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是被雪衣娘與丫鬟蘿月拌嘴的聲音吵醒的,一睜眼,望著雪青色紗帳上的牡丹芙蓉梅花刺繡,怔愣半晌,她才接受自己身處閨房的事實。
她撐著胳膊想要坐起來,誰知才起了一半,腦仁兒猛地一陣眩暈,讓她不由自主地躺回去,「咚」地一聲磕在軟枕上,不甚疼,腦子卻更懵了。
蘿月听到動靜,快步走來,站在架子床邊探頭問︰「姑娘可有頭痛?昨夜不該貪嘴飲那許多果子酒的,若是明日下定,叫人瞧出姑娘原是個酒壇子可怎生是好?」說罷,兀自掩唇而笑。
若是往常,姜定會與她笑鬧一會子,可此時姜哪有這心思?
下定?
姜的腦子頓時清明了些,瞇著眼楮暗自沉思,終于從記憶中找出這是哪一回事。
在宋家長輩來下定的前天夜里,她心中又是興奮又是緊張,才一時興起飲酒沒個節制,隔日腦仁足足暈了一天方好。
她這是回到過去了?
姜驚訝無比,但一切看來都是這麼真實,她不由自主就思考起來接下來的相看之事。
前世渾渾噩噩,成了個被人卸磨殺掉的大蠢驢,姜心中並無太多怨懟,真要說怨,也只怨自身識人不清又太過執著。
諸事不上心,可不就活該落得慘淡收場?
上蒼垂憐,許她重活一世,斷不能再重蹈覆轍,只是不知,若郭飛燕知曉,那炷神奇的香能讓她有如此造化,會不會後悔呢?
臨終時的情形,在姜腦中盤桓許久,她忽然有些許感激郭飛燕,若不是郭飛燕著人奉上那杯鴆酒,她又豈能將心中對宋梓言的全部執念,一夕斬斷?
姜自問,赫然發覺她並不知曉自己到底歡喜宋梓言什麼?
或許因他是京中所有雲英未嫁小娘子的春閨夢里人,前世的她便覺宋梓言必定會是這世間最好的郎君,又想著最好的事物皆值得去等,于是她傻傻地等了三年亦無悔,卻遭到現實的無情捶打。
「姑娘!姑娘!」
蘿月焦急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姜的思緒。
見姜愣愣地看她,方才半晌沒等到姜跟自己說笑的蘿月更是焦急了,「姑娘怎麼不說話呢?可是昨夜受了涼?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姑娘是怎的了,一醒來便呆呆的,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
莫不是昨夜姑娘飲多了酒,寒邪入侵,招惹了不干淨的東西?她到底是該去請大夫,還是該去稟報夫人,請道士高人前來做法?
夫人將姑娘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她若去稟報,夫人定會先打她一頓板子再說話!
一想到那個畫面,蘿月就一陣肉疼。
姜神色懨懨地擺了擺手,「不必,我只是月復中空空不舒服,妳先伺候我梳洗,待會兒用些朝食便可。」
蘿月見她思緒清晰,口齒利索,暗暗松了口氣,吐了吐舌頭,叫上松雲一道張羅開去。
說者無心,听者有意,姜正愁找不到好借口把明日下定之事攪黃,蘿月的話倒是讓她心中頓生一計,此計若是能成,她有十足的把握,叫宋府女眷無功而返。
姜是真心想回頭,只盼宋梓言能就此放過她。
想到不必再與宋梓言訂親,不必重蹈前世覆轍,姜只覺心頭一方巨石被挪開,心情松快許多,足足用了一碗魚肉羹,外加一盞鹿梨漿,仍覺意猶未盡。
坐著時不覺得,甫一起身,姜便覺月復中墜墜,怕待會兒阿娘笑話她貪嘴,特意去園子里走了一圈,才去林氏院里請安。
剛進院門,姜便听到里頭細碎的說話聲,今日韓姨娘倒是比她來得早些。
「夫人,咱們府里只這一位姑娘,真的要許給尚書府上的公子嗎?雖說品貌尚可,到底出身比不上皇親貴冑,以姑娘的人品,嫁去王府做正妃也使得。」韓姨娘的嗓音嬌嬌柔柔,听得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即便不喜旁人背後議論她的親事,姜听著這樣略帶關切的聲音也討厭不起來,只是,韓姨娘在府中一向低調行事,怎的也關心起她的親事來了?
