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然深沉,尋常時候早該上榻安枕,但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地在這一夜卻極不平靜。
受詔入宮議事的毅王爺入夜甫從宮中離開不久,竟在帝京大街上遭刺客襲擊,更奇的是,毅王似乎能料敵于先,早料到刺客將在何處行刺,事先布置人手,想來個守株待兔兼甕中捉蹩。
可惜的是不管刺客是兔是蹩,終究沒能逮住,對方身手了得,遭侍衛們圍攻再與毅王交手,全然未落下風,刺客最後之所以遁走並非落敗,而是已失去行刺的絕佳機會。
既是行刺,講究的是快狠準,最好能來無影、去無蹤,與目標物纏斗越久越危險,也越發容易曝露底細。
看看今夜這一場刺殺,刺客明擺著是被狠狠拖住,尤其在無數把火炬的照明下以及眾人合圍中,刺客若再執著不撤,那絕對是跟自個兒過不去。
刺客不是蠢蛋。
但巡防營的兵勇和六扇門的捕快則被自家上峰連罵好幾聲蠢蛋。
一蠢是巡夜的兵勇把毅王爺攔在街心盤,令刺客有了下手時機,且好幾個人全挨了暗器飛刀毫無反抗之力。
二蠢是不管巡防營或六扇門的人,竟然都未覺察到毅王府在大街兩邊的埋伏,待意外一起,完全模不著頭緒。
毅王遇刺一事很快傳進宮中,當夜定榮帝便遣了心月復內侍前來探看,還特意賞下能壓驚安神的沉木薰香以及上好的刀傷藥膏。
此際,御賜的上好刀傷藥膏就涂在霍婉清的臉上、頸上。
她在春草和菱香的幫忙下已沐浴盥洗,又在主子爺的冷目監督下讓春草替她抹藥,之後菱香送來一碗熱湯面,她沒什麼胃口但不敢不吃,因為身為爺的男人在一旁繼續緊盯。
然後在她洗干淨、抹好藥、吃過喝過又簡單漱洗過後,上了榻以為主子爺準她躺平睡下了,怎料她家的爺突然一撩袍大馬金刀坐上繡榻,開始不留情地對她「升堂問案」。
嘆了口氣,她認命跪坐,兩手分別抓著兩邊耳垂。
欸,先求饒總沒錯,還好春草和菱香已經退下去歇息,不會瞧見她挨罰挨罵的糧樣。
「清兒前些天就告訴爺的,說爺將有大劫,這一場劫難定要安然躲過才行,可是爺……爺偏不信,還要清兒想清楚再來回話……能回什麼話嘛?爺以為清兒信口雌黃,我沒有的,那、那就只能親自上陣打埋伏,等對方自投羅網,只要我辦到了,就能讓爺信我。」
今夜這一場刺殺亦讓傅松凜記起幾天前她信誓旦旦對他所說的事——
爺大難將至,只要挺過這一關,往後許就一路順泰。
憑我是死過一回的人。
就憑我重生了這一世!
