣式啊,京城的活結不是這樣打的。

那菩提子的顏色偏黑,不就是游家村觀音廟旁那棵的顏色嗎,她听廟中的大和尚說,這顆菩提樹的樹子特別深。

再仔細看朱子衿,模模糊糊,隱隱約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覺得有那麼一丟丟像包子……

您是包子嗎——這樣問好失禮啊。

請問您的手串是哪來的——關她什麼事情。

您可知道游家村——好像還可以。

慢著,若是包子,為什麼不來認她?

也不是,包子會長大,自己也長大了,十歲到二十歲的距離很大,包子可能也認不出來,何況包子只認得游大妞,也不認得姜吉時啊。

到底是先入為主的關系,還是真的回憶涌現,她現在看朱子衿不是有一丟丟像包子,是有三分像了。

朱子衿的眼楮沉靜如湖水,包子也有一雙好看的眼楮。

只不過當初那個瘦弱的包子怎麼變成這樣修長高大?想當年包子那樣小小一只,可朱子衿比她高了快一個頭,現在身穿白色貂毛大髦,昂首闊步的模樣,姿態非凡。

姜吉時沒看到那紅色活結手串就罷了,一看到簡直坐立難安,江南款式,偏黑的菩提子,算算年紀,也對得上,想起背景,也對得上,她已經忘了姜家食堂的事情,現在就想弄明白,朱子衿是不是包子。

「朱二少爺,您可听過荷花酥?」

「知道。」

「那喜歡嗎?」

「不是太喜歡。」

姜吉時心中嗷的一聲,那應該不是了——當時自己把荷花酥分成一半,跟包子一人一半,包子可是吃得很樂。

兩人都不會一口咬下,那樣幾口就沒了,而是一瓣一瓣摘荷花瓣下來,含在嘴里,慢慢等糖化開,這樣吃得比較久。

小孩子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多話,她回想起來都不知道自己跟包子到底在說什麼,天天見面還能嘮一個下午。

唉,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京城那麼大,哪有這麼剛好……

朱子衿眼中含著笑意,「不過我有個朋友很喜歡。」

「這麼巧,我也喜歡。」

「我常常帶一個給她,然後她會分成一半,她一半,我一半。」朱子衿態度謹慎,一字一句的說︰「在河邊聊一個下午,也不會累。」

姜吉時忍不住瞪大眼楮,高興中又有點懷疑,「游家村?」

「南天府。」

「您听過胡招福跟馬大蓮嗎?」

「我還知道錢二楞跟孫發財。」

姜吉時大喜,「包子?」

「大妞!」

姜吉時笑逐顏開,喜色難掩,「你是包子?」

「你是大妞!」

「你身子都大好啦?」

朱子衿這幾年做生意,固然做得風生水起,但那也代表在漩渦中心,大家關心他的下一步,除了母親朱太太,沒有人會問起他身體好不好,沒想到跟大妞相認後,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他身體可大好了。

雖然是歷經十年才又相認,但大妞還是那個大妞,「我很好,我現在比你高了。」

「知道啦,我小時候身高抽得快,反而後來不長了。」姜吉時乍見小伙伴,那是喜悅難言,「你還帶著這手串?我是從手串認出來的。」

「前幾日看到,就戴上了。」

事實上,是他上個月回京城,知道母親不再重視門第之見,對象是誰都可以,只要他快點傳宗接代就好,他才把這手串拿出來戴。

剛才收黑子,也是有意的把手串露出來,想看看大妞記不記得,但沒有多期待她能想起來——大妞並不是一個細心的小姑娘。

沒想到她想起來了,他很高興,他回京城這十年來,除了白牡丹競貢成功那次,他很少這樣笑過。

就見姜吉時道︰「你還記得我。」

「當然。」

「虧我記憶好認出這手串,不然我們倆永遠別想相認。」

朱子衿也不解釋,只是含笑說︰「你記憶好。」

姜吉時小得意,「那是。」

她一發現這人是幼年玩伴,登時也不拘謹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同一個人,但她就是輕松很多。

