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乍歇的午後,離采石場不遠的一處林中獨棟別院,八角涼亭里,湯紹玄與一名年約六旬的漢子坐在石桌兩旁對弈,偶有微風吹來,拂動樹葉發出沙沙聲。
棋逢敵手,棋盤上,一黑一白棋子攻防熱烈,到最後仍難分高下,兩人對視一笑,一旁隨侍快步過來,一名將棋盤收拾一番,另一名小廝上茶,之後雙雙退下。
「少爺,夏家那小娘子真的可以信任?」何忠總是不安心,雖然同住一個鎮上,但他跟那住在附近的夏家人還真的沒有半點交集。
湯紹玄喝了口茶潤潤喉,擱下茶碗,看著兩鬢發白的何忠。
何忠是武陵采石場掛名的大總管,實則是他祖父的左膀右臂。
當年姑母出嫁,祖父便將一些沒有放在台面上的私產做為姑母的嫁妝,這些沒有列在嫁妝單子上的產業,則交由何忠統籌管理,如今不得不慶幸有祖父的先見之明,他如今還能在此安身並掌握不少人脈及產業。但為了安全起見,兩人的身分只有較親信的幾人知道,在外人面前,何忠是主,他是從。
「暫時沒問題。」自從發生那件變故後,湯紹玄行事更為嚴謹。
何忠看得出來,他不想多談,頓了一下,才搖頭道︰「也是冤家路窄,少爺都離京這麼遠,竟然還會踫到那群紈褲子弟。」
「也慶幸謝彥杰是個貪婪又自私的廢物,不然,我殺的將不止八人。」湯紹玄薄唇輕抿,面色凝重。
何忠也是心有余悸。
當日,鎮長帶著謝彥杰等人過來,要他招呼這些舉著來考察東北這愈形繁榮的貿易港都的差事大旗,實則吃喝玩樂的公子哥兒參觀采石場時,他也是被打個措手不及。
他這幾年曾幾度進京,遇過這群以謝彥杰為首的紈褲子弟在街上鬧事,他們甚至還跟湯紹玄杠上,慶幸的是,這些公子哥兒從不曾將目光放在他這老頭子身上,所以這回在東北見面,雙方還能說上幾句,但他知道絕不能讓他們看到湯紹玄,連忙喚來親信傳話,要湯紹玄避開他們。
但老天爺顯然沒有站在他們這邊。
一群紈褲公子哥兒在采石場亂走,除了謝彥杰外,其他紈褲對著一座光禿禿采石場興趣缺缺,晃了幾下就嚷叫著「太無聊了,我們回港口去」。
港口是青雪鎮的鎮中心,也是最熱鬧的地方,尤其是臨港大街,酒肆青樓賭坊都有。
「走了,走了。」
一行人吆喝著徑自往馬車去,偏偏謝彥杰就注意到背對著他們往采石場東邊屋子走去的湯紹玄。
「何大總管,那是誰?即使背對著、離得遠,全身仍散發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氣勢,怎麼小爺愈看愈覺得似曾相識?」
「謝公子,那是我們采石場的一個小管事而已。」何忠回答得心驚膽顫。
「小管事?怎麼看都覺得熟悉。」謝彥杰喃喃自語,一臉懷疑。
何忠心急如焚,希望湯紹玄快快消失在他們的視線里,偏偏一個老是看不慣湯紹玄的資深小工頭,見不得他在短短一年多就獲得他這個大總管的賞識,竟在經過湯紹玄身旁時,刻意撞他一下,還怕不能吵起來似的,拉高音量叫囂——
「怎麼走路的?哎喲,是副總管,抱歉,我這眼楮就是沒您好使,不懂得見風轉舵,也不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巴結著上位啊。」
湯紹玄與小工頭身高齊高,兩人眼對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工頭冷嘲熱諷的說著一串酸話,湯紹玄不想理會,那小工頭卻還攔著不讓走。
何忠看著心火直冒,但又不敢表現出來,只好笑著提醒謝彥杰,「謝公子,您那些同伴都要上馬車了,您看——」
「行了。」謝彥杰舉步就走,卻像是想到什麼,又飛快朝湯紹玄看過去,見那似曾相識的背影錯過另一名瘦小男子繼續往東邊屋子走去——
謝彥杰快步越過何忠跑到另一邊,居高臨下,終于看到男人的側臉。
真的是他!原本心有懷疑,這下謝彥杰還算俊秀的臉上盡是驚喜,「哈哈哈,我說怎麼眼熟了,那副眼楮長在頭頂上的樣子,不是京城那個討厭鬼是誰!竟然會在這里出現?」
何忠緊隨而來,聞言心驚膽顫。
「小爺抓了他,不知誰要倒大楣?爹還會罵我只會跟一群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鬧事嗎?哈,小爺這是要立大功了。」謝彥杰得意的笑了。
「謝公子認識他?」何忠裝胡涂的問。
「沒你的事,哈哈哈——」他心情極好的拍拍他肩膀走人。
何忠面色凝重的看到謝彥杰上馬車後,足尖點地,飛掠到東邊屋前的石階,推門而入,相較他的緊張,端坐在案桌前的湯紹玄卻神情淡然。
「是禍躲不過,我跟那廢物熟,被他認出在意料之內,要解決他,也在我的掌握之下。」他語氣平靜,顯然沒將謝彥杰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謝彥杰見獵心喜,想獨吞這份捅破天的功勞,私下找了侍衛模到湯紹玄的山中別院,卻不知一切早在湯紹玄的意料及算計中,唯一意料之外的就是突然出現的夏羽柔。
可是,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湯紹玄還是太過心善。
何忠想到這里,看向湯紹玄欲言又止。
湯紹玄明白他的顧忌,「我會盯著她,若留不得,我亦不會心軟。」
聞言,何忠緊繃的神情總算和緩些,湯紹玄畢竟是主家僅存的唯一男丁,輕忽不得,寧錯殺不放過。
春日多雨,一連三天都下起挾帶冰霜的瓢潑大雨,夏羽柔在濕濕冷冷中忐忑度日,對依然從容過來用餐又淡然離去的湯紹玄更心生恐懼,沒比沒傷害,被迫成為共犯的她可是連作三晚惡夢,眼眶都泛青,他卻依然帥到天怒人怨。
憑什麼?她氣憤不已,但沒膽子沖到他面前嗆聲質問,她惜命啊!