听這話里的意思,連韓姨娘都不看好她嫁給宋梓言呢,所以前世她是被屎糊了眼楮嗎?
姜暗暗自嘲,又覺得韓姨娘的話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當年祖母在世時,趁著她阿娘懷著大哥,將身邊得力又有幾分姿色的韓姨娘送到爹爹房里,雖未成事,可到底對外宣稱開了臉的,這麼些年便一直養在後院。
既是祖母選中的,合該有幾分玲瓏心思才對,明知聖上對幾位王爺尤為忌憚,全都放在眼皮子底下,尋常都不許與臣子結交,形同軟禁,怎的還會提讓她嫁入王府?
爹爹身為內閣大學士,雖說簡在帝心,可伴君如伴虎,若要長久,最忌對聖上有異心。
姜听著阿娘低聲訓斥韓氏,默不作聲地上前,從松雲挑開的門簾中走了進去,抬眼便見阿娘給了韓姨娘一個警告的眼神,顯然是不想當著她的面繼續討論親事。
姜勾唇一笑,她的親事,阿娘確實犯不著跟個姨娘探討。
倒是平日里低眉順眼慣了的韓姨娘,一見著她,眼中竟流露出嫉恨的神色,唯恐被她發現似的,只一瞬便起身向她行禮,看起來最溫順最懂規矩不過。
可姜知道,那個眼神不是她的錯覺,原來一向對她溫柔恭敬的韓姨娘,並不喜歡她呀?
前世不願費腦子,卻不代表她姜是個蠢物,略略一想她便明白了,同為女子,阿娘與爹爹伉儷情深,兒女雙全,而韓姨娘已過三旬,卻膝下清冷,心中有怨也正常。
姜暗自點頭,有怨好啊,雖說韓姨娘不想讓她嫁給宋梓言或許是因見不得她好,可姜還是很樂意她關鍵時刻來幫忙的。
韓姨娘倒是很自覺地退出去,留姜和林氏母女單獨說體己話。
林氏私心里也並不想這麼早便替女兒定下親事,可女大不中留,這親事是姜樂意的,林氏便只能打趣她幾句,不再說二話給閨女添堵。
對此,姜頗感無奈,若是阿娘不這麼由著她,說幾句潑冷水的話,她順勢把這門親事推了多好?偏偏為了不流露出真實意圖惹阿娘懷疑,她還得裝出一副很嬌羞的模樣。
陪林氏閑坐一個時辰,姜只覺比陪二哥練箭還累。
告退離開之後,姜帶著蘿月回自己的院落。
「韓姨娘在干什麼?」繞過彎彎曲曲的回廊,在月門便踫見松雲,姜隨口問道。
漏窗外翠竹珊珊,姜只覺心曠神怡。
這等好天氣,便該打馬上鳴鶴山,掬一甕山泉水回來烹茶才是,她卻在此費腦子,可有了前世的教訓,她不敢再憊懶。
韓姨娘離開之前,她悄悄吩咐心思細密的松雲跟著,松雲平時話不多,卻難得會些拳腳功夫,派她去倒是比蘿月合適,不易打草驚蛇。
其實她就想看看,韓姨娘的心思是不是像她猜測的那般。
松雲小聲回道︰「韓姨娘回了院子,砸碎一副茶具,便借口昨夜沒睡好,懨懨地歇下了。」似乎想到了什麼,又補了一句,「歇下之前,還特意叮囑身邊的采薇,隔日把外院負責采買的黃大成叫來,她要親自叮囑他采買哪種新茶具。」
松雲不知姜為何突然關心起後院的姨娘來,只是姜怎麼說她便怎麼做,並不會妄自揣測。
「哦?沒想到韓姨娘還是個風雅人物。」姜輕笑著,若有所思,隨即淡淡吩咐,「回頭查查她和那黃大成是什麼關系。」
前世采買上也沒出什麼事,只是她婚事定下才幾個月,韓姨娘就莫名失蹤,姜有些好奇,便叫松雲隨手查查,查不到也無妨,左右韓姨娘影響不到她爹娘就成。
松雲頷首,先隨著蘿月陪姜回屋,這之後才去打探事情。
姜的頭還在疼,便沒有出門,一直到午後,趁著韓姨娘在園中賞花之時,姜才特意隔著層層迭迭的花叢演了一場戲,跟蘿月好生絮叨了一番,她對嫁給宋梓言有多憧憬。
看著韓姨娘悄然飄遠的裙裾,姜想到方才說的那些溢美之詞,心里別提多惡心,恨不能將午膳吐出來,可一想到韓姨娘定不會讓她失望,姜又覺得這惡心勁兒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翌日,晨曦透過長窗灑在窗下的短榻上,幾案上的花觚里養著一叢水仙,開得正好,似是剛剛采摘的。
