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有雲,京城的玉帶河畔最是風光明媚,尤其到了夜晚,街道兩旁的青樓點亮了一盞盞各色燈籠,迎風招展,一個個打扮嬌媚的花娘們噠噠地走在石板路上,說不出的風情萬種。
一處位于花街深處的院落,此時正隱隱約約地傳出絲竹之聲,有那花魁嬌嬌地吟哦著婉約小調,歌聲撩人。
一個容貌俊美的男子倚窗而坐,手上閑閑地握著一盞酒,偶爾朝那賣藝的花魁瞥去一眼,花魁粉白的臉蛋便暈上了一抹霞色,歌聲更婉轉了。
男子正是玉懷瑾,而坐在另一側,正隨著花娘曲調打著拍子的,則是來自北遼國的六王子,耶律誠。
耶律誠其實是外室所出的私生子,生母死後才被接回王室撫養,因此在北遼王族中一直處在一個很尷尬的地位,他又性好自由,懶怠留在宮里與幾個王兄王弟爭權,早在數年前便自行組了一支商隊,來往于大齊、北遼、西涼、南楚等幾個國家之間從事貿易活動,生意可謂做得有聲有色。
玉懷瑾與耶律誠搭上,表面上看著是因緣際會,在耶律誠的商隊遇劫時,率領數名親衛出手相救,其實是他有意為之,為的就是打開大齊與北遼之間正式的商道。
若是兩個國家能于邊境互市,百姓們有了謀生的憑借,能夠安居樂業,那離真正的和平也不遠了。
能好好過日子,誰又願意打仗呢?
百年前,兩國邊境間總是硝煙不斷,百年之後,既然兩國能因休養生息而協議停戰,那玉懷瑾就想將這暫時的和平持續下去,讓大齊北境的軍民能長久地遠離戰火。
花魁紫蘇唱完一曲,裊裊婷婷地起身行禮,主動過來敬酒。「兩位公子皆是風儀出眾,卓爾不凡,請容奴家敬你們一杯,聊表敬慕之情。」
「好一句卓爾不凡!說到我心坎里了,我就喝你這杯酒!」耶律誠笑得爽朗,顯然被捧得飄飄然。
玉懷瑾卻仍是淡淡的,手上端著酒盞,卻並未就唇去喝。
紫蘇見狀,眸光不免略微黯淡。
耶律誠看了不動如山的玉懷瑾一眼。「玉兄怎麼不喝?」
玉懷瑾見耶律誠朝自己看來,微微一笑。「在下不勝酒力,已有了幾分酒意,還是節制點好。」
「那可不成!咱們今日來尋花問柳就是圖個痛快,酒一起喝,美人也得一起抱,這才是好兄弟!」
耶律誠自己左擁右抱,好不開懷,便很看不過玉懷瑾一副清高自持的模樣,索性將紫蘇往玉懷瑾身上一推。
美人跌坐入懷,軟玉溫香,玉懷瑾卻是坐懷不亂,輕輕地將那嬌軟的身子推離自己。
紫蘇黯然低眸,耶律誠更是搖頭嘆氣。「玉兄,美人在懷,你何須如此煞風景!」
「家有妒妻,讓耶律兄見笑了。」
居然有男人甘願承認自己怕老婆?耶律誠頗為訝異地挑了挑眉。「在下瞧著玉兄豐神俊朗,氣度颯爽,原來也怕那河東獅吼?」
「倒不是怕,只是內人于我有情有義,何忍傷她的心?」
耶律誠見玉懷瑾一派氣定神閑,並不以為忤,倒也不好繼續調侃,只得拉過那個明顯對玉懷瑾更有意的紫蘇,調笑道︰「玉兄舍不得傷自家夫人的心,看來只有委屈姑娘你了。」
