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南下的高鐵列車,夜了,看不到窗外景致,只能看見玻璃窗里的倒影。
回想餐廳里的情景,江珂淡然一笑,其實她很羨慕郁薇能理直氣壯的憤怒,只有在在乎自己的男人面前,女人才有張牙舞爪的權利。
像她……就沒有。
在國外念書的第一年,她認識一個台灣男人,有才氣、沒錢,長得不怎樣,但是她喜歡他溫柔的眼楮。
也許是因為太寂寞吧,她和他交往了半年,那時他在美國酒吧工作。
她很難想像,沒有正式學過英文的人,怎麼能講出一口字正腔圓的美語。
他說︰「我喜歡唱歌,英文是從西洋歌曲中學的。」他擅長R&B,那時候滿受觀眾歡迎。
他並不符合自己的擇偶條件,但是在異鄉,她需要一個可以取暖的男人。
後來,他們終究分手了,她已經忘記兩人為什麼事情吵架,只記得吵得很凶,她一口氣把他的衣服全塞進行李箱里,連拉鏈都沒拉,就往樓梯間一丟,告訴他「你走」,然後,他就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過頭。
于他,她也僅僅是個可以取暖的女人吧,所以她沒有在他面前撒潑、憤怒的權利。
他們沒有再聯絡,但她始終關注他的消息。
並不是想挽回些什麼,只是因為……他是她第一個男人,而他的成長,讓江珂看見自己的改變。
拿出iPad,連上網路,打下一串字元,他放在Youtube的影片跑出來,有上百個,在交往的時候,她怎麼都沒想過他會變成網紅,在網路上的名字叫做蟀哥,沒想過他寫的歌曲真的能夠賣錢。
她點出他最新的影片,長度八分鐘,照舊例先說一段和歌曲內容有關,讓女人樂意買單的言論,然後唱一首歌,有時候是他自己的創作,有時候是翻唱。
他說︰「女人試圖在茫茫人海中尋找愛情,但男人只是在尋找填補空缺的積木,不寂寞的男人,不會在意愛情,男人往往到年紀大了,願意為他填補的積木少了,才會開始正視女人的愛情,偏偏那個時候,女人的心已經死去。」
音樂聲起,他開始唱歌,「……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愛情原來的開始是陪伴,但我也漸漸地遺忘,當時是怎樣有人陪伴,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
他的歌聲和若干年前一樣迷人,她總是在他的歌聲里面,感受到被呵護的甜蜜,但他說得對,她于他只是填補空缺的積木。
歌聲停止,影片應該結束了,但是今天有點不一樣,江珂看見他放下吉他,用誠摯的表情、認真的口吻對著鏡頭說話。
「我是一個不好的男人,曾經和很多女人交往過,我有無數段戀情,但是在每一段戀情當中,我都付予了真心。
今天我要講一段故事,一個年代久遠的故事,希望你們能夠耐心听我說完。
「我的書念得很差,數學從沒有及格過,但我是班上的英文小老師,很厲害吧。
那是因為我懷抱著美國夢,我是听英文歌曲長大的,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經常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台灣,飛往有R&B的國度。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日夜打工,終于存到飛往美國的機票錢。我在美國打黑工,在酒吧里端盤子、駐唱,我拿很少的錢,卻過著很精彩的生活,因為我認識一個叫做可可的女生,她在念書,將來要當醫師的,這樣的女生我根本高攀不起,但是後來,我們在一起了。