姜感覺昏昏沉沉,從錦被中探出手來,在額頭上一貼,她頓時笑了,不枉她昨夜北牖當風吹了半宿。
「蘿月,蘿月……」姜一開口才發覺,自個兒似乎冷風吹過頭,嗓子都啞了。
今朝日頭好,蘿月見姜睡得沉,一早便搬個繡墩坐在姜門外,曬著太陽打絡子,听著姜聲音不對,將手中未打完的絡子往繡墩上一丟,把腿便跑了進去。
「姑娘的頭怎的這般燙?」蘿月心知不好,也顧不上打听宋府女眷來了沒有,出去便叫松雲去跟夫人說,請最好的大夫來給姑娘診病。
她拿干淨的棉帕浸濕,擰得半干,擱在姜額頭上替她降溫。
這只是權宜之計,見熱度一點沒退,似乎還有更燙的趨勢,蘿月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眼楮恨不得透過重重院牆看到大門外去。
松雲怎的這麼慢?若不是松雲比她腳程快,她就自己去請大夫了!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大夫終于來了,一番兵荒馬亂之後,姜喝了一服藥,身上的熱度終于稍稍退了些。
她睡得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屏風外韓姨娘在跟她阿娘說話。
「夫人別怪妾身多嘴,宋家公子怕是跟姑娘八字不合,姑娘的身子向來康健,怎的偏偏下定這日就病得下不來床?」
韓姨娘聲音有些急切,林氏只當她也是真心關懷姜,不由得將她的話在心中多思量了幾遍。
她和夫君對這親事本就不看好,而八字一說雖然玄妙,但兒病得如此蹊蹺卻也是事實,兒高熱未退,怎能出去見客?
想到花廳里被晾了小半個時辰的宋府女眷,林氏心中暗自以己度人,恐怕男方家的長輩也覺得不吉利,這場親事,不做也罷。
林氏透過雕花架粉彩屏風,往里邊望了一眼,眼中倒映著姜縮在錦被中的身影,嘆了口氣,心中有了計較。
听到林氏出門的腳步聲,姜也是心口一松,總算能好生睡個回籠覺。
姜家一應好東西都先緊著姜,她自小便是衣食無憂,又被二哥帶著學了些騎射,身體底子扎實,到下晌時,熱度便退得無影無蹤,半點沒反復。
林氏見狀心中更是肯定,回絕這門親事是個相當明智的決定,只是不知等兒醒來知道此事,又會怎麼鬧一場,思及此,林氏便覺腦仁兒疼。
姜卻沒功夫想這個,好不容易睡到神清氣爽,她只知道,得想個什麼辦法,跟前世素未蒙面的蘇玉城搭上話。
前世收了宋梓言那個妖孽的就是蘇玉城,所以姜毫不懷疑,只要跟蘇玉城連手,她一定能提前把宋梓言的狐狸尾巴揪出來,讓大晉的文臣武將們早做防範。
可是,若她直接沖到蘇玉城面前去,告訴他,宋梓言是北遼三皇子的兒子,他三年後會帶北遼鐵騎滅大晉,蘇玉城怕是會請道士收了她吧?
姜揉了揉眉心,好生苦惱。
這時,听到松雲稟報說姜已經清醒的林氏攜丫鬟玳瑁前來,玳瑁手里捧著諸如桃膠、燕窩等滋補之物。
一見自家閨女身著玉色白扣立領中衣,披著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長襖,倚著床頭的緞面繡團花引枕,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林氏只覺心都碎了。
嘴里喚著「我的兒」,急急上前,將她把懷里揪成一團的錦被往上扯扯,「宋家小子有什麼好的,值當妳這般傷心?還不快躺好,若是再凍出個好歹,豈不是要娘的命?妳且先養好身子,娘看那宋梓言有克妻之相,趕明兒定替妳張羅個比他好的!」
姜聞言,差點破功,若是繃不住笑出聲來,娘會不會以為她傷心傻了?