他內心滋味無比復雜,竟有被說服之感。
不單因為禍起今夜,更因她的眸光和神態那樣沉著認真,又隱隱攏著純粹的焦灼,好像「她重生、她能知劫難將至」這樣的事無法取信于他、得不到他全力配合,那令她著實苦惱又憂慮。
瞥到男人那幽深的注視,俊臉被氣到冷若冰霜一般,霍婉清也覺無奈得很,好像自她重生醒來,就一直在惹他生氣似。
她咬咬唇只得再道︰「在重生之前的那一世,爺是出了皇城大門不久後就在宵禁的大街上遇襲,傷得甚重,隨行侍衛無人生還,清兒自是知道那刺客武功定然不俗……這些天爺時不時被皇上召進宮中議事,爺一進宮,我心就高懸著,干脆召集可用的人手入夜後就蟄伏在大街兩邊,確定你返抵王府了才撤走——」
「那條繁華的東大街上有霍家的茶館和胭脂鋪頭,大小管事們跟那一帶的店家掌櫃們也都相熟,入了夜就借人家的地方藏身埋伏,人家也挺義氣,說借就借,沒有二話……」
傅松凜想了一下今夜隨她打埋伏的那些人,有幾個是毅王府的人,但大多數應是她遼東霍家堡的人手。
霍家在帝京城內有些小產業,城郊外更有作為貨物集散用途的大棧子,霍家堡的本業主在南北運貨、東西交流,本就需要足夠的人力,她這位霍家大小姐號令一出,要迅速集結人手絕非難事。
再有,她把人布在大街兩邊的各家鋪頭里,一小部分則伏在瓦頂或躲在屋房錯落下形成的陰影中,說實話,若非絕頂厲害的內家高手實不易察覺,畢竟鋪頭屋子里有人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而刺客目的只為行刺,極可能先入為主地以為自身才是藏身暗處的那一個,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然,為取信于他,向他證明她所說的,她根本是以身犯險。
自上一次在碩莊淋雨蟄伏之事,到今夜不管不顧涉險,該嚴厲地斥責她一頓,訓到她懂得怕才好,但遍尋心中卻找不到半句狠話。
他頭疼般扶額,垂目嘆氣——
「本王沒想到,你把大夫都備上。那一小隊將本王攔下來盤查的巡夜兵勇一開頭就被暗器摺倒,你提點不了他們,只能先把專治外傷的大夫帶著。」
合圍一發動,她的人手甫現身,他一邊對付蒙面黑衣客,一邊已留意到有幾人忙著上前救治倒地的巡夜兵們。
霍婉清悄悄放下雙手,略靦腆答道︰「我只約略記得爺是在那一段街心上出事,不清楚刺客究竟從何方攻來,為引蛇出洞就需要誘餌,重生前的那一世,巡夜兵勇是最先遭刺客削掉戰力的,所以就只能等刺客先出手,才能判斷他藏在哪個方位,一舉攻之。」輕撓臉蛋,眸光微飄,對那一小隊被拿來當誘餌的人實有些過意不去。
「清兒就沒想過受傷的會是你自個兒?」他問得沉靜,揚睫看她。
「我又沒有受傷……呃!」被主子眯目瞪了,她趕緊恢復兩手抓耳、挺直背脊的跪坐姿勢。
只是被自家的爺這麼一瞪再瞪,瞪到後來都「死豬不怕滾水燙」了,霍婉清繃了幾息後干脆豁出去,不抓耳朵也不裝乖,兩手握成小拳抵在膝腿上,嗓聲微揚——
「清兒知道刺客武功高強很有能耐,當然也曉得要避其鋒芒,所以射箭逼他提前現身實是想打草驚蛇,用眾人合圍以及大量火炬照亮全場,那、那也沒打算真要圍住他或生擒他,就是想起個恫嚇之效,要他識時務些趕緊收手,才沒要跟他正面交鋒啊!」
傅松凜額角一抽。「沒要正面交鋒?那刺客都要離去,你卻弩箭連發,不是迫對方回擊又是什麼?」
「我若不那樣,他很可能朝合圍的人下手,咱霍家那些人手是有幾把力氣,擺設出來夠有氣勢,也懂得幾套拳腳功夫,但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絕對是不堪打的,那我就想……自個兒的箭術多少幫得上忙,敵在明,我在暗,刺客忙著遁走又得花些力氣應付連弩攻擊,自然不會再去對付誰……」越說越小聲,發現主子爺又在揉額。
「倒是越發膽大了,本王說一句,你能頂上七、八句。」冷聲。
「……不敢。」
「本王看你敢得很!」他都不知該罵她不自量力,還是該夸她有膽有謀。
她抿著唇,眸底略見水光,一會兒才低聲道︰「老天垂憐,都重生這一回了,清兒不想再後悔。」所有能挽救的,她都要拼盡全力。