「講這故事的目的不是炫耀,也不是企圖教導你們人類因夢想而偉大,我只是……當年,分手分得莫名其妙,無聊的自尊驕傲,讓我始終沒有對可可說一句『對不起』,當時我沒有劈腿、沒有濫交,她是我在美國最美好的記憶,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對她說『對不起』,但我就是想對她說︰『可可、對不起。』」
男人深吸一口氣後,看著鏡頭,對粉絲們說︰「如果你們認識我的可可,請幫我跟她說︰『對不起。』請幫我轉告她『我知道Barry的事了,請聯絡我,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盯著螢幕,江珂憋住一口氣,說不出心中感受,她的心怦然跳動,因為他說……她搖頭,把影片往前拉,想再看一次。
「江珂?好巧。」突然出現的男音,阻止她的動作,關掉iPad,她抬頭看,是劉冠宇。
這麼有緣?短短一個月,竟然遇到他三回?「我剛從台北回來。」江珂笑道。
劉冠宇也笑,「我去台中開會,本來想待一晚的,但醫院急Call,讓我明天回去代班。」醫師雖然高薪,但也是剝削勞力的血汗工作。
他把公事包放在架子上,坐到江珂身邊的位子。
「我明天也要上班。」江珂笑道。
「上個星期你去義診……那里,你有沒有覺得哪里怪怪的?」劉冠宇的問話,讓江珂陷入深思,半晌後沒有正面回應,反問︰「哪里怪怪的?」
「沒有,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
「特殊感覺?沒有,我覺得很OK啊。」與江珂對視,她的反應讓劉冠宇無法接話。
那天,他看到的場景太可怕,他第一個反應是打電話給喬暫,但喬暫沒接,考慮半天後,決定告訴長輩,多數的長輩對這種事情有更謹慎的態度和經驗。
後來媽媽帶他去師父那里,師父說他八字輕,最近時運又低,才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幫他做過法事後,保證他再不會看見有的沒的,這讓他大大松口氣。
望著劉冠宇欲語還休的表情,江珂失笑,「你認為我會有什麼『特殊感覺』?」他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江珂,想提醒對方小心,但又怕帶給對方心理壓力,她去那里是做好事,也許那些鬼魂分得清好壞,不會打擾她吧?考慮再三,他決定放棄這個話題。
「你在看什麼?」劉冠宇問。
「沒什麼,亂看,打發時間。」說著,她滑開iPad,繼續看剛才那段。
劉冠宇點頭,視線落在螢幕上,沒多久他猛然倒抽氣,又受到驚嚇!啊是怎樣啦,錢花了、法事做了,為什麼還是看見那個、那個?劉冠宇苦著臉,掩住雙眼,考慮要去買個眼罩遮眼楮,還是掛喬暫的精神科門診。
他奇怪的反應引起江珂注意,關心地問︰「你怎麼了?」他仰頭,咕嚕咕嚕把整瓶水喝光後,凝重地問︰「你沒看見嗎?」
「看見什麼?」
「畫面右上方。」江珂皺眉,仔細看他指的方向,那邊除了牆壁以外,什麼都沒有啊。
「右上方怎樣?」
「有一個小男孩……不對、是小男鬼,他的臉色慘白,眼窩處是黑色的,他在哭,哭得超厲害。」劉冠宇別開頭,想看卻又不敢,表情滑稽得很。
「小男鬼?」江珂再看一眼,她還是什麼都沒有看到,狐疑地覷他一眼,「你以為開這種玩笑,很好玩嗎?」
調侃的話說出口,江珂卻發現他在發抖,如果只是玩笑,需要搞到這麼逼真?劉冠宇摀住臉,他不想看、不想看,但明明不想看,為什麼視線卻移不開?是誰在影響他的意念?
他不想看,但像是有人輕輕把他的手指頭撥開,有人硬是要勾住他的目光,他是真的真的不想看,但視線忍不住落到那……小男鬼轉頭,對他微笑,他的眼楮是兩個黑色的空洞,沒有眼白、沒有瞳孔,像一個無底的深湖,逐漸地,湖面興起一陣漣漪,漣漪慢慢擴大,一圈、一圈再一圈。