她死死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才把笑意憋回去,心道,娘呀,您好歹是遠近聞名的才女,何時學會神神叨叨替人看相了?
不過,阿娘說的也沒錯,若真論起來,前世她和郭飛燕都不得善終吧,說宋梓言克妻也不全算冤枉他。
姜憋得眼淚都出來了,方抬起俏生生的小臉,風寒初愈,氣色不及往常,煞白的面容更顯可憐,「阿娘,兒真的嫁不成宋公子了嗎?若是……若是真如阿娘所說,兒自此便再不會與他有任何瓜葛。兒寧可不嫁人,也要好好地陪著阿娘,不叫爹娘憂心。」
見姜傷心至此,還不忘說狠話來寬她的心,林氏心中更是心疼不已,恨不得去將庫房里所有好對象都搬出來,只為博她一笑。
若她鬧一場,林氏倒還放心些,偏偏她不吵不鬧,這般懂事,林氏便尋思著,是不是該帶女兒去城外莊子上散散心才好,否則女兒整日惦記此事,獨自泡在苦水里,非悶出病來不可。
姜自然不知林氏所想,只想著瞧阿娘恨不能將她擱手心里捧著護著,想必這時候提出再過分的要求,阿娘都會應允的。
「阿娘,影園的梅花應當開了,兒想去表姊那住兩日。」姜的嗓子好了大半,此刻嗓音甜甜糯糯,像是剛浸過桂花釀。
影園是蘇府後面擴建出的園子,在京都難得的鬧中取靜,園里最聞名的不是梅花,而是沿湖而植的紅桃綠柳,連園中太湖石迭出的假山亦出自名匠之手。
只在地勢稍高處種了一片默林,不及永寧侯府的寒碧山莊,卻別有一番韻致。
若為散心,去賞花問柳自然是個不錯的選擇,姜此舉卻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奔著蘇玉城去的。
阿娘的話倒是提醒了她,與其貿然去跟蘇玉城套關系,稱兄道弟攜手抓奸賊,還不如伺機巧遇一回,讓爹娘以為她對蘇玉城一見傾心,設法將他們湊成一對來得快啊。
只要跟蘇玉城成了親,她還需要想方設法靠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嗎?
閨譽什麼的倒不打緊,她對成親終究心存芥蒂,左右是不打算覓良人以終老的,待將北遼的秘密公諸于眾,管他要一紙和離書便能重獲自由。
傳聞蘇玉城冷心冷情,從不近,她也並不擔憂會因此被冒犯。
「兒想去影園?」林氏面色微訝,兒還是頭一回在傷心之時不找郭家姑娘,轉而找慧如丫頭。
稍稍一想,林氏便釋然了,兒怕是主要想去影園散心吧,找慧如只是順帶。
不論姜的目的是什麼,林氏都樂見兩姊妹多相處,可她還是忍不住擰了擰眉心,「可影園里林深水氣重,仲夏納涼再好不過,此時前去若再染風寒怎生是好。」
姜一听,烏亮烏亮的眸子瑩瑩閃動,似有水光,眼神里又是期待又是委屈,林氏哪里受得了她這可憐模樣,一咬牙便應下了,左右不過提點下人多備幾個手爐的事。
說服了阿娘,姜便歡歡喜喜地著松雲去蘇府遞拜帖,收到表姊蘇慧如回帖的時候,她方才用過晚膳,正握著一盞霧氣氤氳的銀絲冰芽,小口小口啜著。
三日之後,乘著四人抬的繡帷小轎,從蘇府大門左側角門進去,轎子停在垂花門外,蘿月將手中的銀狐披風替姜系上,跟她身上粉底繡梔子花蜀錦掐腰襖裙正相配。
才下轎,姜就見到垂花門里笑盈盈的姑娘,正是蘇慧如。
蘇慧如迎上前,含笑道︰「原想著等妳身子養好了,下帖請妳來玩的,不料咱們竟想到一處去,兒還先下了帖子,身子可好些了?」