「是奴家無福。」紫蘇久處風塵之地,勾引不成,立時便收斂了,並不會因此去壞了客人的興致,只是仍略略發酸地說了一句。「玉夫人得此佳婿,奴家好生羨慕。」
紫蘇自己看得開,反倒是耶律誠有些替她抱不平。「我听說大齊的貴人們也是妻妾成群的,玉兄偶爾在外頭采幾朵野花,不過是風流意趣,又有何妨?」
玉懷瑾淡然一笑,轉開了話題。「耶律兄莫不是忘了今晚的重頭戲?」
耶律誠一凜,瞬間回過神來,忍不住伸手敲了敲自己略微昏沉的腦袋。「你瞧瞧我這記性,都喝酒喝得糊涂了,差點就忘了咱們今晚可是身負要務的……」說著,轉向紫蘇,「紫蘇姑娘可知曉這拍賣會究竟何時開始?」
紫蘇未及回話,屋外就傳來一陣悠遠的鈴聲,叮當作響。
玉懷瑾與耶律誠听見鈴聲,瞬間都有了某種預感。
果然紫蘇盈盈起身,淺笑嫣然地對兩人行了個福禮。「時辰已到,兩位公子請隨我來。」
根據府里下人的線報,金于飛來到一處名為「花好月圓」的深宅大院外,不比其他風月場所總是熱鬧繽紛,甚至會有花娘親自站在門前迎客,這處大院的大門倒是緊閉著,顯得頗為低調。
據說,這里的花娘個個都是絕色,隨便一個站出去都能在別的青樓里引領風騷,享花魁之盛名。
據說,這里不是尋常男人能夠踏足的,必須有熟人引薦,得到一張燙金的「花月帖」,才有資格來此處尋芳。
據說,這里是京城最引人入勝的銷金窟,王公貴族不惜于此一擲千金,只求美人一笑。
據說……
越是听珍珠嘴里一口一個「據說」,金于飛臉上的笑容就越是燦爛,手上搖扇的動作也越發風流倜儻。
行啊,這個玉懷瑾,她原以為他腦子不大好,有一顆純善之心,就如同天真的稚子一般,不料,呵呵,跟其他臭男人也無甚分別!
金于飛笑得越開懷,跟在她身旁的兩大丫鬟就越感到腦門一抽一抽的,相當的頭疼。
鎮北王府新婚不久的少夫人親自前往青樓去捉自家夫婿,這消息要是爆出來,想必又會成為京城茶余飯後的笑話。
兩個丫鬟很想理智地勸一勸她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少夫人,但眼見少夫人宛如一枚被點燃的炸藥,口口聲聲自稱爺,她們便曉得勸不動了,少夫人已經完全進入了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在那個狀態中,她就是王,誰也無法阻擋。
那還能怎麼辦?只得跟上自家主子的腳步了咩!
雖是如此,元寶仍大著膽子,潑了盆小小的冷水。「少夫……不,公子,沒有『花月帖』,咱們可進不去啊。」
一主二僕此時都是一副男裝打扮,尤其是金于飛,一身寶藍色的錦袍,襯得她整個人越發唇紅齒白,俊逸出塵。
「爺的臉就是帖子,你盡管去敲門,爺就不信了,我今晚進不了這扇門!」金于飛一副霸氣的口吻。
主子居然想靠一張臉進人家的大門?這謎之自信究竟是打哪兒得來的?