倏地,劉冠宇眼前一暗,意識在瞬間消失,他失去知覺。
但是他沒有昏倒,他仍然坐得筆挺,他張開嘴,喃喃地說道︰「媽媽不哭,是Barry不乖,Barry吃藥,Barry听Uncle的話,Barry好想你……」聲音還是劉冠宇的,但口氣是稚齡小兒,他剛開口的時候,江珂猛翻白眼,對他無厘頭的表現深表不屑,然而听他說到後面……她突然覺得喘不過氣。
握緊雙手,死命咬唇,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但這次她忍不住掉淚,她盯著螢幕,試圖在畫面右上方,尋找劉冠宇說的小男孩。
下一秒,劉冠宇用力將她抱進懷里。
他是一個大男人,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應該有厚實的胸膛,有溫暖的懷抱,但是……他的身體很冰,江珂被抱住時,像被一團冷霧籠罩,他身上沒有男人特有的味道,只有她常在Barry身上聞到的藥水味。
他在她耳邊嚶嚶哭泣,斷斷續續地說︰「Barry好痛,Barry好害怕,可不可以不要開刀……」
心,如墜深淵,不由自主地,她反手抱住他,輕拍著他的背,低聲說道︰「別怕,Coco超厲害的,不會讓Barry痛痛,開完刀,Coco就能帶Barry去迪士尼……」
江珂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高鐵的,劉冠宇卻曉得自己是在廣播聲中突然醒來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抱住自己的江珂,也對自己突然失去意識感到莫名其妙,他甚至連在螢幕上看見小男鬼的記憶都沒有。
他們在高鐵分開時,江珂連多看他一眼都沒有。
不過這天晚上,江珂在蟀哥的影片底下留言——見一面吧。
她沒有署名,但彷佛是心有靈犀,張文昌一眼就猜出她是誰,他們約在新光三越新天地的翰林茶館。
失聯多年後再見面,兩人有些尷尬,不過都是成熟男女了,對于掩飾尷尬很有一套。
「點兩碗面好嗎?這是這里的特色,用茶葉做的面條,帶著淡淡茶香。」張文昌熱情地道。
「好啊。」江珂大方同意。
在等待餐點上來時,張文昌思索著怎麼切入主題。
他很難想像,有一天,他們還能再聚,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手機很煞風景地響不停,他看一眼,江珂也順勢瞄去,來電顯示——寶貝。
看張文昌沒接,江珂問︰「是女朋友還是妻子?怎麼不接?」
「是剛交往不久的女朋友,她想盧我帶她去逛街,沒什麼重要的。」說完,他干脆關機。
江珂抿唇一笑,他還是和過去一樣,女人緣好到令人羨慕。
「什麼時候回台灣的?」張文昌問。
「半年前。」
「我以為你會一直待在美國。」
「我才以為你會一直待在美國,有美國夢的人是你。」至于她,出國是因為兩分驕傲和五分逃避,逃避婚姻失敗的母親,也逃避貧窮帶給自己的困境。
「我是混不下去才回來的,你可不像混不下去的樣子。」張文昌看著她一身名牌,光這身行頭就要價不少。
「這些年、過得好嗎?為什麼回來?」他的口吻中添入溫柔氣息。
江珂因為他這樣的態度,有點恍惚地回想起過去,張文昌不帥,但是眼楮會勾人,尤其不自覺地散發出來的溫柔,往往讓女人無力招架,所以他身邊不缺女人。
而自己和他不同,她的個性不好,太專制且驕傲,但她長得很漂亮。
因此離開他之後,身邊也不缺男人。
只不過那些男人很爛,跟張文昌一樣爛,只想玩樂、不想負責,她在他們的人生計劃里,只有一小段,沒有永遠或恆久。
在經過無數次的傷心之後,她想起來,自己曾經踫到過一個表面冷酷卻內心善良的好男人,在台灣。
因此她回來了,並且積極地爭取他的關注。
