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生離開了,曲翎書安分地提著水桶站樁。過了一陣子,金桂也去洗她的髒衣服與沾了糞的鞋了,剩她一個人站在樹下,漸漸覺得無聊起來。
她閉上眼楮去感受全身,發現閉著眼,身上搖晃不穩的感覺會更加明顯。她開始嘗試微調身子的重心,從每一個小動作去感受身體會出現什麼不同的感覺,甚至去體會身子發熱的源頭、呼吸的起伏……
她在心里復述著︰『腳跟下的蟲兒,不能踩死,不能讓它逃了……』
在遠處偷偷觀察她的寒冰子,有些意外她不只沒有偷懶,而且還自行進入眼觀鼻、鼻觀心的境界。
這女人……說不定真的是個練武的人才啊。
曲翎書還沒注意到自己已經站過半個時辰了,直到寒冰子再度出現在她面前,她才猛然醒覺。
她把水桶一放,整個人往後倒下坐在草地上,兩手抱住曲膝,迭聲抱怨︰「啊,累死我了,腳好酸、腰好酸、背好酸……」
「是,唯一不酸的就剩那張嘴了。我看要你閉上嘴半個時辰,比站樁半個時辰還痛苦。」
寒冰子一邊酸她,一邊看著她方才站的腳印,確認前後深淺度,接著滿意地笑了。這千金大小姐真的沒有偷懶,那麼站完樁後會全身酸痛也是正常的。
「所以我可以練別的了嗎?我想要像師兄們那樣打來打去的。」
「新人基底都還沒練好,就想跟人家學打什麼,只有挨打的份兒而已。站樁是最初階的,樁功分很多種,接下來還有馬步、弓步、僕步……」
沒等他說完,她就夸張地哀哀叫︰「還要站馬步嗎?那不是跟我爹罰我半蹲一樣嗎!不用練了,我在家早就練到不想練了。」
「你到底是為什麼會被你爹罰?方才也說你爹會罰你站著提水桶,現在連罰半蹲都出來了。」他著實納悶。
「呃……」
曲翎書就算再粗線條,也知道這時候如果說她是因為像頭野馬在外頭闖禍,才會被抓回家處罰的話,這樣朱堂主一定會問她到底闖了什麼禍,這解釋起來又得花上三天三夜……而且這朱堂主看起來就是一板一眼、清規一籮筐的人,肯定會跟爹一樣把她罵到臭頭,不會相信她只是一片俠骨丹心。
「就……閨女的教養之類的沒做好……哎呀,你不知道,姑娘家要學好多事的,琴棋書畫、女紅針黹,沒做好就要挨罵的,我爹光是要我做個名門閨秀,都沒想過那些東西我喜不喜歡,要求還那麼嚴格……」
寒冰子看她一副委屈模樣,態度我見猶憐,心想︰『看她那副猴樣兒也不難想見她的閨女教養肯定沒學好,想想要當一個千金小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他自己也有姊姊,由于是武門世家,當年爹娘對女兒的教養倒沒有太多閨女教條般的限制。
「我看你那百遍門規的字寫得倒是挺好的,想來是長年被逼著練出來的?」
他這麼一說,又讓她心跳「咚咚咚」地急起來。那全是金桂寫的啊!