要活就要動,大清晨,她站在屋檐的雨幕後方,打拳練身,卻覺得有氣無力,她一邊打拳一邊想著,湯紹玄殺人棄尸的地點太隱蔽,似乎還沒有人發現,不過這三日,那群京城來辦事的公子哥兒來過食肆詢問,想知道她這幾日可曾見過喪命的公子哥兒,或是有沒有帶侍從來這里用餐。
她當然搖頭,努力的維持臉上好奇又困惑的表情。
時間又過去,來到案發第五日,天空總算放晴,一片蔚藍,她也總算听到她一直想听的消息。
「你們听說了沒有?山匪又出來作亂了,一次殺八人啊,身上財物全被拿走,連外袍里衣都被剝掉了。」
「在哪里?」
「采石場附近,靠山林那一帶啊,采石場的工匠看到,好幾個跑去報官了。」
食堂里眾人議論紛紛,眉頭都是揪緊的。
夏羽柔的目光無法控制的落到靠窗的湯紹玄身上,他仍是面無表情,好像人不是他殺的,只是……她哪有剝了那些人的衣服?但她也不信湯紹玄會去剝那些人的衣服,連搜刮財物都不願動手的人,哪會紆尊降貴地做這種事?那——是被後來路過的人給剝了?
「阿柔,妳這陣子就別去那片山林了,要是有山匪躲藏在山洞哪里的,太危險了。」小廚房內,葉嬤嬤害怕的撫著胸口,叮嚀豎直耳朵听眾人說話的夏羽柔。
「我知道了,嬤嬤。」她隨口應了,心中卻想,山里免費食材多,她怎麼可能不去?
過沒多久,果然有官府的人進山去查案,還有衙役過來叮囑他們最近要小心門戶,官府也會派人加強巡邏等等。
一會兒後,食堂門口又一陣喧嘩,就見到那群公子哥兒邊說邊走進來。
「你們說彥杰到底在做什麼?怎麼帶了侍從往那里去?」
「那家伙神秘兮兮的,結果卻死得不明不白,唉。」
幾個公子哥兒佔了兩大桌,要夏羽柔隨意上些吃的上來,就開始討論回京事宜,而其中一名長得尖嘴猴腮的少年色迷迷的朝她眨眨眼。
夏羽柔眼觀鼻,鼻觀心,恍若未覺的走開,實際上仍偷偷听著他們的談話,听到死者是京城什麼侯府世子,好像還有個權勢滔天的高官親戚,他們將人帶來,帶回去的卻是尸體,將難以交代什麼的。
這樣背景強大的侯府世子竟是湯紹玄的仇人?她愈想愈心驚膽跳,拔腿就往小廚房跑。
好奇心愈重死愈快,她什麼都沒听到!
那群公子哥兒吃完早膳,丟了一錠銀兩又呼啦啦的走人。
店里一下靜悄悄的,剩下的客人等他們從視線範圍消失後,才熱絡議論起來。
「死的公子也真倒霉,大好京城不待,奔來這里送命。」
「是啊,客死異鄉,可憐喔。」
夏羽柔听了一耳朵,跟葉嬤嬤說一聲,「我去大廚房補些菜肴過來。」
沒想到才走到後方小院,眼前陡然一黑,她嚇一大跳,不由得後退一步,這才看清楚,那個調戲她兩次的輕浮少年竟然又出現眼前。
賈青華一見她愣住,笑逐顏開,「夏娘子別怕,小爺我來這里本是辦差事的,但出了命案,明日就得回京了。」
她一臉困惑,那干她啥事?