朱子衿只能遠觀,不可褻玩,但包子可以,她還敢捏他臉呢。

姜吉時想到過去三年,忍不住好笑,他們可是光著腳抓魚的關系哪,「朱二少爺您早」,「照舊」,「謝謝您朱二少爺」是怎麼回事,他們應該是「包子你來啦」,「給我吃的,越多越好」,「好咧」這樣才對啊。

游家村真是好時光,她太懷念了,當時每一個人都構成她生命中的美好,而這些美好有很大一部分來自包子。

她那白弱綿軟的小包子已經長成玉樹臨風的大包子了。

姜吉時笑咪咪的,「都這麼久沒見了,你——」十年不見小包子,原本想問一句成親沒,突然又想起,京城人都知道朱子衿還沒成親,于是道︰「怎麼還不成親啊?」

朱子衿一陣好笑,「你怎麼開始包打听了?」

她也不生氣,姜吉時跟朱子衿有不可逾越的距離,但大妞跟包子是什麼都能說的關系,她現在整個人靠在迎枕上,肢體語言輕松得很。

他喜歡這樣,對他恭敬的人太多了,他不需要大妞也把他當外人,他喜歡當年那樣什麼都能說,一個說不上來就追著打的游大妞。

「我這不是關心你嘛。」

「你自己也沒成親,還問我。」

姜吉時都不拘謹了,朱子衿就更不會了,在自己的地盤,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若是讓朱府的人看到自家二少爺這樣跟人說話,恐怕都會覺得二少爺被掉包。

他雖然不至于不苟言笑,但也不是可以隨意說笑的人。

在下人眼中,二少爺就是二少爺,雲上之人,絕對不能隨便。

「我沒辦法啊,我看上的,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看不上,我姨娘讓我別委屈自己,我想想也覺得很有道理。」姜吉時理所當然的樣子。

姜吉時還有幾句話沒講——看她爹姜大富靠著爹娘養到快四十歲,她怕,看到嫡弟姜啟文那種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她也怕。

其實她最無憂無慮的歲月就在游家村,當時的游氏沒丈夫,游大妞沒爹,但她們過得很好,後來到京城有了丈夫有了爹,反而過得憋屈,那還不能叫丈夫呢,算是主人,姨娘是下人,全家都能使喚,根本不算家人。

姜吉時度過了游家村那樣歡樂的十年,又過了在京城壓抑的十年,她真不覺得不成親有什麼,姜大富有正妻,有嫡子女,有妾室,有庶子女,他養家了嗎?沒有,靠著吸姜老頭跟姜婆子的血,這樣到快四十歲。

親爹很沒用,已經成親的嫡弟也很沒用,成親的嫡妹三天兩頭挨揍,姜吉時真的不會對婚姻有太大的向往。

但這涉及到家庭丑事,說出來識文也沒面子——他已經進學堂,有同學,以後會有自己的生活圈,她這姊姊幫不上什麼忙,至少不要拖後腿。

「二少爺,姜姑娘。」前頭拉車的遠志傳來聲音,「姜家食堂到了。」

朱子衿道︰「官府那邊既然要派人來查探,你就不用打掃了,盡量保持原狀,衙役才好判別,天氣冷,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回家吧。」

雖然說,皇商愛民女的八卦已經傳開,她的家庭地位也因此而上升,但她不想他送她回家,被嫡母汪氏跟弟媳婦小汪氏看到,因為那對婆媳肯定會為了討好這個「未來女婿」說出很多不像話的事情,丟臉。

姜吉時掀開帳簾,跳下馬車。

朱子衿也跟著一躍而下,「雪大,你自己小心點。」

「好。」

朱子衿解下大髦,給她披上——其實乍見她在雪花中,他就想這麼做,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會拒絕,只是個客人而已,她怎麼可能會讓他把大蹩披在她的肩上。

現在不同,他們可是大妞跟包子。

讓他失望的是,姜吉時退後了一步,「披這這大髦回家不好交代。」

「倒是我想得太少了。」

「我知道你是好意,包……朱子衿。」既然都知道他是誰,她就恭敬不起來了,很自然的直呼其名,「今天謝謝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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