「是朱堂主不嫌棄……」她笑得很心虛,連忙轉換話題︰「我接下來要練什麼好呢?真的要站馬步嗎?」
「站馬步跟你爹罰半蹲是不一樣的,不過練習樁功時間也不能過長,待腿力增強再逐漸拉長樁功的時間。馬步明日再練,晚一點會教你一些簡單的暖身招式,每日早晨可先做,像是砸拳、弧形步、駕掌、前拍腿……」
「砸拳是什麼?」她對這武術名詞兒不熟,只對「砸店」比較熟一點。
「實際教了你就知道了。現在你先練虛步,剛剛你已經懂得虛懸,虛步可說是它的延伸。站立時,單腳有三個施力點,趾、掌、跟,雙腳共有六點。六點交叉轉換體現出虛步的守攻,多用于接手、刺探虛實,靈活運用,可進可退、可提可踢,可蓄力……」
金桂洗完衣鞋、辦完雜事後,原本要回到小姐身邊的,但遠遠地看到朱堂主在教她步法,便停了腳步,沒再靠近。
看小姐認真看著朱堂主演示動作時的眼神,那閃閃發光的專注力,是她從未見過的。
在曲府,每每要小姐坐下來學些什麼,她都是呵欠連連、如坐針氈,總是東張西望,一時半刻安靜不下來,只有吃飯與出去玩耍兒時才會顯得精神奕奕。
而現在那學功夫的忘我樣兒,讓金桂大開眼界,原來小姐是可以安靜下來听人說話的,只要是她有興趣的事兒,她就可以集中精神……
金桂總算稍微安下一點心了。
接下來的日子,曲翎書總是七早八早就起來練功,雖然她拿掃帚的功夫還是不怎麼樣,但打掃的事有金桂幫著收拾,她就安心把精神都放在練武上頭。
練什麼她都覺得很開心,就唯獨一樣,她總是一邊練一邊在心里抱怨。那是蹲馬步。蹲馬步變成每日基本功,那比站樁還要累上太多了,站樁就算偷偷放松一下也不容易被發現,但蹲馬步可不行。
師兄教她練過後,朱堂主看了數日,實在看不過去了,直接過來指正她的錯誤姿勢。
「腰不挺、背不直、月復不縮、肩不正、心不靜、眼神飄忽!是誰教你這樣蹲馬步的?」寒冰子口氣嚴厲。
商陸生緊張地解釋︰「我有說明,但小師妹好像不太懂,我又不能直接踫她身子幫她調正……」
如果同是男兒身的師兄弟,早就不客氣地親手扳正了;但曲翎書是姑娘家,沒一個人敢輕舉妄動,就怕被冠上唐突之名。
寒冰子掃了一眼在旁圍觀的門生們,再看向曲翎書。她似乎也很是不滿。「我這樣還不夠正嗎?不然還要怎樣?腳很酸呢。」
寒冰子毅然出手,扳正她下垂的肩頭、拍直她微屈的後背、壓低她的腰身。
「練武還怕人踫的嗎!過招的時候身體的踫觸是免不了的,在外頭遇到危險時,壞人可不會因為你是女兒身就不踫你,要練武就要有這層覺悟,要是覺得我們教你時所產生的踫觸是在佔你便宜的話,那你可以包袱收拾收拾,回家去等嫁人吧。」
「我又沒說師兄們會輕薄我,是他們自己不敢動的,總不能讓我一個姑娘家自己喊說『你們盡量模我沒關系』吧?我自己是不怎麼在乎……」
「小姐!」金桂只是在一旁待著,就已經听不下去了。
「朱堂主,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模了我的肩背,就要死要活地逼你娶我,我才覺得那種被看到一條臂膀就非卿莫嫁的八股閨女實在太自甘墮落了。」曲翎書再補句解釋,免得他到時自命清高地說要娶她以示負責,那可就麻煩了。
「小姐!那不叫自甘墮落,是潔身自愛,閨女本來就該莊重矜持。」金桂再度糾正主子的思想。
「本來就是自甘墮落!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這樣嫁人了呢?萬一對方是什麼牛鬼蛇神的該怎麼辦?像我如果因為這樣就嫁給朱堂主的話,那一輩子不就毀了嗎!」曲翎書義正嚴詞的。
「為何嫁給我一輩子就毀了?你知道有多少姑娘擠破頭想嫁給我嗎?」寒冰子頓時又心生不悅。向來都是他挑別人,還沒有誰挑過他的,而這個千金小姐竟然嫌棄他?
「真的嗎?那麼,那些姑娘一定是只看你長得俊俏又武功高強,就一個勁兒地傾心于你,壓根兒不知道你這人心眼兒壞、氣量又狹小——」
「小姐!」金桂幾乎是用大吼的聲量才能強蓋過主子的聲音。
曲翎書扁扁嘴,知道自己又說了不該說的話了,小小聲地對他低個頭。「對不起。」
寒冰子心情非常復雜,要發火也不是,不發火也不是。這口無遮攔的女人!一邊說他的好處,一邊又說他的壞話,讓他不知道是要高興還是要生氣,他從來沒遇過這麼讓人……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女人!