「這臨港的邊城雖然熱鬧,但也熱鬧不過京城,實在無趣,小爺認真想過了,唯一讓我有興趣的就是夏娘子,怎麼樣?陪我一夜,這一袋錢都給妳。」他愉快的將手中一只重重的錢袋放在她手上。
她的身分並不難打听,她並沒有多糾結于此,而是直接的拒絕他,「青雪鎮繁榮,青樓也有幾家,公子尋人問一下就能找到,若是要到青岳縣的百花樓也近,坐馬車不到半個時辰。」語畢,她直接將錢袋塞回他手上,他眼里的婬邪令她作嘔。
賈青華看著她發怒漲紅的俏臉,只覺唇紅齒白,膚質極好,一雙清澈明眸染著火更勾人,他跟鎮里的人打听過她,說是嫁過人,但怎麼看都是個小姑娘,他可是青樓常客,是不是處子,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邪邪一笑,伸出手要模她的臉,「脾氣不小啊,不過小爺就喜歡這個調調兒——」
夏羽柔目光閃了閃,狠狠的抬腳就往他胯下踹去。
呵,他可不是徒手狠殺八個男人的湯某人,她哪需要忍受?
然而賈青華也是練家子,險險閃過不說,一個反扣她的手腕,再一轉身竟然就把她往他懷里帶,一手順勢挑高她的下顎,邪笑道︰「夠辣!」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個個都欺負她算什麼!夏羽柔眼神一凜,一掌打出,腳也沒閑著,招式跟著凌厲起來。
賈青華是听說她會幾招,可沒想到竟不是三腳貓,他胸前被她硬生生打中一掌,頓時血氣翻涌,不得不放開她。
不過愈難到手的女人愈能激起他的征服欲,雖然胸口疼痛,他卻笑得邪肆,「夏娘子好功夫,這回小爺大方的放過妳,日後有機會再來,定要讓妳躺在小爺的身下申吟。」
他身形一掠,越牆離開。
有病!夏羽柔瞪著他消失的地方,正要轉往廚房,不經意的看到梅樹下方站著的湯紹玄,她先是一愣,接著快步走到他面前,「湯爺怎麼在這里?剛剛的事都看到了?」
經過這一年多來的相處,還有幾日前的震撼教育,她模清這個男人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外,只要她話里的意思是對的,他也一樣沉默。
所以,他這是默認了,他看到她被欺侮,卻沒有出手?
「湯爺,」她往四周瞄瞄,確定沒有他人後,忍不住傾身咬牙抗議,「你武功高強,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我被人欺侮?還是——」她突然想到另一個可能,「他也是你的仇人?」所以不能現身,若是如此,她倒不好生氣了。
湯紹玄微微搖頭,賈青華這個賈家小輩還沒有當他仇人的資格,不過是個貪色的廢物。
「不是!那咱們好歹也是同盟——好,就算不是,至少也有一點點交情吧?你就這樣坐視惡人逞凶?」
湯紹玄依然沉默,看著夏羽柔。
她長得極好,尤其一雙明眸純淨而靈動,透著股狡黠,現在卻壓不住怒火。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變得冷心冷情,除了放在心上的那個人外,對青雪鎮上的一切人事物都不在意,沒想到,在听到身邊暗衛告知賈青華甩開其他紈褲越牆入了食堂內院,他竟然親自過來。
他不是沒看到兩名暗衛擔憂的眼神,畢竟他跟賈青華也是舊識,他知道自己一旦現身,就會被認出,又引來危險。可是他更清楚這廢物有多風流、殘暴冷血,被他殘忍虐殺的女子不知多少。
所以他過來了,小心隱藏自己的行蹤,直到賈青華受傷離開。
不過,看到她動手與賈青華對打,他是意外的,她的功夫扎實,顯見是花了不少年苦練的。
這一段心思轉變太過曲折,他也不覺得有必要對她解釋,只冷淡地說︰「妳有吃虧?」
「當然沒有!」她瞠目瞪他,意思是等到她吃虧,他才要出手?不,她真有那麼大的面子嗎?她蹙眉,嘴賤的進一步追問,「如果我吃虧?」
「沒有如果。」他淡淡的說。
好想給他來一記左勾拳!夏羽柔俏臉鐵青,卻只能手握綴珠,在心里拚命提醒自己的小命還握在他手上,千千萬萬不能生氣!