元寶與珍珠交換一眼,兩人眼里都流轉著千言萬語,最終只能化為一聲無奈的嘆息。
由元寶代表,上前連續拉了幾下銅制門環,在蒼茫夜色里叩出清脆的聲響。
大門並未打開,倒是一旁的小門敞開了寸許,一個看似眇了一目的老漢慢吞吞地迎出來。
「敢問這位公子,有何貴干?」
「老人家。」金于飛笑盈盈的抱拳行了個禮。「在下素聞此處乃人間仙境,特意來訪。」
「此處蓬門只為有緣人開,不知公子可有主人親發的帖子?」
「貴主人可是來自江南祈縣,如今芳齡約莫二十五、六,最擅長于方寸之地跳胡旋舞?」
老漢一凜,原本略顯慵懶的駝背姿態頓時端正了起來,一只未瞎的眼楮整個睜開,閃過銳利的光芒。「公子認識我家主人?」
金于飛微微一笑。「請老人家轉告貴主人,那年的大明湖畔,花好月圓之夜,那一杯帶著桃李芬芳的薄酒,在下仍是記憶猶新。」
老漢聞言,沒再多說什麼,輕輕頷首。「請公子在此稍候。」
老人家顫巍巍地轉身進了院落,小門重新關上,門外又只剩一主二僕,而兩個丫鬟此刻都眼神亮晶晶地盯著自家主人。
「公子,原來你和這『花好月圓』的主人竟是舊識!」
難怪說自己能靠一張臉進門呢,原來不是胡亂吹牛,是真有所本的。
兩個丫鬟崇拜的眼神,金于飛毫不客氣地收下了。「說起來,我與石姊姊有幸結識,也算是一段奇緣。」
想當年她年少無知,龍潭虎穴也敢闖,不僅與六娘有了淵源,還為了搶下一單生意,鍥而不舍地在青樓里與某個姓石的富商競標,卻原來那名富商也是女扮男裝,兩人後來惺惺相惜,反倒因此成了莫逆之交。
而「花好月圓」的經營模式,其實就是那時金于飛替石如蘭出的主意,就連「花月帖」也是她一時興起幫著設計的,所以才會在珍珠提起花月帖時,立時有了聯想。
只是奇怪了,石姊姊既然也來了京城落腳,怎麼不與她聯系呢?
金于飛百思不解,一面遙想起當時。「我記得石姊姊的男裝扮相可帥了,比你們爺我有男子氣概多了,尤其那兩片小胡子貼上去,更是英姿颯爽……唉,我就是吃虧在年紀太輕了,怎麼都扮不出石姊姊那種歷盡風霜的滄桑感,可惜了!」
金于飛正感嘆著,驀地,身後傳來一道驚喜的粗沉嗓音。
「金公子!」
這聲音……怎麼好像有點熟?
金于飛一凜,頓時有種不妙的預感,緩緩回過頭,果然與一張刀疤臉對上。
「徐非凡?」她語帶驚恐。
刀疤臉听她正確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卻是笑得開懷,過來就想與金于飛勾肩搭背。
金于飛機靈地閃過,兩個丫鬟見狀更立刻上前一步,為主子擋去騷擾。
「你想干麼?離我家主子遠一點!」
徐非凡一愣,打量兩個扮相清俊的小廝,笑意更盛了,隱隱帶著幾分猥瑣的意味。「不愧是金兄,你人長得俊俏,連隨身服侍的小廝都如此粉妝玉琢,教為兄好生羨慕啊!」
這廝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怎麼听這話有些不對勁?
兩個丫鬟面面相覷,金于飛更是在心中暗自叫糟,她早該料想到的,石姊姊所在之處,必有這個討厭的男人在一旁虎視眈眈。
而且這廝還有個怪癖,最喜歡調戲女扮男裝的姑娘家,也不知他的性取向到底是怎樣,不陰不陽的,惹人厭煩!
金于飛板著臉,語氣冷淡。「你怎麼也在這里?」
徐非凡將手揣入懷里,拿出一張燙金發亮的帖子。
金于飛頓時驚愕。「你如何弄來的花月帖?」
「自然是石公子親手贈予在下的。」徐非凡擠眉弄眼,再加上他臉上那道又粗又丑的刀疤,怎麼看都有股說不出的*邪。
金于飛只覺得手臂都起了雞皮疙瘩。
石姊姊怎麼回事?為何要允許這個無賴自由出入「花好月圓」?