曲翎書進醉月門已有一段日子了,都沒看到有什麼女眷,她頗納悶︰「既然這麼多人想要嫁給你,那你怎麼會還沒成親呢?莫非你是身上有什麼——」
寒冰子怒喝打斷她︰「別人想嫁我就得娶嗎?不是我要的,我寧缺勿濫。明日開始你的日課馬步給我多蹲一炷香的時間!」罵完又拂袖而去了。
「小姐啊……」金桂簡直欲哭無淚,為什麼主子總是說話不經過腦子?
練武場上頓時變得很安靜,每個人又回去練自己該練的了。
其實南邊的練武場旁不知何時起悄悄圍聚了一大堆人,滿臉羨慕地看著南邊的練武場。那是東、西、北邊的門生。
他們好羨慕南邊的有了小師妹,還有小師妹的丫鬟;兩個姑娘各有各的美,讓這些每天只能跟男人對打的門生,光是看著就如春風拂面、精神振奮,巴不得自己也能調過來南邊。
再加上小師妹個性活潑,有如初生之犢不畏虎,總是發出天真的驚人之語,還有無法預測的行事風格,讓一向風度翩翩、遇事淡然處之的門主幾度失控發火……啊,現在要叫朱堂主才對。
總之,差不多是日日都有妙事兒可拿來閑嗑瓜子兒啊。
在那些聚著流口水遠遠望著南邊的男人後面,有一個身量高大魁梧、滿身肌肉賁張的壯碩男人,跟那些人比起來,明顯高出一個頭,鶴立雞群。他一雙虎眼,跟著眾人偷看南邊的練武場已經很久了。
「小師妹真是可愛啊,叫什麼名字?」壯碩男人問。
「叫曲翎書。多麼詩意溫柔的名字,但個性可辣的哩。」一個門生說道。
「辣得俏啊,就是要這種辣勁兒才迷人。」另一個門生又補充。
門生們眼楮盯著南邊一動也不動,頭也不回地直接回話。
「那旁邊那個呢?」壯碩男人又問。
「叫金桂,是小師妹帶來的丫鬟。」
「我喜歡小師妹這一味兒。」
「我比較喜歡金桂姑娘。」
「我兩個都喜歡。」
「你也太貪心了。」
「哈哈哈哈……」
男人們開始熱烈討論起來,後頭的壯碩男人又插嘴了︰「嘖嘖,兩個都不對我的味兒,對我而言那太瘦了,胸脯不夠大。」
前頭的門生們听了一致響起責難聲浪︰「你也太挑了!小師妹跟金桂姑娘都這麼美了,你還嫌啊……」
他們一回頭,看到壯碩男人是誰後,突然間話全吞回肚子里了,個個踮起腳尖,準備開溜。壯碩男人沉沉一聲︰「一個也不許走。」
「是!白堂主!」每個人大聲回應,站在原地不敢擅動,面色如喪考妣。白堂主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人偷偷通傳一下啊?
「白虎堂里沒有小師妹實在太遺憾了,可不是。」白堂主看似十分扼腕。
「不是!」所有人一齊大聲回話。
「仔細一看,你們這一群還有青龍堂的、玄武堂的,看來我得去找門主好好談一下了,關于沒有小師妹,會沒心思練功的問題……」
「不不不!完全沒問題,我們馬上回去練功!」
「玄堂主不在也就算了,連青堂主都不管啊,我就說青堂主為人太和善了,哪天叫你們給爬到頭頂上都叫不動了,青堂主該換人當了……啊,我白虎堂的旗主跟香主是死了嗎?我不是說我不在時就由他們管人,怎麼手下一堆人跑來這兒『嗅脂粉味兒』都沒發現?」
「白堂主,我們不敢了,可以讓我們回去練功了嗎?」
「還不快滾!」白堂主一聲獅吼,每個人都像狗兒夾著尾巴一般,一下子跑得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