她暗暗做幾個深呼吸,再逼自己露出一個比夏日陽光還眩目的笑容,一瞬變狗腿,「是是是,湯爺就是有智慧,突破盲點,這世上哪有什麼如果的事嘛,哈哈哈。」
湯紹玄從沒見過這樣的人,一雙明眸已經冒著熊熊怒火,但一張小臉上還能露出虛偽的假笑。
「我得去忙了,湯爺還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盡管吩咐。」她說得恭敬。
明明氣他氣得要命,卻還說得出這番狗腿的話,不得不說,她這心口不一的矛盾行為莫名的取悅到他。
湯紹玄眼底一抹笑意閃過,「去吧。」
翌日,那群尊貴的公子哥兒離開了,有鎮民還看到他們的車隊里多了一具棺木。
而山匪殺人劫財的事件在鎮上一傳十、十傳百的迅速傳開後,港口附近的百姓們反應平平,畢竟出事地點離他們還有一大段距離,但采石場附近的人家就是人心惶惶。
不過隔了幾天,又有傳言出來,說是有人在采石場東邊撞見過幾名山匪,最後是哀求再三將身上財物全給了,雖然被拳打腳踢剩半條命,但至少活著。
也因為這則傳言,一些有點家底又在采石場做活的工人,請了幾天假。
夏羽柔的食堂生意也小受影響,有些工人直接帶著家里備的窩窩頭或干糧直接去采石場上工,減少拐到食堂的路程,彷佛這樣就能少一些危險。
清晨,雞鳴幾聲,夏羽柔就下了炕,離了被窩只覺寒氣逼人,她很快套上棉襖,梳理好自己,就依照每日的慣例,打拳後熱鍋燒水。
想到昨天中午去給弟弟送午飯時听到的傳言,她皺著柳眉,有點兒小糾結,想了又想,還是動手做了一道私房菜。
隨著那群公子哥兒離開,他們的身分也被揭露出來,是一群只會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似乎是在京里鬧事,被家中大人隨意找了個不大不小的閑差避到東北。
青雪鎮隸屬于青岳縣管轄,縣令大人就是一個芝麻官,對這群公子哥兒哪敢怠慢,先是差人好生伺候,帶著他們四處玩,一行人來到青雪鎮時,他也吩咐鎮長要好好招待,哪想到其中一名貴客竟遇劫客死異鄉,縣令大人大怒,責令一定要將山匪緝拿到案,讓衙役一波波的上山,分外的積極。
但哪有山匪?她時不時的要從山林采些免費又新鮮的食材,就沒遇上半個。
因此她更怕了,萬一衙門轉移懷疑的對象,而湯紹玄怕自己曝露秘密,狠心把她殺了滅口怎麼辦?
她想了又想,覺得吃人嘴軟,多弄些好吃的給他套點交情,是她目前唯一想到可以自救的方法。
她突然很慶幸自己從小就好奇心重,對什麼都感興趣,對吃食也是,還有那麼點過人的天賦,擁有吃到什麼就能知道用了些什麼食材的好舌頭,再有一張粉妝玉琢的臉蛋適合撒嬌,還真學了不少私房菜,不僅弟弟喜歡吃她做的菜肴,客人也是贊不絕口,她更是從中得到成就感,一頭栽進廚房里,努力鑽研,現在才有機會自救。
「姊姊這麼早就起來了。」廚房門口,夏羽晨面無表情的抱著木柴走進來。
夏羽柔快步上前,一把抱過他手上的木柴。
這做飯掙錢,洗衣洗碗等一大堆的粗活兒,她都不願讓弟弟沾手,在確定他穿得夠暖後,便又催著他回房溫書,「早飯一會兒做好,姊端過去給你。」
夏羽晨無奈點頭,他很清楚有一些事情跟頑固的姊姊爭執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他就別浪費彼此的時間,但是……
「不要太多。」他眉頭微蹙的提醒。
夏羽柔立刻想到過去寄居在親戚家水深火熱的生活。
弟弟年紀漸長時,那些長輩們說男女有別,他便被帶到前院居住,卻是有一餐沒一餐,就算有得吃,也是咸菜配黍米飯或粗糧窩窩頭,但這些他從沒讓她知道,若不是她覺得弟弟愈來愈瘦弱,翻牆偷看……她淚光微閃,心揪著疼。
夏羽晨敏銳,覺得自己多嘴了,「姊,我們離開那些人很久了。」
她咽下喉間的硬塊,笑著點頭,「沒事,只是覺得親人比陌生人更冷血無情,突然難過了而已,你快回去吧。」
夏羽晨怕姊姊看著自己更難過,趕緊走了,夏羽柔目送那瘦削的背影遠去,轉頭繼續忙活兒,卻忍不住的覺得郁悶。