沒錯,他是喬暫,在若甘年前、那個辛苦的暑假中,對她伸出援手的男人。
淺淺一笑,江珂認真回答,「那些年過得不差,決定回來,是因為寂寞。」
寂寞兩個字,像根針刺上張文昌的,害他差點坐不住,那年她趕他出門時,就是說︰「你以為我很在乎你?你不過是我排遣寂寞的點心。」
他尷尬地笑著,不知道怎麼回答。
江珂彷佛沒察覺,轉而問道︰「你為什麼會混不下去?」
她記得他的表演大獲好評,如果不是打黑工,也許會有電視節目找上他。
「因為找不到另一個需要寂寞點心的女人。」張文昌自嘲。
這次是他把話題切斷的,氣氛一片尷尬。
幸好,服務生把他們的珍珠女乃茶送上來,他幫她把吸管拆開,放進玻璃杯中,他和過去一樣體貼。
「我記得那時,你很想喝台灣的珍珠女乃茶。」
「對。」但美國的珍女乃超貴,他于是跑去唐人街買了木薯粉和黑糖回來自己做,口感沒有外面賣的好,但誠意十足,因此不太好吃的珍珠,她卻吃得滿臉淚水。
那是第一次,她有被人捧在掌心呵護的感覺。
現在珍珠女乃茶對她已經失去誘惑力,但她還是喝一大口,品嘗珍珠在唇齒間滾動的口感。
不久面端上來,他們低頭用餐,沒交談、吃得很專心,放下筷子時,江珂碗里還有半碗面。
「不吃了?」張文昌問。
江珂搖頭,他端過她的面,把剩下的湯和面吃光,笑說︰「不要浪費。」突然間,兩人好像回到從前。
那時候他們好窮,窮到什麼東西都舍不得浪費,但她的食量小,他永遠是接收廚余的那一位。
碗盤收走,沒有食物在中間調節氣氛,兩人再度直接面對彼此。
江珂猶豫片後,問︰「是誰告訴你Barry的事?」
「我離開後,發生什麼事?」張文昌不答反問。
「你都知道Barry了,怎麼不知道發生過什麼?」
「我希望從你的嘴里听到。」
「沒什麼大不了的故事,听不听都無所謂。」
「與我有關,我有權知道。」他堅持。
江珂靜靜看他,她和過去一樣寂寞,但面對他,她再沒有過去的心情,是因為異鄉讓人脆弱,還是因為現在的她已經夠堅強?微微一哂,她點頭同意他的說法。
「你知道我非常忙,生理期紊亂是老習慣,所以當我發現懷孕時,孩子已經相當大,看著超音波畫面,是四肢已經成形的胎兒,我決定把他留下。
這是很危險的決定,因為養活自己已經是沉重負擔,何況再加上一個小孩。」
「但你還是選擇留下他?」
「沒錯,生下他之後,有段時間相當忙亂,現在想起來,仍然會感到心悸,但是我熬過來了,只不過成績……你很清楚,我旁的不會,考試這種事永遠別想難倒我,但那時我丟掉自己信心滿滿的獎學金。
「我念書、帶小孩、接翻譯,一天睡不到四個小時,相當相當辛苦,但是有Barry支撐著我,讓我屹立不倒。
Barry是個听話懂事、乖巧到讓人心疼的男孩,他長得很好看,每次我看著他,再看看你的照片,都會忍不住想起一句話——歹竹出好筍。
他肯定像我比較多。」張文昌一笑,他同意啊,他長得很普通,是站在人群里,你左右來回看幾遍,都不會被注意到的那種。
「我可以看看他的照片嗎?」
「我沒有他的照片。」江珂回答。
張文昌看著她,輕輕搖頭,臉上寫著不相信。
她理解他為何不信,多數當爸媽的,手機里存的八成以上都是孩子的照片,但是她沒有,對于Barry,她要做的是遺忘。
在美國生活,除了生活的壓力與困頓之外,她最大的痛苦是寂寞,張文昌曾經為她排除過一段,在他之後,也出現過不少男人,為她填補過幾段,只是他們來去匆匆,未曾留下太多的痕跡。
但Barry不同,他始終盡責地扮演著陪伴的角色,逗她開心、安慰她的不平,與其說Barry需要她的照顧,不如說她離不開Barry的疼惜。
別人不知道,她卻很清楚,她並不是對Barry盡心盡力,而是對自己的孤獨寂寞竭盡全力,她害怕Barry像其他男人一樣,離開她的掌控、離開她的生命,因此,與其說她疼愛Barry,其實她更愛的是自己。