蘇慧如性子爽朗不造作,禮儀規矩樣樣挑不出錯來,舉手投足總顯得較旁人大氣。
用林氏的話說就是,慧如這丫頭,是高門大戶夢寐以求的正妻人選。
只不過,其父蘇放是大晉開國以來,最年輕有為的丞相,放眼京都也沒幾家敢開口求娶就是了。
林氏不是沒想過親上加親,早些年她便有意撮合外甥女跟自家大兒子,可惜兩人只有兄妹之情,擦不出半點火花來,林氏再眼熱也只得作罷。
這些姜統統知道,是以她打小便覺得,蘇慧如搶了她在阿娘心中的位置,阿娘更歡喜表姊做她女兒,漸漸地就不喜跟蘇慧如玩在一處。
此時再見表姊,姜卻眼眶微熱,淚光閃動。
前世表姊也曾勸過她,叫她對宋梓言不必那般執著,若男子真對某位女子上心,必會早早娶回家藏著,而不是推三阻四一拖再拖。可惜她那時豬油蒙了心,愣是一句都沒听進去。
姜忍住淚花,笑意嫣然,原地打了個旋兒方才站定,「我都好全了!表姊可是嫌兒來得早了?果真如此,我便過幾日再登門。」說罷,她虛提著裙襬,作勢要走。
蘇慧如忙拉住她,哭笑不得地在她額間點了一記,「妳呀!這張嘴巴我是說不過的,快進屋,自有好吃食能給妳堵上!」
她雖不知姜為何忽而跟自己這般親近,心里卻很歡喜,若真如姨母所說,兒從此開了竅,不再將那宋梓言放在心上,自然最好不過。
父親早便說過,宋梓言此人眼中藏著野心,兒那萬事不操心的性子,宋公子終歸不會是良配。
姊妹倆相攜著往影園走去,蘿月等丫鬟一路跟隨在後。
影園確實有些清冷,這時節,山影重重,柳影娉婷,倒映于水波之上,春風過處,湖水微皺,一圈圈漣漪蕩漾開去。
青山碧水,滿目清冷,唯有山腰上的那片默林,紅粉相間,恍如霓霞,叫人心生暖意。
繞了大半個影園,兩人這才往默林去,姜搓著手,跟表姊走在曲曲折折的石階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口鼻吐出的氣都是白的。
她面上帶著笑,心里卻兀自懊惱,這般冷的天,就該待在暖閣里听琴品茗,她這麼大冷天的跑到影園,想撞大運邂逅蘇玉城,是不是太傻了些?
左右還有三年,她何必急于一時?
姜忍不住打起退堂鼓,但隨即又驚覺自己懶病犯了,重活一世誰知道會生出什麼變量若不警醒些,莫不是還想去死一死?
姜一個激靈,決定還是設法見到蘇玉城為妙。
蘇慧如見她凍紅了鼻尖,只當她冷,將懷中手爐遞給她,道︰「快到了,樓中暖閣里燒著炭盆,咱們走快些。」
其實姜只是手冷,臉頰、鼻頭被冷風吹得有些僵硬,身上卻暖融融的,這會子若真進暖閣,必得出一身汗。
姜搖了搖頭,微僵的唇角扯出一抹笑,「我不冷,表姊若冷便先去,我再往上爬爬,去山頂的冠雲閣瞧瞧。」
見她神色不似作假,蘇慧如想著她許是想一人清靜清靜,便頷首由著她去。
姜體力不差,又有目的,一路往山頂走去,蘿月卻是有點支撐不住,姜便讓她慢慢的走,自己獨自上了冠雲樓。
冠雲樓在影園最高處,不僅能俯瞰整個影園,甚至能看到遠處的汴河風光,風景極佳。姜卻不是上來看風景的,她是想找人。
常言道,站得高,看得遠,她就想踫踫運氣,看以她的目力,能不能看到蘇玉城在哪一塊出沒,若是見著了,她明日就去會會。
蘇玉城是蘇放的佷子,到底是外男,她又沒見過,貿然向表姊打听,著實怪異。
行至冠雲閣三樓樓梯口,姜俯身捶了捶酸痛的小腿,為了見蘇玉城,她一日走了半年的路。
稍稍好受些,一抬頭,髻上珠翠啷當,姜剛抬起的腳頓時僵在半空,杏目圓瞪,活像林中受驚的幼鹿。
蘇玉城!