她話中底蘊幽然的悵惘觸動了他,捫心自問,已無法不信那重生之說,于是下意識問出。「你說自己死過一回,那麼死時,你幾歲?」
「二十三歲。」霍婉清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苦笑。「我的命只走到二十三歲這一年。」
傅松凜聞言臉色微變。「如何死的?」
她菱唇又扯了扯,還是沒能扯出一朵真正笑花,表情頗僵,忽地似意會到什麼,她對著他雙眉輕揚,不答反問——
「爺會這麼詢問,是信我所說的了,是不?你信我確實是重生之人,是嗎?」
傅松凜輕哼了聲。「本王再不信,都不知你這丫頭還要搗騰出什麼事來只為求我相信。」
下一瞬,他目睹那雙靈動杏眸驀地滾出淚珠,女兒家的唇兒卻笑得露出玉齒,兩朵梨渦深深,那誠然是如釋重負的神情。
直到此刻他才深切感受,原來他的「不信」所造成的影響,是她對他無比沉重的憂心忡忡。
他探手替她擦淚,仔細避開上了藥的地方,最後往她雪額上輕彈一記。「傻丫頭。」
霍婉清只覺勉強止住的眼淚好像又要涌出,她吸吸鼻子用力忍住,咧嘴又笑。
「那麼,適才本王問你是如何死……」他單手忽被她一雙柔黃合握。
「爺,那蒙面黑衣客的真實身分,清兒知道他是誰!」
「你先告訴本王,你是怎麼……」
她脆聲快語道︰「爺,那蒙面黑衣客是太後身邊的人,很厲害很厲害的,上一世爺遭暗算身受重傷,但也重創了對方,這一回爺無事,那人也未受傷,無須躲起來養傷,那緊接下來局勢將如何,咱們得及早作出對策啊!」
明顯是想轉移話題,但傅松凜不得不承認,她轉移得十分成功。
雖說天地萬物無奇不有,發生在她身上的經歷卻如此匪夷所思,而既然決定信她的重生之說,那關于她前一世的事再慢慢探究不遲,小妮子盡管閃躲不願提,待他騰出手來,總能磨得她乖乖吐實。
畢竟他傅松凜一日是她的爺,終生都是她的爺,管她重生不重生,他都是她霍大小姐的主子爺。
五日後,一輛外觀樸拙大氣的雙轡馬車停在仁王府大門口,除馬車夫外,大馬車的前後各列著六匹鐵騎,統共來了十二名雄赳赳、氣昂昂的帶刀侍衛護行。
仁王府的門房不及往里邊報,就見一球圓滾滾……呃,一個胖乎乎的人兒跑將出來,跑得氣喘吁吁,但肉肉的圓臉上漾著最真實不過的笑。
在馬車夫以及自己的兩名貼身長隨幫忙下,他終于爬上馬車,一滾進車廂里就咧嘴笑得露出兩排白牙,無比朝氣地喊了聲——
「皇堂叔!還有……小清兒!呵呵呵……」
「仁王萬福,清兒這廂有禮。」車廂內無法站直,霍婉清仍微微離開座位,簡單行禮。
十八歲的仁王傅明朗僅比定榮帝小幾個月,是先皇寵愛的貴妃所出,盡管天生痴傻,有貴妃親娘寵著,而先皇愛屋及烏,待他也不薄,加上眾皇子中他對皇位最無威脅,定榮帝不管是即位前或即位後,對這位只曉得吃喝玩樂的傻皇弟一直頗為親厚。
「免禮、免禮啦!」揮著短胖五指,傅明朗原本一要蹭去跟霍婉清擠一塊兒,但皇堂叔好像似有若無地哼了聲,他肉頰不禁一顫,只好模模鼻子去坐在特意幫他留下的位置上,變成與小清兒對坐。欸……好吧,這樣也能跟小清兒玩「對瞪」的游戲,先眨眼的就輸,呵呵。
待他坐定,馬車動起,他開心地拊掌燦笑——
「叔前些天來尋朗兒,說要帶朗兒出門玩,昨兒個果然讓人傳口訊知會,朗兒險些歡喜到睡不著呢!」
「京城雖繁華,待久了也會悶的,你要喜歡,往後多帶你出城游玩。」傅松凜語調徐緩,嘴角淡揚,穿著湖綠色錦袍的他倚著一團迎枕而坐,整個人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閑適神氣。
傅明朗點頭如搗蒜,毛茸茸的白裘裹著那圓潤身軀,讓他看起來活像一坨大雪球,這團「雪球」忽地探出肥爪孩子氣地揪住傅松凜衣袖,輕搖了搖。
「叔說到就要做到,往後叔帶著小清兒去玩,也得捎上朗兒,不能食言,食言而肥,食言那……那是會變成大胖呆的。」
霍婉清噗嗤笑出,她正忙著為兩位王爺備小食果物和茶酒,手中的活兒未停,她笑著替自家主子爺答話——
「仁王別擔心,咱們家的爺什麼都吃,就是不食言也不能吃虧,小清兒會替仁王爺緊盯著,誰都不會變大胖呆的。」
聞言,傅松凜眼角微乎其微地抽了兩下,想著眼前之事是如何發生的?