沒錯,她很自私,她的自私像爸爸,她也很專制,像媽媽。
「Barry兩歲那年,被確診為先天性心髒病患者,他需要一顆健康的心髒,才能夠健康長大。」
「所以……」
「我用盡資源想救他,這也是我選擇心髒外科的主因,我不放心把他交給別人,如果有一天,他能夠等到捐贈的心髒,我打算親自為他操刀,不過很可惜,他沒等到。」生活的困頓沒把她壓垮,帶孩子的辛勞沒讓她低頭,但Barry去世,把她打進地獄,萬劫不復了。
轉頭,她發現自己又是孤伶伶的一個,人生的路上,再度隅隅獨行,沒有可以掌控的人,讓她恐懼,失去Barry的陪伴,連呼吸都覺得孤寂。
直到那時,她才明白母親的痛苦,她和父親的離棄背叛,確實造就母親的沉淪。
她不想變成母親那樣,她不能抓著過去、打死不放手,她不想創造別人的痛苦,也讓自己活得令人憎惡。
因此她逼著自己遺忘,她把Barry的東西通通丟掉,連照片都不肯留在身旁。
她更努力、更上進,非要要活出個人樣。
她比任何人都驕傲,她發誓,就算排除不了寂寞,她也要站在金字塔頂端,接受人們的景仰。
看見張文昌臉上的罪惡感,江珂沒有半點同情,這是他該承受的,他沒為Barry做過半點事,至少該為他心痛。
兩人再度沉默,半晌後,她說︰「告訴我,你怎麼會知道Barry的?」
張文昌沉吟片刻後道︰「他一直跟在我身邊。」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江珂難以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張文昌開始講述這段時間遇到的靈異現象,以及朋友介紹的師父所言。
他講得很久、很仔細,最後問︰「跟我一起去找師父好嗎?Barry說,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還說如果太慢,會造成遺憾。」江珂沉吟須臾,想起最近踫到的詭異事件,輕咬唇,點了頭。
郁薇在作惡夢,不斷重復相同的惡夢。
夢中,她站在手術台邊,第一次主刀,在為病人做換心手術。
手術台旁本來應該站著護理人員的,但是並沒有,除了因麻醉而熟睡的病人之外,空蕩蕩的手術室里,什麼人都沒有。
她心慌,卻不斷鼓舞自己,「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把人救活。」誰知,話剛說完,手術台邊一個、兩個、無數個臉色慘白的鬼魂,像輕煙一樣,從地板冒出來,他們密密麻麻地圍著手術台,不斷推擠她。
他們盯著她手上的刀子,神色猙獰,但她不許自己害怕,她是個醫師,不管面對什麼狀況,都要救人為先,她試著對他們視而不見。
劃下第一刀,鮮血流出來,他們爭先恐後上前,搶著吸取病人的血,她用力揮手,企圖阻止他們的動作,但他們張開血盆大口,狠狠咬住她的手臂。
痛!尖銳的刺痛感從皮膚表面滲入神經,但是郁薇不肯停止手術,她小心翼翼地切開病人的胸膛,取出心髒,但當她想把健康的心髒送進病人胸口時,那群鬼瘋了。
他們群起攻擊,咬她、撕她、捶她、打她……她全身每處都痛到不行,但她堅持把心髒移植手術完成,當她看著健康的心髒在病人胸口咚咚跳動時,松口氣。
下一瞬,病人突然張開眼楮,從手術台上跳下來,笑咪咪地對她說︰「白醫師,謝謝你讓我重獲新生。」
在她為病人的痊癒感到欣慰時,他蹦蹦跳跳離開了,偌大的手術室只剩下她與那群惡鬼對峙。
像是有人在對他們發號施令,他們同時轉頭,數十雙眼楮狠狠瞪住她,那些眼楮冒著青光、充滿怨恨,他們張開滿是利齒的嘴巴,對著她說︰「還我心髒、還我心髒、還我心髒……」
她不懂他們為什麼這樣說,但是下一秒,他們沖向她不斷叫喊咆哮、不斷推擠她,她被迫頻頻向後退,退到窗邊,半個身體被逼到窗外,她……從高高的空中往下墜跌!