從小爹娘疼寵,對她有求必應,讓她自由的在外野慣了,練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只是當時的她從沒想過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她能仗著這膽子與那些惡劣的族親斗來斗去,那些人敢欺侮他們,她就敢撒潑反擊,不僅戰績傲人,還護佑好弟弟。
當然她的名聲也臭了,十四歲就被急著推到另一處火坑,不過兩年便成了下堂妻。
好不容易帶著弟弟回到曾經過得很幸福的青雪鎮,守著一家店過日子,本以為可以這麼平淡簡單的過下去,又倒霉的惹到湯紹玄。
她憤憤的洗著青菜,幻想是某人,用力的搓洗菜葉,處理魚肉時更是粗魯,她用力的剁剁剁,莫名的感覺療愈。
等葉嬤嬤來了,她心里的怨氣泄了大半,兩人先做自家人的早餐,夏羽柔將一份先送去給弟弟,自己囫圇吞棗的用完膳,就準備開店了。
早膳時間,客人總是一窩蜂的進來,她跟葉嬤嬤忙里忙外的招呼客人,然而,某人的身影遲遲不見,她時不時的將目光投到門口,引得弟弟及葉嬤嬤都分別關切問她——
「在等誰?」
「沒有,沒等誰。」
夏羽柔答得心虛,心情很矛盾,她希望湯紹玄不要來,但若不來,她又想著怎麼天天來,今天卻不來?簡直煎熬。
此時,門口厚重的簾子被人掀起,暖和室內多了一道冷風,還有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走進來,她有些恍神,還是葉嬤嬤喊她一聲,她才回過神來。
湯紹玄一貫的冷漠,從容的月兌下厚重披風掛在一旁的木架上,雖然沒有目中無人,但渾身散發著讓人不敢接近的疏離,也是個人才。
她心里嘀咕,手握綴珠,才察覺手心竟生出細汗,她暗暗深呼吸,再親切的走上前,「湯爺今兒來晚了呢。」
她拿抹布擦拭桌子,再倒上一杯茶水,待他點完餐後朝他一笑,一回到小廚房,動作迅速的將早點送上桌。
「湯爺慢用,不過別吃太快,還有一道特別的私房菜,我放在灶上再滾一下就拿過來。」
湯紹玄看著她笑咪咪的又掀了門簾進入小廚房,再低頭瞧瞧桌上的菜色,不禁想,她在打什麼算盤?菜色與他平常點的無異,但分量顯然多一些,還有私房菜?
很快的,夏羽柔就切了一盤小鍋鹵的牛五花出來,色澤油亮,讓人看了便有食欲,更甭提那香味有多勾人了。
幾位熟客頻頻側目,「新菜色嗎?沒听說。」
夏家食堂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桌與桌之間的間隔是有限的,眾人眼楮瞄瞄,就瞧見湯紹玄的桌上,幾道菜量增多,再看看畢恭畢敬像個丫鬟的夏羽柔,頓時恍然大悟,心上人的待遇不一樣啊。
但湯紹玄對這樣的示好視而不見,她保持恭敬彎腰的姿勢在桌邊看了好一會兒,他的筷子都不往那道菜夾,等得腰酸了,她忍不住開口,聲音壓得極低,「這是招待你的,免費的,但我對外會說是你昨兒就特別點的,不然我難做人。」
湯紹玄黑眸微瞇,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看她拚命使眼色,眼楮都要抽搐,他知道是不要揭穿她的意思,但他何必配合?
「妳眼楮疼?」
疼你大爺呢!明知故問!夏羽柔氣歸氣,卻又不敢撕破臉,只好一手握著綴珠,提醒自己冷靜,努力維持臉上的僵笑,「湯爺,別這樣嘛,咱們關系不一般,你又不必付費,配合著就行了,是不?」她低聲拜托,雙眸更是閃動著誠懇。
「賄賂?妳認為我沒有誠信?」他語氣淡淡,卻平白多了幾分危險的氣息。
她臉上笑容快崩壞,「沒有,湯爺是多麼光明磊落的人,哪會沒誠信,守信就好,您慢用啊。」她咬牙站直腰桿,對眾人看過來的曖昧等各種目光,她輕咳一聲,刻意揚高音量,「這是湯爺前一天交代的新菜色,湯爺你好好享用。」
說完,她看也不敢看湯紹玄一眼,就快步鑽進後面的小廚房。
湯紹玄看著桌上分外豐盛的菜色,明白了是因為官府在調查「山匪」的事情,尸體被找到不過幾天,她就有所行動,看來她的危機意識很強,不過,只是用吃的來籠絡,難道她以為這樣他就不會動她絲毫?
