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炎昊剛走到繡房前就听見這些話,眉頭立時聚攏。他停下腳步,不出聲,打算再听听她們還要繼續說他什麼壞話。雖說丫鬟們私下碎嘴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兒,但這回可是被他逮個正著。
不巧這時右兒準備出去解個手,一跨出門就看到少爺站在那兒,登時嚇得魂兒都飛了,直喊︰「少爺!少爺來了!」
繡房里頭的人一听,馬上慌亂成一團!杜映容手足無措,反射性地掀開桌巾,鑽到桌子底下躲起來了。
邢炎昊推開試圖拖延他的右兒,大踏步邁進繡房,冷眼掃視了在場的人一眼,丫鬟們個個噤若寒蟬。
「怎麼不繼續說了?本少爺可怕得像個惡鬼,巴不得我快點走是吧。」
「少爺,不是的!少爺一點也不可怕,也沒人討厭您,更沒人希望您快些兒走,真的!」右兒拼命想要解釋,但這時候不管說什麼,听起來都像在說反話,根本愈描愈黑。
「一個個給我報上名來!」
邢炎昊原就不大會去注意家里頭的眾多丫鬟,因為不常在家,故也不曾去記住她們誰是誰,但此刻他真是惱了,決定把這幾個在他背後碎嘴的記了個清楚,必要時候,把她們全遣離邢府也是可能。
「……我是右兒。」右兒苦著臉,一副大勢已去貌。
「吉兒。」
「君兒。」
「可兒。」
四人接連說出自己的名字後,邢炎昊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他方才在外頭時明明听到有一個叫「容兒」的,人呢?
他厲聲道︰「躲著的那個!我勸你最好自己出來,要是等到本少爺動手,難看是自找的!」
杜映容伏在桌底下瑟瑟發抖,自知躲不過了,只好硬著頭皮掀起桌巾一道小縫,就看到眼前那雙男人的大腳,登時心生退縮之意,以致爬出來的速度可比烏龜。
邢炎昊盯著從桌底下緩緩伸出的那雙女敕白小手,與那慢慢隆起來的桌巾,耐性全失,不禁沉聲怒喝︰「我看你要磨蹭到什麼時候!」
杜映容被他這麼一吼,嚇得馬上站起身!但因為身子還未完全爬出桌外,這猛地起身動作,讓她的背脊直接將桌子往後頂翻,頓時丫鬟們尖叫不絕,滿地狼藉。
大紅錦織桌巾被她頭上的簪子勾住,一端還半蓋在她臉上,另一端則披掛在她背上,她頭愈垂愈低,微彎了腰,雙手交握,一副準備受死的卑微。
邢炎昊一把掀開覆在她臉上的紅桌巾,連帶地將原本勾住桌巾的簪子拔起,整團扔到地上。重見光明的她,一抬頭就看到一雙深潭般漆黑又明亮的眼眸,但那眸中現下正盛滿憤怒燃燒的火焰。
杜映容終于見到她的丈夫了,那個連面都沒見過,就不由分說把她休掉的丈夫……他有著頎長身材,天庭飽滿,劍眉入鬢,那張俊容有種說不上來的邪魅,特別是那雙眼,盯著看久了像是會被迷了心竅似。
邢炎昊看到她的面容,怔了一下!原以為會看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丫頭,但眼前這人兒,卻顯露一種獨特的氣質,柳眉籠翠、溫婉含蓄,一張粉女敕的嬌唇似乎有著千言萬語要訴說一般。
兩人四目凝望,邢炎昊正要開口,丫鬟們再度尖叫了起來!
「有老鼠!」
「在哪兒?」
「它跑到你那兒了!」
「呀!不要!出去!快出去!」
「別趕到我這兒來啊!」
一時之間,五個女人就像大熱鍋里的活蝦,左蹦右跳、你推我我推你,老鼠被她們趕來趕去,一直在繡房里頭兜圈子出不去。
邢炎昊看著眼前荒唐的場景,方才的怒氣竟不知不覺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想要發笑。
他盯著那只老鼠,思索著要怎麼拿下它,剛好瞟到地上那團紅桌巾,還有勾在上頭的簪子,于是他抽起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向那只老鼠!