他竟然在這里?
三樓的簾子被高高卷起,山風料峭強勁,將他身上鴉青色杭綢素面夾袍袍襬吹得飛起,露出一角白褲與皂靴。
此時的他看起來似有些陰郁,玉面修容,寬肩窄腰,生生立在那里比山間翠竹還清冷,簡單束著白玉冠,他周身的氣質將上等白玉的光彩都奪了去。
姜很快就回過神來,優雅地放下了腳。
「公子見諒,小女子並非有意叨擾。」她面帶嬌羞,匆匆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
唔,一見傾心的橋段,話本子里皆是這般寫的,她演成這樣,應當無錯吧?
可轉念一想,她又忍不住暗罵自個兒太蠢,此處又無旁人,她費勁巴拉地演給誰看?真是要蠢哭了。
想到這里,姜便大大方方抬起頭,像換了個人似的,向蘇玉城走過去,與眉心皺得更深的他一同憑欄站在山風里。
「你就是那位,不慕財物,只要書簿的蘇玉城?」姜費心搭訕,覺得自己此刻活像個沒話找話唐突佳人的登徒子,尷尬至極。
蘇玉城望了她一眼,眸中閃過一絲困惑,此女是誰?為何有些面善?
可當他眼角余光掃到姜的衣角被風吹起,跟他的挨在一起,眉心便擰成一個川字,猛然後退一步,把姜嚇了一跳。
她說什麼了?明明是恭維他來著,干麼反應這般大?
蘇玉城自幼父母雙亡,被族中叔伯兄弟欺壓,十歲上舍棄財物,拉著一車書自立門戶。此事還是幼時表姊說與她听的,彼時恰逢姨丈回鄉祭祖,听聞此事,念其一心向學,便破例將這位遠房佷子收入府中親自教導,不消說,其他族人悔得腸子都青了。
「正是蘇某。」蘇玉城語氣生硬至極。
他原是不想搭理眼前的不速之客,若非先前他想事情想得太入神,又怎會連有女子上了冠雲樓都未曾察覺?只不過方才一時情急,反應過激了些,顯然太過失禮,才勉為其難回了一句,算是賠罪。
眼前的女子比旁的鶯鶯燕燕更讓人捉模不透,一會兒一張面孔,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想快些離開此地。
姜聞言撇了撇嘴,傳言果然非虛,蘇玉城果然是個不近的主,那眼神,何止不近,簡直不近人情!
若非有事找他,她豈肯舍下臉面糾纏?
姜正要再接再厲,再起話題,誰知,那廝竟只答了一句,其余的客套話都沒有,扭頭便走。
蘇玉城身量高,腿也長,轉眼便行至樓梯口,姜不由得急急追過去,她也不清楚追過去做什麼,只知道若是這麼輕易叫他走了,下回還不知何時能再見。
可惜跑得太過急切,她被自個兒裙襬絆到,站在台階最高處直直向下跌去。
要命,此生怕是不用等宋梓言來害她,她自個兒便能摔死。
蘇玉城听到動靜,剛跨下最後一級木階的他,猛然轉身,見姜花容失色地自上方撲倒而來,腦中竟閃過似曾相識的畫面——
那年,他剛來蘇府,人前處處留心,唯恐叫人抓住錯處,再送回蘇氏族中,以蘇氏族人的做派,他的處境只會比來蘇府前更為艱難。
後來無意中听到蘇伯父的話,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留在蘇府的心思更是堅定,只有留在蘇府,他才能早日學成文武藝,一步步走到金鑾殿上,親自看那人一眼!