五天前若有人告訴他,說他接下來五日將會與仁王變得親近、相處融洽,甚至主動提出邀約,約這個與他血脈相連、活得卻與他截然不同的小輩一塊兒出城游玩,他定然會對那人嗤之以鼻。
但,事情真的發生。
再次說明,沒有什麼是不可能,連重生之人都能教他遇上,連意志不輕易動搖的他都被說服,試問還有何事足以驚異?
但,還真的。
那一夜在他默許霍大小姐轉移話題後,接下去從她口中道出的事,確實讓他錯愕了好一頓——
太後近身內侍。馮公公。紅花子母劍。
太後臨終遺旨,殺毅王,弒定榮帝。
那晚在街心遇襲,他與那蒙面黑衣客交手,對方先是射出暗器飛刀,之後則仗劍在手招招搶進,他能瞧出蒙面客有所保留,直到後來對方被逼到不得不撤,情急之下搶到他架在鐵弓上的一把弩箭當短劍變招……
那電光石火間他腦中一閃,直覺有什麼線索,但緊接下來便是霍婉清遇險差點賠上小命,他瞬間浮現的那一點思緒也就無以為繼。
然後她告訴他,那蒙面黑衣客是馮公公,前一世他死在對方的第二回行刺中,死在一對沾了血、劍身便現紅花紋的長短劍下。
「紅花子母劍……」甫听了她的敘述,他驀地恍然大悟,腦中一炸,終于揪住那縹織的線索想到答案。
「爺那時體內猶有余毒,遭馮公公暗夜刺殺得手,你垂目瞥見胸前刺劍,亦是一下子就道出對方底細。」
提及他的死亡,她嗓聲變得輕沉,稚女敕秀顏被燭光染上一層朦朧,好像當中有什麼細節烙印在她心底,不願讓誰知曉了去。
即便他是最最正宗的「當事者」,某些秘密的、柔軟的東西,她覺得獨屬于她自己。
這讓他不太痛快,莫名有種古怪感覺,覺得在她重生前的那一世的傅松凜,與她才算真正親近,這一世她竟還幫著那家伙瞞他!
無暇厘清這近乎不可理喻的心態,因她接著說出更需要盡速厘清之事——
「上一世那場行刺,馮公公應是覺大局已定,爺不可能活命,在爺臨終前,馮公公甚是得意地說出一事……嗯,不,仔細想想他並未真正說出,卻反問爺幾道問題。
「爺說馮公公也算痴心人,為與心上人相守竟甘願淨身入宮。馮公公當時笑得古怪,問爺,難道非得淨身才入得了宮?忽然就提了仁王,說仁王智能不足、天生呆蠢,太後為何會將一直寶愛的親佷女許之?