金于飛還未想透這其中因由,大門忽地敞開了,方才那位老漢領著兩個身材挺拔的青年前來迎客。
「金公子,我家主人請你入內,只是她今夜尚有要事,不便與你相見,還請公子見諒。」
金于飛一愣。「她不肯見我?」
「是,但主人已有吩咐,公子乃她的貴客,無論公子有何要求,我等盡管滿足便是。」
「我明白了。」金于飛沉吟片刻,對老漢淡淡笑道︰「我還真有件事想請老人家幫忙。」
「公子請吩咐。」
「我們進去再說吧。」
金于飛語落,無視徐非凡就在一旁殷切地盯著自己,轉身就進了院里。
元寶與珍珠戒備地瞪了徐非凡一眼,也隨後跟上。
徐非凡倒是沒有急著進去,站在門前揉著自己的下巴,饒有興味地自言自語。「這金公子還是同兩年前一般有趣,倒教我有些心癢癢。」
徐非凡念頭一轉,忽然有了主意,朝身後的小廝招了招手,低聲說了幾句。
小廝慎重地點頭,領命而去,徐非凡臉上的笑容更暢快了。
銀月如鉤,懸在蒼藍色的夜幕上,偌大的花園內,一方明鏡般的湖畔,矗立著一棟三層高的樓閣,此時此刻正在舉行一場拍賣會。
一樓是挑高的大廳,一處高起的平台上,一名留著美髯的中年掌事負責主持拍賣會,台下用錦褥鋪成的座席則坐著約莫二十名角逐競拍的公子哥們,身邊各自左擁右抱著美嬌娥,一個個都是風流倜儻,口袋里的銀票元寶塞得鼓鼓的,只等著一擲千金,買懷中佳人一笑。
其中也包括玉懷瑾,即便他不如其他男子那般放縱,身邊也還是坐了個紫蘇,為他斟茶倒酒,服侍得相當盡心。
他淡定地坐在席上,目光直盯著台上新推出的拍賣品,絲毫沒注意到高處有兩道清銳如刀的眸光正朝他狠厲地砍過來。
二樓呈一道半月弧形,隔成一間間廂房,通常是提供給那些不願露面的神秘買家,如今視野最佳的那間,卻是讓金于飛給佔據了,窗邊的紗簾隨風輕輕擺動,她靠坐在窗邊,能夠清清楚楚地望見樓下的動靜,自然也把那個她怎麼也想不到會出現于此處的男人看在眼里。
兩個扮成小廝的丫鬟也跟著看見了,臉色都有些發白,元寶更是恨恨地磨了磨牙。「少夫人,大爺果真在這里!」
「你家爺就在此處,當我的面,你喊誰爺呢?」金于飛輕搖折扇,臉上似笑非笑的,元寶與珍珠卻都看出她心情很不好。
「爺,你莫惱。」珍珠從善如流地喊了自家主子一聲「爺」,安撫她暴躁的情緒。「也許大爺在此處是有別的緣故呢?」
「男人來這種地方,除了尋花問柳,還能有什麼緣故?」金于飛鼓著臉頰,撇了撇嘴。
「可是大爺……懂得這些嗎?」說真的,珍珠有些懷疑,大爺腦子純傻,連和自己的娘子都不懂得圓房了,還能在外頭搞七捻三?
金于飛看出珍珠的疑慮,胸臆里火苗未滅,反而燒得更旺了。
所以她才著惱啊!不是說是個傻子嗎?不是天真無知嗎?什麼時候學會了來青樓尋歡作樂了?
「莫不是有人帶壞了大爺?」元寶猜測著。
金于飛一凜,一主二僕的目光齊齊往坐在玉懷瑾近側的耶律誠望去,兩個男人飲酒說笑著,似乎頗有交情。
「那人是誰?」元寶挺好奇的。「頭發編成好幾串長辮子,衣裳也和我們大齊不太一樣,像是異族的打扮。」
「那是北遼國的穿著打扮。」金于飛眼神復雜。「你們瞧他耳朵上還掛了單邊的狼牙耳墜,那是北遼貴族的標志。」
「還真的是異族人啊,大爺是在哪兒認識的?」
金于飛默然不語,雖然距離隔得有些遠,她看不太清那人的狼牙耳墜是什麼款式的,但仍能隱約感覺到那耳墜閃爍著金光。
能戴上瓖金的雪狼牙,那人莫非是出身自北遼王室?那不就等于與前世的她有血緣關系?
但北遼的王族如何會來到大齊,又怎敢明目張膽地出沒于此等煙花之地,更何況還與鎮北王的嫡子混在一起?
金于飛百思不解,心口隱隱有些悶著,她看著台上推出一座來自西洋的黃金音樂鐘,約莫兩尺高,每個時辰都會固定敲響,伴隨著叮咚清脆的旋律,會有一對男女小女圭女圭從鐘門里被送出來,唱歌跳舞,極是精致可愛。
幾乎所有人都搶著競標,就連一直漠然不為所動的玉懷瑾此刻也舉起叫價牌,一開口就是黃金一千兩的天價。
一千兩,黃金!