夏羽柔回到小廚房兩手拚命敲打她酸痛的後腰,當討好的小奴真難。
「阿柔,妳對湯爺怎麼這般特別?」
對上葉嬤嬤好奇又關切的目光,她也只能干笑兩聲,「沒有,只是他是常客,還是很舍得花錢的常客,妳也知道,西街又開了一家早食肆嘛,啊——楊叔進來了,我去招呼。」
區隔小廚房與食堂的布簾只放了一半,不想被追問的夏羽柔馬上走出去。
接下來的時間,雖然忙得不可開交,但只要一掀簾出去,她總不忘瞄瞄靠窗的湯某人,這一次,她又從小廚房送餐出來,恰好見到湯紹玄高大身影步出店外,她便快步走到他坐的桌子前。
「湯爺沒用姊額外準備的小菜。」夏羽晨正在收拾桌面,他手上還有湯紹玄放在桌上的五十文錢,那是這頓飯旳飯錢,多給的分量他原樣留下,也沒有多貼錢。
她一怔,忽然追出店外,「站——咳,湯爺請留步,哈——哈啾!」
由溫暖的店內奔至空氣沁涼的店外,她立即打了噴嚏,搓搓起了雞皮疙瘩的手臂,她快步繞到他身前,仰頭看他。
「那道菜,湯爺怎麼沒吃上一口?那可是我特別為你準備的,也是我弟弟最贊不絕口的一道小菜,肯定你吃完了都還意猶未盡……」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開口打斷她的話,看著她像只小動物為了保持溫暖一邊原地踏著步一邊搓著雙臂,怎麼看怎麼蠢。
什麼妖,你才是妖!她在心里憤憤回罵,可對上他那雙黑幽幽的眸子,頭皮一麻,怒火頓散,又趕緊擠出一個笑臉,「湯爺怎麼這麼說?你在采石場管那麼多人的生計,而我這小店里又多是采石場的工人,只是小小招待。」
他半瞇起黑眸,徐徐說︰「我只是副總管。」
「就算是副的,那也是采石場的第二大管事,一人之下,很多事不是湯爺說了算,湯爺品性高潔,待人公正,青雪鎮里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夏羽柔大大奉承。
她這話還真沒添什麼水分,在這里開食堂,她也听了不少閑話,武陵采石場還是有一些階級較低的管事欺壓工人,有工人的工資被扣下或以各種名目減薪,但為了保住這份工作敢怒不敢言,還是湯紹玄進到采石場當個小管事後,發現問題,直接找上大總管,大管事想考驗他,讓他處理,他也沒讓大總管失望,大刀闊斧的懲治並辭退那些欺侮人的管事,職務也跟著三級跳。如今與他交好的幾名工人,也是因此欣賞並欽佩他,熱絡的巴巴上前跟他稱兄道弟,一口口的喊著「湯兄弟」。
她可是在稱贊他,他卻盯著她看了好半晌,看得她心頭狂跳,手足無措,正想開口時,他就搶先了——
「明明不喜,阿諛奉承的話卻拚命倒,妳不心虛?」
「怎會心虛,我不就見人說人話,見鬼就……咳咳咳!」突地意識到自己出口的話有多白痴,她嚇得趕忙閉口,沒想到被口水嗆到,咳嗽不停,一張俏臉漲紅,偏又急著解釋,一句話怎麼也說不清,「咳,我不、不是說,湯爺咳……是鬼……不是鬼,咳!」
他面無表情的轉身就走。
「咳咳咳……你等……我就是嘴笨,不會說話,我只是太直,咳,不是!咳,我是沒腦子啊,你別跟我這個小女子計較啊,咳咳咳。」
她咳嗽咳到眼淚都出來了,恨恨的瞪著那腳步不停的偉岸身影。
是男人嗎?小肚雞腸,她不就說錯一句話!
也不知是否她眼神殺氣太重,讓湯紹玄有所覺,他冷不防的回頭,她忿恨的神情還來不及收,只能趕緊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白牙。
某人嘲諷一笑,再度甩袖離去。
她氣憤又無奈,看著那討厭身影消失在巷口,再這樣下去,她肯定得短少幾年壽命,不對,萬一他起了殺心,那就是連明天的太陽都見不到了。
她嘆了長長一聲,一轉身,就對上一雙瞇瞇的笑眸,那表情有多曖昧就有多曖昧,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覺得天氣更冷了,她搓搓起了雞皮疙瘡的手臂,「阿蓮妳干麼?」
沈阿蓮有一雙圓圓的大眼楮,皮膚略黑,身材圓潤,個性爽朗,比夏羽柔小兩歲,但因長得高壯,年紀看來比五官精致又嬌小的夏羽柔還大,個性好相處。
因家里疼寵,挑東挑西,直到今年才定下婚事,對象還是小她兩歲的農家少年,兩人也算青梅竹馬,知根知柢。
夏羽柔跟沈阿蓮本是童年玩伴,中間雖空白幾年,但夏羽柔再回青雪鎮,兩人很快就重新熟悉起來了,沈阿蓮也是小吃貨,更是她廚藝的崇拜者,兩人的交情特別好。
從沈阿蓮賊笑的眼楮,夏羽柔立刻明白她想歪了,直接翻白眼,「妳听到多少?」她邊說邊往食堂方向走,她可沒穿外袍。
「沒多少,天氣冷颼颼的,我出來跑腿,能看到這種好戲也是值了。」沈阿蓮笑咪咪的跟上夏羽柔,一手親密勾著好友的手肘,她爹會關照阿柔的生意,前陣子就提過阿柔對湯紹玄特別殷勤,她還沒放在心上呢。
「老實說,是不是突然開竅,對某人有了非分之想?我爹也提過,說妳看著他發呆。」她調皮的朝夏羽柔眨眨眼。
「非分之想!」夏羽柔差點尖叫,如果可以,她都想一掌拍死湯某人了,奈何沒背景沒靠山,武功不如人,她螻蟻之命,任人踐之踏之,多慘啊。
沈阿蓮愣了愣,沒錯過她語氣的失控,「那妳怎麼突然跟他好上了?」
「誰跟他好上了?」她沒好氣的抽回手,人們總說三姑六婆,但她店里的客人一半以上都是男人,男人的舌頭才真是長,不就是幾件小事,說得有眼楮有鼻子,傳言滿天飛!