「馮公公越問越得意,還問,仁王世子爺……爺可曾見過?那孩子的五官模樣長得可像仁王和仁王妃?」
傅松凜看得出她其實已從中推敲出什麼,她都想得到了,他怎可能無所覺。
若馮公公並未淨身,若他的貼身伺候真把太後伺候到鳳榻上去,若太後將親佷女許給仁王是為自己留後路,若她當真珠胎暗結,並暗中產子,再瞞天過海將孩子送進仁王府,成為仁王世子爺……
那麼,仁王妃之所以願意遵照太後姑母如此行事,必定是認為能從中得到極大好處,例如「未來的天朝太後」之位。
當今皇上如若駕崩,太後一黨將再次全面把持朝政,屆時欲操縱朝堂風向將仁王世子爺順理成章推上皇帝寶座也絕非難事。
听過霍婉清道出的這些秘辛,他翌日便帶著她訪了一趟仁王府。
仁王的小小世子爺出生尚不滿周歲,傅松凜便借口給孩子送禮物登府拜訪,畢竟論起輩分,孩子得喊二十八歲的他一聲「堂叔公」,加上孩子當初的滿月禮毅王府這邊也沒備上,這一次就加倍添禮,還由他親自送去,給了仁王府好大臉面。
那一日他這位皇室長輩自然是瞧見仁王世子爺了。
孩子一張臉肉乎乎,唇紅齒白算得上漂亮,但眉目間似乎與仁王夫婦倆頗有落差,不但眼楮生得不像,孩子的耳朵形狀亦不尋常,薄且略微內卷,仁王夫婦倆的耳形皆屬飽滿厚實。
他想進一步查個水落石出,最佳下手的點自然是對人毫不設防的仁王傅明朗,但一切須做得不動聲色若水到渠成,不能太快打草驚蛇。
而每每遇到這種要與人自然而然變得熟絡、變得能彼此自在相處的時候,被他挖來身邊當女使的霍大小姐便起了大作用。
她是最完美的助力。
他總不知她是如何辦到,只是縱容她跟傅明朗玩在一塊兒,也就短短一個下午,那小子就小清兒長、小清兒短地與她熟絡得如同真正的朋友。
許是已知她是重生之人,他變得格外留意起她,發現她幾次瞅著仁王的眸光,那里頭攏著不少情緒,有憐憫,有關切,有單純的愉悅,有真心。
真心待人,尤其是對待像傅明朗這樣單純之人,必得對方真心以待……是這個樣子嗎?
他薄唇微扯了扯,算不上笑,倚枕斜坐的閑態未變,靜望著眼前即使對坐仍相互擠眉弄眼扮鬼臉的兩人,他家小女使將分好盤的茶點和果物送上,先給了傅明朗一份,再把第二份擺在主子爺探手就能輕松取食的固定幾板上。
馬車忽地顛簸了一下,霍婉清不及坐回,整個人投懷送抱般直接撲進主子爺懷里。
傅松凜單袖順勢一攬,幫她穩住身子,女兒家發上、膚上的柔軟香馨隨即滲進鼻間,瞬間他腦中似起雜念,未及再想便下意識將那些無益的念頭拋卻,只覺得好像不該再稱她「小女使」,若依她上一世故去的年齡來看,如今在這具身子里的應是二十三歲的靈魂吧……
當年她來到他身邊,年十二,他則二十有四,整整是她的兩倍歲數。
他從來都是拿她當小輩看待,自在地與她親近相伴,雖不是什麼「養閨女兒」的心態,但看著小姑娘一路成長,連毅王府的大小產業都能管上手,他內心不無驕傲。
而她重生歸來,舉手投足間實有微妙變化,至于二十三歲的心境……算來他僅長她五歲,而非十二歲的差距,那……那麼……
他驟然閉起雙目,眉間因使力而略現細紋。
雜念再起,又再次被排除,幾息之後再張眼,見姑娘家清亮亮的杏眸眨了眨,雙頰微赭。「爺,我不打跌了,能自個兒穩住,清兒……清兒還得備茶呢,那茶湯再擔擱下去味道就走次了。」
她听到男人低應一聲,摟緊她腰身的健臂從容撤走。
……其實很想賴在爺懷里,然後聞著爺身上獨有的清冽,明明是偏薄寒的氣息,對她而言卻是溫情流淌、暖意蔓延。