金于飛氣得臉色煞白。
這敗家的夫君,也不想想府里如今早已是寅吃卯糧,她日日斤斤計較,想盡各種辦法開源節流,就是為了讓府里有些進帳,大伙兒生活用度能有些余裕,平日人情往來不至于捉襟見肘。
結果呢?他倒好,一開口就是千兩黃金,他預備拿什麼來抵這筆帳?還以為自己真的娶了個金山娘子嗎?
「一千二百兩!」
很快地,便有人跟著喊價,金于飛剛要松口氣,就見她的傻夫君又舉起牌。
「一千三百兩!」
金于飛氣得倒抽口氣,狠狠折著手中的扇子,幸虧這把是象牙柄的,否則怕不是早被她一折兩斷。
元寶與珍珠眼睜睜地盯著自家主子,冷汗涔涔,心跳慌慌亂亂的,老天保佑她家爺,可別在這種地方發飆,會很難看的。
兩人暗自祈禱著,可顯然老天爺並不打算買她們兩個丫鬟的帳,經過一輪競拍後,玉懷瑾以一千五百兩黃金得標。
金于飛已經呈現木然狀態了,墨眸幽深,帶著一股死氣,冷漠地盯著玉懷瑾被動地與耶律誠擊掌,並在周遭幾個貴公子的起哄祝賀下,連干三杯酒。
行,算他狠,一千五百兩黃金,買了一座西洋音樂鐘!他怎麼不去死一死呢?
接下來拍賣的是一組前朝古墓出土的兵馬俑,經過專業的工匠巧手修復,一個個都是神采奕奕,栩栩如生,雖仍顯出些許歲月的風霜,卻更加蘊含著古董的曖曖光華。
這組兵馬俑,由玉懷瑾與耶律誠相互掩護協力,最後由耶律誠以黃金三千兩拍下。
金于飛面無表情,看著玉懷瑾與耶律誠兩人又飲了一盞酒,接著便在幾個花娘的簇擁下瀟灑地站起身來。
「爺,大爺好像要離開了。」珍珠提醒主子。
「可是拍賣會還沒結束啊!」元寶表示不解。
「可能接下來的寶貝都不是大爺想要的吧。」
珍珠話語才落,就見台上的掌事捧出一個精雕細琢的珠寶盒,笑著喊道——
「這對『燕燕于飛』金玉珠釵,據說是咱們大齊國第一任的鎮北王妃用過的,起標價,三千兩銀子!」
二樓的金于飛聞言一震。
一樓正準備離開的玉懷瑾亦是腳步一凝,回過頭來,往台上望去。
「燕燕于飛」珠釵,她什麼時候用過這種東西了?
金于飛心亂如麻,目光有片刻朦朧,她下意識地往樓下望去,正好瞧見玉懷瑾身邊那位美麗的花娘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對他溫柔羞澀地笑著,似乎在示意他留下來競標這對珠釵。
她看見玉懷瑾點了點頭,袍袖一拂,坐回原位,說不出的意態風流。
掌事捧著珠寶盒下台來,在所有表示出興趣的公子哥面前都展示了一番。
這對珠釵,一枝是金瓖玉,一枝是玉瓖金,釵頭都是一只展翅高飛的含珠燕,水藍色的翅膀薄得近乎透明,工藝極為精巧,釵尾則綴著珍珠流蘇,女子戴在發髻上,走動之間搖曳生姿,甚是動人。
玉懷瑾朝釵身末端掃了一眼,果然發現其上有著淡淡的刻痕,旁人可能都辨認不出那幾道刻痕的含意,但他知道,那是他原本也認不出的某種文字。
就是這一眼,他便確定這對珠釵是真品,確實是百年前的那一對,而他,非買下不可!
于是,元寶和珍珠驚恐地發現大爺又開始競標了,幸好這回與他競爭的人並不多,他輕松地以四千五百兩銀子標下這對金玉珠釵,並且立刻裝進珠寶盒里,親手捧著離開拍賣會場。
等等,四千五百兩?