她快步走進食堂,沒錯過客人們那閃動著八卦的視線,以及弟弟望來的關切眼神,她直接掀簾走進小廚房,沒想到小尾巴也一路跟進來。
葉嬤嬤一邊從瓦罐里舀湯一邊跟沈阿蓮打聲招呼,又看了被夏羽晨端進來的那道小菜,再瞥了夏羽柔一眼,遲疑一下,還是什麼都沒說的,將另一人的餐點送出去。
一見廚房沒人,沈阿蓮又湊近夏羽柔說︰「撇開其他的不說,光湯爺那張臉就夠了,俊得像神仙,整個人都在發光呢。」
「他有沒有發光我不知道?但我確定妳是發春了。」夏羽柔伸指點了她的額頭一下,轉頭拿起桌上的另一張寫著客人餐點的粗紙,繼續備菜。
「妳別亂說啊,若傳出去被阿春听到怎麼辦?我再兩個多月就要當他的新娘了。」沈阿蓮急得拉下她拿著單子的手,瞪大眼,「我好不容易挑個滿意的嫁出去,我爹娘可是大大的松了口氣呢。」
「不用擔心,妳這份姻緣是天注定的,妳爹娘為了妳的婚事從鎮上找到縣城,沒想到良人就在妳身邊。」她放好單子,洗淨手,將面條下到熱鍋里。
一提到心上人,沈阿蓮微黑的臉頰都見紅,她難得羞答答,「我當他是弟弟嘛,哪知道他早看上我,他就是木訥,他爹娘替他找的姑娘不要,也不明說是喜歡我。」
沈阿蓮就是個話癆,劈里啪啦說著她心愛的阿春有多遲鈍雲雲,但夏羽柔哪有時間听她嗑閑話?食堂還忙著,她先催弟弟去上學,又趁著葉嬤嬤進到廚房,再催著沈阿蓮走人。
忙碌好一會兒,總算可以小小歇息一下,她喝了口水潤潤喉,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那道被某人嫌棄不動的私房菜,磨了磨牙。
葉嬤嬤顯然已經知道外頭發生的事,看著她笑了笑,輕輕拍拍她的手,「沒關系,日久見人心,阿柔可要愈挫愈勇,嬤嬤支持妳。」
又來一個!她冤不冤?
她沒好氣的嘟囔,「嬤嬤真的誤會了……」
葉嬤嬤心疼的打斷她的話,「不必害羞,不就追個男人,而且追湯爺的姑娘也不止妳一個,咱們縣城三朵花,還有鎮長女兒——」她如數家珍的細數那些想著法兒湊到湯紹玄跟前的姑娘,差點連灶上的火都顧不上了。
夏羽柔無語,心里暗罵那個害她陷入這種情況的罪魁禍首,抓一把洗淨切好的野菜,丟入炒鍋,干活。
深沉的夜,天寒地凍,港口邊只有幾盞明滅倏忽的燈火,不過,臨港大街卻是燈火通明,林立的商鋪及娛樂場所是愈夜愈熱鬧。
遠遠的,一輛馬車直駛碼頭,穿過人車熱鬧的大街,拐往巷弄,再趁著夜色掩護,馬車停靠在暗巷內,下車的一行三人迅速前往範家的七號碼頭。
碼頭暗黑一角,海風呼呼的吹,兩名樣貌粗獷年約四十的中年漢子全身包緊緊,一個搓著冰冷的雙手,另一個提著燈籠時不時哈著氣暖手,他們都站在貨船旁,一見到前方走來的儒雅身影,立即快步上前要拱手作揖——
居首的男子以手勢制止兩人,隨即在兩人的引領下,一行五人無聲的踩上踏板上了一艘停泊在碼頭邊的大貨船,進入燈火通明的船艙。
「少爺。」宋管事、顏管事拱手作揖,他們都在範家碼頭做事,專責處理石材的運送。
被稱為「少爺」的男子正是湯紹玄,他逆光而坐,穿著連帽斗篷,大半張臉被過大的帽緣遮掩,看不清他神情,但仍掩蓋不了他周身懾人的氣勢。
宋顏兩名管事神色越發恭敬。
事實上,自從少爺來到青雪鎮,接手采石場、碼頭、船運等老東家的產業後,他們這些被東家私下委予重任的老家奴都感覺「活過來了」。
新主子心思縝密,處事井井有條,還極有魄力,過去因一些緣故,他們必須謹慎行事,即使爭地盤被欺負也得吞下,實在窩囊,可在這位年輕主子接手後,情勢大不同,少爺說了,別人敢欺負就打回去,雙方杠上幾回,其他家見他們硬起來了,反倒不敢再尋釁挑事。
但南下運河的珠城港口,當地的碼頭一向是賈家的天下,範家僅佔有三個,主事的蔣管事自然不敢上杠上賈家,甚至依循老東家指示,低調行事,沒想到賈家仍不滿意,為了再搶地盤,派人暗中將範家一艘未入港的貨船撞翻,船員受傷不說,貨品落水,做了賠本生意。
偏偏沒證據是賈家所為,蔣管事急急差人將消息送來,要請問新主子該如何應付?