重生之前,在她尚未出嫁那時,在面對主子爺時好像不曾有過這種突如其來想流淚的沖動,如今一場境遇,幾番轉折,與爺之間的相處相伴、相知相往,就算是芝麻綠豆般大的小小事也能令她感動滿懷。
她坐正,悄悄吁出一口熱息,讓小手再次忙碌起來,為兩位王爺分茶入杯。
仁王的輩分雖大不過傅松凜,但畢竟是客,她遂將第一杯溫茶送上,擺在固定幾板上特制的凹槽中,能防茶杯滑動以及茶湯濺出,跟著再俐落地為主子爺布置好茶水。
她才回身,發現連啃三塊糕點的傅明朗已咕嚕咕嚕把第一杯茶牛飲光光,幸得她有先見之明,以溫泡方法淬出茶湯,而非明火熱炭煮茶,要不然以仁王這般的孩子性情,不懂得緩著來,舌頭非燙狠了不可。
她只得再為他續茶,就在這時,嘴里嚼著蜜棗糕、兩手還各捏著一塊糕點的傅明朗「不動聲色」很快地瞥了長輩一眼,壓低聲音「悄悄」問——
「小清兒,皇堂叔他……他要小清兒替他生女圭女圭,是嗎?」
「噗!」
霍婉清心里一跳,迅速回眸。
就見她家的爺把剛入口的茶給噴出,是沒有噴出太多,但下顎都濕了,錦袍前襟亦有點點水印,這般有些小狼狽模樣的爺竟然……竟然讓人覺得挺可愛。噢,可她不能笑出來,要忍。
她將隨身的干淨帕子奉上,還揚眉朝他眨眨眼,傅松凜立時意會過來,按捺住脾氣,把話語權交出去。
這一邊,傅明朗舌忝掉胖指上的糖粉,再在白裘上擦了擦,他輕扯霍婉清衣袖示意她靠過來,跟著依舊認為自己在說悄悄話,「悄悄」又說——
「你瞧,叔他年紀都多大?欸,竟連口茶都喝不好,真像孩子,本王可比他厲害多了。」
他的顯擺得到附和,霍婉清點點頭。「那是。王爺您確實厲害好多。」
傅松凜眼角又抽,還得假裝沒听見他們倆的「悄悄話」,繼續從容地吃他的茶果、喝他的香茗。
此時換霍婉清輕揪傅明朗衣袖,小聲問︰「還有啊,王爺是怎麼瞧出我家爺他、他要小清兒替他生女圭女圭?這也能瞧得出來?王爺也厲害到沒邊兒了吧?」
傅明朗圓潤潤的臉龐滿是得色。「那不簡單嗎?剛剛小清兒撲過去,叔就把你抱緊緊,都說了,抱在一塊兒就是想生孩子,想生孩子的才要抱在一塊兒,叔一定是想跟小清兒生女圭女圭,抱著都舍不得放手哩。」
霍婉清听到身後傳來主子爺略沉的輕咳,像胸中堵著無形塊壘,也像喉間梗著氣,須咳個幾下清一清才好。
沒敢在這時轉頭看那男人,連她都好想假咳幾聲清清喉嚨,實是不想害羞尷尬都覺困難。
記住自己的目的,她又問︰「那仁王爺您呢?仁王妃替您生可愛女圭女圭,您肯定也是把王妃抱緊緊,那才生出來的,對不?」
傅明朗被這麼一問,表情突然變得一點也不明朗,像也沒了吃糕點小食的興致,肩膀整個垮下來。
「怎麼了?小清兒說得不對嗎?」
他生無可戀般搖搖肥腦袋瓜,可憐兮兮的。
「王妃她……她不讓本王抱。不但不讓抱,連踫都不給踫,本王才想揪她袖角跟她說悄悄話就被打了,她打人好疼的,指甲還那麼長,都劃出血痕,好痛好痛!」說話間,倏地按住自己的右手小臂,顯然是因腦中一下子浮現被弄傷的記憶。
「她還不讓本王回主屋里睡覺,那明明是本王的地方,王妃她、她一來就全給佔走,有一回本王好生氣好生氣,戴著鬼面具躲進主屋想狠狠嚇她,卻覷見她往肚子上綁枕頭,用寬寬的布條緬了一圈又一圈,假裝肚子變大呢——
「她怎麼假扮也不會比本王的肚子大,本王沒忍住就大笑了,當場被逮個正著,但她也的確被狠狠嚇到,不只她,她那個陪嫁的嬤嬤也被嚇狠了呢,沒想到鬼面具那樣恐怖,哼!本王還要努力找更多恐怖的面具嚇她們幾回,這樣才解氣。」