這也不便宜啊!這個敗家爺!
兩人目送玉懷瑾瀟灑離去的背影,再望向自家主子,金于飛嬌容凝霜,似怒非怒,整個人身上籠罩著一股教人難以捉模的氣息。
「爺,你還好吧?」元寶低聲探問,有些膽顫心驚的。
「我?挺好的啊。」金于飛櫻唇輕綻,微微一笑,那笑意猶如春暖花開,明麗而嫵媚。
主子笑了,元寶與珍珠兩個丫鬟卻並未因此松口氣,因為她們都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笑容很像每回主子作惡夢驚醒時,總會莫名其妙地笑出來。
這般的笑容,無關真心。
「珍珠、元寶,」金于飛忽然輕聲啟齒。「你們爺今夜看起來如何?」
啊?
兩個丫鬟一愣,有些茫然地望著自家主子。
「爺和那些花娘比起來,可美?」
兩個丫鬟面面相覷,最終是聰慧細心的珍珠果斷地回應。「那些花娘如何能與我們爺比?你是最美的!」
金于飛秀眉一挑,眼波往一旁的元寶一掃。
元寶一凜,連忙跟著懇切地用力點頭。「沒錯,爺才是最美的!」
「既然你們倆都覺得爺美,那咱們就來玩個游戲……」
縴縴蔥指朝兩個丫鬟勾了勾,兩個丫鬟會意地湊過來,听從吩咐,接著,同時杏眸圓睜,不敢置信地瞪著主子。
各自買到了目標物,玉懷瑾與耶律誠都是心滿意足,回到廂房後,兩人終于可以真正地放開胸懷,恣意暢快。
酒過三巡,饒是玉懷瑾有所節制,也不免薄有醉意,而耶律誠更早已喝得醉眼蒙朧,看人都晃出了幾道影子。
「玉兄,今晚咱們算是圓滿達成任務了,來,小弟我再敬你一杯,咱們不醉不休!」
耶律誠朝玉懷瑾舉起酒盞,頻頻要與他拼酒,玉懷瑾不好掃了他的興致,只得不時淺淺抿了幾口。
就在兩人酒酣耳熱之際,忽然有個小丫鬟來傳話,說是主人要見紫蘇等幾位陪酒的花娘。
紫蘇等人雖覺得奇怪,仍是起身告了退,一片鶯聲燕語逐漸遠去。
「這石如蘭怎麼回事?」耶律誠大感莫名,帶著醉意拍桌嚷嚷著。「怎麼把服侍我們的人都給叫走了?莫不是怕爺我付不起銀兩?」
玉懷瑾也有些驚訝,對這位「花好月圓」的主人,他起初是從自家娘子口中听聞的,之後在親衛一番調查下,他更知曉了石如蘭與宮里那位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今晚他毫不避忌地與耶律誠一同現身此處,其實也是有意讓宮里那位瞧瞧,就不知對方心里會是何種想法了……
玉懷瑾正暗暗琢磨著,廂房外的串珠卷簾忽然動了,一個身材窈窕的美人蓮步輕移,抱著一把琵琶,娉娉婷婷地走了進來,臉上戴著桃色的面紗,只露出一雙靈動有神的妙眸。
美人如玉,似有股幽幽香風襲面而來,玉懷瑾卻是看都沒多看對方一眼,仍是以一派慵懶的坐姿倚在窗邊,半邊俊臉沐浴于月色之下,更顯得性感撩人。
「奴家見過兩位公子。」美人對兩人盈盈行禮,嗓音似乎刻意壓抑著,顯得略微沙啞。
玉懷瑾對新來的美人沒興趣,耶律誠倒是心神一動,努力睜著迷茫的眼,略顯大舌頭地笑道︰「美人兒,因何……戴著面紗?莫非你臉上長了、長了疙瘩?」
美人身姿優雅地落坐于榻上,擺正琵琶,嫣然一笑。「奴家相貌平凡,只有琴藝尚能酬獻知音,望兩位公子莫要見棄。」
「不見棄、不見棄!」耶律誠樂呵呵地笑著。「你家主人能將你派來服侍我們,可見你是個才藝雙絕的……你這是預備彈琵琶嗎?」