然後她親眼看著腦死的自己被取出髒器,她甚至可以感覺到手術刀在奪取器官時,無法忍受的劇烈疼痛,然後她加入他們,成為在手術台邊咆哮憤恨的一員……身體猛然從床上彈起,郁薇冷汗涔涔,夢里的情景太真實,真實得教人膽顫心驚,摀著胸口,她喘息不定。
她告訴自己,那只是夢,一個很真實的夢。
然而這時她看見露在睡衣外的手臂,有幾塊小小的青紫痕跡,下意識地,她拉開衣袖、裙擺,到處都是、到處都有……她想起惡鬼對她的嘶咬捶打,然後那股疼痛隱隱在她身上蔓延。
拉開棉被,郁薇扶著櫃子,搖搖晃晃下床,枕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到床底下,而床上有一個鮮明的人形,那是汗水濡濕出來的形狀。
昨天出車禍,喬暫帶她回到家時,已經超過十二點。
外傷情況不嚴重,只有額頭在擋風玻璃撞出一道撕裂傷,縫了五針,她沒有惡心嘔吐的現象,但是躺在床上睡不著,喬暫喂她一顆安眠藥,她才勉強在喬暫懷里入睡。
她以為睡一覺就會好轉,但不習慣安眠藥的她,早上起床時腦袋昏昏沉沉。
喬暫幫她請了假,找到代班醫師,讓她在家里休息。
他說︰「今天下午,等我門診結束,就回台南吧。」然後,本來就迷迷糊糊的她,被灌了一杯養氣茶、吞下兩片吐司,再度躺回喬暫床上。
躺在沒有喬暫的床上,她有點心慌,但她告訴自己,不怕,下午就回家,特休加上中秋假期,整整一個星期,就算她的零件真的被魔神仔撞壞,喬阿嬤也會原廠修復,沒事的。
深吸幾口氣,擺月兌昏沉,她看著被自己弄髒的床單苦笑,床上的人形汗漬看起來很詭譎,有點像命案現場的粉筆線。
「沒事,再大的事,有阿暫,都能解決。」她對自己重復說著相同的話,然後取出新被單、新床單換上,再把髒被單放進洗衣機,壓下按扭,唰唰唰,洗衣機轉過幾圈,自來水注入,看著水流,她自我安慰地又說一次。
「沒事的,肯定沒事。」這時,一個幽幽的聲音在她耳畔出現,「有事……」郁薇彷佛被定身,她身體僵硬,憋住氣,不敢回頭,一陣麻癢寒冷,從耳朵傳到腦後,但她叫自己忽略。
「是听錯?對,我听錯了。」點點頭,她同意自己的結論。
肯定是听錯,絕對是听錯……吸一口氣,她再次抬腳,卻被砰的一聲巨響嚇到,伴隨著咻的聲音,正在轉動的洗衣機莫名其妙停下。
她猶豫半天,才鼓起勇氣轉身。
壞掉了嗎?郁薇在觸控面板上按半天,洗衣機都沒有反應,真的壞了?不會吧,她的手這麼毒?這是她搬進阿暫家里,第一次洗衣服欸。
他們下午就回台南,床單一定要立刻處理,不能擺上一星期……打電話請人來修理吧。
郁薇正這麼想時,視線卻瞄到洗衣機的插頭沒有插。
插頭被拔掉了?什麼時候的事情?她沒有拔啊,不會是阿暫拔掉的吧?那就解釋得通了……她把插頭插回去,重新設定,這次很順利,洗衣機開始運轉,水嘩啦嘩啦流著,她看著恢復正常的洗衣機微微一笑,往房間走去,可是走三步,她再度停下。
如果電線一直沒有插上,為什麼第一次,洗衣機會轉動、會有水流注入?她像個傻瓜,停在原地沒動作,三分鐘過去,才想到什麼似的猛然搖頭,她對自己說︰「這是車禍後遺癥,過了就沒事。」
往廚房走去,她打開冰箱倒一杯優酪乳,也不知道是心虛還是恐懼,她一面喝,一面夸張地學著電視里的廣告詞說︰「胃腸好,人才不會老。」
優酪乳喝完,她又夸張地抿抿唇,咂吧幾下,說︰「夭壽好喝。」
離開廚房,她忘記把杯子洗干淨……呃,應該說,她習慣把杯子留給喬暫洗。
過去獨居的時候,她還算愛干淨,東西不會隨拿隨丟,但和喬暫同住後,壞習慣一個個冒出來,常要喬暫跟在她後面收拾。
老實說,她也不知道,自己變得散漫,是因為喜歡看喬暫為她做事,還是在短時間內她的骨頭變老、性格變懶,總之她很享受喬暫的服務,那種感覺像被寵了,被嚴重的寵壞掉。
回自己房間,找一套干淨衣服,郁薇走進浴室,不久,溫熱的水嘩啦嘩啦沖下,她緊繃的身心得到暫且的舒緩。