只是饒是他面上再冷靜自持,心思再如何堅定,畢竟年紀小,人後也免不了生出寄人籬下的惶然無措。
那日他獨自一人在影園一棵大桃樹下捧著書冊發愣,忽而從繁茂的枝葉間落下個粉衫綠裙的女童,直直落到他懷中,隨她一起落下的,還有數十枚粉綠粉綠的桃子,不十分熟,其中一枚砸在他額角,登時起了包。
那種桃子他在蘇家老宅也見過,得熟透了才可口,他看著人和桃子不禁想,不知哪家貪吃的女童如此膽大,竟背著眾人獨自來偷桃吃。
他還沒開口說話,她已經見著有人過來,急急跑開,他這才發覺拂過衣襬的那只手既紅又癢,定是她用衣裙兜過桃子,衣裳叫她蹭上了許多桃毛惹的。
他想要提醒她,卻見她提著綠羅裙,一跳一跳地繞過太湖石躲遠了……
眼前的少女似乎與記憶中的女孩重合,蘇玉城一時忘卻男女大防,本能地伸手去接。
姜卻打算自救,她撲到一半才想起,她小時曾從樹上摔下過,後來為了避免這種糗事再發生,特意跟二哥學了幾招花拳繡腿,飛檐走壁未必能行,至少能不摔成個狗啃泥。
將臂上搭著的披帛一甩,輕易便纏在欄桿上,稍稍借力便攀上木欄,隨即往朱紅蓮花柱頭一點,便要順著披帛滑下去。
誰知,左腳上套著的赭色夾棉錦緞繡鞋忽而月兌足而出,朝著蘇玉城的面門直直飛去。
姜驚呼道︰「小心!」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蘇玉城反應過來時已是避之不及,額角被那只繡鞋狠狠砸中,隱隱作痛。
姜見他額角被砸得有些青紫,心中暗自愧疚,原本想說兩句軟話賠罪來著,可眼見著繡鞋一彈,竟順著木質欄桿間隙,直直往冠雲閣一樓落去,她哪還顧得上賠禮道歉?
她趕忙將蘇玉城往牆邊一推,一手扶欄桿,一手提裙角,套著雪緞襪子的那只秀足稍稍抬著,一跳一跳匆匆下樓撿繡鞋去。
此情此景,讓蘇玉城對當年的事,印象更為深刻,腦中閃過方才驚鴻一瞥的景象,神色略略僵硬,那繡鞋的鞋面上似繡著小小白菊?他怕是再也無法直視菊花了。
姜也沒有比他好到哪去,頭一回被外男見著她的腳,一時羞赧懊惱,便沒注意到右臂的衣袖被那欄桿上的蓮花柱頭勾住了,一拉一扯,「滋啦」一聲撕出條大口子來。
果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姜生生懊惱今日出門怎的沒翻翻黃歷,本想給蘇玉城留個好印象,日後相見增進信任更為容易,如今倒好,印象是夠深刻,卻不是好的。
這還沒完,下至一樓,她剛要撿繡鞋,上邊傳來蘇玉城的腳步聲,姜下意識地抬頭,卻見他手中正拿著她方才落下的披帛,眉心蹙得能夾死蚊蠅,眼中的不耐也毫不掩飾。
姜尷尬地扯扯唇角,露出平生最僵硬的微笑,隨即低頭正要穿鞋,又是一串輕盈的腳步聲傳來。
「兒。」蘇慧如剛叫了姜一聲,便看到姜狼狽的樣子,眼角余光再掃到站在台階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蘇玉城,一時間就想出了一場大戲,饒是平日里伶俐的她,一時間也傻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蘇慧如是來給姜送手爐的,山頂濕寒風驟,她在暖閣里終究放心不下姜,便拿著手爐尋了上來,卻沒料到會見著如此匪夷所思的一幕。
她唇角翕動,眼神在神情呆滯的姜和蘇玉城間梭巡了好一陣,方才開口打破寂靜,「兒跟從兄如此有緣,竟在此間遇著。」
經過深思熟慮,蘇慧如決定還是不要將從兄對兒一見傾心,兒卻不樂意,倉皇而逃,繡鞋都跑掉一只,從兄竟還窮追不舍這一樁事說出來。
萬年不近胭脂色的從兄,一朝開竅,竟是如此霸道強硬,可即便對兒有意,也該徐徐圖之,豈能這般孟浪?蘇慧如暗自搖頭,從兄于家國大事上頗有見地,于兒女情長實在狗屁不通,咳咳,不諳世事。
回頭她得細細問過兒,若兒並未因此生厭,從兄倒是比那宋梓言強上許多,她再稟過阿娘,叫她跟姨母好生敘敘才是。
姜思緒忽然僵凝,似有一刻之久,待被敞開的大門外吹來的冷冽山風吹醒心神,才忙解釋道︰「表姊,並非妳想的那樣,我們……」
她很想說她與蘇玉城只是偶遇,一切都是意外,卻忽而頓住了。
為何要解釋?表姊誤會,因此撮合她與蘇玉城,豈不正合她意?