這下子丫鬟們尖叫得更大聲了。就見簪子直接穿過老鼠的肚子,活生生把它釘在地上;起初老鼠還掙扎了幾下,最後就不動了。
騷動停止之後,丫鬟們終于冷靜下來了,吉兒率先沖出門去。「我去叫府里的男人過來收拾!」
「我的簪子……」
杜映容看著自己的簪子插在老鼠的身體上,心涼了半截。那是她的嫁妝,是娘給她、她最中意的盤花簪啊……現在這簪子等于毀了,就算洗干淨也沒辦法再用,殺死老鼠的簪子怎麼還能拿來插在頭發上呢。
話說回來,少爺也射得太準了吧,那老鼠跑個不停,怎麼有辦法一射即中?
邢炎昊看到容兒垮著眉,臉上寫滿與簪子訣別的惋惜,突然有股想欺負她的沖動;于是他從老鼠尸體上抽出簪子,遞到她面前,邪笑著︰「還給你。」
杜映容苦著臉,他愈逼近她,她就愈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終于被逼出了眼淚。「少爺,請您饒了我吧……」
「說,你為什麼怕見到我?」
「……我是新進府的丫鬟,做事不妥貼、粗手粗腳、冒冒失失,前輩都說我還需要再多加訓練。少爺久久才回來一次,若是我事情沒做好,還是說錯話,恐怕會壞了您的心情,所以才盡可能避著。」杜映容編了個很勉強的說詞。
「是能有什麼事會壞了我的心情,你倒是說說看。」
「……像是……不小心打翻了茶,潑得您滿身之類的……」她低著頭。
「這是小事,我不至于生氣。還有呢?」
「……不小心打翻熱湯,潑得您滿身之類的……」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這也是小事,只要沒燙傷就好。還有呢?」他起了興味,心想︰她下一個要說的該不會是不小心打翻了洗澡水,潑得他滿身之類的吧?
「……不小心打翻了夜壺,潑得您滿身之類的……」她說完,微微抬眼覷著他的表情。
「……」他沉默了。
周圍的丫鬟們一致心想︰『要是這樣還不生氣,那少爺的度量真是夠大了。』
「我這袖擺裂了道口子,你幫我補一補。」他抬起手,讓她看裂了的地方。
杜映容心想︰『他沒回應我,反而轉移話題,所以要是用夜壺潑得他滿身,他一定會生氣對吧?』
吉兒帶著家丁過來把老鼠處理掉後,丫鬟們一同整理好桌子,邢炎昊坐了下來,把手臂擱在桌上,讓容兒直接縫補長袖擺的裂口。
他看著她專心一針一線地縫,手法細致精熟,哪里有她說的「粗手粗腳」呢?縫好的袖擺十分漂亮,別說看不出曾經裂過,正面甚至連個針腳兒都看不到,他很滿意地起身離開。
邢夫人帶眾家丁丫鬟送邢炎昊到邢府大門外,他與幾個隨從跨身上馬離去,大伙兒這才又回到屋內。
這會兒才是真正放下心了。
接下來的日子,邢府和樂的日子與往常無異,杜映容漸漸跟邢家的所有人熟稔了起來,已不再像初進門時那般生硬了。
或者該說,她降格成丫鬟後,反而與大伙兒更加貼近。邢府的人深知她的遭遇,所以都對她特別關懷體恤;而她待人也和氣,且做事認真,完全拋棄曾經是「少夫人」的包袱,故而更加博得邢府上下對她的好感。
她除了陪伴邢夫人以外,也跟其他的丫鬟家丁打成一片,每日笑臉迎人,相處起來讓人如沐春風。
但其實她內心並不如表面那般開朗,她只是勉強自己笑,讓自己盡量過得快樂一些,隨遇而安、知足惜福。然而,心中的某個角落還是有缺損的;曾經的傷害,如何也修補不起來,只是塵封著不讓人看見而已。
因為她知道沒人想要見到一個整日傷春悲秋、自艾自憐的人。她已經不是千金小姐,即便邢夫人再怎麼照拂她,她都不能忘記自己現在的身分。