所以她不知道在離開廚房後,冰箱門自己打開了,優酪乳自己飛出來了,瓶蓋自己松開了。
一只無形的手把優酪乳提到半空中,傾斜的優酪乳倒進郁薇沒洗的空杯子里,白色的優酪乳不斷往下倒,杯子越來越滿、越來越滿,滿到再也裝不進去,它仍然持續往下倒,溢出來了、桌面髒了,乳白色的液體順著流理台往下流,像小小的瀑布,在地板上匯聚……
看完最後一個門診病人,喬暫始終感覺不安,他拿起手機、撥出號碼,鈴響半天沒有人,郁薇還沒睡醒嗎?他又撥了家里的電話,家用電話的鈴聲音量很驚人,就算熟睡,也會被吵醒。
果然沒多久,電話被接起來,喬暫松口氣,說︰「睡醒了嗎?有沒有吃飯?餓的話,冷凍庫有水餃……」但是電話那端沒有回應,听筒傳來嘶嘶嘶的雜音。
是線路出問題?喬暫再喊一聲,「郁薇。」
電話那頭回應了,但不是郁薇,而是男人的聲音,對方操著台灣語,聲音低沉地說道︰「還我心髒……」
濃眉一緊,喬暫尚未開口,更多不同腔調頻率的聲音出現,他們說著同一句話——還我心髒……目光微凜,喬暫掐起指訣,對著電話怒吼道︰「離開我家,離開郁薇,她幫不了你們,能幫的是我,都來找我!」
他剛喊完,喀嚓,電話被掛掉了。
倏地,像是感應到什麼,喬暫心跳加速,冷汗狂冒,他飛快關掉電腦,拿起車鑰匙走向地下停車場。
此時的郁薇已經洗完澡,但是想再享受一會兒泡泡浴,因此不介意水溫微涼,她閉著眼楮,嘴里哼著歌。
她很刻意地不去想車禍那段,不去想蟀哥視頻出現的小男鬼,不去想跳樓女鬼,不去想江珂……說好不想的,但江珂的影像自動冒出來,冷不防地,她起一身雞皮疙瘩,想要嘔吐的感覺再度竄上。
張開眼,她發現溫水變成冷水。
有泡這麼久了嗎?抬手,看看指尖,沒有泡皺的現象啊,怎麼會冷得這麼快?才剛這麼想著,咚的一聲從水底冒出一塊……冰?天啊,怎麼可能啦,她還在睡覺嗎?她還在作惡夢嗎?她其實沒有醒、沒有換床單棉被、沒有喝優酪乳、沒有……在洗澡?這一切一切都是……都是夢境?
用力搖頭,郁薇覺得自己快要神經錯亂了!這時候,又一塊冰塊從水底浮上來,接在第二塊浮冰之後,咚咚咚咚咚……像冒泡泡那樣,所有浮冰爭先恐後浮到水面上。
她的身體越來越冷,四肢變得僵硬,莫名出現的浮冰,讓洗澡水溫度迅速下降,沒多久功夫,整個浴缸表面凝出一層薄冰。
郁薇陡然清醒,踉踉蹌蹌地想從浴缸爬出來,卻一個不小心滑回去,但……浴缸有這麼大嗎?大到她覺得自己是掉進海里,大到她能夠看到好幾個人影,對,她看見了,看見有好幾個人在游泳,有好幾雙腳在踢水。
這是她家的浴缸啊,她一個人使用的浴缸啊!一陣驚恐,她嗆到水了,掙扎地浮出水面,攀住浴缸邊緣不斷咳嗽。
她想爬出浴缸,可是腳卻一直往下沉,又讓她吃了幾口水,她過度慌亂,以為是驟然下降的溫度讓她的手腳不協調,卻沒發現在浴缸底部,有一只布滿青筋的大手正抓住她的腳踝。
嗆咳幾聲後,她再度掙扎著離開浴缸。
她的腳冷得幾乎失去知覺,這時候的她,已經沒有精力研究這是作夢還是現實,這種狀況合不合邏輯?她只想盡快離開。
終于,在又嗆過兩次水後,她順利離開浴缸,用抖個不停的手拿起大浴巾將自己圍住,她的牙關發顫,扶著牆壁想要離開,浴缸卻噴出一道水柱,打得她滿頭滿臉濕。
一顆人頭從水里冒出來,那個人嚴重缺氧,臉是紫色的,張開嘴,舌頭往外垂,布滿紅絲的眼楮帶著憤怒,怨恨地瞪著郁薇。
這時候,郁薇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奔出浴室,倉皇的目光四下尋找,她要找……對,她要找手機,她要找到阿暫,她要……捧著沒有聲音的手機,她的啜泣轉為號哭,她恐懼地看著浴室,好像下一秒,怪物就會從里面沖出來,將她吞噬。
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鬼怪沒有出來,四周空氣凝結,安靜得讓人害怕。