「不知這位公子想听什麼曲子?」
「美人兒素手撥弦,肯定是彈什麼都好听的,我就不點曲了,你隨意!」
耶律誠相當捧場,一旁的玉懷瑾卻仍是一聲不吭。
美人眸光流轉,不著痕跡地朝玉懷瑾的方向望過去,見他渾沒在意自己,微微斂眸,掩去了眼底的情緒,素手縴縴,開始撥弄起琵琶。
琴音錚錚,節奏激昂,正是一曲〈十面埋伏〉,轉瞬間便將一個醉臥美人膝的溫柔鄉轉成了金戈鐵馬的戰場。
手指在琵琶弦上揉、挑、推、掃,淋灕盡致地描繪著戰爭的場面,殺聲震天,血流成河,這不僅僅是一場戰事,更是你死我活的拼搏,是屬于英雄的喝采,也是安撫英魂的悲歌。
玉懷瑾只覺得精神一振,體內長久蟄伏的熱血彷佛都在這一刻被挑弄起來了,翻滾著、沸騰著,他的靈魂在嘶喊著,要與敵軍決一死戰,為保家衛國,不惜豁出性命。
他想起了百年前,想起了自己的前世,想起那一次又一次在戰場上的快意征伐,更想起一次又一次失去袍澤兄弟的痛楚與悲傷。
他想起了曾經意氣風發,也曾黯然失落的自己。
他想起了最後的最後,自己竟不是死在殘酷的戰場,而是死于一場刺殺的陰謀……
玉懷瑾凜然握緊了手里的杯盞,凌厲的眸光不由自主地朝那個彈奏著琵琶的美人望去,這一看,才驀地警覺到不對勁。
那張圍著面紗的容顏,那雙微斂的明眸,他彷佛似曾相識。
是她嗎?
那只從北國飛來的金燕,他的王妃……
金于飛沉醉在樂音里,她唯一擅長的樂器就是琵琶,所以在想著要扮成花娘來教訓一番她的傻夫君時,她下意識地就抱起了琵琶,彈奏起自己最愛的這首古曲。
好像,她前世也彈過這首曲子,在送王爺上戰場前,她以此曲預祝他戰事順利成功。
那時候他听了,是什麼反應呢?是歡喜得意,還是暴怒發火?又或是根本滿不在乎,冷淡以對?
她忘了,想不起來了,記憶的片段在她腦海里破碎著,教她忽然頭疼了起來。
一根琴弦驀地斷了,琴音戛然而止。
耶律誠正听得興起,不免感到失望。「美人兒,如何不彈了?繼續啊!」
她也想繼續的,可是她的頭好痛,好似有成群的蠱蟲在她腦子里啃噬著,殘忍地蹂躪著她的神魂。
她頓時承受不住,雙手捧著頭,劇痛難忍。
「美人兒,你、你怎麼了?快,來我懷里,爺疼惜你……」
耶律誠看了不忍,上前想安慰,玉懷瑾卻比他快上一步,搶先將佳人攬入懷中,近乎急切地拍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頰。
「小燕子,你怎麼了?小燕子!」
小燕子?是誰在喚她?
金于飛迷迷糊糊的,勉力揚起眸,望向那個正焦急地盯著自己的男人……是玉懷瑾?她的傻夫君?
「你還好吧?」玉懷瑾擔心地盯著她,墨眸如海,翻騰著教她難以理解的情緒。
金于飛听著他略微低啞的嗓音,驀地清醒過來,挺直了背脊,見自己半邊身子倚在男人懷里,而他絲毫不避諱地勾著手臂親密攬著,頓時勃然大怒。
這可惡的男人!摟一個外頭的女人竟摟得如此自然順手,他心里還記得自己娶了個娘子嗎?分明是在挑釁她!
啪!
一記耳光劃破了空氣,干脆俐落地朝玉懷瑾臉上拍打過去——
「你這個登徒子,給我放開你的咸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