長桌上,一張地圖攤開,宋管事、顏管事分別指出珠城的位置,並口頭報告蔣管事派人送來的口訊。
「這其實並非特例,從年後船隊恢復載貨開始,賈家碼頭就頻頻尋釁,狂妄的找過好幾回碴,咱們刻意裝載在石材下方的那些貨差點被發現。」顏管事說到這事,是心驚膽顫。
又是賈家!湯紹玄眼中閃過一道冷光。
「賈家的船隊最多,對曾是第一的範家自然有敵意,但他們搶佔碼頭地盤的手段凶狠,蔣管事很擔心,若是再來一次,難保船艙底的秘密不會被發現,為少爺引來禍事。」宋管事心急如焚。
黑色風帽下,湯紹玄眉頭一擰。
「少爺,賈家仗勢欺人,直言若不分點好處給他們,我們範家碼頭損失的就不止是一艘船了。」顏管事又氣呼呼的道。
在場的兩位管事及隨行的兩名護衛,都是湯紹玄的心月復,他們都明白,報官沒用。
賈家有權勢人脈,年過五旬的賈和是輔國大臣,嫡出女兒是皇上最疼寵的容妃,容妃所出的三皇子也最得今上寵愛,賈和的兩個兒子官位不小,更甭提,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賈和將一些資質極佳的族親推上仕途,成了他分散各地的親信。
賈家權勢擴張後,族親們的胃口也變大,只要能貪、能賺錢,不管明路暗路全都想要霸佔,盡管百姓怨聲載道,但民不與官斗,只能吃下悶虧。也是因為官官相護,賈家碼頭及船隊勢力才會在一年內就佔居大魏朝首位。
如今珠縣港口的碼頭共有四十多個,由幾個大小家族持有,範家也是其一,而抵達範家碼頭的貨船可不只載運石材,也有毛皮藥草、五谷雜糧各式雜貨等。
賈家撞翻船,就是想跟貨主表達一件事︰只有用賈家的船才是安全的。
屆時,運費隨賈家喊,其他船家無貨可載,賈家再收購納入自家船隊,一旦壟斷獨大,什麼人、什麼貨能運到這個港口,自然也是賈家說了算。
「賈家想著為商必與官和,咱們既是商家,自然不能明著來……」
湯紹玄做了一番指示,艙房里幾人的神情個個閃過驚喜,頻頻點頭。
等到事情處理完畢,湯紹玄乘坐馬車回到林中的獨棟別院,已是二更天。
經過回廊水榭,就見庭園的涼亭里點了燈,左右兩邊都有燒得極旺的火盆,何忠就坐在亭內。
湯紹玄示意兩名護衛退下,徑自走過去,「這麼晚了,忠叔怎麼還來?坐著,別起來。」
「少爺沒回來,我心里不踏實,我應該陪著去的……咳咳。」他昨兒不慎染了風寒,這會兒穿得多,伺候的小廝還拿了毛毯蓋著他的腿,讓他也不好起身。
雖然說湯紹玄要他別起來,但主子站著,他坐著,實在不象樣。
湯紹玄看他伸手要拿開毯子,站起身來,干脆伸手輕按他的肩膀,「賈家的事,我會處理,夜深了,忠叔回吧,待風寒好了,我再跟忠叔細說。」
他點點頭,「也好,只是老奴這身子終歸沒有以前好,老東家把船隊、碼頭跟采石場都交給我,我怕是要辜負他的信任了——」
「忠叔近日憂思太多,才會不慎讓風邪入體,祖父及姑母皆視你為忠僕良友,是可信任之人,不然,他們怎麼將如此多的私產放心交給忠叔。」
湯紹玄明白老人心中的擔憂,采石場是他們能不能翻轉逆境的最終籌碼,輕忽不得,而何忠久居上位,原以為各處管理得當,沒想到就在他眼皮底下,竟有小管事克扣欺辱工人之事,而後又有謝彥杰一事,近日賈家又生事,一次次生波,讓他開始懷疑自己能力。
「忠叔,我要做什麼,你最清楚,但我一人完成不了大業,亟需你及效忠祖父、姑母的人脈幫忙,你得把身體養好幫我。」
何忠听著他撫慰的溫和語句,忽然有種錯覺,當年在京城被喻為「第一公子」的少爺又站在他面前,眼神沒有那麼冷漠復雜,彷佛一切的一切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