頭一回邂逅蘇玉城就鬧這麼一出,姜自認面皮不夠厚,怕是一個月都不能再生出勇氣站在他面前,還不如破罐破摔,將錯就錯的好。
于是,姜的解釋戛然而止,匆匆朝蘇玉城那廂望了一眼,粉面似桃花,杏眸如含春,唇瓣咬得發白,方扭捏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話畢,顧不上呆若木雞的蘇慧如和無辜被拖下水的蘇玉城,套上繡鞋,掩面而逃。
蘇慧如上前,朝蘇玉城施了一禮,瞥了一眼他握著姜披帛,指節發白的手,不由莞爾,「慧如會替兄長去求爹娘成全,兄長切莫辜負兒才好。」
蘇玉城聞言,感覺一道青天霹靂當頭劈下,將他平靜無波的日子一朝劃破。
幾步開外的蘇慧如卻恍然未覺,她謹守禮儀,眸光微垂,並未直視蘇玉城,壓根沒看到他鐵青的臉色。
同在蘇府幾回寒暑,蘇慧如跟從兄閑話的機會卻並不多,並不了解他,見從兄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以為是默認了,便施禮離開,去追姜。
姜一溜煙奔至默林外,站在高台上,斜倚石欄,森冷涼意透過衣物直入肺腑,她卻仍嫌不夠,恨不能跳到下邊澄碧如翡翠的湖水里游兩圈,醒醒腦子。
往日她也是阿娘身邊最讓人頭疼的嬌嬌女,卻從未如今日這般莽撞過,姜以為,重活一世,她未變聰明不說,似乎還更不好使了。
這也堅定了她拉蘇玉城做盟友的心思,否則以她一人之力,怕是兩世加起來依然斗不過宋梓言,他身邊可是有個不離不棄,掌控著不少高官大吏把柄的郭飛燕。
若非郭飛燕有腦子,又是吏部尚書府上嫡女,放在身側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宋梓言能讓她懷上他的骨肉?
姜下意識地拿指甲有一搭沒一搭地摳著冷硬石欄,凹凸不平帶著天然紋理的石面,將她修剪得宜瑩潤如珠的指甲磨去一層。
她望著缺了一角的指甲,並未在意,反而勾起唇角,他們兩人的關系真的那般牢不可破嗎?她不信,宋梓言且不說,野心勃勃之人並不容易被外物干擾,郭飛燕卻不一樣,耽于兒女情長的女人是很好對付的,一如前世的她。
「兒果真對從兄一見傾心?」蘇慧如的聲音忽地傳來。
蘇慧如心中本來還有疑慮,不明白冠雲閣里究竟發生了何事,讓姜能舍下心心念念的宋梓言,對蘇玉城暗生情愫,可她方才躲在一旁,見姜一會兒歡喜,一會兒蹙眉,真真是既憨又傻,情竇初開的模樣不似作假,這才有此言。
姜心知表姊是在打趣她,便朝著白皙的手指哈出一口熱氣,趁表姊不備去撓她癢癢,笑鬧道︰「叫妳取笑我!趕明兒妳同姊夫成親,兒必得取笑妳!」
蘇慧如長她一歲,已定下婚約,未婚夫是永寧侯世子肖邦彥,他性子仁厚恬淡,美風儀,博涉書史,跟表姊甚是相配。
可惜前世表姊與世子之間終日橫著一根刺,並不能真正琴瑟和諧。
前世兩人成婚前月余,從未納過侍妾通房的肖邦彥,忽然收用了一位美貌婢女,蘇慧如剛過門,便鬧出婢女身懷六甲之事,讓她好好的婚事淪為笑談。
今生必得叫表姊有所提防才好……姜想到這兒,又為自己的計劃憂心起來,表姊的事尚且好辦,今日冠雲樓這出還不知蘇玉城作何感想,若兩家議親被他拒絕該如何是好?