她只有在對著某個對象時,才會顯露自己真正的表情,偷偷訴說心事。
那是「阿九」。
跟她拜堂的那只公雞,現在是她負責飼養的 …現在吃好睡好,整個後院都是它的天下,還有一間專為它打造的小木屋。
這日,杜映容趁邢夫人午憩,來到後院,跟她的「九哥」聊天。說是聊天,其實只是她看著雞,在心里自言自語罷了。
她蹲在圍籬前,看那只雞精神飽滿地到處走,偶爾啄啄地上,不曉得是撿到什麼好吃的。她拿了一根菜葉,揮動著引它過來吃。
『九哥,你生為牲畜,每天吃飽睡睡飽吃,無憂無慮地真好。而且你也不用擔心會被抓去宰了,邢府要養你到老呢,真是好命雞啊。
『哪像人,一生很長,什麼都難以預料,我小時候也是吃飽睡睡飽吃,不曾想過日子有什麼難過的,哪知長大以後,漸漸地什麼都變了,終于知道了自己無法依靠爹娘過一生。
『你知道嗎?我要嫁進這里,唯一反對的,竟然是我的青梅竹馬,曲家的大小姐,只有她擔心我的一生會陪葬在這兒。很可笑吧!一個外人都比我的親人在乎我的感受。
『可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我覺得嫁過來其實也不算壞,管它是當媳婦兒還是當丫鬟,都無所謂了。之前曾听說過當婆婆的都很愛欺負媳婦,媳婦有時還比較像個賤婢,這樣想的話,我直接變成丫鬟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不過邢夫人待我很好,她不像外面傳說的那樣,婆婆都愛欺負媳婦兒什麼的,這樣想來,其實我並不算太不幸,是吧。只要邢少爺不回來,這里就一切太平了。』
但杜映容的太平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邢少爺不久後又回來了。
某日邢府兩個小廝奉老總管之命到鎮外買辦些雜貨,結果居然在隔壁城鎮的酒樓看見少爺在那兒用午膳,不禁嚇了一大跳!
少爺就坐在憑欄位置,以少爺那氣宇軒昂的姿態,無庸置疑,不管走到哪兒都會是最醒目的存在。
少爺會在這兒,代表他正要朝家的方向前進,現在只是中途休憩用膳。兩個小廝一想到這兒,趕緊掉頭,快馬加鞭回邢府通報。
一听少爺又回來了,眾人咋舌。不是才過一個月而已嗎?上次兩個月都不回來,這次怎麼這麼快又回來了?不管了,一個傳一個,互相提醒,抖擻起精神準備迎戰,掩護容兒。
不料這次杜映容卻跟大伙兒說︰「不用忙了,少爺上次已經見過我了,他認為我只是個新進的下人,所以只要做為普通丫鬟應對即可,不用特別藏著掖著,那反而不自然。」
「可是昊兒這次提早回來,不大尋常啊,說不準是他發現了什麼,故意要回來試探的。」邢夫人知道自己兒子心思縝密,總是不放心,要是被他發現他那個曇花一現的「前妻」其實還待在邢府里,恐怕沒那麼容易善了。
「夫人,月底是您的生辰,少爺肯定是為了跟您祝壽才回來的。」杜映容安撫邢夫人不安的心。
「可是昊兒上次要走時,已說了今年不幫我擺祝壽宴了。」
「即便不擺宴,也是可以回來陪陪娘親吧。」
「是這樣嗎……」
「不要緊的,我是邢府的丫鬟,身分光明正大,您就不用擔心了,要是不巧踫上了,我自然會好好應對少爺的。」
「雖說不用再刻意躲起來,但我看還是盡量避著點兒,少踫面為妙。昊兒要真是回來了,那他在邢府的日子里,你就暫時不用隨侍我身邊了。」
「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