不知道經過多久時間,她赤果著腳,直直盯著浴室半開的門,最後她鼓起勇氣朝浴室走去。
她不是小偷,卻像小偷,她在門外悄悄地朝里面偷瞄。
漸漸地,她挺直身子、放松肩膀,因為浴室里面沒有鬼怪,沒有冰塊,浴室蒸氣彌漫,浴缸里的水帶著微溫,剛才……又是車禍創傷造成的?走回房間,換好衣服,郁薇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慘白,眼眶浮腫,嚴重的黑眼圈讓她看起來像熊貓,她不禁自問,她生病了嗎?不會……她告訴自己她只是心緒不寧,車禍有後遺癥,才會造成諸多幻覺。
不怕的,她的男朋友是精神科醫師兼宮廟師父,所以,她一點都不怕。
走回廚房,郁薇覺得自己需要再來一杯優酪乳。
可是……放在流理台上的空杯子已經被注滿,半空中斜放的優酪乳塑膠瓶還源源不斷地流出液體,只不過,再不是乳白液體,而是紅色的血液。
它注滿玻璃杯、灑滿流理台,順著流理台往下流,地板被紅色的液體淹沒了,血不斷蓄積,而地板上有好幾個人影背對著郁薇,匍伏在地,在吸取血液。
倒抽氣,郁薇摀住嘴巴,極力克制自己不發出聲音,但還是被听到了,他們一個轉頭、兩個轉頭、三個、四個……一個個把臉對準郁薇。
鮮紅的血從他們嘴邊往下蜿蜒,他們伸出長長、黑黑的舌頭舌忝去血痕,他們咯咯地笑著朝郁薇爬來。
當他們站直身體與郁薇面對面時,她看見了……他們的胸口都被剖開,黑色的空洞里面找不到心髒,他們的身體和在半空中斜放的塑膠瓶一樣,腥臭的血液不斷從里面倒出來。
再也忍不住了,郁薇放聲大叫,沖出家門。
車速超過八十,喬暫不知道自己被拍到幾張超速照,但他管不了,因為他很確定,郁薇出事了。
這種現象以前就有,每回郁薇出狀況,縱使不確定郁薇會面對什麼,他卻總是會提前知道,就像是有一條絲線把他們兩人牽在一起,而隨著他修行的時日越長,這種狀況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強烈。
把車子開進停車場,喬暫飛快下車,奔到電梯旁,按了上樓鈕。
進電梯、電梯門關上,只是在兩扇門密封起來那刻,空氣突然變得凝重,除了喬暫以外,再無他人的電梯越來越擁擠,擠得讓人動彈不得。
只是一般擁擠的電梯,會讓人感覺熱、感覺悶,此時電梯里的溫度卻不斷下降。
轉眼玻璃鏡面結起白霜,滴答滴答……水滴從樓層燈上滴落,不到兩秒,水滴不再落地,而是在樓層燈上方結成冰柱……下一刻,重重一震,電梯停在二樓,再也上不去,燈光明明滅滅,閃爍不定,然後啪的一聲,燈熄……緊接著嘈雜的嗡嗡聲在耳膜邊響起,像是有幾十個人同時在說話,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震得喬暫耳膜生疼。
他聞到手術室的藥水味,聞到血液的腥臭味,聞到屍體腐爛的味道……喬暫咬牙,讓自己鎮定了心神,對著空無一人的電梯喝道︰「你們嚇不到我的,想要我做什麼直接說,別用這種方法。」話說完,電梯仍然黑暗,空氣仍然凝重,而教人想吐的腐臭味越來越重。
這是不相信他?冷冷一笑,喬暫目光轉為凌厲,神色冷冽,「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再給你們十秒!十、九、八……」在他手指掐起,準備施咒時,電燈啪的一聲亮了,電梯再度啟動,方才的異象通通消失無蹤。
當!電梯門剛打開,喬暫就看見郁薇朝自己狂奔而來。
郁薇也看見他了,瞬間她感覺全身的力氣全被抽干,她嘴巴喊著阿暫,喉嚨卻發不出聲,腳步沒踩穩,她向前撲跌。
喬暫一把將她接住,感受到他的體溫,她放心讓自己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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