霍婉清緊接再問︰「那孩子究竟怎麼來的?那是仁王爺您的世子爺,您抱都沒抱過王妃,那孩子要怎麼生出來?」
傅明朗抬頭想了想,低頭又想了想,覺得這問題太難,他聳聳肩兩手一攤。「一定是有誰抱了誰一起生女圭女圭,然後就把女圭女圭生出來了,就這樣啊。」
穢亂宮闡,混淆皇親血脈,如若順利扳倒當權者,重握朝堂重權,便能偷龍轉鳳將私生孽種推上龍座,輕易便改朝換代。
霍婉清想著這一招毒計可能引發的後續變化,縴背不禁一片冷汗。
雖說上一世太後終究未能得逞,但光想她這一連串的安排,太惡毒也太失格,如果不是因上一世馮公公在自得自滿之時泄露了口風,加之她的重生,怕是誰也不會知道仁王世子爺的真正來歷。
襁褓中的孩子確實很無辜,但孩子氣的仁王更是無辜,根本也不關他什麼事,只因天生智能不足好哄騙,就被扯進這一灘爛泥髒水里,還被極度厭惡他的女子霸住原本屬于自己的府宅。
如果一切污穢未能掘出,如果她的重生僅是黃粱一夢,那所有的人與事與物將會如何?
背脊輕顫,頭皮隱隱發麻,她下意識回眸,身後那一直假裝沒听到對話的男人亦抬眼望來,眼神在瞬間互通了思緒,兩人心中俱是凜然。
他忽地對她一眨眼,嘴角微牽,深沉表情變得清俊好看,雖非三春降臨亦有春信到訪的神氣兒,彷佛……彷佛兩下輕易便洞悉了她的後怕和駭意,遂以一個徐緩眨眼和一抹淺淡笑意,靜然間化解她的憂慮。
她不禁也眨眨杏眸,表情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柔和,有種近乎溫暖的暈眩感渲染開來,讓她唇兒掀了掀卻是無語,只曉得要回他一笑。
傅松凜選在此刻慢幽幽出聲——
「過來添茶。」
「……是。」霍婉清收斂表情,垂首移過去添茶,頰面一直熱燙熱燙的,不知是不是自個兒錯覺,爺斜倚迎枕的閑適坐姿明明未變,靠近過去竟生出一種被他氣息所環擁的安全感。
「莫驚。」耳畔響起主子低沉輕吐的二字,烘得她那只耳朵瞬間都充血泛紅。
「嗯……」她咬唇頷首,添完茶後立時退到一邊。
心情兀自浮動著,她努力穩下,卻听他揚聲對著又把雙頰吃得鼓鼓的仁王笑問——
「今兒個帶朗兒出城,咱們就上山吃道地的野味,再去賞雪景,跟著再去結了冰的深山湖泊上鑿洞釣魚,釣上幾只咱們烤幾只,如何?」
傅明朗聞言只有點頭如搗蒜的分兒。
太太太開心,也太太太興奮,府里陪他玩的奴婢和僕役們,玩來玩去也就玩那些玩意兒,都不好玩了,哪里比得上皇堂叔帶他出城游逛,還有小清兒的細致貼心呢?
他喜歡叔跟小清兒,如果叔要抱著小清兒生女圭女圭,那、那他就當女圭女圭的好哥哥,他會照顧好女圭女圭的,他不是王妃說的那樣,什麼都不會,什麼事都做不來,他才不是笨蛋,他會像護雛的母雞那樣護好小女圭女圭。
他知道,小清兒會讓女圭女圭跟他玩在一塊,他一定會是很好的哥哥。
但仁王沒有想到,他家叔會對他道——
「那這趟回去,朗兒也別下馬車了,咱叔佷倆直接到你的仁王府接人,把你家的小小世子爺接出來,接到叔的毅王府小住幾日,咱們老中青三代……呵呵,好吧,本王尚不覺自身老了,但確實是長輩,年歲亦是最長,就讓咱們傅氏三代的男丁聚在一起好好玩玩,朗兒覺得可行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